畢堃霖,漢族,筆名詩經(jīng)女子,生于1987年,陜西商洛山陽人。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天使的笑》《花樣年華草樣心》,散文隨筆集《花染禪意》,中短篇小說集《花一開滿就相愛》《孩子的村莊》,詩集《夢為馬》等300萬余字。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青年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山陽文聯(lián),《天竺山》雜志編輯。
一
二峪河是隱沒在陜南秦嶺深山中一個小至沒影的村莊??v橫交錯的陜西地圖上你是找不見它的,除非將搜索的范圍從省縮小到市縣,才有可能看到,細(xì)細(xì)短短的兩條線匯到了一處,旁邊標(biāo)著“二峪河”的字樣。沿著河川前前后后扯了十多公里的村子也隨了這條河命名為“二峪河村”。地方雖不小,卻稀稀拉拉分布著不到五十戶人家。而今,隨著陜南移民搬遷工程的啟動,不到一年時間,村民都搬遷得差不多了。寬裕的往城里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了,手頭有點(diǎn)緊的也想盡辦法在鎮(zhèn)上的移民小區(qū)買了房。村里唯一小學(xué)也撤了,學(xué)校那幾院房屋很快就敗落成了蜘蛛、老鼠嬉戲的天堂。村前村后轉(zhuǎn)一圈,腿走瘸了,也未必能看到一兩個人。
二峪河村與陜南深山里任何一個村莊沒有多大差別。名不見經(jīng)傳,交通也很不方便。但景致卻極好,不比長安城外的高冠瀑布差,卻因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而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這里和所有的商洛山一樣,峰嶺交錯,惟余莽莽,三座俊秀的山峰夾著兩條歡騰的溪流在二峪河口交匯,常年不竭地滋養(yǎng)著生活在這里的山川草木,鳥獸魚蟲。因?yàn)槭亲匀坏纳饺?,所以十分的清亮。溪水從山澗的峽谷中潺潺流瀉,秋冬時候瘦些,瘦成兩三米寬的細(xì)長白練,直延伸到村外十多公里的地方。待寒冷季節(jié)來臨,水面結(jié)了冰,河上縈繞著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霧氣,如夢似幻地浮在山間村落。一到春夏季節(jié),二峪河便心寬體胖起來了。淺處只能沒住小腿,深處及腰,都帶著清凌凌的喜悅和嘩啦啦的笑語,繞過河石和草木,欣欣然一路清歌向著山外的雙河鎮(zhèn)奔流而去。
小鬧今年十一歲,是二峪河村的孩子,在雙河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讀五年級。若原先的村小學(xué)不拆,他上學(xué)也就不用跑那么遠(yuǎn)的路,更不用寄宿在校,每星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了。一米三的個頭兒,身板還算結(jié)實(shí),臉上還有點(diǎn)嬰兒肥,雖蒼白了些,精神卻不錯,有著清亮的眸子和撲閃的睫毛,一雙淺圓的酒窩,和他母親的完全一樣。只是現(xiàn)在這孩子很少笑了,漸漸懂事的他,心頭總氤氳著某種憂郁的情緒揮之不去,那兩個梨渦成了干涸的泉眼,特別是在蹙著眉頭的時候,活脫一個一臉苦相的小老頭。
正值夏秋交替的九月,二峪河山美水清,吸引了一些雙河鎮(zhèn)和鎮(zhèn)子以外的城里人到這里探幽尋奇避暑消夏。當(dāng)然,到這里的人也不都是為了看風(fēng)景,也有來捕魚的。味美肉鮮的野魚營養(yǎng)極高,價錢也不菲。夏天的二峪河總要?dú)v經(jīng)幾次洗劫,有人三五結(jié)伴地走到河的源頭,往水里倒一小瓶一小瓶的魚糖精,只一會兒工夫,河面就相繼漂起了翻著白肚皮的大魚小魚。那些人拿著漁網(wǎng)和魚簍,咋咋呼呼地一邊拾著野魚一邊嬉水玩鬧,他們總要把水?dāng)嚨煤軠?,走后也總會留下一些小魚的尸體。這樣捕魚的方式終究殘忍,好在大自然的繁衍是生生不滅的,總有一些魚僥幸存活了下來,經(jīng)過一個秋冬的伏蟄,第二年又漸漸活泛開了,它們在水下嬉戲、交配、產(chǎn)卵,然后又衍生出一群鮮活的生命。
小鬧想不通人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過度捕殺,那些人怎么就不能如他那樣親力親為,在嬉鬧中感受抓魚的快樂,那該是怎樣的愜意?。⊥炱鹧澒芴嗜胨?,腳踩著沙礫和卵石,感受水溫潤清涼地從腿邊流過,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移開一處河石,看到一條魚正一動不動地靜在那兒睡覺哩,魚鰓一張一翕,抽動著細(xì)長的須子,十分有趣。一雙手悄悄從兩側(cè)向目標(biāo)包抄過去,迅疾而又平穩(wěn),于是一拃長的魚兒就蒙在了手心,任它渾身解數(shù)也別想掙脫了。當(dāng)然也有機(jī)靈的魚兒,但凡聽見一點(diǎn)響動,不待人靠近,就逃得無影無蹤。最淘氣的是那些狡黠的家伙,像是要與人斗智斗勇一般,看似在水中呆呆地一動不動,還未來得及欺身,它們就會在被擒的前一秒一溜煙地逃掉。
小鬧是抓魚高手,一個晌午功夫就能抓個五六條,當(dāng)然這法子終究有些慢,五六條小野魚,用奶奶的話說塞牙縫都不夠呢!他喜歡和妹妹一起用竹簍網(wǎng)魚,只需尋一片茂密的水草,妹妹在水草下游用竹簍扎實(shí)地布下陣地,他則繞道跑回上游,飛快地細(xì)密地踏著步子,一眨眼工夫就把慌忙逃竄的魚呀、蝦呀、螃蟹呀趕到了布下的網(wǎng)中,伴隨著一聲響亮而又得意的“起”字,就已然拽著妹妹的手,把竹簍提得老高。兄妹倆高興地看到竹簍里有七八條白魚兒在那里活蹦亂跳。他只需把簍子浸入岸邊的淺水中,那些家伙們又全都活泛起來了,慌慌張張地尋找出路,樣子又笨又可愛。
從河里抓回來的魚,小的放生,大的用小刀輕輕在肚皮上一劃,開腸破肚后,水里漂洗幾下放在搪瓷碗里,撒上鹽、淀粉、花椒、姜片,滴幾滴香油、老抽,案板上先放置個十幾分鐘,這才搭火燒油鍋,待油沸了,魚剛一放進(jìn)去,立馬能聞著香了,這時要不斷地用鏟子將鍋里的魚翻勻,炸至金黃出鍋,盛在笊籬里,油珠珠還在吱吱作響,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牙祭了。滾燙的炸魚兒在兩只手里雜耍似的翻轉(zhuǎn)幾個來回,溫度恰好不傷著自己,能拿得住了才往嘴里送,咬一口,酥香脆嫩,一口白牙歡實(shí)地咀嚼著咯嘣作響,連細(xì)小的魚骨魚刺一齊嚼碎了下咽,真是美味呢!
二
“鬧鬧!回家吃飯了?!备糁鳎粋€熟悉的聲音從夏日蟬噪的空氣中蕩開,又一頭撞在山對面的巖石上,將回聲傳得響亮。
此時,小鬧正坐在二峪河兩溪交匯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聽到奶奶的喚聲,十分熟悉卻又十分陌生似的。他無限惆悵地將目光移向遠(yuǎn)方,他能在腦子里勾勒出此時奶奶叫喚他的模樣。年前她從地坎上摔下來,腿腳就不靈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這會兒她該是踮著腳站在道場邊的石凳上,唱歌般地呼喊他回家吃飯呢!隱在半山腰的那三間土屋上空正冒著乳白色的炊煙,奶奶中午會給自己做什么好吃的呢?他不關(guān)心這些,感覺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竟也嘗遍了愁的滋味。他微微嘆了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沒有急著坐起來,而是目光游離地環(huán)視著周身的山山水水,清亮的眸子頓時涌滿淚水。
午后的山谷很空,四圍的山像甕一樣圍著河道和村莊,愈發(fā)顯得幽深寂靜,明晃晃的太陽布滿樹林和枝葉之間,閃動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斑駁的光暈,近旁空氣中的細(xì)小微塵也在這光點(diǎn)中漸漸明晰。蝴蝶啊,蜜蜂啊,在山花和河岸的水草間流連,聽?wèi)T了的流水聲像是在暖陽下午休,慵慵懶懶,只有聒噪的蟬聲依然不眠不休地扯著嗓子鳴叫……
小鬧是懂事的孩子,在奶奶喚第三聲的時候,他狠狠地抹了把眼淚,胸中憋足了股勁兒,甕聲甕氣地對著溪谷的深處應(yīng)了一聲:“哎——就回來哩!”聲音從巖壁上又蕩了回來,于是整個山谷都在替他答應(yīng)“哎——就回來哩!”
他身形矯健地跳下那塊大石,也不挽起褲腿,就徑直走到一個水潭里,手在水里折騰起來,清冽的水珠兒一捧一捧淋過頭發(fā),淋過臉頰,脖子,直鉆到衣服里癟癟的肚皮上。過了頃刻,他感覺不再那么沉重了,也涼爽了許多,這才直起腰,撥浪鼓一樣晃動著腦袋,水珠頓時細(xì)雨般地四散開來。隨后,他索性俯身將下巴低至水面,嘴巴就著水潭牛飲,咕嘟咕嘟,喝足了,才滿意地抹了把臉上的水珠。
小鬧也不管褲管淌著水,只草草地將褲角綰到腳踝,剛走幾步就又拖地了。小鬧皺了皺眉頭,終究選擇了不去管它,任其在地上拖著,穿過一片亂石沙灘,就沿著狗扯羊腸子的山間小徑往家的方向走去。
剛走到道場的石坎下面,那只長著白色斑點(diǎn)的狗——點(diǎn)點(diǎn),聽到響動就從屋檐下竄了出來,圍著小鬧歡快地撒著歡兒,發(fā)出親昵的吠叫。奶奶應(yīng)聲甩著圍裙出來了,見了小鬧,臉上頓時開了朵花,兩腿戰(zhàn)戰(zhàn)兢兢迎上前去,拉著他的手再親不過地說:“快快!進(jìn)屋吃飯去,米飯,還炒了臘肉,蒸了雞蛋羹,都是你喜歡吃的,在鎮(zhèn)上上學(xué),我娃肯定沒吃好。瞧這都瘦成干猴兒了?!?/p>
小鬧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就那樣順從地被奶奶擁著到了廚房。午飯很豐盛,蘿卜干炒臘肉、黃花粉條湯、燒茄子,還有一小碗撒著香油和蔥末的雞蛋羹。小鬧心里明白,這樣豐盛的飯菜,奶奶平時一個人肯定舍不得做給自己吃,也只有在他周末放假了才一樣樣擺出來,生怕他不夠吃,一個勁地往他碗里夾,直把碗堆得跟個小山似的才罷休。
“瞧這孩子!說是到河里玩一會兒,衣服都濕成這樣,也不怕感冒?!蹦棠桃贿呧凉种贿厡⑹M米飯的碗放在小鬧面前的舊木桌上。
小鬧連忙把飯碗端到奶奶手里說:“奶奶,你先吃。我自己盛?!?/p>
“這孩子,都餓一晌午了,奶奶剛才就著米湯和菜,喝了一碗呢!你先來!”奶奶又把碗往小鬧手邊推。
“不嘛!不嘛!你先吃,我自己盛?!蹦嵌训眉饧獾娘埻朐谕谱屩g,空了手,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和白米飯灑得滿地都是。
小鬧愣了,站在那兒難過地看著奶奶,淚光閃閃。
“瞧這孩子,怎么就不聽話呢!”奶奶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收拾起來,邊收拾邊說:“苦命的娃??!沒爹沒娘的,我不心疼誰心疼?。】蓱z這么小就這樣懂事,真是造孽??!”
“奶奶,您去盛飯,我來收拾。這糧食浪費(fèi)不了,圈里不是有豬嗎?還有點(diǎn)點(diǎn)呢!”小鬧說著,就找來掃帚和鐵锨清掃灑落在地上的米飯。待他把碎碗殘片清理干凈,又把米飯摻進(jìn)豬食里拌勻?;氐綇N房,奶奶已經(jīng)把飯盛好,她還沒有動筷子,彎腰弓背地坐在木凳上等他。
“胃又疼了嗎?”小鬧看著奶奶的樣子,關(guān)切地問。
“都好著呢,甭?lián)?,胃藥前幾天才吃完。明天讓你叔過來給捎點(diǎn),小毛病,沒啥!”奶奶強(qiáng)忍著皺了下眉頭,裝作若無其事地笑笑說。
“哦。”小鬧輕聲應(yīng)了一句,坐下來吃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碗里是白米飯,奶奶面前盛的那碗里米飯只有半碗,其余全是鍋底燒得焦黃的鍋巴。
他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那碗換過去:“您腸胃不好,吃軟和的。我喜歡吃鍋巴,嘎嘣嘎嘣脆?!?/p>
身旁的奶奶想推辭,但還是依了自己的乖孫子,趁著當(dāng)兒給小鬧碗里夾了一大筷子臘肉。
小鬧不再說什么了,一口飯就一口菜,埋頭往嘴里送,他知道只要自己吃飽飽的,多多的,奶奶就會高興。他就是這樣一個懂事的孩子,想不出用什么法子取悅身邊最親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話。
奶奶做的飯菜很香,但小鬧怎么也無法像平時那樣狼吞虎咽,他做出很好吃的樣子把飯往嘴里送,卻下咽得很慢,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難受。
“明兒就要搬到鎮(zhèn)上的新家去了,高興不?”奶奶給小鬧舀了一勺雞蛋羹問。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木然地?fù)u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
“我孫兒咋這傻呀!搬新家,住新樓房多美氣滴!還一會搖頭一會點(diǎn)頭的,興奮過了吧?”奶奶摸著小鬧的頭,頓了頓又說:“到山下和你叔叔嬸嬸生活,要聽他們話,懂事些、勤快些就能少吃苦頭。佳佳那渾女子寵壞了,你讓著她點(diǎn),畢竟比你小兩歲嘛!咱鬧鬧是誰啊!最懂事最聰明了,考試每次都拿第一,是上大學(xué)的好苗苗,千萬別把自個兒馬虎了?!?/p>
“嗯!”小鬧吞了口米飯,悶悶地點(diǎn)點(diǎn)頭,半晌抬起頭看著奶奶說:“您和我一起到鎮(zhèn)子上住吧!村里都沒人了,您一個人我不放心?!?/p>
“哎呀,尺把長的小娃娃管起大人的事了。我在這住慣了,也邋遢隨意慣了,亮堂堂貼著瓷片能照見人影的樓房地面咋都住不慣,你叔和嬸子倒是提說了讓我去,家里一攤活兒還都擺在那兒呢!苞谷桿還荒在地里,過了這茬,那坡黃姜就要挖了,賣了錢給我娃攢著上學(xué),自己零用也方便?!?/p>
“不是說好的嗎?你和我一塊搬到山下去,叔他們家房子大著呢!能住下!”小鬧感覺自己快要哭了。
“話是這么說的,我早晚也是要搬下去的,這房這地也都要交給公家了。移民搬遷也有規(guī)定,國家蓋房子讓人住,只要農(nóng)民交一半的錢,夠開恩了。還有低保的錢,每年白白還得千八百塊錢的,我一個老婆子沒病沒痛的花不了多少。開支剩余的我都攢著,他們誰也不知道,給我娃上學(xué)的錢一個子兒都不能松手?!蹦棠桃娦◆[已經(jīng)聳著肩在抽泣了,心下也慌了,連忙安慰說:“小男子還哭花貓臉,多丟人。知道你從小跟著奶奶,舍不得奶奶,我又沒說不去。你叔和嬸明天就過來先拉一部分東西到鎮(zhèn)上,其余的等我把這邊收拾停當(dāng)了再搬。尾活兒也不多了不是?就那坡三畝地的黃姜、一畝二分地的紅薯、三分地的茯苓。還有就是這院子里豬呀、狗呀、雞呀的。都好辦,一輛三輪車就能帶走的事。”
奶奶兀自喃喃地說著,小鬧卻哭得更厲害了:“我不去鎮(zhèn)上,我不去上學(xué)了。就在家陪著奶奶!”
“這孩子!剛還夸懂事呢!這會又耍渾了?你媽多不容易啊!走前留了那幾萬塊錢湊夠了你叔的那份子,咱們才在鎮(zhèn)上有了套房子,哪個娘不疼兒?她狠心帶走你妹妹是沒得法子??!女人隨夫不由己,那四川佬鬼精,愿意養(yǎng)一個就不錯了。你也別怨你媽,她是欠著你的,把你帶到村書記那里,簽了條子摁了手印,過繼給你小叔你就不能恨她。她也是在疼你呀!怕哪天你那沒良心的叔嬸不要你了,還有這白紙黑字條兒為自己掙口活路。人活著,憑啥?就憑個良心,鎮(zhèn)上那房子有一半錢是你媽出的,他們就不能把你趕出去?!蹦棠陶f著說著,聲音就沙啞哽塞了,一顫一顫地聳著肩,眼淚不由得從渾濁的眼眶里直往下掉。
就在那一刻,小鬧終于忍不住了,一頭撲進(jìn)奶奶懷里,祖孫倆抱頭哭了個痛快。
三
吃完飯,小鬧搶先把碗筷收拾停當(dāng),又往餿水里和了麥糠和剁碎的枸葉,拌勻?qū)嵙?,這才提著個桶去喂養(yǎng)圈里嗷嗷待哺的豬。奶奶勤快得很,對飼養(yǎng)牲畜絲毫不會馬虎,每年三五月份逮下豬仔,好吃好喂,總能長得膘肥肚圓。臘月里殺豬宰羊辦年貨,奶奶喂的豬總比別家的肥大,哪一年不是二百余斤?家里日子過得緊巴的時候,奶奶一年圈里總要喂上兩三頭豬,一頭全家沾葷腥兒,其余兩頭就賣了貼補(bǔ)家用。
過年殺一頭大肥豬,渾身都是寶貝,分了豬頭、豬腳、豬肚、豬肝、豬大小腸、白花花的豬油連同豬雜碎,即便殺豬時接的那半盆豬血,待凝固了,切成片和著酸辣子炒,也是噴香噴香。拾掇好這些,大盆里剩下的都是些白嫩嫩的好肉,抹上鹽腌上一晚,再將它們一條條串上草繩,掛在堂屋里,經(jīng)了一冬坑頭疙瘩火的煙熏火燎,顏色由淺至褐紅色。每每做米飯或者烙大餅的時候,甭管肥瘦,片下一塊,切成薄片,和土豆塊、豆瓣醬、洋蔥、胡蘿卜炒,外加點(diǎn)生抽生姜提味,不一會工夫,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臘肉就上桌了,肥而不膩,油而不過,就米飯或是夾大餅都再好不過了。小鬧六歲的時候,一大盤炒臘肉就著兩塊餅吃得精光,又喝了碗綠豆肚腩湯。因?yàn)槌缘锰?,夜里肚子脹得難受,剛打了個嗝,肚里還未消化的東西就嘩啦啦勢如破竹地全倒了出來。想必是吃傷了,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吃肥肉了,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肥肉星兒也要用筷子挑除干凈了才吃。奶奶心疼小鬧,每次他周末從鎮(zhèn)上上學(xué)回來,總要用菜刀片下最好的瘦肉,切成紅亮亮的瘦肉片子,倒上油,和時令的調(diào)活菜爆炒,他總要吃下大半碗去。
奶奶今年身子不適,只養(yǎng)了一頭豬,逮回家才半年多,也足有百二十斤了。黑色的鬃毛油光閃亮,這會正倚靠在圍豬圈的一塊石板上磨蹭著,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那肥乎乎、憨厚厚的大耳朵扇在渾圓的腦袋上,像個大腹便便的將士,一臉驕傲。聽到人聲,那家伙立即警覺了,晃悠著肥碩的身子一下子就竄到了食槽邊,吐著舌頭叫囂,那兩只大耳朵甩擺著,腦袋上沾的茅草雜物一齊亂飛。
“就你是個大饞蟲!”小鬧一邊罵著,一邊撩起一根樹條兒叱呼了兩下,待那畜生稍稍安靜了些,才往槽里傾了豬食。待見它吃得正歡,搖頭擺尾之際,小鬧才拎了只空桶回屋。
夏日午后,免不得要睡個回籠覺。奶奶年齡大了,總比年輕人容易困些,剛坐在檐下的板凳上一會兒,就開始直打瞌睡了。
小鬧喚醒奶奶,扶她去屋里涼席躺下,拉開被子一角搭在肚子上,這才出了屋。發(fā)現(xiàn)廚房拐角處那一堆剁碎的枸葉僅夠豬吃一頓了,想都沒想就挎著個籮筐準(zhǔn)備去塬上的荒坡地尋些豬草回來,也好替奶奶分擔(dān)點(diǎn)家務(wù)。
九月的鄉(xiāng)村,滿山的綠色,層林盡染,彎彎曲曲的山間小道被蒿草和藤蔓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些田地都荒廢了,爬滿了灰灰菜、茼蒿、苦麻菜、指甲菜、狗尾巴草,還有大片的山菊花。一些齊人高的核桃樹稀稀拉拉地生在這片荒煙蔓草之間,顯得有些荒敗。不知什么地方躲著的兔子和雀鳥,聽到人聲也都在草叢和樹木之間探出身子,慌忙逃離。
小鬧到底眼尖,他看到一片坡地上的苦麻菜,密密麻麻,長得十分水靈??嗦椴耸强梢猿缘模^水之后油潑辣子涼調(diào),或者腌一罐酸菜,味甘稍苦,卻清肺敗火。小鬧是吃過幾次的,但這味兒不及灰灰菜、水芹,農(nóng)村鮮有人把它端上桌面的,采挖回去也都成了豬的吃食。
苦麻菜正是季節(jié),一株株肥大水靈,不一會兒籮筐就冒尖了。小鬧顧不得擦額頭的汗珠,只是手不停揮地掃蕩這片野菜地,連扯帶拉,一片狼藉之后,他才滿意地露出一個淺笑,拍了拍腿上身上的泥土,又把臟乎乎的手來回搓出了一卷一卷細(xì)長的泥條兒。才下過一場雨后,暴曬后的土地灑著無處不在的芬芳。盡管小鬧很小心,但是苦麻菜白色的漿汁還是沾得滿手都是,深藍(lán)色汗褂上也濺了些星點(diǎn)子。他有些氣惱,衣服還是半新的呢,好在顏色深,不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他是知道的,這種草汁兒最難洗干凈了,不想奶奶勞累,自己洗衣服卻又洗不干凈。
干完這些活,小鬧使勁地把籮筐踩了又踩,又騰出來些許地方。此時,他的目標(biāo)又鎖到不遠(yuǎn)田埂與山林接壤處那一叢長勢茂盛的枸葉樹了。于是他重新挎起籮筐,有些吃力地走到枸葉樹旁邊,也顧不得被臭春藤絆的那一跤,脫了鞋,三兩下就猴一樣地攀上了樹。他一邊捋葉子往地上拋,一邊夠樹上的紅果果塞進(jìn)嘴里大嚼,枸葉的果實(shí)呈小圓球形,入口甜蜜順滑,美妙無比,卻是和櫻桃的滋味有幾分相似。
感覺差不多了,小鬧吸了吸鼻子,屁股抵在一根樹杈上,兩腿平伸出去,心滿意足地半閉著眼睛,只留一個小縫兒觀察陽光透過枸樹葉灑下的斑駁色彩。小鬧饒有興趣地瞧著,他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每每心情不好了,走到山里去,山里的花花草草、藤藤蔓蔓、鳥鳥蟲蟲,總能給他帶來些許驚奇和喜悅。
四
小鬧自打出生就沒見過爺爺。聽奶奶說,在他還在媽媽肚子里五個月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從煤礦打了幾年工回來,爺爺就得了一種怪病,身體越來越瘦,幾近萎縮,胸悶刺痛,多方治療無效,后來呼吸衰竭而死。誰知道六年后,小鬧的父親也得了同樣的病癥。當(dāng)時只有五歲半的小鬧眼睜睜地看著父親一天天萎縮、消瘦、痛苦下去,氤氳在家里的那些嘆息與呻吟,給他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籠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后來有人出頭聯(lián)絡(luò)了一批同在煤礦工作,又均得了怪病的農(nóng)民工去省里的醫(yī)院做體檢,才查知父親和爺爺一樣,患了塵肺病。
塵肺病是由于長時間井下作業(yè),無安全有效的防御措施,吸入大量粉塵,導(dǎo)致心肺防御機(jī)能受到嚴(yán)重?fù)p害引起的。災(zāi)難不僅只降臨到小鬧家,也降臨到了同村的幾個一起出外礦業(yè)勞務(wù)的打工者身上。于是工人聯(lián)名打官司,經(jīng)過一年多的協(xié)調(diào),官司打贏了,小鬧的父親得到了8萬元的賠償金。對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來講,這確實(shí)不是個小數(shù)目,甚至還引得村里一些長舌婦的嫉妒。病魔無情,又過了兩年半,父親全然不行了,身體枯萎成了一堆排骨,整日只能癱在床上,雙目混沌,呻吟成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的哀樂。
小鬧父親沒有挨到零八年的春節(jié),在一個雨夾雪的冬夜去世了。那八萬賠償金,為父親買藥治病早已所剩無幾。葬禮只能草草地辦置,棺木本是奶奶為自己準(zhǔn)備的,最后里面躺的卻是自己的兒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凄涼可想而知。小鬧永遠(yuǎn)都會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還有奶奶、媽媽、妹妹和他自己在父親入葬前呼天搶地的哭聲。那個冬天真冷啊,地炕上生起疙瘩火,黃梨木在火焰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卻都無法驅(qū)趕寒冷。奶奶和母親的眼睛都是紅腫的,一個字、一句話都能引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常常捂著被子偷偷地哭。那個冬天,至今想起來,他都不寒而栗。也是在那個冬天,媽媽的眼淚都流干了,憔悴得分辨不出往日模樣,蠟黃的臉上那對酒窩就再也沒有綻開過,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柳樹吐了新芽,迎春花也一茬接著一茬地坎田壟間爛漫地開了,太陽一天天暖和起來,似乎在告訴人們春回大地。然而,生活并不相信眼淚,上帝也并沒有因?yàn)榻佣B三的苦難而停止對這個家庭加壓。
那天上午,小鬧和媽媽從二峪河邊的谷地里種完洋芋回來,媽媽背了一簍年前在地邊放倒的干柴,他則一手拎著個筐子,一肩扛著鋤頭,緊緊跟在母親身后,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才走到塬底,就看到村里的“傻子”在前面笑嘻嘻地晃動著腦袋等他們了。
“傻子”是村里胡嬸的二兒子,小時候發(fā)高燒腦子燒壞了之后,就變成又呆又傻的樣子,見了人只會傻笑,口水流在嘴邊扯得老長,衣服永遠(yuǎn)是臟兮兮的樣子。長到三十歲,個子老高,行為卻越發(fā)糊涂不知羞恥起來,時常間歇性地發(fā)瘋,摔東西,亂打人,或者猛地跑到人多的地方,把自己脫得精光,拍著胸脯哇哇亂叫。
“傻子”最喜歡往女人和新媳婦面前湊,遠(yuǎn)遠(yuǎn)地見人來了,就堵在路上,解開褲子,晃動著自己的生殖器向過往的女人示威。所以村里人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他也因?yàn)檫@個沒少被打,但從來沒長過記性,一次次故伎重演,還愈演愈烈。
看見傻子的時候,小鬧媽正弓著背,埋頭往前走,背上的干柴堆得像個小山似的,一晌午的勞作,她也確實(shí)累了,餓了,只想著咬牙把這身負(fù)重早些卸下,回家吃飯,哪里會注意到前面的人。小鬧眼尖,早就看到了,他扯了扯媽媽的衣角,喚了聲:“媽,累了就歇歇吧!前面……前面傻子站在那兒呢!”
小鬧媽這才抬起頭,看到傻子正往這邊來,一手揮動著柳樹條子,一手捉著生殖器,淫邪地傻笑著,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小鬧媽一見,頓時紅著臉瞥向別處,狠狠地罵道:“二柱子,你要死了,還不趕緊滾回去!”
二柱子是“傻子”乳名,只是村上人早已不那樣叫他,都喚作“傻子”。傻子聽到叱咤,不但沒有滾回去,反倒步步逼近,三兩下就揮動著長腿竄到母子倆面前。
小鬧氣急了,從地上操起一塊石頭朝傻子扔過去,正砸在傻子腳踝處,疼得他跳著腳哇哇大叫,搬起一塊大石頭,就要往小鬧這邊沖。因?yàn)樾÷繁容^窄,小鬧媽背著個背簍幾乎就擋嚴(yán)實(shí)了,看到有人要傷害自己的孩子,她想也沒想就撂下柴火,用身子擋過去撕扯阻攔,卻被一根橫在地上的木棍絆了一跤,傻子搬起的那塊石頭不偏不倚,重重地落在她的大腿上,她整個人頓時爬不起來,哭吼著喊叫人。
小鬧一見媽媽受了傷,七八歲的他不知從哪里迸發(fā)出的勁兒,掄起身邊的鋤頭就往傻子這邊沖。傻子也嚇呆了,掉頭就跑,小鬧就在后面攆,一邊攆一邊抓起身邊隨便什么東西往傻子身上扔。
再后來,村里下來幾個人,有的來勸架,有的扶起地上的小鬧媽往家去,有的主動扛起了那一背簍干柴。傻子娘胡嬸也來了,不是為道歉,卻是為找麻煩來的,說小鬧把他兒子給打壞了,這么小就這么狠,這么惡,長大了還了得之類的話。小鬧媽疼得沒力氣反駁,倒是胡嬸最后扔下的那句:“不就是個命硬克夫的臭寡婦嗎?有什么了不起,還嫌我兒?賤人胚!”說完了,還啐了一口。
小鬧氣得渾身打戰(zhàn),牙齒咬得咯咯響,要不是有人拉,又要沖過去了。他一邊在大人的拉扯下耍渾,一邊破口大罵:“滾你媽的!”
那是他第一次說臟話,小小的人兒第一次和一個大人對峙,像小鷹一樣勇敢。
小鬧媽被人扶回家,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才得下地。病好后的小鬧媽更加沉默了,總低著頭不說話,只是拼命地干活,把幾畝地的草全扯干凈了,又擔(dān)大糞侍弄了菜園子,手都磨出血來,吃飯的時候眼圈總是紅紅的,從不看人。
一周后,小姨來了家里一趟,晚上和小鬧媽嘀咕至東方漸白。不幾日,小鬧媽就收拾了行李,隨小姨去了南方的衣服廠打工。她不斷地會給小鬧和妹妹寄回來學(xué)費(fèi)、零用錢、好吃的零食和新衣服,卻兩年都沒有回過家。
后來,小鬧媽媽終于從南方打工回來,人變水靈了,年輕了,也胖了點(diǎn),帶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當(dāng)然,在她身后還有個幫忙提行李的男人。
五
小鬧媽從南方城市回來的時候,正是深秋。霜降才過,一山一山的紅葉直燃到山山相連的無窮處。
聽到媽媽要回來的消息,小鬧和妹妹高興壞了,滿院子逗那只叫點(diǎn)點(diǎn)的小狗。奶奶憐愛地瞧著孫子孫女,心里既高興又難過。吃完飯,洗完鍋,一切收拾停當(dāng)之后,她又往灶里添把柴火,燒了一大鍋熱水,替兄妹倆洗了頭發(fā),并給他們換上了新衣裳,把兄妹倆打扮得過節(jié)似的喜氣洋洋。
那天是個大晴天,秋高氣爽,整個上午小鬧和妹妹都在焦灼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穿過門前的小路向山下張望,急切地盼望著村前的大道上出現(xiàn)那個熟悉的身影。
直到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時候,小鬧和妹妹才等到遲歸的媽媽。
當(dāng)時小鬧正和妹妹在河灘上玩耍,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一抬頭,那笑瞇瞇地站在石子路上,被蒿草遮掩了大半個身子的人兒,可不就是日夜思念的媽媽嗎?心下便立即反應(yīng)過來,樂顛顛地?fù)]舞著手臂往大路那邊跑??煲咏鼖寢尩臅r候,小鬧停下了,他看到母親身后那個提著大包行李的壯漢,就迫使自己停了下來。他想到平日里村莊的大叔大嬸總要和他開的玩笑:“鬧鬧??!你媽媽出去有一兩年了吧?咋還不回來?莫不是在外面給你找了個后爸?”
每每這個時候,他總是生氣地把臉撇開,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去去去!誰說的?我媽才不會呢!”
小鬧站在一邊,看妹妹親昵地?fù)涞綃寢寫牙铮鲋鴭?,媽媽一邊從隨身的手提袋里掏出一堆糖果和餅干,往她衣服上的小布袋里塞,一邊緊緊地將女兒摟在懷里親,眼中似是有了淚花。小鬧鼻子一酸,往前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處站定,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妹妹和媽媽。
小鬧悄悄打量著媽媽身后的那個男人。當(dāng)然,憑著直覺,那個男人也正在打量著他。男人黝黑、壯實(shí),靠近左眼臉頰處有一條明顯的疤痕,因了這條疤,讓他多少顯得有些威嚴(yán)和兇相。男人身上顯示出的力量,讓小鬧感覺到了一種咄咄逼人的壓力。
媽媽很親昵地?fù)肀Я诵◆[,也在他臉上親昵地揪了一把,說他抽條了,長高了,入秋風(fēng)大干燥,怎么不用孩兒面霜,臉像樺栗樹皮一樣粗糙。他不多話,只是傻傻地站著,任母親半弓著身子為他打理衣服上沾的灰塵和頭發(fā)上的草葉,剛才鉆到蘆葦叢里玩了一會,身上落了不少蘆葦飄絮。
回到家,奶奶熱情地與小鬧媽寒暄著家常,對同行而來的男人,表現(xiàn)出異常的淡定,很自然地招呼他坐,泡上茶水端過來,還端了一大盤干果,花生、栗子、核桃、柿餅都有。那個男人也不推辭,撿了塊上霜的柿餅就吃,邊吃邊說:“真甜,還是農(nóng)村自己人的東西吃著實(shí)在?!蹦棠堂φf:“好吃就多吃點(diǎn),還多著呢!”
小鬧怎么也想不通,奶奶這么快就接受了這個陌生男人的存在,難道是他一來就給了奶奶幾張嶄新的“紅票子”的緣故?他有些生氣,看著妹妹圍著灶臺轉(zhuǎn),跟在媽媽身邊玩鬧著,感覺十分惱火卻難以發(fā)作。就徑自走到院子里,一群雞悠閑地在菜園里啄食呢,他心里有氣,看什么都不順眼。從柴火堆掄起一根樹枝,氣呼呼就沖過去,頓時菜園內(nèi)的雞發(fā)出驚恐的鳴叫,四下逃竄去了,他仍覺得不過癮,非得把它們攆到老遠(yuǎn)的橡樹林里才作罷。
晚飯是雞蛋臊子面,還炒了幾個小菜,男人像是很能吃的樣子,接連吃了兩大碗手搟面。小鬧心里藏著事,吃不下,用筷子挑了幾口,就再不想吃了。他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那貪婪的吃相,十分不滿和鄙視。當(dāng)然,為了照顧媽媽和奶奶的情緒,他壓抑著沒有把情緒表現(xiàn)出來,吃了飯就不聲不響地去堂屋幫忙搓玉米粒兒了。
雖然是平常農(nóng)家的土房,卻也還算寬敞,三間臥室都能睡人。平時奶奶、小鬧和妹妹基本都在一張床上睡,這回來了客人,奶奶老早就又鋪了一床被子,安排晚上奶奶、媽媽、妹妹一起睡,小鬧和叔叔睡一屋。聽到這個消息,小鬧再也抑制不住委屈,哇哇地哭了,傷心得很,半個二峪河村都被他這大哭給鎮(zhèn)住了似的。不得已,奶奶和媽媽只好一邊哄著,一邊又鋪了床鋪,這才讓他的哭鬧漸漸停了下來。
那天晚上,屋里的男人睡得很實(shí),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屋里的女人們卻絮絮叨叨直到夜深,起先是妹妹稀奇媽媽鬧騰了一陣,后來連妹妹都疲倦地睡著了,成了媽媽和奶奶兩個女人之間的小聲談話。小鬧的房間就在隔壁,他多想聽聽她們都說了些什么,耳朵貼著墻面,卻仍然什么都聽不清。
那個夜晚對他而言,顯得異常煩躁,也太漫長。
接連幾天,日子一如平常地過,小鬧卻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哪天又要走了,然后很長很長時間都不會再回來。小鬧的預(yù)感沒錯,在媽媽回到二峪河的第五天,小叔和小嬸來了,村主任來了,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來了。一大早男人就去鎮(zhèn)上一趟,買回一大堆東西,緊接著是殺雞、剖魚,媽媽和奶奶圍起圍裙便在鍋臺忙活開了,不一會兒他聞到了炸椿魚兒的香味、蔥爆臘肉的香味兒、酸菜魚的香味兒、炒雞蛋的香味兒。
晌午不到一點(diǎn),桌面上就擺出了十二個盤子,很豐盛,許多都是小鬧愛吃的。席上,小嬸和媽媽對小鬧異常好,爭著給他夾菜,他吃得滿口流油。桌上的那盤干炸香辣蝦,幾乎全讓他和妹妹吃了。果粒橙甜甜的味道很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小鬧有個預(yù)感,決定他命運(yùn)的時刻到了。事實(shí)上,確實(shí)如此。
和媽媽一起來到二峪河村的男人是四川人,離過婚,在老家有個十一歲的兒子。與小鬧媽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彼此感覺都還好,于是想一塊兒搭伙過日子。他這次來是要認(rèn)親,也是要小鬧媽與過去有個了斷。四川男人的想法很實(shí)際,也很明確。最多負(fù)擔(dān)一個孩子,哪怕多給些錢都可以。孩子多了太操心,他家的老人年紀(jì)都大了,帶不過來,家里尚有個天天闖禍的“祖宗”,他還要出門打工,無暇顧及。他不能白白遭罪替別人養(yǎng)孩子,考慮再三,覺得小鬧的妹妹更合適些。
小鬧這邊的情況是:當(dāng)初奶奶家比較窮,房子不夠住。于是,小叔就成了雙河鎮(zhèn)上的上門女婿。上門之后,做過幾次生意,有的不了了之,有的干脆血本無歸,日子越過越緊巴。正巧趕上政府移民搬遷,小鬧家符合搬遷條件,只要出個十萬左右,就能在雙河鎮(zhèn)的移民小區(qū)得到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單元房,確實(shí)是個好機(jī)會。湊巧嫂子回來,他夫妻倆商量了下,看能否把房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讓給他們。這次過來吃飯,兩人就有把窗戶紙捅破的意思。
商量之間,還是小嬸人精明,說:“我說嫂子,既然你隨大哥去四川過活,干脆把小鬧過繼給我們算了,都是一家人,肯定當(dāng)自家孩子來疼的。我家妞妞吃白米飯,就不會讓鬧鬧吃面條,你看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這是最兩全其美的法子了。她一個婦道人家,作為母親,會盡全力保全孩子,恨不得幫他把所有的路都想好,不吃一點(diǎn)苦頭。但是沒辦法,在現(xiàn)實(shí)面前,她只能妥協(xié),只能狠下心。
事情順理成章,由村主任和村里的老人作證,小鬧過繼給小叔小嬸,移民搬遷分得的那套房子的房產(chǎn)權(quán)歸小叔,小鬧媽出五萬撫養(yǎng)費(fèi)給小叔。當(dāng)然,那撫養(yǎng)費(fèi)會很快用在房子上。
那頓飯吃得一點(diǎn)都不好,在座的好幾個人都紅了眼圈,當(dāng)然也包括小鬧。主食還沒端上來,他就感覺肚子開始翻江倒海,剛打了個嗝,胃里的食物就順著喉嚨噴射出來,直吐了個精光。隨后,就是拉肚子,小鬧一個周都沒有去上學(xué),天天拉。然后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掛吊瓶,有媽媽、奶奶寸步不離的照顧。嬸子天天燉魚湯雞湯往醫(yī)院里送,左一個鬧鬧,右一個鬧鬧,喊得親熱極了,好似真把這孩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心尖兒。
這一切,讓躺在病床上的小鬧覺得,原來生病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這幸福來去匆匆。小鬧還沒有完全好,下午才要辦理出院手續(xù),媽媽上午就帶著妹妹走了,走前給他買了新衣服,許多零食,還有一大籮筐叮囑的話。
媽媽和妹妹走時的情境,小鬧懶得回憶。他寧愿生命里永遠(yuǎn)沒有那么一天,只覺得心痛,卻沒有一滴眼淚。
六
夜的帷帳剛剛展開,二峪河村就潛進(jìn)了無邊的寂靜里,偶爾的幾聲蟲鳴讓村莊愈發(fā)顯得空曠和寂寥。小鬧躺在床上,能清晰地聽到屋外風(fēng)過樹林細(xì)碎的沙沙聲,月光涼涼地透過木格子窗戶斜照進(jìn)來,頗有點(diǎn)“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的朦朧詩意。
明天就要徹底離開這片生養(yǎng)過他的土地,搬到鎮(zhèn)上去住了。小鬧的心像是被貓抓過了一般,很不是滋味。他怎么也睡不著,睜大著眼睛往黑暗更深處瞧去,也就陷入更深的虛空之中。他想媽媽,更想妹妹。一想到以后要與小叔小嬸,還有那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佳佳生活在一起,就感覺頭皮發(fā)麻。小叔對他尚好,平時也關(guān)心,暗地里會塞給他一點(diǎn)零花錢買本子和橡皮,偶爾還能買塊糖甜甜嘴巴。但這事若是傳到小嬸那里,免不得是要嘮叨的,她脾氣躁,說話嗓門大,小叔是上門女婿,多少有些面軟,強(qiáng)她不過。
自從村里的小學(xué)撤了以后,小鬧就到鎮(zhèn)上上學(xué),住在小叔家里。佳佳才上二年級,心眼卻不少,竟覺出了危機(jī)感,處處與小鬧爭搶,同樣買兩塊一模一樣的橡皮,她都會把自己的那塊在門墩上搓出一堆橡皮沫沫,然后哭著喊著要與小鬧換。看電視也是,小鬧愛看的電視,即便她也愛看,總要把遙控霸占著,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調(diào)幾個臺,待小鬧自覺地出去了才又調(diào)回來看。
小鬧很留戀二峪河的時光,在這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鬧,可以隨心所欲地穿行在山野樹林之間。每個季節(jié),大自然都毫不吝嗇地向人展示著它的慷慨。小鬧是山里的孩子,對大山有一種割舍不下的情感,他曾經(jīng)一個人鉆進(jìn)荊棘叢林之間,根本沒有路,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他是那樣好奇山那邊世界的樣子。直爬到二峪河最高的山上,當(dāng)他坐在山頂那顆白皮松往遠(yuǎn)處看的時候,闖進(jìn)視線里的仍是連綿無垠的山峰,一山一山地延綿開去,一些房屋、河流、道路夾雜其間,星羅棋布,把一座一座的山隔成大大小小的片狀。他一個人坐在群山之巔感覺靜謐而又美好。風(fēng)過耳畔,樹林就像是在低語輕唱,陽光也極盡柔和,愜意得人想躺在大自然的懷抱好好睡一覺。
“鬧鬧,都這晚了,還不睡啊!”盡管小鬧很小心地在床上翻身,還是被奶奶覺察到了。
“嗯,睡不著?!毙◆[裝著迷糊的樣子,哼哼唧唧地回答,仿佛很快就要入夢一般。
“哎——不光你,奶奶也睡不著呢!”奶奶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娃明個就搬到鎮(zhèn)上過活了,我這老太婆多少有些舍不得??!”
“奶奶,你也去?。〈謇锒紱]人了,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前個晚上下暴雨打炸雷,我縮在被窩里發(fā)抖,倒不是多害怕,就是擔(dān)心你一個人在老家,檐后積水也沒個人出,進(jìn)進(jìn)出出也危險。那晚一夜都沒睡好,盡做噩夢,一會兒是家里房子塌了,一會兒是你摔著了沒人扶,一會兒是一大群豬獾子圍著咱家亂哄……”
“還是咱鬧鬧最心疼人。”奶奶不由得一把將小鬧攬進(jìn)懷里:“奶奶當(dāng)然是要去鎮(zhèn)子上的,老了不由人啊!過陣子再說吧,把余下的糧食收了,家里收拾停當(dāng)了,我就去。哎——這下你小叔又得添負(fù)擔(dān)了,還不知道背地里要受你嬸子多少氣。好在咱有低保,一年有個千兒八百的,不算白吃。萬一不行,我就到臺上廟去住,清凈,也能混口飯吃?!迸_上廟在二峪河的黑龍山上,住著幾個出家人,平素有些香火。
“奶奶,說啥話呢!不怕鄰居笑話?!?/p>
“我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什么苦沒吃過?什么頭沒低過?只想著能活一天就好好兒活。臉面上的事兒顧不得呀,也沒那個氣力去逞強(qiáng)了?!?/p>
“奶奶,給我講個故事,或是唱首歌吧!你后來都很少給我講故事唱歌了?!毙◆[央求奶奶說。
“我是睜眼瞎,沒上過一天學(xué),你現(xiàn)在是文化人能自己讀書識字了,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哪里能入你眼呀!今個兒你也給奶奶唱首歌?!?/p>
“嗯……也行。前個兒零里零碎地看了幾集《寶蓮燈》,講的是沉香救母的故事,學(xué)了幾句,我給奶奶唱唱?!?/p>
“好!我家鬧鬧最聰明了,唱完了歌給奶奶再諞諞那古今都講了啥?!?/p>
遠(yuǎn)處有座山
山上有棵樹
樹下有個茅草屋
天上有朵云
慢慢散成霧
地上的風(fēng)在追逐
遠(yuǎn)處有座山
山上有棵樹
一家人在屋里住
非常 非常 非常的幸福
…………
歌唱完后,奶奶哽咽了,把孫子抱得更緊:“我娃是苦命娃,奶知道娃心里盼啥,奶都懂?!?/p>
之后,倆人再沒有說一句話,在愈晚愈深的夜里昏昏沉沉進(jìn)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還沒來得及升起炊煙,小叔、小嬸還有一個司機(jī),駕著四輪農(nóng)用車就來了,車鳴聲嘟嘟地驚醒了早晨山里的寂靜。
嬸子和奶奶張羅著做早飯,小叔、小鬧還有司機(jī)就開收拾行李,該打包的打包,該扔的就在道場上生一堆火全燒了。不大的房間,幾個人竟收拾了三四個小時。收拾好這些東西,隨后又馬不停蹄地搬運(yùn)。七八袋糧食,一大堆行李,還有高高低低的舊家具,直把四輪車塞得滿滿要溢出來似的,幾個人才汗津津地洗了把臉準(zhǔn)備吃飯。
扒拉完早飯,小叔、小嬸與奶奶互相推讓勸說了一番,奶奶還是堅(jiān)持過些時候再去鎮(zhèn)上住,小叔小嬸也不再說什么,領(lǐng)著小鬧一行人下山去了。
走到川道的石子路上,小鬧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后面,他不停地回頭張望,終于在那棵老柿子樹下看到奶奶正隱著半個身子也往這邊張望呢!因?yàn)榫嚯x太遠(yuǎn),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猜想奶奶是在偷偷掉眼淚吧!
遠(yuǎn)遠(yuǎn)地,小嬸在川道扯著嗓子喊:“鬧鬧,快點(diǎn)。車都要開了?!?/p>
小鬧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此時,太陽正露出紅彤彤的臉盤,又大又圓,鮮紅鮮紅,像是要把什么吞噬掉。小鬧雙腿灌鉛似的沉重,想快卻快不了,一種負(fù)重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淚珠子終于還是掉了下來,落在一片青黃的葉子上,露珠般晶瑩,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創(chuàng)作談:
對于文學(xué),不敢有妄想,僅是癡狂。我是一個懷著虔誠之心的寫作者,喜歡隨心所欲地寫字,像走路一樣,在想開始的時候開始,在想結(jié)束的時候?yàn)樗嬌弦粋€句點(diǎn)。
無疑,文學(xué)是人學(xué),是在自我與外界之間,自我與自我之間展開的一場持久的戰(zhàn)役。有朋友說,我的詩歌比散文好,散文比小說好。也有人說我的小說有味道有生活,散文和詩歌就稚嫩了些。文妍質(zhì)則輕,我不知道那種小資情調(diào),滿口留香的華麗文字生命力有多強(qiáng),自己終究缺一點(diǎn)無病呻吟的本領(lǐng),亦學(xué)不來。所以也只能如父輩一樣拿起犁在泥土上躬耕,把地重新翻過,灑上玉米、小豆、麥子等種子,待雨水滋養(yǎng)后發(fā)芽、茁壯、孕育、催花、抽穗。當(dāng)然了,會有一些種子發(fā)不出綠芽,長出嫩芽的也一樣會夭折。哪怕是收回糧倉的糧食,也要承受被蟲叮咬、被鼠蟻搬運(yùn)的風(fēng)險。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唯一能擁有的只有當(dāng)下。
沒有人告訴你腳下的路會通往何方,腳踏實(shí)地是唯一的出路。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要寫,為什么在自己腦子里會有那么多源源不斷的靈感,為什么文字會給人無可比擬的快感。且把它看作為宿命和機(jī)緣吧!這好比你遇見了某個人,讓你傾情,卻忐忑于是否能夠一生相隨。生活還是隨意些好,寫作源于內(nèi)心的某種表達(dá)。末了,還是借用賈平凹老師的一句話:跪下來給天氣禱告吧,我們順應(yīng)著天氣,讓天氣賜給我們好運(yùn)。
責(zé)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