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陜西岐山人。陜西文學(xué)院第一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月光》《打羔·卷阿》《獸》《青銅》《春天里》。2004年起創(chuàng)作至今，在《小說界》《橄欖綠》《黃河文學(xué)》《延河》《延安文學(xué)》《北京日報(bào)》等期刊及報(bào)刊，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獸》。

1

近些日子，適值忙罷會的會期，村莊里的人們很少上到山腰來。

每過午后，稍作休憩的小莫則要走往白雀寺的山門，凝神探望，望那山底下散落的村寨，望那綿延百里的睡佛似的山。凝望過許久后，小莫便要扶了門框，蹺入漆紅的山門，進(jìn)到殘陋的寺院里去，開始午后的勞作。白雀寺的山門是個拱門，涂刷在門面上的老漆是紅色。雙扇的門扉總是半閉，像山風(fēng)任意所為。

小莫前些日子修整了一方菜地。收過麥子的時(shí)日，就住陰雨，他細(xì)致地往松軟的泥土中點(diǎn)了白豆。隔幾日，精靈似的小豆苗竟一棵不差地出齊了。就在絨黃的豆苗出齊的晌午，村人拿著供佛的燈油和米面來探望過。村人們每次上到山門處，蹺過了青幽幽的石門檻，要有意拍拍門環(huán)，將手放進(jìn)門環(huán)里推推。他們每次都想把半閉的那扇木門開啟，好讓山門洞開，便于呼嘯的浮云有個歇翅處。

不曾想，半閉的木門竟緊固如山石，拍能拍得響，推卻推不開。竹墻高高，半閉的漆門上方，拱形的砌石裂出了縫隙，其間長出筷桿粗的迎客白松，倒垂而下。始知拱門緊靠山體的一側(cè)松垮了，似那遠(yuǎn)眺的老者須木杖的扶持方能站穩(wěn)。那半閉的矮門反倒如那石墻老人的木杖，似根柱子，把石墻與拱門以千鈞的力給撐住。若靜靜地瞅視一番，可看清這青石砌就的山門，已在千載的孤寂中同山巒融作一體。拱門兩側(cè)的石條上，還嵌有若蠶若眉的字體。

自打豆苗出齊吐露了新葉，小莫的勞作便是在他開辟的菜地里清除苗間的莠草。山寺的午后很靜，靜得真能叫人體味到人和屋舍和竹叢，確實(shí)是自然的一分子。菜園外是緩緩而落的山坡，山坡上長滿擰扭如麻花的柏樹。抹去沁出額頭的汗滴，小莫喘息著停住了手中的鋤頭。鋤頭從容地睡在泥土上，光潔的鋤刃上粘著一痕晶亮的天光。抹盡汗滴，稍事休憩。融容的霞光開始濡漫天地，彎拱、橫越在睡佛山巒的彩虹逐次明晰。小莫纖瘦的手掌離開眉梢，等他再次握起鋤頭的時(shí)刻，迅急浩蕩的霞光，已然浸沒了浩渺的天際。

鋤頭觸碰了泥土里的石子，一瞬金屬的余韻從黃燦燦的土中青煙樣竄起。握住鋤把，小莫凝神片刻。此際，金色的天光已經(jīng)將目及的四野浸透。身披金裝的山林，哄吼起溫煦的風(fēng)吟和圓融的林濤。小莫聽過那風(fēng)吟林濤，他悄悄放下鋤頭，還把親近的鋤頭依偎上近旁的柏樹。金色的他穿過金色的柏林竹叢，源自睡佛山的祥光和黃金的虹橋，已經(jīng)籠罩了無邊的原野。金光融融的山林，忽而傳過歡喜的鳥鳴。

2

金色身的小莫走出金色的柏竹林。邁了晨霧般流動的雙腳，來到山寺的拱門，抬眼往南。

數(shù)百年的積雪已融化。傍住大河的睡佛現(xiàn)出了全身，大光明的虹霓蒸騰在他軀體的上空。

拍了把額心，小莫輕噥噥地說：“要走了，要走了?！?/p>

歡喜的鳥鳴真是好聽。褪去娘做的青布鞋子，撩一下摞滿補(bǔ)丁的青袍，小莫坐下去——依住化做柱石的門扉坐下去。滿山的石頭成了盛開的蓮。鳴啼的眾鳥化做清幽繚繞的水汽與花香，于他的四周起舞。

小莫說：“師父啊！”他的聲音仍是輕的，他又說：“娘。”

眼淚簌然滾落、飄起。眼淚浮在空氣里，慢慢悠悠，像支無風(fēng)吹拂的鳥羽，朝鳳凰山頂飛去。微瞑了眼睛，若溪流穿行谷地，小莫悄悄地禪定。他的世界里呈現(xiàn)了很圓的月。月迅疾地變大，漸如浩瀚洞明的天空，細(xì)微的月光顆粒脈脈流動，而他真是那無數(shù)月光顆粒中的一粒了。靜呀，在極靜的靜中，什么都沒了，似白糖于水中溶化。他又似一小顆洞簫的笛韻，在無邊際的空中飄搖。他猶似一瓣花蕾，憑借微風(fēng)的力，離了花蕊，像滴水溶入河流。

天晴月圓，華枝春滿。清凈的河水中映著滿月。

空然無物，寂然無我。處處是花香，無處不妙音。

“大圓滿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

那次第，山野的百獸、小蟲子、野草、樹林一片蓊郁地給小莫吟詠《地藏經(jīng)》的經(jīng)文，一切祈愿都在里頭，所有祝福無一遺漏。

大圓滿：小莫呀，你已證得了你自己的真如本性。

大慈悲：小莫呀，你具足了關(guān)愛無涯的胸襟。

大智慧：小莫呀，你已經(jīng)洞明了宇宙之相的本質(zhì)與規(guī)律。

大般若：小莫呀，你已盡皆斷絕了無名的煩惱。

大三昧：小莫呀，深深禪定中圓寂的小莫，吉祥云彩將你籠罩，福德的契機(jī)蔭蔽著你，你苦盡甘來的功德必將引導(dǎo)眾生走向福慧，你皈依佛的殊途，將喚醒眾生的歡喜，而被大加贊嘆，云云。

晶瑩的白雀從明凈如水的空氣和翡翠樣的青竹叢中鉆出。天國里的百獸之王——火麒麟從鳳凰山的山脊奔馳過去。一道赤紅的火光。

“去了呵！該去了呵！”

小莫往生了黑發(fā)的鬢頭輕拍一把，成群的異香飛出頭頂。他軀殼里蛋清一樣滑出的真他，騎上了白雀的脊背起飛，往那熔金般的太陽飛去，最終飛進(jìn)太陽，從這太陽的入口和通道，抵達(dá)他渴求安妥的靈魂國度。

赤炎般的金色迅疾退卻。天地、山巒徒余那脈脈的異香，飄入沉睡者的夢。鄉(xiāng)村的氣息若槐花樣的馨甜。病蔫蔫的畜們有了生機(jī)。疾病中的孩童，忽而張滿了氣力。枯萎的花朵再次綻放。河流中的魚們終究實(shí)現(xiàn)了愿望，嬌小的雙翅噌噌長大，直至長滿羽毛，飛往村寨中的樹杈、屋脊，喉嚨里發(fā)出春燕的啾啾。所有老鼠縮進(jìn)了洞穴，為其一生偷竊的習(xí)性流淚。再有那枝頭簡陋的鳥巢幻化成了宮殿，丑陋的鳥兒披滿鮮艷的毛羽，它們繞住富足的宮殿嬉戲。

“在那西山的頂上，飄浮融金般的太陽。

我們的村莊啊，飛過了萬物復(fù)蘇五谷豐登的祥光?！?/p>

片刻時(shí)光，霞光逝盡。玉蟾山伸出紅色的長舌，一個瞬即地舔舐，如血太陽給卷進(jìn)了嘴巴。天光暗去，黃昏升起在大地。

3

村莊里的忙罷會結(jié)束，清掃過村落、休整過幾日的村人，該到了記想起小莫的時(shí)節(jié)。還是閑暇的傍晚，或淋落清雨的日子。在勞作的間隙里，把個身心收拾得不染纖塵，欣喜著，腳身輕捷地攀上沿途的蓮石，走近白雀寺拱形的山門。山門的門檻前是方平整的山石，等待來客的小莫坐著，微瞑雙眼，一臉恬靜地沉浸于空無的歡欣中。

“小莫呀，該喝點(diǎn)湯嘍?！?/p>

“小莫呀，回來吧，你已去得很久了?！?/p>

依然微笑，小莫穿著寬闊的青袍，依然安詳?shù)刈谇嘤牡纳介T口，坐在踩踏出青光的石階。有人拎了瓦罐，瓦罐里是給小莫熬制的青菜白豆湯。眾人知曉，小莫的一日兩餐都很簡單。

春天，小莫挖了薺菜做湯，只給那煮就的面糊糊里灑點(diǎn)鹽。夏日，在慈濟(jì)佛殿后頭的東北面，師父在時(shí)辟出的菜園里種滿白菜和豆角。秋天，小莫的兩餐則是長在石縫里的野胡蘿卜。那時(shí)節(jié)，茂盛的胡蘿卜葉子也可下鍋入口了。到冬天自然就是自己種的胡蘿卜和紅薯了。倘若逢到夜的饑饉時(shí)，把紅薯在寺旁的水窖淘洗干凈，放入燒火取暖的瓦盆，待紅薯在文火中慢慢熟透了，往指尖蘸點(diǎn)水，捏出來，趁著正發(fā)燙，順手掰開，金黃的紅薯瓤子露在油燈下，一絲輕柔的熱香，要從無法閉嚴(yán)的門窗縫隙飄出，滿山頭都可聞見。為了不使日日熬夜的眼睛枯澀，小莫的飯食自然要滴些清油，飯碗也吃得干凈。一有時(shí)間不是禪坐誦經(jīng)，便是坐禪房的小桌前，捏支鋼筆，蘸了墨水，豎著抄寫經(jīng)文。

“……舍利弗。彼土何故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桌面上安放的抄寫的經(jīng)文，字跡工整，一橫一捺，一絲不茍。小莫說：“得用心呀！心是根本?！?/p>

眾人還能聽聞到小莫昔日的聲音。

荼毘（火化）小莫的那天，白雀寺里始終沒通電燈。一則，即便拉上了電，晚間的山野除了小莫別無他人。栽電桿又要扯了長長的電線，多少是個浪費(fèi)。起初人們的確是淡忘了小莫，因?yàn)樵诖迦说挠∠笾?，小莫是走出了村莊，歇進(jìn)山腰，靜默著等候死神的降臨者。一個快要死了的人，即使給他拉了電，可他究竟能用得了多久？再則，從山底架兩根電線，要于山石間栽上幾十根木桿，不是容易得手的事。何況那電線鋪到石頭上更不行，萬一著了火，萬一給上山的人，給山間的兔子羊群小鹿踩踏了咋辦？若這樣的話，小莫怎么說也不會答應(yīng)。

其實(shí)也沒什么，小莫在時(shí)一直用著他那盞油燈。油燈是用小膠油桶子做成。再者小莫夜里誦經(jīng)抄寫經(jīng)文用的燈油，有人會隔月給打了送上山來。為此聽那送燈油的人說，小莫常常要感激地流下燈捻樣的眼淚，說：“謝謝你??！”

小莫的歉意向來真誠。大伙都說，再也沒有比小莫的歉意，叫人感到坦然溫暖的。其實(shí)對于打油的人這有什么呢！隔月上山來，聽聽小莫說說佛經(jīng)的故事，說說世尊佛，說說古代的寺院叢林，說說六和敬，說說口和無之諍等等諸類悅耳動聽的言語，有什么不好？說到底，只要他欲往白雀寺，只要他踏進(jìn)了前往白雀寺的路途，熟悉的小草、玉米、麥子，哪樣都燦然地朝他笑呢。曠野的祥瑞寧寂，最易使人放下煩惱與苦難。憂慮重重的往事，因而會丟卻得很遠(yuǎn)——丟卻得除了歡喜外，諸樣的事物都不見，諸樣的聲音都不聽，諸類的肉味都不聞了。所有欲念，皆化做清純明凈的光環(huán)擁了他。是與頑劣的習(xí)性愈來愈遠(yuǎn)了，也是與那良善的本性愈來愈近了。宇宙頓時(shí)會凈潔透明。拎住油瓶，攀行在清新的山風(fēng)間，沿途有清悅的慈濟(jì)佛殿的舊風(fēng)鈴，有那羽不艷美卻啼鳴婉轉(zhuǎn)的鳥兒。還有能預(yù)知來客的小莫，他靜靜地安坐在山寺的門口。

前世

我是一只白鹿

吃著你的青草

喝著你的清泉

環(huán)繞在你四周

擎住雙耳 傾聽你的

風(fēng)鈴

此生

我是一場雪

降落在一個叫娑婆的地方

踩踏著這場雪中

早已成行的腳印

走近你 來驚醒你

鐵銹的風(fēng)鈴中的

……

小莫尚在的日子，山腰間的油燈亮著，日日夜夜。

隊(duì)長也曾隨了村人來探望。小莫也未曾提過：“隊(duì)長，給山上裝只燈吧，有了燈山上就亮堂了?！闭f這話的，是那些見過小莫擎著油燈抄寫佛經(jīng)的人，是山底的村寨里放牛放羊的人。

放牛放羊的人，有時(shí)迫不得已地晚歸。山是清涼的，愈見星明夜?jié)?。只有循住小莫的吉燈，才能走出黑的迷途繞出山坳，繞下窄窄的山路，從幽幽的林子里繞出，從深定的白雀寺后的山道繞進(jìn)。黃黃的燈火靜在窗戶上。

“小莫呀，還沒睡呢？”

“沒哩?！?/p>

窗后邊有小莫的應(yīng)答。

山如新生的竹筍，人似乎就在一簇新筍間，那滿月兒無疑是筍尖的一粒露珠。這時(shí)候，小莫輕微地拉開禪房的門，偶或一聲的尖尖的鳥鳴，就像叫在耳朵里頭。那盞油燈挪到了外邊的窗臺，山剎那如鍍了暖暖的春花黃。

“你走好??！”

晚歸的人歇會兒腳，從白雀的山門出去，蹺過一窠窠因就了小莫的燈光，蓮花般白亮的石頭，像踩在月上，心也無比锃明了。身后一直立著目送他走下山梁的小莫。風(fēng)老是把窗臺的那瓣紅火吹歪，紅火在燈芯上顫顫地，就像感到柔潤的血在溫溫地流淌。

小莫問：“你下去了嗎？”

晚歸人答：“小莫，你進(jìn)去吧！”

小莫還要在窗下立那么小會，才與搖搖的燈火進(jìn)禪房去，青袍的影子投到紅漆斑駁的山門，投到山崖石縫里叢生的酸蒺藜上。禪房的墻壁，息著一只金黃的壁虎瞅著小莫的油燈，瞅著如花的燈芯出神，它在遙想它的前世今生和今世來生。

4

小莫的骨灰給金色的絲綢包裹了，安放進(jìn)他離去前準(zhǔn)備好的粗瓦罐里，骨灰的四周填充著丁香、茵陳、艾草研成的香料，瓦罐的圓口封堵了在風(fēng)里晾過的黃泥。爾后，還給黃泥的封口上纏裹了印有大悲咒的紅彩布，用荼毘前覆罩過小莫的陀羅尼被包嚴(yán)實(shí)了瓦罐。小莫遺骨暫且停在禪房。禪房的物件上小莫的氣息還在，念想他的村人愿意給他守夜，和他的遺物一起，陪護(hù)他走完入土前的祭期。夜幕降臨，窗臺的燈一如往常那樣亮起。黃色的燈輝鋪漫了山坡林地。月從樹梢的后頭探出了素潔的面容。

這夜，山是禪者，水是禪者，鳥鳴是禪者，月明是禪者，小草是禪者，山門是禪者，人是禪者，宇宙是禪者。燈前一抹昏黃，小莫端正地寫道：

“凈業(yè)三福。第一、孝養(yǎng)父母、奉事師長、慈心不殺、修十善業(yè)……”

“一切男人即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

山頭上的黑貓來到小莫的窗下暖崽了，那閃爍銅光的眼睛，一會睜一會瞑。極倦怠的小咪咪，睡上貓娘暖融融的肚皮，小咪咪做夢了。夢見扎著小辮，辮梢飄紅綢的小姑娘張大著落了門牙的嘴巴，提著草籠在綠無邊際的麥田里笑咯咯地瘋跑，腦后的兩根麻花辮子高高飄起。在她身后是挽著褲腿瘋頭瘋腦的哥哥，還有一只小黑狗。咪咪認(rèn)識那只小黑狗，是山底村莊里的小黑狗?？墒茄?，前頭紅辮梢的小姑娘就是它了，小咪咪歡喜得在夢里笑出聲。

“咯咯咯。”

夜正沉得深。貓娘抬了抬前爪，拍拍咪咪的額頭。叫它小些聲小些聲兒笑，別驚擾了禪房里誦經(jīng)的小莫。

“口業(yè)有四，第一、妄語?！蹦笞′摴P的小莫，在發(fā)白的紙面寫下明曉的注解：“妄語是存心欺騙人，也就是不誠實(shí)。”

“第二、兩舌?！毙∧兆《d了筆尖的鋼筆，工整地注下：“挑撥是非，無論有意、無意?！?/p>

“第三、惡口。”還極恬靜地注下：“惡口，就是說話沒分寸，沒禮貌，粗魯，使人聽了難受?！?/p>

“第四、綺語。”小莫寫字運(yùn)筆沉穩(wěn)，每個字寫得極慢極慢且透溢著涼絲絲的氣韻。小莫注下：“綺語，就是花言巧語，說得非常好聽，可用意自私、不善?。　?/p>

小莫往昔里的談經(jīng)說法，面對的是可敬的鄉(xiāng)親，他們大多不識字或識字甚少。因此小莫的注解需淺白，需使來者都能夠聽得懂。

夜愈發(fā)釅了，黃燦燦的月牙憩上山頭。明天，聽他轉(zhuǎn)述經(jīng)文的打油人和幾位和善的老人要來了。小莫可不敢誤了他們辛辛苦苦的一番路程。呵，山高路遠(yuǎn)。

套上筆帽，走出禪房看月的小莫，看見月枕山頭上。睡到窗角暖烘烘的干草上的黑貓娘，朝住山月打個哈欠。它身下的干草，小莫每日給換了新的。此恩何時(shí)報(bào)？

“小莫，你還沒睡嗎？”

“明天聽經(jīng)的人，要來了?！?/p>

黑貓娘望著慈濟(jì)殿側(cè)，望那崔嵬的鳳凰山。

“小莫呀，你越發(fā)消瘦了?！?/p>

小莫徜徉在月影中的娑婆世界。他明凈的顴骨，突兀的臉龐，灑滿月輝。

“我生即佛因，噢，小貓咪，做夢了呀！”

蹲伏下身去，輕弱的手指撫撫小貓咪絨乎乎的臉，順指拈拈它頑皮的胡髭。

“黑貓，你也該睡會兒了?！?/p>

瞑住眼睛，黑貓的鼻息喉嚨溢出微微的呼嚕。小莫坐方桌前，從墻角的書架上，取出白紙線裝起來的日記簿，攤平整了，捏筆，退去筆帽。

就在一堵紅漆的山門和三十六格窗的那旁，早有遠(yuǎn)道來的眾蟲子豎耳傾聽了。

擎著一盞燈籠的聽經(jīng)人，已漫山遍野地上路。

福星與吉星，在等隔世的另一個你。

油燈影里空然無物的小莫，原就在那發(fā)出蟬翼之光的紙頁上寫道：

“身業(yè)有三，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還須注釋：“這是給居士們說的，如果出家那就是不淫欲，把貪愛斷干凈?！?/p>

5

如往日，清晨的微曦不可阻擋地來到。小莫早課必是掃去慈濟(jì)佛殿的灰塵，拭凈破損的供桌，跪下去，磕頭再磕頭。此后，拎了一只小鐵桶，到白雀寺側(cè)的東北方——到粗柳下的水窖前，蓄滿鐵桶，一路走走歇歇地返回禪房。水窖中的水清冽甘醇，水盈滿了并不外溢。沿途休憩幾次，小莫愈來愈沒了力氣。小莫的臉真的跟白燭似的。小莫沿途扶了樹，依了石。他放鐵桶時(shí)輕輕微微的，生怕磕著水桶。

“謝謝你?。　?/p>

小莫的謝謝是說給路，說給沿途幫扶他的草木。誰能說，路、草、花、木、山石這些寧靜者，沒有耳朵呢？小莫的感恩是時(shí)時(shí)處處。

小莫的禪房收拾得不著一塵，按小莫的話說是對禪房的尊敬。書桌、被褥收拾得干凈，其實(shí)也是對書桌被褥的敬重感恩。沒有感恩就沒有平等的生命良知。

凡村莊里人都知道，每年的六月六日，小莫不光曬衣物被褥，還要曬曬滿架的書。小莫的書不單單是古老發(fā)黃的佛經(jīng)，小莫還讀《古文觀止》類的典籍及文選。抄誦佛經(jīng)是每日的必習(xí)。

雖有些破舊，卻不染微塵的禪房，就跟不著塵埃的小莫一樣。小莫用清水擦洗完身子，換了身有著山麓間青草氣息的干凈衣服。像約定好了，山底的老者蹺過一塊塊盛開著蓮花的石頭，攀爬上來，給小莫剃頭了。

這日，是剃頭的日子——十五日。盡管小莫的頭頂脫落得沒了幾根頭發(fā)，但卻常常如此，只要不是農(nóng)忙，總會有人到來。小莫坐在蒲團(tuán)上。這日，小莫的娘也要來，娘給小莫趕制了新衣，娘和所有的信仰者，都是攀爬上來的。空空，小莫坐到方桌后的凳子上一臉祥云。娘輕輕地喚他。

“莫?！?/p>

小莫微笑。

“噢。娘，娘，你來了?！?/p>

娘懷抱衣物，坐到柏竹下。瘦弱的小莫聲音朗朗。

“如來所以興出世，惟說彌陀本愿海。如來就是佛，佛就是智者——明了覺悟了的人。因此佛法就是佛說給我們認(rèn)識宇宙人生真相的方法，也是佛說給眾生出離苦海脫離六道的方法，阿彌陀佛的凈土極樂就是其中的法門……”

阿彌陀佛的意思是無量壽、無量光、無量智。如果想長壽，請念阿彌陀佛；如果想富貴，請念阿彌陀佛；如果想健康，請念阿彌陀佛……

6

柏竹林落了雨，懷抱新衣的小莫娘滴滴答答掉眼淚。小莫娘的眼圈如箍了金邊的云彩，太陽隱沒到她的眼仁里。

醫(yī)生說：“小莫的病沒治的，他得的是紅血球壞死癥，除過必須換血以外，大概還得移植骨髓。你們農(nóng)村人家，哪有那么多錢呢？”

小莫爹只是個勤懇的農(nóng)人！娘在與醫(yī)生隔桌的木椅上靜靜地坐了會兒。

“那就回去吧！”娘說。

一切是無助的，已沒有多少氣力的小莫，長到了青青壯壯的二十多歲，竟偏偏逢此難。跌跌撞撞地走出縣城，搭乘拉化肥的拖拉機(jī)，回到了鎮(zhèn)街。娘在回鳳凰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嘆息。娘知道，小莫點(diǎn)燈熬油讀了那么多書，受了那么多苦，好日子始才有了盼頭，怎么就患不治的病呢？下了拖拉機(jī)，娘攙扶著小莫走走停停，回往村莊的途中。病災(zāi)與天災(zāi)同樣可畏，小莫扔掉娘給他折下的——跟娘一起扶持他的小楊樹，他撲通跌坐到玉米林旁不愿前行了。娘和他抱了頭失聲地痛哭。

日子似撒到傷口上的鹽，慢慢地消融著。

“娘，你扶我到山上去吧！或許求求神，我還能保住?！?/p>

別無他法了，無奈的娘還能祈求什么？

“那，咱就去試試?！?/p>

娘其實(shí)已斟酌多次，只是很難對著病歪歪的兒子開口。

小莫拄一根簡易的丫形拐杖，是弟弟爬上家門前老槐，選了一枝椏專門為哥哥做成。渾身無力的小莫，幾乎很難撐扶自己了。他半年前有些枯萎的頭發(fā)，仿佛秋天的葉子幾近落盡。妹妹給哥哥一條圍巾，娘只好給他找頂帽子。他戴好了帽子，左臂勾住娘，右臂拄拐杖。那時(shí)，云游的斗南老人還在山上。

小莫跌跌撞撞走往鳳凰山腰的那日，陰云起初在山頭堆得很厚。小莫前腳進(jìn)得山門，與后腳接踵而來的白雨，像無數(shù)的眼淚淋落柏竹林中，他無聲地哭了。他與娘立到紅漆斑駁的山門洞，將頭扭到一邊去，看竹林中一只被驟雨淋透的麻雀。它嘰嘰喳喳哀怨地叫著，羽毛被雨珠沖打得耷拉下去，飛不起來了。驟雨打了娘。娘看看小莫軟弱的雙腿，她蹺過了濺落水花的青石門檻。

“娘，下雨啦！”

娘眨著無助的眼神，立到白雀寺拱形的門樓下，立到窄窄的門樓下看天。是云在走，還是山脊在走呢？

“小師父算是吉人遇上吉人了?！?/p>

嗓音如洪鐘，如飛云普度般來自柏竹林的深處。

“娘，有人哩?！?/p>

“莫，娘聽到了。”

竹下一幽徑曲曲拐拐。許久都沒有過的聲音穿竹而來，倒是雨過天晴了。早有七十九歲的吉人蹣跚而來，

災(zāi)星即福星。

執(zhí)意不肯下山去，稀疏的頭發(fā)不住脫落，不出幾日小莫也就徹底禿了頭。

小莫說：“師父，你就留我住山上吧！”

師父說：“我留不住你，山也留不住你，只有你才能留住你。”

斗南老人微笑，潤紅的雙唇抿閉如佛陀。

小莫哭，多日都沒了眼淚的小莫，淚如決堤，噌地扔掉拐杖，從娘的臂彎間抽出自己，跌爬到竹林的淺草上，牙齒間咬滿了青苔。娘讓小莫下山去。

小莫泣訴說：“山上與山腳的村子又不很遠(yuǎn)，立到村口可看到清清楚楚的山腰?！?/p>

娘說：“你是有病的人呀，你住到山上怎么成？”

“你就當(dāng)我已死了吧。娘，還不成嗎？”

娘抹抹眼睛，捋捋鬢間的頭發(fā)，默默走出山門，又折回身。她拉住斗南老人的衣襟。

“那，我把他就交給你了呀！”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既是再生人，何須落風(fēng)塵。”

娘下山時(shí)頻頻回頭望，娘磕破了雙膝磕破了手肘。待到小莫娘再次上得山來，小莫的頭發(fā)已脫落殆盡。祈求寧靜的他，在斗南老人的指引下，捧住古體的發(fā)黃的佛典，吟誦《無量壽經(jīng)》。

“……我若證得無上菩提，成正覺已，所居佛剎，具足無量不可思議，功德莊嚴(yán)。無有地獄，餓鬼，禽獸，狷飛蠕動之類……”

斗南老人正在慈濟(jì)殿后的菜地里，捉著鋤頭鋤草。那時(shí)的小莫始才知道，白雀寺的存在處，是山腰的一方凸出的土臺子，腳底深不足尺的土層底下，是堅(jiān)硬的山石，連那粗柳旁的窖窩中的水，也從石縫里汩汩地滲出。真是自然的造化！

7

“娘，你來了?！?/p>

小莫要給娘讓座，卻沒能坐起。娘扶住小莫瘦弱的肩膀，撫撫小莫的頭，太陽剛好曬上去，像曬上锃亮的銅壺。小莫仰起頭，朝娘笑笑，他的臉上爬滿清澈的陽光。娘給他戴上帽子。

“娘，你、額頭碰破了?！?/p>

“噢，撞到門楣上?！?/p>

“娘，你鼻子尖也破了呀！”

“噢，癢癢，摳爛了?！?/p>

娘的眼睛像熟透的桃子，紅腫著。小莫看娘眼睛，小莫沒再問。倒是娘說小莫的衣服臟了。小莫說，下次娘來時(shí)，打些皂角啊。斗南老人將小莫照料得好，小莫憂郁的心情日漸開朗。

世間本無生死，是你的心有生死，而后有生死。

過了冬又過了春，小莫能拄著拐杖到小小的菜地里摘菜了，他還能下膳房給斗南燒火。笑瞇瞇的斗南老人，邊往鍋里滴油炒菜，邊給火光映紅的小莫說。

“吃素食，一日最好吃兩頓，不可吃得太飽。飯要定量，思要純凈，無憂之污，無欲之染?！?/p>

小莫笑，灶眼里的柏枝火，將小莫白燭的臉映照得有了紅燭的潤澤。日日如此，經(jīng)年，小莫扔掉拐杖可扶墻移步了。

娘說：“我家兒子，就要痊愈了嗎？老人家，我把他就交給你了?！?/p>

斗南老人有著令人心地安寧的笑容：“這是小莫的福分?！?/p>

“娘，我能扔掉拐杖，自己走路了呀！我的力氣，能把我攙扶起來啦。”

竹林落著各種顏色的花蝶，像春天，其實(shí)又到了春天。聽說斷食能夠治療疾病的小莫，沒過多少天，在燒火時(shí)告訴斗南老人，他想斷食治療他的病了呀！小莫斷食。小莫只喝涼開水，只進(jìn)少量的食物。

前七日：小莫起初腸胃不好，過兩天到了第六天，覺得神清氣爽起來。

又七日：小莫感到通體透亮如玉。

后七日：小莫可以輕飄飄了，可以騰云而走似的。

往后小莫的胃口一直很好。他可以拎著水盆到寺院東北角的水窖旁洗衣了。鳥雀們叫得那么歡喜。小莫細(xì)心地照料起了菜園子。他能背誦全本的《彌陀經(jīng)》和《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了。

在菜園里斗南老人告知小莫，若跟他學(xué)佛：第一，那就是只能聽他一人對經(jīng)文的解釋。第二，往后看佛經(jīng)與其他書籍，一律得經(jīng)過他同意。白雀寺中的小莫跟回到林中的鳥兒一樣歡快。斗南老人有大智，是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