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張培翠 中國礦業(yè)大學 馬寶鵬
“漢語為非格標語言說”獻疑
河南大學 張培翠 中國礦業(yè)大學 馬寶鵬
胡建華(2007)提出漢語為非格標語言,然而其立論的基礎并不堅實:一方面它所列出的語言材料過少。另外,胡文提出假設所依賴的漢語現(xiàn)象,完全可以在生成語法既有的理論框架內(nèi)得到解釋。認真考察其假設、語料與論證后,本文認為,漢語為非格標語言的提法尚可商榷。
漢語;格;題元角色;焦點;獻疑
《外語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3期發(fā)表了胡建華先生的《題元、論元和語法功能項——格標效應與語言差異》一文(以下簡稱“胡文”)。該文提出漢語是一種非格標語言,其證據(jù)有三:
第一,現(xiàn)代漢語中,主賓語在句子中的實現(xiàn)(似乎)不僅不受動詞題元角色( theta-role)選擇的限制(如例〈1〉和〈2〉),而且也不受論元結構的制約(如〈3〉)(胡建華2007:163):
(1)寫毛筆;捆繩子;吃大碗;吃食堂
(2)a.那瓶酒喝醉了老王。
b.這瓶酒醉得我站不起來了。
(3)a.跑博士點
b.王冕死了父親。
第二,漢語中有施、受顛倒情況,即主語是受事,而賓語卻是施事,如(2)。這在英語中不允許出現(xiàn),如(4),日、韓語也不允許這種現(xiàn)象。(胡建華2007:163-164)
(4)a.*That barn painted me totally exhausted.
b.*This movie watched me to tears.
第三,格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存在很難從經(jīng)驗和理論上驗證。首先,現(xiàn)代漢語NP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格標記;其次,現(xiàn)代漢語懸空話題句可以合法存在,而這難以用格理論來解釋(胡建華2007:165)。
(5)a.他們,我看你,你看我。
b.水果,香蕉最好吃。
胡文由此指出“現(xiàn)代漢語主賓語對施、受題元角色的選擇似乎具有一定的自由度” (胡建華2007:164),進而提出了格標效應,以解釋這類現(xiàn)象。如下:
(6)格標效應:
A.格標語言:(a)所有的NP都必須有格;(b)動詞題元必須釋放,有格NP通過占據(jù)題元位置(θ-position)得到題元標記(θ-marking);(c)有題元標記的NP才可以做論元。
B.非格標語言:(a)NP可以無格;(b)動詞題元可以不按常規(guī)釋放,NP可以不通過占據(jù)題元位置獲得題元;(c)不占據(jù)題元位置的NP可以不是論元。
應當承認,胡文對漢語的特點把握準確,在這一基礎上提出的解釋也極有洞見。然而,仔細閱讀該文,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某些觀點仍有待商榷。作為后學者,我們不揣谫陋,僅就自己的疑惑之處略陳管見,請師友們批評指正。
首先,語言的取材問題。像胡文這樣子對語言做出分類的研究,按理說應該在取材的問題上做到語種數(shù)量充足,兼顧譜系、地域和類型三方面的平衡性。胡文所涉及的語言只有英、漢、日、韓4種,且這些語言不具有典型的代表性。胡文在沒有深入考察各類語言的基礎上就做出格標語與非格標語區(qū)分的結論,是不是略顯倉促了些?以往的研究不乏提供語言分類的新見解,但都是在大量調(diào)查和充分論證的基礎上完成的,其結論也經(jīng)得起推敲。這其中最為學界津津樂道的當屬Greenberg(1963)與Li & Thompson (1976)。Greenberg實際掌握的語料就涉及30多種語言(其1966年修訂本的語言分類附錄中給出了142種語言),這些語言遍及亞歐非澳和南北美6大洲,涉及漢藏、印歐、阿爾泰、閃-含、芬-烏、南島、尼日爾-剛果、印第安諸語系,以及系屬不明的日語、朝鮮語。Li & Thompson也是調(diào)查了幾十種語言方得出漢語為 “話題突顯語言”的結論。其他又如Berlin & Kay (1969)研究顏色詞共性,涉及上百種語言;Keenan & Comrie (1977)研究名詞短語可及性的等級序列,涉及50多種語言;Hawkins(1983)研究語序共性,涉及350種語言;Dryer(1992)研究語序和諧性涉及625種語言,Dryer(2003)則增加到了910種語言;Rijkhoff(2002)研究名詞性短語,涉及50種語言;Siewierska(2004)研究人稱范疇,涉及700種語言;唐正大(2006)研究關系從句,涉及189種語言;陸丙甫、羅天華(2009)研究中國境內(nèi)雙及物結構語序,涉及語言128種。反觀胡文,我們發(fā)現(xiàn),他所涉語言不過4種,在4種語言的基礎上做出這么一個假設,是不是有些倉促?
其次,英、日、韓語的代表性不足。我們知道,英、日、韓雖有形態(tài)標記,但其形態(tài)標記都不夠豐富。有趣的是,例(1)所體現(xiàn)的自由度恰恰是典型格標語言的特征,如俄語中有以下表達:
誠然,(4)在英、日、韓語中不能說。但我們可以認為,這類句式在漢語中形成的原因恰恰與動詞賓語NP格需求(demand for Case)有關。致使性語素“-得”的出現(xiàn)會改變動詞所指派的題元角色,使其變?yōu)橹率拐?Causer)與受致者(Causee),后者通常表現(xiàn)為一個(非限定性)小句(TP),其主語奪取了動詞所指派的賓格,導致V的賓語無法在原位(in-situ)實現(xiàn),轉而出現(xiàn)在話題位置(原主語隱遁),從而形成了這一結構(詳見Zhuang 2012)。英語之所以不允許這類結構,是因為英語既非話題突顯語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亦非代詞脫落語言(pro-drop language)。日韓語不允許這類結構則是因為日韓語中心語居后(head-final),且其賓語是有標記的,即便主賓語顛倒,絲毫不妨礙施受關系理解。
再次,胡文還拘泥于傳統(tǒng)的“主語”、“賓語”等語法范疇,稱(1)—(3)中動詞前后成分為“主語”、“賓語”,是否妥當?
其實,對于漢語,“主語”、“賓語”概念的提法本身就不見得妥當,如很早之前,“主語”的概念早就受到趙元任(Chao 1968:67-104)、Li & Thompson(1976)等的質(zhì)疑,認為漢語是一種話題突顯(topic-prominent)的語言。而漢語中“賓語”的概念更是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如呂叔湘(2002:520)就建議改用“補語”來代替“賓語”??梢姡膹闹髡Z、賓語的角度討論這些特殊的結構,其出發(fā)點就已埋下了問題的種子。
此外,胡文只談了結構格,而忽略了語義格,是否恰當?事實上,語義格并不需要通過結構(管轄)指派,如上面俄語例句(7)—(10)中的NP所表現(xiàn)的工具格形態(tài)就不是通過結構獲得的。事實上,許多語言的狀語成分會以賓格形式出現(xiàn),如韓語的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Wechsler & Lee 1996):
(12)中的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帶有賓格(韓語中的ul常被視作賓格標記),但這個格的指派,與管轄毫無關系,卻與情境界定者(situation delimiter)*此指事件動詞所指派的特定的題元角色 (Wechsler & Lee 1996:647)。相關(Wechsler & Lee 1996)。也就是說,它們的格指派是通過語義方式完成的。
與此明顯不同的是,相應英語中的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通常需要通過介詞的管轄獲得,如下:
(13)a.Jessica Simpson says she cried for five minutes after proposal.
b.I laughed for a long time when Steve....
c.Mr.Li has taught us Chinese for three years.
d.Iranian demonstrators have assaulted for three times the British embassy in Teheran
但是,不能因為有些語言不采用結構格就說這些語言沒有“格”——韓語這類的語言便是一個反證——更不能因為漢語中存在(1)—(5)這樣的例子,就說漢語是一種非格標語言。
有趣的是,胡文取消了格,卻又拋出一個“句位”的概念。是否可行?如果假定句位的觀點可取,那么就要設定另一套機制來規(guī)定各個動詞所在句子的句位,雙賓語句就要有3個句位,不及物動詞則有一個句位……如此一來,世界的語言就要一分為二,一類語言通過句位安置NP,一類語言通過格位安置NP,兩種語言井水不犯河水——這顯然與語言共性的追求背道而馳。
前賢們成功的研究已經(jīng)說明,假定漢語有格不僅不影響我們對以上特殊結構的有效探索,而且還有助于對漢語特殊句式的解釋,更有利于對語言共性的探索。
以李亞非先生對VV動結式為例,李先生便是結合題元合并(Higginbotham 1985)與格理論做出了極為完美的解釋:
如果[動結式]復合動詞充當小句VP的中心語,那么它只會向其NP論元指派兩個結構格,主格和賓格。這就意味著這類動詞最多能有兩個論元接受題元角色的指派。其中一個接受主語位置的格,另一個接受賓語位置的格。因此,如果兩個構件語素的題元角色總數(shù)一旦超過兩個,就必然會導致題元合并現(xiàn)象,從而保證每個題元角色最后都指派給格標論元,以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Li 1990:184)
再以領主屬賓句“王冕死了父親”為例,學者也多是借助于格理論對其進行解釋,如徐杰(1999,2001)、韓景泉(2000)、孫晉文、伍雅清(2003)、劉曉林(2004)、潘海華、韓景泉(2005)、陳宗利、肖德法(2007)、馬志剛(2008)等。
或許有人會說,(14)無法用格理論來解釋的:
(14)a.他們,我看你,你看我
b.水果,香蕉最好吃
事實上,胡先生之前的文章中已提及一個懸垂話題概念(Pan & Hu 2002,2008),恰恰能解決這一問題(亦見潘海華、韓景泉2005;楊大然2008)。
另外,胡文的個別說法本身似乎沒經(jīng)過嚴謹?shù)目甲C,囿于我們見解淺薄,僅列出以下幾條:
A.胡文指出:“英、日、韓這3種語言中,不及物動詞不能帶賓語,所以這幾種語言沒有(3)這樣的句子”(胡建華2007:163)
這一觀點本身存在兩個問題:一是(3)中動詞后的成分本身是不是賓語就值得商榷;再就是,不能因為英、日、韓這3種語言中的不及物動詞不能帶賓語,就斷言這幾種語言沒有(3)這樣的句子。事實卻是,日語中恰恰存在一種與“王冕死了父親”(3b)頗為相似的句子,如(15)所示(引自徐曙、何芳芝2010):*值得注意的是,從語法上來看,日語中“父”的身份是一個施動主體(“に”是一個被動格助詞)。但不管怎樣,我們不能否認日語中存在類似于(3b)的例子。
雖然是(15)在表面上與(3b)不同,但生成過程卻頗為相似,表面的不同極有可能來自于參數(shù)差異。如下(引自莊會彬 未刊稿):
(16)*Top表示話題,Suf表示承受(Suffer)。需要指出的是,莊會彬這里使用的Suf和后面的Foc并沒有什么不同。對此,莊會彬的解釋是,Suf占據(jù)的即是Foc位置,現(xiàn)在用Suf更加貼切。由此可見,日語例句(15)“父”之后的“に”,與其看作是被動標記,倒不如看成是一個承受標記,畢竟日語中被動句的特征就是普遍帶有受到傷害或者恩惠的感情色彩。
討論日語,這類現(xiàn)象按理說不應該忽略。
B.“有格NP通過占據(jù)題元位置(θ-position)得到題元標記(θ-marking)”(胡建華2007: 165)。
我們不妨討論一下例(17):
(17)a.Susan seems to have answered the question.
b.[IP SusaniI [VP seems [IP tito have answered a question]]
嚴格說來,小句動詞的外θ-角色是指派給DP語跡的,但由于根句的主語位置是一個θ’-位置,語跡就把θ-角色輸送給它的先行語。這樣,語跡與它的先行語構成了移動鏈(chain)。先行語為鏈首(head),語跡為鏈尾(root/tail),這表明θ-標準是一個指派θ-角色給單個單元以及論元鏈的條件。*應該說,θ-標準是關于鏈的條件。當然,這里的鏈指的不僅是移位范疇,還包括非移位的范疇,如例句中的{Susan}、{the question},這種鏈只含有一個成分,也就是說,它不是移動形成的,我們稱之小鏈(trivial chain),如果一條鏈所含的成分多于一個,如{Susan, t},即移動形成的鏈,則為非小鏈(non-trivial chain)。
C.胡文認為漢語無格的原因可以歸咎于漢語中AgrS以及AgrO的缺失。
事實上,Chomsky在提出這一概念時的設想是,這類成分是普遍的,可以用于任何語言。后來Chomsky出于多方面的考慮,最終還是取消了這兩個投射。胡文以AgrS、AgrO假說來支持他的漢語無格說,其基礎并不夠牢靠。
事實上,胡文所談的漢語幾類特殊結構,現(xiàn)有的生成語法理論框架實際能夠給予較好的解釋。而這些解釋,都繞不開格位。漢語的格位問題實際上是兩個問題:一是漢語是否是一種格標語言。二是漢語中的格如何指派。
3.1 漢語的格位問題
以往的研究表明,漢語是一種格標語言。這一點不僅為生成語法框架內(nèi)的現(xiàn)代漢語研究所驗證,而且也為早期結構主義框架內(nèi)的漢語研究所察知。不僅現(xiàn)代漢語如此,據(jù)研究,上古漢語中甚至可能存在顯性的格范疇,如王力(2004:304-305)就指出:“‘吾’和‘我’的分別, 就大多數(shù)的情況看來是這樣:‘吾’字用于主格和領格,‘我’字用于主格和賓格。當‘我’用于賓格時,‘吾’往往用于主格;當‘吾’用于領格時,‘我’往往用于主格。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用于動詞后的賓格?!崩纭敖裾呶釂饰摇?( 《莊子·齊物論》),“二三子以我為隱乎” (《論語·述而》)。張世祿(2000:191-192)也指出,“吾”、“我”,“余(予)”、“朕”的用法區(qū)別反映了原始漢語的某種格位關系。另外,時兵(2003)曾提出,“于”在上古漢語中是一個格助詞。因此,我們不妨先假定漢語是一種格標語言,并在這一基礎上討論漢語的格指派問題(如果這一問題能夠順利解決,再回頭討論漢語動詞的題元結構)。
接下來,我們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是要解釋“寫毛筆”結構/句式。實際上,這一現(xiàn)象是由漢語的賦格方式所致。*實際上,黃正德先生曾提出的以下英漢參數(shù)差異同樣能用來解釋這一現(xiàn)象:漢語動詞不論類別都可帶有一個固有格(可供查核一個名詞短語),但英語則一般只有給予類的雙賓動詞具有固有格。
在討論漢語的賦格方式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兩個基本術語:結構格(structural Case)與內(nèi)在格(inherent Case)。根據(jù)Chomsky(1986),結構格是指無需涉及題元關系,在S-結構上決定的格,而內(nèi)在格則是那些涉及題元關系,在D-結構上決定的格。然而,兩種格的區(qū)別沒有因為這一定義區(qū)分而涇渭分明,而且在語言事實面前糾纏不清,如(18)中的介詞for指派給DPBill的(固有)格,顯然是在S-結構上決定的(移位的結果):
(18)a.For Bill to be criticized is surprising.
b.[CPfor [IPBilli] [I’to [VPbe criticized ti]]]] is surprising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介詞向其賓語指派格,但不指派題元,如(19)中的of:
(19)Mr.Li taught us three years of Chinese.
這種問題的出現(xiàn),與格的性質(zhì)并不相關,而與英語的賦格方式有關,英語依賴于結構賦格。
大致說來,語言中存在兩種基本的賦格方式:結構賦格(格通過結構(管轄關系)指派)與語義賦格(名詞短語通過語義自動獲得格)。英語中的格指派主要是依賴于第一種方式,主要通過介詞的管轄獲得。*應該承認,在當今的口語中,這個介詞for經(jīng)常省略。這或許說明,英語正在走漢語歷史上走過的路子——賦格方式的轉型。同樣是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在韓語中與情境界定者(situation delimiter)*事件動詞所指派的特定的題元角色 (Wechsler & Lee 1996:647)。相關,而與管轄毫無關系,如(12)所示(韓語中的ul傳統(tǒng)上被視作賓格標記)。也就是說,它們的格指派是通過語義方式完成的(Wechsler & Lee 1996)。*Maling (1989)也曾論證韓語中此類短語從動詞那里獲得格。但Maling認為這個格是結構格,而事實并非如此,究其根本,它不是在S-結構上(通過管轄關系)指派的。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漢語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的分布。觀察(20):
(20)a.張三跑了兩個小時。
b.張三跑了兩公里。
c.*張三漆了房子兩個小時。
d.?張三漆了房子三次。
e.張三(漆房子)漆了兩個小時。
f.張三(漆房子)漆了三次。
g.張三漆了兩個小時(的)房子。
h.張三漆了三次房子。
上例表明,漢語的期間短語與頻率短語必須緊隨動詞出現(xiàn),如(20c)—(20f),或者出現(xiàn)在NP的定語位置,如(20g)—(20h)。這表明,漢語的賦格方式,與韓語不同,是結構賦格。
有了以上討論,“寫毛筆”現(xiàn)象已不難解釋,我們知道,這里的“毛筆”需要有格才能為題元角色所見,而它獲得格的方式不外乎二者:借助于介詞或動詞的管轄,獲得介詞或動詞所指派的旁格或賓格,分別如(21)、(22)所示:
(21)以毛筆寫(字)
(22)用毛筆寫(字)*有人可能會說這里的“用”是個介詞。即便如此,也絲毫不影響本文的論證。
倘若兩者都無法滿足,“毛筆”還有另外一種方式獲得“格”,即進入動詞所管轄的位置,獲得動詞指派的賓格,成為“代體賓語”(邢福義1991)。如(23)所示:
(23)寫毛筆
事實上,漢語中不僅有些“工具”、“處所”短語會以代體賓語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一定條件下,期間短語、頻率短語同樣會成為代體賓語。譬如:
(24)他吃了三個小時
顯然,這里,“三個小時”奪取了動詞“吃”指派的賓格,導致其真正的“飯”無法實現(xiàn)。(后者若要實現(xiàn)則只能復制動詞,以附加語(adjunct)的形式出現(xiàn)(Huang 1982),即,“他吃飯吃了三個小時”。)
有趣的是,英語中也不乏類似的例子:
(25)a.Mr.Li taught history for three years.
b.Mr.Li taught three years of history.
(26)a.John loaded the hay onto the trunk.
b.John loaded the truck with the hay.
也就是說,(25b)中的期間短語奪去了taught指派的賓格,導致taught的賓語history只好以of結構實現(xiàn)。(26b)中的the trunk本為目標,但它奪取了動詞load指派的賓格;load真正的賓語hay則只能以with結構實現(xiàn)。
3.2 漢語的題元合并現(xiàn)象
討論到這里,問題卻是遠沒有結束,還有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需要解釋,那就是,這一結構中的題元角色該如何指派?
在生成語法框架討論動詞的搭配問題,不可避免地要討論該動詞的題元結構,具體包括以下內(nèi)容(黃正德2007:3)
(27)動詞的題元結構:
a.論元數(shù)目:動詞屬于單元、雙元或三元述詞。
b.語義選擇:論元所擔任的論旨角色(施事、客體、受事、地點或命題等)。
c.范疇選擇:論元所屬的語法范疇(名詞短語、介詞短語、子句等)。
舉例來說,“吃”屬與二元謂詞,它的兩個論元必須由DP來擔任,分別被指派題元角色施事、受事。如果按照這一標準,很顯然,(1)—(3)的論元實現(xiàn)不僅不受動詞題元角色選擇的限制,而且也不受論元結構的制約。
進一步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寫毛筆”一詞中,為保證每個題元角色最后都指派給格標論元,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可能會發(fā)生題元合并現(xiàn)象(Higginbotham 1985),即有兩個題元角色指派給“毛筆”,一個是“寫”的受事,一個是工具。
假定存在一個“張三寫毛筆”的結構,我們知道,這一結構中,至少有3個題元角色需要得到指派,它們分別是,施事、受事、工具。然而,動詞“寫”只能向其論元指派兩個格,主格和賓格。這就意味著,它最多能有兩個論元接受題元角色的指派。一個接受主語位置的格,另一個接受賓語位置的格。這時候,為保證每個題元角色最后都指派給格標論元,以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不可避免,要發(fā)生題元合并現(xiàn)(Higginbotham 1985;Li 1990)。也就是說,要有兩個題元角色指派給“毛筆”,一個是“寫”的目標,一個是工具。
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語言中題元合并和格需求雙重作用而導致的賓語,不僅存在代體賓語,還包括大量的真賓語。如下:
(28)a.挖地道
b.挖金子
正如邢福義先生所指出,這類賓語并非動詞“挖”所作用的對象,而是其目標。也就是說,這里的“地道”、“金子”可能都獲得兩個題元角色,分別為“受事”、“目標”,從而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參見莊會彬2014)。
3.3 論元結構改變的現(xiàn)象
至于“那瓶酒喝醉了老王”這樣的句子,黃正德(Huang 1988)已在生成語法理論的框架下做了較好的解釋。黃先生認為,“喝”與“醉”結合而成動結式,會產(chǎn)生致使義,從而導致其論元結構的改變,能夠攜帶兩個論元,即致使者(Causer)與受致者(Causee)。然而,“喝醉”這一結構中,至少有3個題元角色需要得到指派,它們分別是“喝”的施事、受事與“醉”的經(jīng)歷者。這時,不可避免,會發(fā)生題元合并。對此,李亞非先生(Li 1990:184)認為與格指派的關系密切:
如果[動結式]復合動詞充當小句VP的中心語,那么它只會向其NP論元指派兩個結構格,主格和賓格。這就意味著這類動詞最多能有兩個論元接受題元角色的指派。其中一個接受主語位置的格,另一個接受賓語位置的格。因此,如果兩個構件語素的題元角色總數(shù)一旦超過兩個,就必然會導致題元合并現(xiàn)象,從而保證每個題元角色最后都指派給格標論元,以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
也就是說,動結式最多能有兩個論元接受題元角色的指派。一個接受主語位置的格,另一個接受賓語位置的格。這時候,為保證每個題元角色最后都指派給格標論元,以滿足題元標準的要求,不可避免,要發(fā)生題元合并現(xiàn)(Higginbotham 1985; Li 1990)。也就是說,要有兩個題元角色指派給“老王”,一個是“喝”的施事,一個是“醉”的經(jīng)歷者。
3.4 焦點結構現(xiàn)象
“王冕死了父親”這一句式,前賢有過大量的討論(徐杰1999,2001;韓景泉2000;逯艷若2002;孫晉文、伍雅清2003;潘海華、韓景泉2005;安豐存2007;楊大然2008;馬志剛2008;胡建華2008;劉探宙2009;莊會彬2013等)。
前賢們在動詞的性質(zhì)、領有名詞的來源、題元結構、賦格問題等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討。其中,格的指派問題成了最讓前賢們糾結的問題之一。譬如,徐杰(1999,2001)認為領有名詞獲得的是主格,而隸屬名詞在原位得到部分格;韓景泉(2000)提出了“格傳遞”的分析模式。孫晉文、伍雅清(2003)設計了兩步推導,以解決動詞前后兩個名詞的格問題。劉曉林(2004)堅持不及物動詞也可以賦賓格。潘海華、韓景泉(2005)提出,動詞之后的論元可以將空主語位置的主格繼承過來。陳宗利、肖德法(2007)認為領有名詞與領屬短語都帶有主格。馬志剛(2008)則指出“王冕”是一個無格論元?;蛟S,也正是這類問題的糾結,使得“格”問題在漢語里撲朔迷離,難以捉摸。而根據(jù)莊會彬(2013),這一現(xiàn)象完全可以避開“格”的糾纏,而認為它是話題化與焦點化雙重作用的結果。
首先,“王冕”一詞應該位于Spec,TopP位置。之所以這樣處理,有兩個根據(jù):一、漢語是一種話題突顯(topic-prominent)的語言(Li & Thompson 1976),也就是說,漢語句子的第一個成分更多地應看作話題;二、以往的研究也表明,“王冕”的懸垂話題地位(Pan & Hu 2002,2008;潘海華、韓景泉2005;楊大然2008);趙元任先生早已指出:“漢語句子中主語與謂語的語法意義與其說是動作者及其動作倒不如說是話題及其說明”(Chao 1968:69),也就是說,“漢語的主語其實就是話題”(沈家煊2013)。*值得一提的是,懸垂話題的出現(xiàn)不需要格。
“王冕死了父親”句式中“父親”的由來就只存在兩種可能:第一種,把“父親”視作主語,源自Spec,VP位置,如(29)所示;第二種,“父親”源自動詞“死”的補足語位置(如果認可“死”是一個非賓格動詞的話),如(30)所示。
(29)[TopP王冕 [FocP[Foc’[TP[VP父親 [V’死了]]]]]]*“死了”的形成問題,在GB理論框架內(nèi)曾頗有爭議,有的學者認為漢語是一種體降落的語言(Asp-lowering)(Cheng & Li 1991);有的學者則將其處理為動詞提升(V-raising)(胡建華 2008)。這一爭執(zhí)在最簡方案中已不存在,因為動詞從詞庫一出來便已經(jīng)“羽翼豐滿”(full-fledged)了。
(30)[TopP王冕 [FocP[Foc’[TP[VP[V’死了 父親]]]]]]
無論“父親”的基礎生成(base-generated)位置如何,“王冕死了父親”句式都可以分兩步推導出來:
先是出于格的需要,“父親”移到主語位置(Spec,TP):
(31)[TopP王冕 [FocP[Foc’[TP父親 [VPt父親[V’死了]]]]]]
(32)[TopP王冕 [FocP[Foc’[TP父親 [VP[V’死了t父親]]]]]]
接著,“死了”經(jīng)過焦點化操作(或者說出于特征核查的要求),提升到了Foc0位置上,即“父親”之上。如下(其中,〈33〉是在〈29〉的基礎上推導而來,〈34〉是在〈30〉的基礎上推導而來):
這時,“父親”成為Foc0位置動詞的唯一補語,并被恰當?shù)刂概蒣+Foc]特征。當然,如果Spec,FocP不帶有[+Foc]強特征,VP“死了”無需通過移位來進行特征核查,留在原位,所生成的表面詞序是“王冕父親死了”。
可見,例(1)—(3)所給出的幾種漢語特殊結構,都能在生成語法的理論框架內(nèi)做出很好的解釋。如果說,為解釋這些看似特殊現(xiàn)象而將語言一分為二地劃分為格標語言和非格標語言,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從以上討論不難看出,胡文僅靠對有限的4種語言進行觀察,便拋出格標語言與非格標語言的區(qū)分。這一提法尚可商榷。事實上,胡文所賴以提出假設的漢語事實,完全可以在生成語法既有的理論框架內(nèi)得以解釋:“寫毛筆”現(xiàn)象實為格需求與題元合并雙重作用的結果,“那瓶酒喝醉了老王”現(xiàn)象是題元結構改變與格指派雙重作用的結果,“王冕死了父親”則是一種漢語的焦點結構現(xiàn)象。因此,沒有必要為它們特設格標語言與非格標語言之分野。就目前來說,我們掌握的材料還不夠多,對各種語言的情況了解還不透徹,現(xiàn)在就說漢語是一種非格標語言還為時尚早。即便是真的有必要區(qū)分格標與非格標語言,我們也應該經(jīng)過大量論證和跨語言的大規(guī)模調(diào)查之后,再下結論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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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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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謝: 本研究的開展,得到了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金支持(CSC NO.201507900004)以及河南大學王志堅老師、馮君亞老師、何曉芳老師、中國社會科學院劉娜博士等的幫助。文稿付梓之際,本文責任編輯楊朝軍教授又提出了諸多寶貴意見。一并敬致謝忱。所余訛誤,概由作者負責。
H043
A
2095-5723(2015)03-0032-09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句法-語義錯配——漢語偽定語現(xiàn)象研究”(14YJC740115)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2015-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