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西西,原名賈瓊,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陜西省2012年“柳青文學獎”短篇小說新人獎。至今已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影視評論等兩百多萬字,見于《花城》《山花》《雨花》《延河》《小說月刊》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安安的吶喊》。
矮怎么了,我們這里崇尚矮。
——武大
1
沒錯,武大是那個武大,是武松的哥哥。
清晨,在微弱的晨光里,武大便開始干活了,現(xiàn)在武大的炊餅店已經(jīng)有很多家了,但是武大這些年養(yǎng)成習慣了,睡不了懶覺。他站在那里看伙計們干活,自己也幫幫忙,面案師傅將面餅在案板上甩得啪啪作響,炊餅源源不斷地從烤爐里烤出來,有一種誘人的焦黃。炊餅在武大的家鄉(xiāng)那個地方其實就是饅頭,到了這個城池以后,武大將炊餅改成一種需要烤制的面食,這漸漸也成了武大炊餅的一個特色,且漸漸被同行所效仿。
伙計們都比武大高,武大操手站在那里,剛剛比案板高出一個頭,那顆頭在案板上面來回轉動著,因了矮,只有身體特別敏捷一些了,他偶爾叮囑伙計們別把剛出爐的炊餅放進筐里,要等一會兒,這樣餅才不會捂。一擔一擔的炊餅運出去,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香味,武大聳聳鼻子嗅一嗅,感到非常舒服,這是一種安全的味道呵,幾十年了,他都聞著這個味道,一聞到這個味道,他便無比踏實,他就接了地氣兒。
賣炊餅,賣炊餅怎么了,現(xiàn)在武大的炊餅是這個城里最好的炊餅,所有人都只認他武大的炊餅,但這些并未使武大變得驕傲,武大照樣見誰都哈臉一笑,笑出一臉油來。武大的笑和他炊餅上燦爛的焦黃一樣讓這個城池里的人熟悉和舒服,這已成了這個城池里不可缺少的兩樣東西。
街上的人見了武大都打招呼,武大脖子向前伸著和別人點頭,再笑。武大這會兒要去找商會的會長,因為今年商會收武大的贊助有點多了,武大得去說一下,這一下就要交進去一個炊餅店一年的收入,這不行。
武大來到這個城池,再合適不過,這個國家的人都不是很高,只不過沒有矮得像武大這樣,當然在這個城里也就不會顯得武大是那么矮。來這個城里幾十年,武大覺得他終于是找到了一個適合自己生存的國度,他在這里如魚得水,幸福安康。
武大走在青石板路上,昨天剛剛下了雨,路上非常干凈,再加上剛剛接受了很多人熱情的招呼,這一會兒武大的心情非常好,頭上的浩然巾一躍一躍地跳。這個城不算大也不算小,去做什么都只要走路就好,除非要去別的城池和國度才要騎馬或者駕車,這也正合適武大這樣矮小的身材,這兩年武大是胖了一些,腰帶加長了許多,武大走路又快,因了腿短,打遠處看就像是在滾一樣的,外衣仍舊是當年挑著扁擔賣炊餅時的那衣服,幾十年也沒變過,藏青色棉麻布長褂,偶爾外面罩一個綢的坎肩,這就了不得了,唯一能證明武大現(xiàn)在比原來有錢了的就是這綢的坎肩了,若是當年,連這坎肩也沒有。嗯,武大是低調(diào)的。
走了四五條街,打眼就看到商會的牌子了,武大在心里想,這商會不過就是假借商人之名斂財?shù)囊粋€門面而已,美其名曰:總公商會。當然,武大只是心里這么想,實際上武大在離商會五十米遠的地方臉上就已經(jīng)堆上了燦爛的笑容,誰你也惹不起,武大知道。
商會的閻會長和武大挺熟的,過年時還和武大一起喝酒,武大是不大能喝酒的,但武大還是陪著閻會長喝,武大有自己的門道,無非是看你心誠不誠嘛,遲早是一醉。武大實誠,先讓伙計飯館付了賬,然后到了酒桌上,不用人勸,咣咣咣就能把自己給灌醉了。
這閻會長是非常喜歡武大的,因為這閻會長也才只比武大高出一個頭,喝醉了的武大站在閻會長面前,比閻會長低一個頭,皮膚又不好,一喝醉了就上臉。武大滿臉通紅,毛孔又粗,鬢角那粗而有力的短短毛發(fā),整個就像一個紅了臉的豬頭一樣。而且武大很懂規(guī)矩,就是喝醉了也乖乖地學生樣地站在閻會長面前,微微前后搖晃著回話,閻會長瞇縫著眼,從眼縫里打量著武大的樣子,心里別提那個舒坦了。
武大走進商會的大門,朝看門的兩個差人哈腰一笑,就往里走,誰都知道武大是來找閻會長的,也不多問,武大徑直進了后廳的偏房,開始等。一般情況武大不會在正房去找會長,因為那里不大好說話。只有會長辦完公務來偏房休息時,才是武大和會長說話的時候。
武大坐到一把八仙椅上,坐在椅子上他的腳都夠不著地,兩腿晃來晃去的,武大有點渴了,抿了抿嘴唇,看看幾上的茶壺想要動手自己去倒一杯茶,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武大心里有數(shù),眼看這中秋節(jié)要到了,昨天他都讓伙計挑了兩擔核桃酥和花生酥給閻會長家里送去了,還有給會長孩子的節(jié)禮。這事大約會長都不知道,武大給會長送東西走的是偏門,送到后廚,見了管家就走,連會長夫人都不見。
沒過多會兒,會長便走過來了,一步一步踱著,接著一撩前襟進門了。武大老遠就看到會長了,一下就從椅子上跳下來了,非常迅速,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那里,兩手在胸前搓著。會長一看到武大先樂了,道:“你個武大,你看你那寒酸樣子,你現(xiàn)在都算我們這一方土地上的炊餅王呢,一天還穿個麻布褂子,要錢干什么,讓金蓮給你好好置辦幾身好衣服……”武大嘿嘿笑著,連忙說:“您看您說的,我哪里算是有錢人啊,哪有那樣的清福好享,就幾個小店,老老少少一大家子要靠我養(yǎng)活,入不敷出的。我要是能像會長您這樣坐著不動,指點江山,我就好好置辦幾身像樣的衣服。我這窮苦人的命,你不知道,我去年一年好幾個店都是虧的,要是明年好一些,我興許能給商會多交些呢……”“哎哎哎,往哪說呢往哪說呢……”這會長一聽武大這話音不對,連忙攔住武大,然后定睛看著武大。武大被會長這么看著,倒也不怯,鼻子上滲出了汗,眼神柔弱如水地看著會長,腰莫名地又哈下來一些。
會長往正座上一坐,再一撩前襟,先蹺上二郎腿,再看定武大說:“武大,你變了,變得不老實了。什么時候?qū)W得這么會說話了?我剛說一句,你看你有多少句等著我呢……”武大一聽,知道自己心切了,連忙作揖道:“會長說得對說得對,我話太多了……”接著武大又索性拉扯著自己的衣服道:“會長,我哪有變得不老實了啊,那都因為是實話。您說說看,我這些年有穿過件好衣服嗎?我這半生在店里跑來跑去的,穿不成啊,再說三福街和柳廟街的虧空我到現(xiàn)在還沒補上呢,這是真的啊……”說完這話,武大舔舔嘴唇,可憐巴巴地看著會長。
會長看著武大,不吭聲了,喊一聲:“誰在這兒當差呢,武大來半天了,也不給倒杯茶……”武大一聽,連忙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拿茶碗來先給會長倒一碗,自己再倒一碗:“不用,不用,我們這樣的人還費人家給倒茶,我自己來自己來……”會長端起茶碗剛要喝,一看,又放下沖里屋喊道:“把上次徐記老板送的頭茬竹葉青給武大沏一壺來……”武大一聽,連忙作揖,受寵若驚,左右腳倒來倒去,感覺這地是燙的,站不住他了似的。會長看著武大,心想,武大是個樸實人呢!
竹葉青來了,果真是好茶,茶色清明,沒喝已經(jīng)嗅到一股清幽之香了。誰也看不出來武大其實是一個極細膩的人呢,武大在家也是好品茶的,只不過武大從不讓人知道。武大能喝出所有的好茶,別看武大長著厚而難看的嘴唇,鼻子上也滿是粗大的毛孔,可武大真是個品茶高手。武大端起茶碗,放在鼻下深深嗅著,然后沒見識過似的轉過頭來沖會長肯定地點點頭說:“這好茶就是不一樣呢……”會長微微一笑,輕輕吹一下,用碗蓋拂一拂,抿一口??吹綍L喝了,武大這才也喝了一口,喝著竹葉青,武大這會兒才算能放松一點兒,會長和武大東一句西一句說了一些不咸不淡的事,然后問武大:“你看今年,要你們的贊助合適不?”武大一聽這句,到關鍵點上了,連忙起身哈腰回會長的話:“說實在的,會長,我不知別人怎么樣,我這里是真過不去。要按現(xiàn)在這個交法,我明年還得再虧損兩個店,我真不說假話,要不,您派人查我的賬得了……”這話一說出口,武大就覺得有點失口了,哪里有會長為了讓你交贊助,看你說得是不是實話,還派人查你店里的賬去的?這就顯得會長有點太不體面了。會長白武大一眼,武大連忙偎過去,給會長的茶碗里再添上水,手有點抖的。會長和武大是熟了的,心知肚明武大知自己說大法了。然后會長沖武大下結論似的說一句:“行了,武大,我知道了。那你也別一見誰就哭窮,你瞅瞅你那樣兒……”武大一聽這話,有希望,立馬點頭道:“是、是、是,這不是也只見了您才說真話嗎……”這話再不能問了,再問就是武大不懂事了,看著會長耷拉了一下眼皮,武大連忙說:“會長您趕緊休息,下午還有大事等您辦呢,我這就告辭了……”會長努力睜開眼睛,沖武大點點頭。武大起身向門后退去,走出門,剛一轉身,卻聽會長在武大身后幽幽傳來一句:“謝了,武大?!蔽浯笠宦?,稍一怔,微微一低頭,就像沒聽見一樣向外走去。武大知道,昨天的禮會長已經(jīng)收了。
出了總公商會的門,武大的心情非常輕快,在心里反復琢磨會長說的那句話: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行了,武大,我知道了。武大不停地默念著這幾句話,念著念著都想偷笑了,念著念著都念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了……這都是錢啊,今天,沒白來,昨天的禮也沒白送!
武大開心,徑直沖熟食鋪子而去,買了兩斤豬頭肉,這是武大這么些年的偏好,打從挑著扁擔賣炊餅時就是犒勞自己的食物?,F(xiàn)在武大家里也有錢了,家里后廚什么都有,也有專門做飯的廚子,可武大就是喜歡吃豬頭肉,而且是這個鋪子的豬頭肉。照例,今天武大要喝一點點酒,沒有失去就是得到,要感到幸福才好,這是武大的生活理念。
2
這會兒,武小小倚在桌前逗蛐蛐兒,武小小是武大的兒子,大名叫武渺,小名叫小小。這孩子是在這個城里出生的,是武大給他取的名。武大覺得取渺好藏,不引人注目,小小平苦,好養(yǎng)活,這是武大那時的想法。這小小并未跟了武大,才十六歲便已長得比武大高出一個半頭來了,武大和他說話時常常要仰頭望去。這武大倒不介意,只是小小有時煩了,便將武大抱到椅子上。武大笑笑,心想,這小子還知道疼老爹呢,其實他不知道是兒子總是低頭低得脖子疼。
武小小崇拜自己的叔叔武松,但他卻從未見過,家里有一張武松的畫像,小小便常常對了那張畫像審視半天,然后做出一個拳打腳踢的動作來。這沒法,武小小自小就喜武不喜文,有時武大看著武小小的樣子,心想,哎,又是一個混世的主。
武大每每提起武松便重重嘆一口氣,也不知是恨還是怨,幽幽又深沉。武大自從來到這個城池,很久沒有見到過弟弟了,多少年了,這弟弟和沒了一樣。時常深夜想起,武大還是要輾轉一下,不免擔心于這個浪子。武大是不指望他回頭了,他頭都給浪掉了,如何回得了?武大只怕他老無所依,寄人籬下。早早便背著金蓮將兩個炊餅店寫到了武松的名下,免得他死后,這浪子再尋他而來連口飯都沒有吃。
武大從不在外人面前談起武松,在家人面前也很少提起,像是武大的傷心事似的。常常有外人在武大面前提起武松,武大只有在這時才露出一點點少有的冷漠表情,斜眼看一下那人,道:“有什么好說的,過去的事了?!?/p>
打小,他們兩個,一個英武,一個侏儒,一個勇敢,一個懦弱。小時,總是武松護著武大,在曾經(jīng)生活的那個地方,孩子們打架,也是武松在前,武大殿后。武大就不想去,但武大沒辦法,武大總怕他這弟弟哪天在外面給人打死了,家里都不知道。常常有人欺負了武大,武大也不吭聲,武松知道了,找到那人,先將那人打趴下了,然后用膝蓋頂著那人背心的一個椎骨節(jié),兩手再將那人胳膊給反擰了,然后用下巴指指旁邊的一塊石頭冷冷道:砸他……那人是不敢動的,知武松是有武藝的,膝蓋頂?shù)檬羌棺倒巧献钪匾囊粋€命門,只要一用力,再雙手一拉,便要癱瘓。武松就是要武大進取,要武大不怕人,可武大看著這陣勢,先上去拉武松,說:“兄弟,咱不惹人,咱不惹人,這樣不好,這樣不好?!蔽渌蓢@一口氣,松開來那人,照肋部狠狠踢一腳,然后沖所有看熱鬧的人道:“誰要敢動我們家武大,我就讓他身子軟得像貓一樣,再站不起來……”武松看向周圍的人,齊齊掃一遍,看到?jīng)]人吭聲,沖那人說一句:“滾!”回家時,武松在前,武大在后,在后面喃喃說:“你總是很暴力,你總是很暴力?!痹鹿馇辶亮琳罩南镒永镒咧鴥扇?,一前一后,武松在前面聽到了,嘆了一口氣,再嘆一口氣。這樣的情景在小時候的歲月里是常有出現(xiàn)的。后來武松成了一個典型的浪子,幾年都杳無音訊。父母不在后,武大又來到了這個城郭,也給他寫過好多封信,卻十幾年,只收到過他兩封信,還插了雞毛,沒有落址,武大漸漸寒了心,不再想他。想一個浪子,作甚!武大狠狠地想。
這武小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從未見過這叔叔,卻異常地迷戀這個叔叔,人人都傳他英勇過人,是綠林好漢,但武大一聽到武小小提起這事兒,總是重重地哼一聲,充滿了憤懣似的。武小小還小,自然不會明白這里面的道理,他也不會纏著父親問叔叔的事情,他知道問了也白問,父親是不會說的。天真的武小小以為武大和武松是有仇的呢,因為在家里一提到武松,武大便拂袖而去。卻不知,那是武大不能面對的一塊兒心病呢!
武小小這會兒又在廳里的柱子那量他的身高,武小小很在意自己的身高,每長高一點便在廳里的柱上畫一道,看到自己又長高了一點,不禁心下暗喜。武大遠遠看著,起初這孩子剛生出來時,他也擔心過,怕這孩子像他,太低,總是讓人欺負??陕?,武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看著武小小就覺得他沒必要這么高了,可以了,不要再長了。武大說:“要那么高干什么,簡直是浪費!”武大自從來到這個城市覺得這里的一切都矮,而且矮得舒服,因了城里的人個子都不是很高,所以這個城市里的門也很矮,房子相對也矮,連菩薩廟里的菩薩都比一般廟里矮一截,遠遠看去,那菩薩廟就像是趴在那里似的。有時武大看著看著,就很會心地嘿嘿笑了。武小小一心只想再長高,武小小想要去武館學武。這個武大也不贊同,武大想,我這么些家的炊餅店總要有人來繼承。不管這世道再變化,人們總要吃炊餅,一天不吃餓得慌。學武,學武能干什么?能吃還是能喝,還是能來錢,到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武大看著武小小在那里一招一式地比畫著,心想,隨他去,總有他明白道理的一天。
金蓮從后廚進來廳堂。金蓮是武大的妻,但金蓮不姓潘,金蓮姓阮,阮金蓮是武大二十來歲娶的妻。阮金蓮比武大高,腰身照樣苗條,眉目也還清秀。這時阮金蓮端著一個砂鍋放到幾上,是昨天后街的萬掌柜送來的兩只赤錦雞。這赤錦雞據(jù)說非常補,渾身毛色金黃,特別是錦雞心是一味大大的食材補藥,是少有的補心之藥,是給武小小補充營養(yǎng)的。這武小小雖說個子還行,但卻瘦骨伶仃,再穿身灰白的褂子,像根白面條似的。金蓮道:“來,快,把這湯喝了,喝了身體就壯實了……”武大坐在椅子上看著,武小小喝湯,吱兒吱兒地發(fā)出聲音。金蓮也盛一碗過來給武大喝,武大不動,看那一碗明黃的雞湯在茶幾上冒著熱氣,里面飄著幾顆鮮紅的枸杞子。金蓮說:“趁熱喝,鍋里還有一只,宋媽在燉呢……”武大聽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對她說:“那只燉好了,給萬富街的肖掌柜送去?!苯鹕徍芗{悶,不解地看看武大,武大卻并不說話。過了一會兒,金蓮去廚房讓宋媽將那只燉好的錦雞給肖掌柜送去。武大站在屋檐下看宋媽出了門,估計送到肖掌柜那里湯還是熱的。武大一個多禮拜前就耳傳在他這里做了很久的大掌柜肖掌柜想要離開,因了礙于武大的情面,一直沒有說開。武大不能讓肖掌柜離開他的炊餅店,萬富街的店還指望肖掌柜呢,肖掌柜要是離開了他的店,去了別人家的炊餅店,這對他武大可不利。再說,武大還靠肖掌柜來制衡別的掌柜呢。武大想,還得要再給肖掌柜買座宅院啊,得安安這肖掌柜的心。說實話,這些年肖掌柜拿的俸祿吃的花銀確實不算多,這樣一想,武大就決定了,那天在閻會長那里說和省下來的贊助約莫夠給肖掌柜買個宅院了。
武大走出廳堂,想要宅子里散散步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廳里,將幾上那碗已快要涼掉的雞湯端起來喝掉。節(jié)約是武大的命根子,武大當年賣炊餅時,人人都傳武大賣過炊餅的筐里連粒芝麻都沒有,武大絕對會把那些散落下來的芝麻收拾起來再用在第二天做的炊餅上。
走出了廳堂,這時月亮已出來了。還未至中秋,月雖不圓,但也快是滿月了,亭子旁的水池里還開著幾朵荷花。月光下,荷花上暈出一層淡淡的白光,甚是美好。武大看了,心里安然許多。
武大這宅院,在這城里最東面,院門很不起眼,樸素的兩扇深棕色木門,門前兩尊小小的石獅,簡直可稱簡樸,但進了這小小的簡樸的院門,漸進漸入,才覺院里亭臺樓榭,宛如另外一個世界,完全與那院門毫不對稱。像是從一個小小的門里穿過,里面卻鋪陳開去,綿綿不絕,某一瞬間甚至有了侯門深似海的錯覺。武大在花園里散步,置身于高大的鐵樹或者芭蕉葉里。因了矮,完全被掩蓋了,遠處看去根本找不到武大的人了。
3
這天,武大正在萬富街肖掌柜這里對賬,肖掌柜坐在那里,武大站著。這沒法,武大要是坐著就看不著賬了。肖掌柜長了一張狐貍臉,肖掌柜長這張臉真是冤枉死了,乍看去真是一副奸像,狐貍似的奸猾陰險。可肖掌柜恰恰不是這樣的。肖掌柜眉毛很長,有點白眉,稍稍掉下來。這樣的人,一般人都覺得不舒服,可恰恰武大知道這肖掌柜看似奸卻清澈,且忠心。武大就將萬富街這最大的一個炊餅店交給了肖掌柜。
正對著賬,只見商會的差人來了,是閻會長派人帶話來了,要武大下午去陪閻會長吃個飯。武大心里尋思,好好的要他陪什么飯呢。那差人一邊傳話,一邊隨眼掃了一下伙計們在搬的炊餅,武大趕緊讓伙計包一打給這差人遞到手里。送那差人出了門,武大悄悄問:“閻會長今天下午要見什么人???”差人想了想,然后說:“好像司長下午來了,閻會長今天要和司長吃飯呢?!蔽浯笙?,怪不得,這司長是閻會長最重要的上司。
看那差人走了,武大又折回店里。這萬富街的店是武大所有炊餅店里最大的店,供應著這個城池里最重要的兩個轄區(qū)人們食用的炊餅和點心,只有萬富街的武大炊餅店賣完了,別的人家的炊餅才有可能賣出去一些。這個店生意就是這么好。武大這會兒,在面案上看面案師傅做一種叫作蛋黃蕊心的點心,這種點心蛋黃在里面嫩得如同在雞蛋里一樣,能流出來,但這蛋黃卻是清甜的,外面裹著一層又一層的酥油層,還加了薄荷。這點心制作工藝實在是高超,肖掌柜一直要做這味點心賣,但武大卻持保留態(tài)度。武大想,這種東西太精貴了,一般人家如何消費得起,且制作這點心的師傅有時手工都不一定拿得穩(wěn),逢年過節(jié)做幾個送人也罷,若是賣給百姓還是不踏實。這玩意兒哪里有賣了幾十年的炊餅踏實,炊餅那焦黃色看了讓人多安全啊,這點心,一出爐雪白的,散發(fā)著薄荷香,里面隱隱約約有個心,透著淡淡的黃,看著都讓人覺得懸,雖然味道確實奇妙清甜。武大定定地看著這蛋黃蕊心,想,也不知是誰取的名字,還蕊心,哎呀哎呀,武大還是覺得厚實點的東西好。
晌午剛過,武大便回家了,梳洗了下,想換身衣服準備赴閻會長的約。挑來挑去,武大都不知穿什么好,金蓮在一旁看著,道:“要不就穿那個錦緞的長袍吧,有司長呢,還是穿得正式點……”武大想了想,還是挑了件灰色長褂,比平時莊重點,又絕不張揚。換了個頭巾,也是灰色的,今天這武大看起來有點嚴肅。
太陽剛剛西下,武大便出門了,手里提了一盒蛋黃蕊心。面案上的師傅做了十個有四個都不成功,心兒給流了,只有這六個,武大帶著準備給閻會長他們嘗一嘗。武大拎著那盒點心往醉月樓走去。醉月樓是這個城里最好的飯館了,司長來了,照禮閻會長該在這里擺宴才是。這會兒的醉月樓正是華燈初上,人來人往,武大看到有商會當差的差人在門外,知是閻會長他們已經(jīng)到了。進了醉月樓,武大徑直往二樓的沁春齋而去。閻會長每次請客都在這個地方,這時武大招牌式的笑容已經(jīng)在臉上綻放開了。
一進去,閻會長便向司長介紹武大,武大一看,就知道閻會長為什么要讓自己來了。這司長姓馬,卻長得也矮,比閻會長還低點,這時再看閻會長,換閻會長哈著腰了。閻會長沖司長介紹武大:“看看看,這是我們這一方土地上的炊餅王。您聽過有名的武大炊餅吧,就是他,他有八家炊餅店,這地方炊餅這行業(yè)都快讓武大給包了呢,不得了不得了……”武大不好意思了,忙向司長作揖。這馬司長微微笑著,看著武大說:“武老板真是胸間藏萬象吶……”那司長坐在那里,武大站在那里和他才一樣高。
接著上菜了,滿滿當當一大桌菜。武大看著閻會長的樣子,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給鋸掉一截子,微微半蹲著似的,連坐在那里胸都塌拉到桌上,臉側轉著看馬司長,連武大看著都替閻會長累得慌,這要天天見馬司長還不給難受死?
這坐上還有一人,是那司長的師爺。這師爺雖說比司長高一些,但也要微微欠著身,有時司長眼神一斜,師爺立馬就把面前的酒杯端起來了,要替司長走一圈。武大終于明白自己來的意義了,反正他是最矮的,有武大墊底,誰也不怕。再說了,閻會長這腿和腰總得要歇歇,都歇了,誰來襯托司長不矮呢?只有武大了。
在某一瞬間,武大也莫名地升出一絲欣慰來,他突然覺得他這矮是福氣了,他不彎腰也是矮的,也讓別人舒服,比起那些長得高卻總要彎腰來的人不知好到哪里去了,累死他們。他矮,他安全。他矮,他舒服。
那盒蛋黃蕊心被放在盤子里端上桌,武大畢恭畢敬站在那道:“這是店里還在實驗的一種點心,今天湊巧實驗成功了,真是知道馬司長要來,就成了呢……”閻會長聽了,偷偷溜了武大一眼,嘴角挑過一絲笑,心想,這武大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剛剛吃了蝦子醬,這會吃這清涼有薄荷味的點心真是再好不過,去腥又安胃。馬司長連連嘆道:“好好好,這點心真是不錯,不多見呢……”閻會長看到馬司長高興了,終于是可以放松一下了,他稍稍伸展了一下腰肌,沖武大滿意地笑笑。閻會長今天可是夠累的,打從見了馬司長,他的腰就沒展開過,若沒有武大,他非要得腰肌勞損不可,但他若是官路順了,對他武大也是大大有好處。這武大也明白,只要今天一起把馬司長招待舒服了,閻會長不會虧待他武大。于是武大更起勁地給馬司長敬酒,漲紅著臉,微微搖晃著,將一杯杯液體灌進肚里。
酒酣耳熱之時,馬司長終于手搭在閻會長肩上呵呵笑著,閻會長臉放紅光,激動得下巴快要痙攣了,只恨不能手也搭到馬司長的肩上去。馬司長稍稍有點上頭了,指著武大高聲叫道:“武老板,實在人!”武大連忙站起答話:“哪里哪里……”
漸漸入夜了,店里的小二進來關了窗戶。那窗外是一個池塘,有絲絲涼意滲進來。終于起座,幾人都有點微微打晃,只有那師爺看來是酒量好,面色清冷,還是比較鎮(zhèn)定。武大扶馬司長上了轎,又看閻會長也鉆進轎里,這才松了口氣。天已完全黑了,冷風一吹,武大的酒醒了一半,看著兩頂轎子遠去,武大慢慢踱步往回走。
路過寶吉巷時,武大看到茶樓還開著,里面人聲喧嘩,突然也想進去喝碗大碗茶,解一下酒氣。武大是許久沒來這里喝過茶了,原來挑著扁擔賣炊餅時,武大也常常來這里賣,
這是武大奮斗過的地方,那時候夜里一兩點了,因為喝茶閑聊的人多,總有人餓了會買炊餅,武大也就守在這里?,F(xiàn)在這茶樓比原來要氣派了,但還是賣那種大碗茶,兩個子一碗,便宜,就是大家聊天的地方。
武大一踏進茶樓,便聽到有人招呼他,很多老人都認識武大,都遠遠沖武大點點頭。臺上正在唱戲,武大坐下,要一碗茶,這茶是沒什么味兒的,只是圖個輕快。正街的沈公子正在那里開講,說是明年開春城里要把超過十米的建筑都拆掉,說是這樣有些影響城里的景觀,顯得扎眼。人們紛紛表示贊同,是呵,本來平矮踏實的一路過去,突然出來個高樓,讓這城里都不太高的人是有點不適應。武大聽了稍稍一怔,心想,這城真是要矮下去了,連房都不能蓋得超過十米了。不過也好,要那么高干什么呢?不就是住人嗎,能住就行了,不行了多蓋幾個不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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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些年了,武大早已忘了這個人了。武大都走過去了,忽然想起什么,倒回去定睛一看,沒錯,是他,是柳萬雄。
這柳萬雄此時一個人坐在飯館里,桌上放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一壺酒慢慢喝著,旁邊放著一碗涼掉的豬肝面。武大想,這是那個柳萬雄嗎?是那個富甲一方的柳大少嗎?想當年,這柳公子騎著白色的高頭大馬,再著一身天青色錦緞華服,據(jù)傳那衣服里有專門的繡工穿了金絲織就而成,迎著陽光能閃出金光來。他腰佩烏龍劍,一顆翡翠的帽正在頭頂熠熠閃光,往街上一走,不知引得多少平民百姓側目而視。
聽名字就知道這柳萬雄出身大戶人家,長得也一表人才,風流倜儻。他是什么時候來這個地方的呢?說起這柳公子,武大還真得感謝他,若不是他,武大可娶不了阮金蓮。想來,阮金蓮那時雖說算不上是名門之后,但也算是個大家閨秀。據(jù)說,柳家早已看上了金蓮,兩家祖上都素有往來。柳家在那個地方是開錢莊的,自然財大氣粗不可一世。武大那時連看一眼阮金蓮的心思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真是說不來的事情。那一年,柳家因財勢雄厚便聯(lián)合幾個地下把頭開地下錢莊,壟斷地下財源,拉高地下高利貸的利息,這事不知是仇家告的密,還是地下勢力起內(nèi)訌,一時間被上面知道了,下來了一個三品大員帶了四千精兵直接抄了柳家的家,從此柳家便一敗不起。而阮金蓮家所有的錢都在柳家的錢莊里被周轉,一樣被查抄收了公,柳家的敗去使阮家也日落西山,為此阮家真是恨透了柳家。正在此時,阮金蓮的父親暴病而亡。一時間整個家族亂作一團,所有人作鳥獸散,只剩阮金蓮和母親相依為命。恰是這時,武大出現(xiàn)了,武大有了一個炊餅店,尚能糊口。那時所有人都對阮家避之不及,阮金蓮萬般無奈之下跟了武大。說起來,武大還真得感謝這柳家呢,若不是這柳家,他武大哪里娶得到阮金蓮,那是白日做夢。
柳萬雄是柳家大公子,雖說家境不如前,但也不至現(xiàn)在這樣吧……武大站在門外望了許久,就是不知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想了又想還是算了。這柳萬雄長得依舊英武高大,一表人才,雖說是家道中落,可還帶著舊時的貴氣,只是到底臉上也有敗落的痕跡。他起身結了賬,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門那卻差一點碰到門楣上,嚇得猛地一閃。武大笑笑,想來他是剛來這城市。這城里是不適合身材高大的人的,門也矮,窗也矮,長得太高你還得往進鉆,而這個城里的人也怪,屋里還好,卻偏偏門要裝得偏矮一些,就要讓你小心著點過,像過個關似的,提醒著你要哈著腰,要不然就得碰著頭。
武大看那柳大公子穿一襲長衫晃晃蕩蕩走遠了,遠看著,那身影像是虛飄的,看來喝得有點上頭了,偶爾踉蹌一下,武大看著看著,便一陣陣心酸。武大想,他來這里干什么,這里不適合他的……
回了家梳洗過,看到金蓮斜躺在床帳里,武大將手放在金蓮肩上道:“這些年,跟著我也委屈你了……”武大一說這話,金蓮轉過身來,微微低一下眉,再看著武大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說這話,好像你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武大一聽這話,心想罷了罷了,看來金蓮早已忘了過去的事了。武大道:“睡吧睡吧,明天還早起呢?!蔽浯笸采弦惶?,整個比阮金蓮短了一截。
黑暗中,不一會兒便傳來武大的鼾聲。金蓮卻睜著眼,她知道武大剛剛為什么說那樣的話,過去的事她怎么能忘了呢?可想來,自從她跟了武大,他們搬來這個城,好像也帶了旺氣給武大似的。武大早起晚歸,勤勤懇懇,他們的炊餅店開了一家又一家。這真是天助武大呢,現(xiàn)在他們的家業(yè)越來越大了,武大卻從沒有過輕浮之舉,對她亦是百般維護。若不是武大當年賣了第一個炊餅店,替她還了娘家欠人家的債,她都不知道該怎么度過那段時間。她,四顧茫茫。雖說,武大看上去確實相貌丑,又低矮,可到了這個城池后看得久了,覺得也還好,現(xiàn)在若有個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倒不習慣了。剛開始與武大一起出門上街,她也有點不好意思,武大看出來了,便不與她一同上街,偶爾她從街上走過,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這些人無非覺得她這般秀麗的人跟了武大不知為什么,再有下作的就只奔他們夫妻間事情而去,猜度一二,露出隱諱下流的笑意。每每這時,她總是咬咬唇,低頭走過。到了這個城后,原本便愛低眉的阮金蓮更學會了低眉。這十幾年來,她終于明白了為何菩薩總是低眉了,那是因為太多的東西就不能對視,你對視了就中了圈套,就接了招,便陷入一種循環(huán)。這什么時候是個頭?說起來,武大倒也真是沒有虧待過她,多數(shù)人都以為武大矮小,他們夫妻這事便是完全不能的。這說來金蓮亦是難為情,別看武大矮,可武大卻有強悍的生命力,這一點說不得的,只有金蓮自己心知。讓他們猜去吧,讓他們想去吧,每每想到這一點,金蓮總是嘴角只漾一絲笑意輕輕地咬咬唇。
夜已很深了,阮金蓮又翻個身,想想看,他們搬到城東這新建的宅子都八九年了,建這所宅子時,沒人知道有一個繡樓是武大專門給她造的。雖然那時武大都不大愿讓別人知道他在城東建這所讓人嘆為觀止的巨宅,但那個繡樓的繡品和字畫卻是武大讓人專門從繡品聞名的其他城市運來給她的,都是各種珍奇繡品。因武大知道,金蓮在阮家時,家里便有一座繡樓給她學詩作畫,是她極愛待的地方。造這所宅子時,武大便讓人依阮金蓮家里的繡樓原模原樣造一座。想想看,這世上有幾個男人可以像武大這樣待她呢?武大還不花心。當然一般女人也不大會多看武大一眼。武大心只在家里和炊餅店里,口袋里從來都裝不了幾吊錢,還常常是她提醒武大該帶點錢,要不武大絕對會不著一文錢地晃出去的。店里的大錢武大倒是門兒清的,但年底盤點時也一一清了賬入了家里的銀庫,鑰匙交到阮金蓮手上。于是金蓮就覺得罷了罷了,這一生就這樣了。且到了這個城池,武大的威望早已高過了武大的身高,走在街上,誰也不會對她有輕佻之意。女人這樣,還要什么呢?
金蓮沒有告訴武大,一個星期前她在街上看到他了。到現(xiàn)在,阮金蓮都不愿提這個人的名字。金蓮想不到他怎么到這里來了,看到他時阮金蓮心里還是痛了一下,就像下臺階不小心,一下踩空了。但過了一會兒也就慢慢好了,那畢竟是她青春年少時心儀過的人呵。她遠遠看著他騎一矮小的紅棕色馬從另一條街上走過,身形依然瀟灑,穿得是一件灰白的袍,不知是因為那袍質(zhì)地軟還是怎么的,總讓人覺得灰塌塌一團,肩膀那里的線條圓潤地跌下來,背也稍稍地駝了點。她躲在一個墻角看到他臉上也有了頹氣,這還是當年那個柳大公子嗎?她曾贈過他香帕,那時也曾與他眉目傳情,心下了然??墒朗屡?,他家害得她家家破人亡,那是怎樣的凄然啊,可那時,他在哪里呢?消失了?
阮金蓮看著那個人騎著馬漸漸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一片凄荒。從此,一別經(jīng)年。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心已經(jīng)是武大了。這么實在的日子天天等著她,那么些事情要她打理,那么些下人伙計等她吩咐,她已經(jīng)沒有幻想了?;孟胧莻€害人的東西,只會讓她瘋魔,阮金蓮現(xiàn)在的幻想都化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周而復始再周而復始。
5
武小小這天早上徹底和武大鬧翻了,細長的脖子梗在那里,原本就瘦骨伶仃,這樣的姿勢坐在那里更顯得有點怪異了。武小小要去武館學武,武大不同意。武大說:“你學了武是能吃還是能喝?”武小小就對武大道:“就你的炊餅能吃能喝……”這一句還真噎得武大沒話說。武大一生氣,便拂袖而去,又讓金蓮斷了武小小的零用錢。金蓮不吭聲,只由著他們父子倆鬧去,鬧完自然有法兒解決。
武小小也非常生氣,覺得無聊透頂,一想到以后他要整天和一堆又一堆的炊餅打交道,就要瘋了。他多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兒,他剛出生還在搖籃里時就聞著炊餅味了,他真是要膩死了,這味道讓他覺得人生無望,毫無想象。他討厭這里的一切,看著讓他那么不順眼,什么都那么矮,所有人都哈著腰。他就是想活得痛痛快快,不拘著,不窩著,真實地活著。那炊餅味都讓他發(fā)惡心了,還想要沒完沒了地年復一年地讓他聞?他皺著眉,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母親過來摸他的頭,他用力一甩頭,躲過母親的手,氣得身子一伸一縮,大口喘氣。這會兒是誰也惹不得他的,武小小絕對是個執(zhí)拗的孩子。
武大也非常生氣,不知道自己這半生是為了什么,他積累這一切為了什么,難道就為了這個破孩子?武大在街上走著,太陽照得他莫名煩躁,如針芒刺身一樣。武小小若真是去學武了,那倒是他武大竹籃打水一場空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肚子突然咕嚕嚕一陣叫,這才記起,一早和武小小吵架,氣得早飯沒顧上吃就跑出來了。這時看到路邊攤上賣豆汁的在冒著熱氣,旁邊有炸焦圈的,于是想先填飽肚子再說。再有什么事兒,武大都不會不吃飯的,越是有事他越要吃飯,不吃飯怎么解決事,這是武大的理念。
一坐下,老板給他端一碗豆汁,上面飄厚厚層油,焦圈也很香。武大先喝了兩碗豆汁,又吃了兩個焦圈,剛才那氣就能消一點了。這時,只聽見旁邊兩個吃早飯的人在說話,那兩人均穿著藏青的長褂,一個手拿一把折扇,另一個則拎著一只蓋得嚴嚴實實的鳥籠。武大仔細一聽,兩人竟然在比誰比誰更矮,一個說:“哎,還是你高點。我就是今天新穿了雙鞋,底子厚,顯得比你高點,實際你比我高……”另一個則說:“你看你,矮就是矮,高就是高,我還用和你客氣?這有什么好爭的,哎呀,我本來就比你矮,掙得也沒你多,還得你多提攜呢……”
武大聽著聽著,心想,這城里的人什么時候這么明明白白地開始比起矮來了,真是讓人匪夷所思了。武大吃著焦圈,詫異地看看這兩人。這兩人看起來像是這城中的秀才或者教書先生,總之不會是武大這種吃苦出身的人。武大眼角看著他們,看他們先用湯匙將豆汁上的沫子撇了,又往里撒細微一點鹽和芝麻,再滴幾滴香油。沒錯,這個地方人是興這樣吃豆汁的,吃的是咸豆汁,可這兩人實在吃得細致。吃完后,兩人相互作揖,相互道:“望再次高就……”聽得武大簡直冒汗了。哎呀,什么時候人們開始這樣說話了?
吃了早飯武大就往店里走,街上各戶人家都在掃自己家門前的路,剛剛撒過水的街道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武大這時氣已消得差不多了。武大挺著圓滾滾的身子,腿迅速地邁進著,一邊走,他一邊想,怎樣才能讓武小小明白道理呢?這樣下去,真是要步了他叔叔的后塵了。一想到這里,武大就莫名打個冷戰(zhàn),這真是件讓武大發(fā)愁的事。
拐了幾條街,就進了萬富街的總店,伙計這也才剛剛開始打掃。一走進店里,武大更發(fā)愁了,肖掌柜告訴了武大一個消息,眼看要入冬了,庫里屯的面粉卻只夠用一個半月的,管進貨的劉總管回老家省親去了,如若再不去屯些面粉,只怕入了冬,供不上這幾家店的炊餅原料了。武大庫里的屯糧事情從來都是一個大事,現(xiàn)在卻接不上趟了。原本給他們供貨的徐記糧莊現(xiàn)在也缺貨,只有幾百擔面粉了。武大不能和百姓搶糧食,況且這點也解不了武大的用,武大的店一屯貨都是成千成千的吞吐量。這事情還真讓武大發(fā)愁,今年也真是奇怪,快入冬了,糧食卻奇缺。
武大又讓伙計在城里跑了一圈,看看別的糧莊還有屯糧沒,再讓發(fā)一封急書趕緊催劉總管回來,劉總管有經(jīng)驗,看看他有什么辦法。兩個時辰后,出去跑街的伙計都回來了,說城里所有糧莊的糧食都沒屯糧了,都只有一兩百擔供給百姓的糧了。武大一聽就傻了,這怎么可能?哪出了問題了?這事兒有點蹊蹺了。
武大和肖掌柜商量了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兒,向各大糧店的老板打聽也只說是有人來買走了大量的面粉,并說有多少要多少。武大一聽,誰要這么多糧食干什么?又讓伙計帶了禮物去各大糧食店的老板那里套話,看看都是誰買了這么多的糧食,在秋末屯糧要干什么,難不成也要開糧莊或者炊餅店?
伙計們又出門去了,武大在廳里來回踱著步,百思不得其解。中飯時候,大家都去后廚吃飯,武大也慢慢往后廚走去,和伙計們一樣端一碗素面出來。突然武大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就走,吩咐一個伙計騎馬趕到劉總管老家去,把劉總管給接回來,武大覺得不對勁兒。武大想,不行,他還得再去找找閻會長,看看閻會長會不會給他想點辦法,他的炊餅店要是開不了了,拿什么給他商會交贊助?。?/p>
現(xiàn)在武大要去商會找閻會長,要向閻會長討個主意,看看這是怎么回事兒。正走著,一想,不對,現(xiàn)在是正午閻會長在吃飯,不好打擾,又折到路旁一個飯館里也隨便叫了一碗豬肝面吃。有人認得武大,過來和武大打招呼,調(diào)侃武大這么大的老板在這里吃一碗豬肝面。這會兒武大哪里有心思去應付這些,武大只微微笑著向別人點頭,額上卻已滲了一層密密的汗了。
好不容易在飯館等到午時過后,武大便沖商會而去,進了商會武大就去老地方等著,并讓一個差人轉告閻會長。不多會,便看閻會長沖偏房來了,閻會長遠遠看著武大站在那里的樣子便知武大有要緊事,便也不與武大寒暄,往那一坐便直接問武大:“怎么了,少見你有發(fā)急的時候???”武大一一將情況說了,眉頭擰在一起看著閻會長。閻會長想了想道:“武大,你說的這情況倒還真有點奇怪,誰在這個時候把全城的糧都屯了呢?”閻會長端起茶碗喝一口茶,也陷入沉思。這種事情已不光是武大的事情了,如果所有糧食讓一個人屯到了手里,再欺行霸市,這可不光是武大炊餅店的問題了。閻會長沖武大道:“武大,你先回去,我找人去打聽一下,不行了明天把商行所有糧莊的老板都找來,問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武大聽了,連忙作揖告辭,沖店里而去。
一回到店里,到糧莊那里打聽消息的伙計們回來回話了,所有糧莊的老板給出的消息都不是一個人買的糧,大量買進糧食面粉的人壓根不是同一個人。這事情更讓人納悶了,連少有皺眉的肖掌柜都皺起了他那白眉。武大看看肖掌柜,隱隱感到一股殺機,武大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晚上回到家,武大坐在那里不吭聲。宋媽給武大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武大看著那碗銀耳蓮子羹,突然重重嘆一口氣。阮金蓮旁邊正在繡一件女紅,聽了這聲嘆,奇怪地抬起頭看著武大。她極少見武大這樣,她走過來端起那碗羹送到武大面前問:“怎么了,還和小小生氣,哪有和自己親生兒子生氣成這樣的?見外!”阮金蓮還以為武大為早上的事情和小小生氣呢,她哪里知道武大這會兒心里裝的事情比這件事大多了。武大看一眼金蓮道:“沒事,別亂想……”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艱難地吃著那碗羹。
6
這天清晨,閻會長便派人過來給武大傳話了,說有事要和武大商量。武大吃了早飯便往商會而去。來得有些早了,偏房的門還沒有開,武大便在門外徘徊,照理閻會長早上要處理一些公務才能見武大。武大知道閻會長一定是知道什么情況了,要不然不會這么早叫他來。
不一會兒,武大便看到閻會長的轎子在大門外停下了,閻會長從轎子里鉆了出來,今天他穿了件醬色的綢衫,顯得有些沉重。兩人一起在偏房落座,讓下人沏了茶上來,閻會長先默默喝一口,然后示意武大關上門。武大看看閻會長,起身關了門。閻會長終于開口說話了:“武大啊,想來你來這地方也有二十來年了吧,你仔細想想,你有沒有什么仇人?”這句話問得武大簡直莫名其妙,仇人?武大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道:“我能有什么仇人啊,我這樣的人又敢惹誰,哪里又能積下仇人呢?”閻會長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像武大這樣的人,真是積不下什么仇人的。武大從來都老老實實,小心翼翼做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如果這樣這事情就更蹊蹺了。閻會長看著武大的眼睛道:“你再仔細想想……”武大茫然了,問:“閻會長您就直說吧什么事啊,搞得這么神秘,我都糊涂了……”閻會長沒吭聲,端起茶碗喝一口茶,又沖武大說:“武大,我昨天以商會的名義召集了所有糧莊的老板,問了你說的那個事情。我發(fā)現(xiàn)全城大小共計二十九家糧莊在這個月都或多或少被人屯走了最多數(shù)量的糧食,而且所有糧莊進貨的上一層也不知被什么人屯了糧?,F(xiàn)在所有糧莊的糧食都只夠百姓過冬,而在這個時節(jié)需要屯糧的除了你武大還有誰?如果不是你武大暗中用地下資金搞霸盤,那便是有人要把你往死了摁……”說完這話,閻會長語重心長地沖武大又說道:“武大,好好想想啊,你到底有沒有仇人。如果買走那二十九家糧莊糧食的人湊巧不是一個人,這關你不好過,如果是一個人暗中操盤,你武大更是沒有活路,你好好想想吧你……”聽完閻會長的話,武大如五雷轟頂,他實在想不出他會有什么仇人,更想不出誰會要往死了摁他?武大站在那里一本正經(jīng)地想,突然,他想,難不成是自己那浪子弟弟武松招惹了什么人,積下恩怨尋到這里來了?可那也不能啊,他多少年沒見過這弟弟了,都快想不起來這弟弟長什么樣子了,如果尋仇也不至于尋到這里啊?
閻會長拍拍武大的肩說:“你啊,還是回去好好想想,和你那些掌柜們商量商量看看是怎么回事。我這里再幫你打聽打聽,也想想看有什么法子,但武大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啊,這人若真是沖你而來,你是在劫難逃?!蔽浯簏c點頭,閻會長便出去處理早務去了。
出了商會的門,武大便徑直沖店里而去,劉總管今天應該從老家趕回來了,他要和劉總管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這件事情。
劉總管已在店里等著武大了,老遠看見武大,便急急走來對武大說:“老板,不對勁啊,原來我從糧莊上面進糧的地方都告糧荒了。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啊,今年也沒有災,按理這個時候不該出現(xiàn)糧荒呵……”武大默默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進了里間,肖掌柜也在那里,三人坐下。武大便沖兩人道:“你們想想看,看看我們這些年做生意可有積下仇人,可有在同行里得罪了人,我覺得這事來頭不對啊……”肖掌柜和劉總管對望一下,也是一片茫然。武大炊餅雖說在這個地方生意好,但也一直是正正派派一步步做到今天這個樣子,要說同行眼紅是有的,但若要說與誰能積下多大的冤仇也倒不至于呢。三個人真是一籌莫展了。
劉總管突然提議,要不上遠一點的城池去自己販糧食過來得了,也免得讓糧莊還吃一層利益。這個提議剛一說出來,就遭到肖掌柜的反對。肖掌柜說:“上別的城池販糧食,來回要走幾個月,還要有專門的車隊馬隊,還不能遇到劫匪或天時地利別的什么事兒,未必回來就能解得了入冬后這些店的渴。再則,別的城池的糧食面粉與這里的可有差別?武大炊餅的味道百姓們都習慣了,如有一點區(qū)別,百姓認還好,如若不認,不是砸了牌子?再則,自己販糧食,也引起城里所有糧莊老板的抵制,一行便是一行的道,一行要有一行的操守,如若在這個鏈上你越了軌,那我們的聲譽也就毀得差不多了……”肖掌柜說完這些,武大心下暗暗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這肖掌柜到底和劉總管不一樣,是見過世面,有見識的,不會只顧眼前??僧斚逻@一關,如何過呢?
午飯時武大回了家,進了里屋,他想睡一會兒。這兩天來他太累了,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會有這樣一個隱形的仇人,而且是直沖他來,這是為什么呢?武大想得腦仁都疼了,終于暈暈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睜開眼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了,阮金蓮在床邊坐著。她極少見武大這么大白天的睡覺,心想武大定是遇見什么事了,這不正常。看見武大醒來,端杯茶過來給他,武大喝了茶還一陣陣發(fā)怔,突然他問阮金蓮:“你說我們在這地方有什么仇人呢?”這樣莫名其妙問一句,把阮金蓮給問住了:“仇人,什么仇人???”武大搖搖頭,知道他問了她,也是白問。正在這時,突然宋媽在外間傳話了,說閻會長派人又來叫武大去呢,武大一聽,一轱轆爬起來連綁腿的帶子都顧不上系便往出跑。
這一次武大不像往常一樣出門了,而是讓下人給他弄匹馬來。那種高頭大馬武大是騎不上去的。家里原來有一匹小矮馬,是去年武大給阮金蓮過生日時,有朋友送給阮金蓮玩的。這小矮馬雖小,但耐力和腳力倒還行,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武大一揚馬鞭,這馬便倒著小碎步向前跑去。
武大到了商會,將那馬拴在院里,就往里面而去。閻會長已在偏房等著武大了,武大剛一坐下,閻會長便開口道:“武大,你可認識一個叫柳萬雄的人呢?”一聽這話,武大腦子里突然閃過一道石破天驚的光。他看著閻會長,慢慢道:“難道是他,不至于啊……”閻會長說:“我找了很多人去打聽那些屯走各大糧莊糧食的人,最后萬宗歸一,后面有一個叫柳萬雄的人……這是個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財力?如若這人不撒手,這一關你怎么也過不去。你和這個人有什么宿怨呢?”武大聽后,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這個柳萬雄為何來這個地方了。
閻會長知道了武大與柳萬雄的過往,語重心長對武大說:“武大啊,你說娶個美妻是好是不好呢?這柳萬雄分明是要給你武大厲害看一看啊。從他屯走的這些糧來看,他的財力遠不止此啊。不管是用財力耗,還是用時間耗他都是不怕的……”這會兒,武大的心倒放下來了,有底了。告別了閻會長,走出商會,此時月亮已出來了,玉石般嵌在夜空中。武大牽著那匹小矮馬慢慢走著,有認識武大的人沖武大打招呼,武大笑笑,笑得有點辛苦了。
7
冬至的時候,這個城里降了薄薄一層霜。此時已經(jīng)有兩個炊餅店快要斷了原料了,城里的糧莊仍舊是毫無屯糧,連糧莊進貨的上一層糧食都被屯起來了。武大從自己的糧庫里調(diào)了最后一批糧給這兩個店,眼看著庫房里的糧越來越少,只剩下一小堆糧食在角落里,不出半個月,店里就要斷糧了。武大想,是時候了。
果不出武大所料,在這一天,武大收到了一封信。一看到這封信,武大便知道,這是誰的信了,這么長時間,他也找不到柳萬雄到底在哪里,只有這樣被動地等待著,一天一天地等著,現(xiàn)在終于到了可以了結的時候了。
武大不知為什么約在這樣一個地方,那是非常偏遠的一個地方。武大騎著那匹小矮馬走了很久,才來到這座小院前。叩了門,有個下人來開門。武大想,這柳萬雄既然能有那么大的財力屯了整個城池的糧食,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小院確實不大,兩邊東西廂房各三間,一個正廳,然后便是后院。武大再記起前段時間他碰到柳萬雄在飯館時的樣子,他想,這柳萬雄何時成了這般大隱之人?
進了廳堂,除了兩旁的椅子與茶幾,廳堂之上有個香案,裊裊燃著的香爐,是檀香,上面一幅山水畫。一個人背對著他站在那里,在那里凝神看這幅畫。武大做了個揖道:“好久不見,萬福?!边@時那柳萬雄才緩緩轉過身來。柳萬雄確實老了,和青春年少時對比,便覺這柳萬雄老得太快,反而不及武大耐老。現(xiàn)在柳萬雄也穿一件深灰的麻布長衫,頭上簡單打個發(fā)髻,目光溫和了許多,依然是濃眉,可已不似當年那樣劍氣逼人。
坐定后,下人給武大上了茶。茶是苦丁茶,這個季節(jié)喝苦丁茶是有點奇怪,過于清苦了。武大喝一口茶,然后問他:“柳大爺,你要怎樣?”這柳萬雄溫和地看著武大卻并不言語,掠過一絲苦笑。過了一會兒,他反問武大:“以你之見,你覺得我想怎樣?”柳萬雄看著武大嘆一聲:“你沒變呵,武大,這個地方真是適合你呵……”武大聽出柳萬雄的意思了,是說這個地方的人都矮,武大也苦笑了一下。
這時兩人都沉默了。兩個人站在這小而昏暗的廳堂里,一個高大,一個低矮。那柳萬雄已沒了當年的霸氣,多的倒是一份滄桑。
還是武大先開口了:“我不知你要怎樣,但你這樣屯著全城的糧,是不對的……”柳萬雄一聽這話,眉頭一挑,心下明了武大是知道了,便微微笑道:“武大,按說你這年紀不該這樣說話的,你怎能斷定是我屯了這城里的糧,且誰又有這樣的實力做這件事呢?你不知當年錢莊之事我已經(jīng)一敗涂地了嗎?”說完看著武大。武大一聽,語塞了,后悔自己太過急切。他在飯館看到的柳萬雄的頹氣,未必真就是頹氣,那才真是一個人的大隱之氣呵。
柳萬雄依然不說糧食的事情,只問武大:“聽說你的炊餅在這地方很聞名的。你開的店也很多,想來金蓮跟著你日子過得也不錯吧?”武大緩緩答:“起初,她跟我也是吃了很多苦,好在現(xiàn)在能夠好過點。日子過得去,不過是比小家小戶好一點點罷了?!薄奥犝f你們有一個兒子?”柳萬雄又問,武大道:“有,有個不才之子,名叫武渺?!?/p>
武大再也不知說什么了,只見那柳萬雄端起茶碗喝一口茶,道:“這么些年了,我一直都喝苦丁茶,清苦好像適合我。以前我的確不知道,清和苦,現(xiàn)在知道了,也是時過境遷了?!蹦莻€下人上來添水,能看出來這下人跟柳萬雄很久了,是個老奴,頭發(fā)都花白了。
武大問柳萬雄:“你一直一個人?”柳萬雄聽了并不回答,只是嘆道:“武大,你說,這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來的,是吧?”這樣的口氣和武大說話,倒讓武大覺得,這柳萬雄當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了。他剛要答,柳萬雄又自問自答道:“是的,最終卻是你娶了她,真是造化弄人呵?!苯K于說到重要的地方了,武大也可以肯定這柳萬雄為什么來這個地方了。他問柳萬雄:“你若真想見她,明日上我家做客……當年,她孤苦無依,我不過是時運而至,娶她過門。我知娶她虧了她了,只要她快樂就好……”一聽這話,柳萬雄眉頭一挑,又道:“我不過偶爾經(jīng)過你們這個城池,不會久待的,又為何要去你家做客,揪起那些前塵舊事?”
話說到這里,就不能再說了,兩人都沉默了許久。武大起身告辭,那柳萬雄依然背對著他站在那幅畫前。武大不知這件事該如何解決了,他想要說的每一條道理,他都回避了?,F(xiàn)如今,他只有被動地守著自己了。
下人送武大出門,走到院子中間那棵柳樹下了,忽聽從陰暗的廳堂里傳來幽幽一句話:“武大,我輕而易舉就能打你回到原形……”武大聽到了,心里一陣惶恐,卻沒有吭聲,低了頭,默默出了小院。同時他也嘆道,是啊,這才是當年那個柳大公子的做派??!
這一天,武大反而平靜了,不像前一陣等待得那樣焦灼了。他回了家,安安靜靜吃飯,晚飯有八寶豆沙,還有清蒸的鱖魚,這都是武大喜歡的菜。想當年挑著扁擔賣炊餅時,武大想吃一個八寶豆沙都很難,更不要說清蒸的鱖魚了。武大踏踏實實地吃了一頓飯,喝了兩碗雞湯,打了個飽嗝。
阮金蓮仍舊在屋里繡女紅。阮金蓮家里的事處理完時,就會拿著繡品繡,武大蓋給她的繡樓她倒是很少上去,她總是打遠處看著那繡樓,笑笑,一兩個月會上去轉一下,但也不在里面久呆。
武大看著阮金蓮。阮金蓮雖說已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母親了,但依舊嫻靜優(yōu)美,姑娘時的氣質(zhì)并未遠離,倒是多了一層溫婉圓潤的氣息。金蓮坐在淡黃的帳里繡東西的剪影實在是美好的……這幾年武大忙于店里的事務,只知她美,卻少有時間去欣賞金蓮的美。此時越發(fā)覺得自己真有艷福,是天運落在了他的頭上。
武大坐到金蓮的身邊,望著她,不知說什么。想來這女人在他身邊不知能待多久了,這全城的糧莊皆卷進去的風波不正是因了這個女人嗎?而她現(xiàn)在卻無辜地坐在這里繡東西。就讓她這樣無辜著吧,說到底,她又有什么錯呢?武大久久地看著阮金蓮。阮金蓮覺得這眼光有點詫異了,便也詢問地看向武大。武大看到阮金蓮小小的瞳孔里閃爍著孩子樣單純的光,握握她的手,轉身院里散步去了。
這天晚上,武大聽著阮金蓮在身邊傳出微微的呼吸聲,柔軟而清晰,額頭偎著他,不免百感交集。他對她輕聲說,你不該怨他了,他還是愛你的,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這樣大動干戈,除了愛,還能是什么?
一個星期后,這個城市下了一場雪,雪粒飛舞起來時,只聽得有個伙計一路大口喘著氣從街上跑過來,一進屋子便直接沖上樓梯。武大正在二樓整理往年的陳舊賬目,好對清賬目,了結這生意,遣散下人和伙計。這伙計連招呼都沒打就直接沖武大喊道:“老板!放糧了,放糧了,糧莊里又有糧了,劉總管進貨上面的供糧商也有了,要多少有多少啊……”聽到這個消息,武大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走到窗前,看著天空漸漸飄起的雪粒,眼里有了一層水光。伙計自然不明白這里面的奧秘,連肖掌柜和劉總管對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
武大的炊餅店終于在用完了最后一批糧食時又進到了新的糧食,焦黃的炊餅又一批一批從烤爐里源源不斷地被烤出來,形成一條金黃色的河流。
三天后,小雪依舊,雪已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這一天武大覺得自己一定要去送送這個人,一定要送送的。沒有人知道武大是怎么知道柳萬雄在這一天要離開這個城池,武大一大早就來到了城門外候著。城外刮著刀子般的北風,武大被凍得來回倒腳,雪花落在武大的頭發(fā)上、眉毛上久久不化。幾個時辰后,武大終于看到柳萬雄一行三人騎著馬過來了。柳萬雄披著件黑色的斗篷,將頭遮得完全看不清楚,但武大能認出來,那氣派是他。柳萬雄一直走到跟前了,才看清楚是武大,他稍稍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終于翻身下馬,走到武大跟前來。因了柳萬雄的高,武大便要抬頭仰望他,眉上和發(fā)上的雪都沒有化去,這時的武大簡直像是個矮小的雪人了。
柳萬雄看著武大說:“回吧,謝了,我知你對她是好的,當年是我家害了她家,照理我得感謝你在我入獄時照顧了她呢?!蔽浯蟛恢f什么了,想了又想,問:“你不想見她一面嗎?”柳萬雄轉身看著漫天的飛雪道:“不了?!蔽浯髮⒁粋€大的食盒遞給柳萬雄道:“這是我店里做的炊餅,你們帶著路上吃,我就是靠這個養(yǎng)活一家人的。”柳萬雄聽了,微微笑了,點點頭,接過了那個食盒。
雪越下越大,一行三人出了城門,走出去很遠了,武大才回了城里。武大知道,從此,這個人再也不會來這個城池了。
8
一個清晨,下了大雪,因為大雪的覆蓋,這城里的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矮,所有一切都像趴在那里似的,然后無限地延伸開去。
城里真的開始拆那些高過十米的建筑了,那次在茶樓聽到的消息竟然真的在這個城里開始執(zhí)行了。武大早起,走在街上,突然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打遠處看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高矮都要和他差不多了,走近一看,卻發(fā)現(xiàn)原來人們都開始彎腰走路。孩子敢揚起頭走路,腦后立馬要挨母親一下,孩子便縮下脖子來。更加離奇的是,有一天,武大進一個飯館,竟差一點要被碰頭。武大心下暗自吃驚,心想:我矮,那是真矮,是爹娘生的,我是一個侏儒,是沒有辦法。大家都這樣,什么時候是個頭,你們是真矮嗎?準備矮到哪里去?明明所有人都希望別人高看自己,而所有人卻又都在裝矮。某一時刻,連武大這已過知天命年歲的人都要糊涂了。
武小小依然在不管不顧地長高,和這城里的人比起來,他簡直快要成竹竿了,高得讓武大覺得有點驚悚。武大眼看著這孩子高過了閻會長,高過了自己的母親,高過了學館的老師,就是這樣,他依然每天還在廳堂的柱子下量自己的身高,渴望長得像自己的叔叔一樣高大威猛。
有一天,武大悄悄進了城里一個有名的醫(yī)館。他猶豫了許久,踏進了這個醫(yī)館又退出來,想了一想,又想進去……這個想法讓武大自己都覺得有點卑鄙了,他想去找這郎中開一劑藥,讓宋媽做飯時放在里面,讓武小小的個子不要再長了,再長下去在這個城里是要吃大虧的。雖然這么想,武大卻做不出。武大在那家醫(yī)館的門前徘徊著,在醫(yī)館的門前踩出層層疊疊的腳印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
武大做不出來,他知道這樣做是會有報應的。他怎能去阻止一個人的天性,怎能去扼制一個孩子的成長?可這樣長下去,他以后的路真是不好走啊。武小小完全不適應這個城池,也聽不進去武大的話,只要武大想要開口和他說話,他便撇過臉,像是躲瘟疫一樣。有時好好吃著飯,他剛想要說給小小聽,武小小便站起來就跑,只剩武大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對著一大桌子菜喃喃自語:“矮怎么了,我們這個環(huán)境崇尚矮啊。高真的是浪費啊,有一天這里的人甚至會忘了什么是高,忘了自己……”
小小聽不進去的,小小被恐懼攥住了心。他太怕這樣過一生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聞到炊餅的味道,便嘔吐,臉色暗青,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沫來……
年末將至時,這個城又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將這個城快要埋了一樣。大家都驚喜地嘆道,來年定是個好年景。是呵,瑞雪兆豐年呢。武大看著這大雪,卻心里升出一絲淡淡的憂愁,心想,這不知是喜還是哀呢?
武大這天做了一個夢,他夢到有一天清晨,他推開門,發(fā)現(xiàn)這城里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走路,像狗或者貓似的,有人甚至想要像蛇一樣行路,好像那樣更低更矮一些。夢醒后,武大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阮金蓮在他身邊發(fā)出均勻而柔和的呼吸聲,他卻感到異常孤獨與無助,他終于對這個他如此熟悉的城池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的恐懼。
在這個夜晚,武大有點想念自己的那個浪子弟弟了。他多想與他談談,看他過得怎樣,是否如意,可否帶小小遠走高飛?
創(chuàng)作談:
常常,我在翻字典的時候,看著一個又一個文字,看得久了便覺得這些文字像是一個個孩子坐在一起,排排坐,吃果果,睜著大眼,看著你,讓你覺得吃驚。
這,或許只是我自己的獨特感受。后來寫小說,突然發(fā)現(xiàn),當我開始寫作時,如同在與一群天真的孩子打交道,我如何讓他們能順暢而充滿魅力地講述一個故事?與孩子打交道需要什么樣的心境呢?我想,大約便是真純吧。首先,你要有真誠,其次,你要有單純。其實我覺得孩子是最聰明的,他們可以感知成人的一切不軌與虛偽。你越是掩飾他離你越遠,你越是高傲,他越是可以在一個縫隙一樣小的細節(jié)里拷問你的虛妄。寫作于我而言就是如此,必須真誠,再真誠……交付自己最純澈的心境,最卑微的內(nèi)心,對世界充滿敬意,如同對待孩童一樣,小心地駕馭這些文字。如若不然,這些文字很可能也如頑童一樣搗亂,上躥下跳,面目猙獰,或者給你闖出大禍,直至無法收拾。
我想,我只有這樣,也只能這樣,像與一群孩子交往一樣駕馭這些文字,充滿敬意與卑微之心,別無選擇。這,有時是享受,有時則如囚徒。
我要像一棵樹一樣緩慢成長。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