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瑤族）

天剛放亮，我就聽到了師父的腳步聲。這聲音我無法形容，師父一定穿上了與眾不同的那雙鞋。那鞋是師母特制的。師母出身制鞋世家，那時候，沱巴山區(qū)大部分人都穿師母家做的鞋。小時候師母跟父親和哥哥們學習做鞋，她的手藝在三十多年后仍然沒丟失。那天我陪師母去縣城挑選皮革，回到沱巴后師母就加緊為師父制鞋。師父的腳步聲略為凌亂，此時我聽到師母說天還早呢，再睡一下吧！師父沒有回應，他的腳步聲離我房間越來越近。師父輕輕推開我的房門，我立即睜開雙眼。師父輕聲地說，醒了？

昨晚我一夜沒睡，一直醒著。今天是農(nóng)歷十月十六，跳盤王的日子。一年一小跳，三年一大跳，這是沱巴山區(qū)瑤民的習俗。師父趕上了。師父是第一次當總師公跳盤王，看得出他既興奮又緊張。師父的興奮緊張感染到我身上。去年的盤王節(jié)是盤永龍?zhí)?，他是總師公，可是，盤永龍的生命沒有熬過今年盤王節(jié)。他得了一種怪病，鼻子時常流血，嘴里有一股難聞的腥味，遠遠地就能聞到。盤永龍去世，總師公的重擔就落在我的師父身上。師父的師父不是盤永龍，他們分屬不同的師父。盤永龍沒有門戶之見，他跳盤王度戒時，都是指定我?guī)煾府斨?。我的師父跟隨盤永龍20多年了，兩人配合默契，在沱巴山區(qū)傳為美談。昨晚我睡不著，害怕師父跳砸，害怕我當不好助手，并且想象著那個即將到來的神秘熱鬧而發(fā)怵的場面。

戶外有鳥歡叫，師父家的兩只大黃狗吼出清晨的第一陣聲音。這是兩只十分敬業(yè)的黃狗，昨晚院子外稍有風吹草動，它倆就吼著撲過去。

一夜沒合眼，我很困。我從來沒這樣整夜失眠。師父靠近我的床，說睡得好嗎？我撒謊說睡得很香。我跳下床。師父在我的床頭抽出香煙點上。

堂屋里整齊地擺放著各種祭祀道具，那只懸掛著的銅鈴在清晨的小北風吹拂下，叮當作響。師母也起床了。她把藤籃遞給我，讓我身子別動。她回身端來小盆香水，用小樹枝沾了香水“噴”在我身上。這香味跟我這幾天沐浴的不一樣，更像山上春天里野玫瑰的淡香。接著師母又在我?guī)煾干砩蠞姙⑾闼?。師父提著兩只活公雞肩扛鋤頭帶我出門。我手中藤籃里裝著紙錢、鐮刀和法器。我們要去祭拜盤永龍。在我們這個大峒里分布有好幾個村寨，它們或是在山腳下或是在沱巴河邊。盤永龍那個村叫大田，離我?guī)煾傅膷箮r村有三里路，我們要跨過沱巴河支流的小橋。農(nóng)歷十月的沱巴清晨，風涼絲絲的，但走著走著身子便暖和起來。一路很安靜，沱巴河水嘩啦啦地流淌。我走在師父前面，我除了聽到他不同一般的腳步聲還聽到他口中含混的吟唱。

趙師奶仿佛知道我們到來似的，早已將門打開。盤永龍的靈牌安放于正堂木壁下。師父帶著我給盤永龍燒香叩頭，師父為盤永龍吟唱經(jīng)文，讓盤永龍靈魂安息。師父念經(jīng)的聲音清晰，嗓音很好，特別是顫抖音，吟唱得圓潤而極富磁性。站在一邊的趙師奶眼里的淚水流下來。盤永龍去世時只有61歲，據(jù)說是歷代總師公里最年輕的?；畹米铋L的沈師公103歲那天跳著盤王離世。去年盤王節(jié)前幾個月，盤永龍身體已經(jīng)每況愈下，鼻子天天流血，各種瑤藥都試過了，就是不見好。我和師父隔不了兩天就去看他，為他送去豐油魚。豐油魚是沱巴山區(qū)的特產(chǎn)，而我和師父捕得的豐油魚又產(chǎn)自山區(qū)腹地沱巴河一條隱蔽的小支流的巖洞里。這魚特別鮮美。有一回我跟師父進山采藥，進洞口布滿荊棘的山洞躲雨時，在從洞里流出來的溪水里發(fā)現(xiàn)了這種魚的身影。我們用原始的捕魚法捕到了三四斤。這魚不大，最大的也就三指來寬。無鱗，圓長條形?；氐郊液?，魚放回水里竟然一條沒死。在別處捕得的豐油魚最長活不過一小時。而這里的魚卻活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師父分出一半讓我送給盤永龍。我提著魚簍飛跑著送到大田村盤永龍的家。盤永龍非常高興。后來，捕的豐油魚多了，師父并不急于叫我送給盤永龍，而是放在砌好的水池里養(yǎng)上幾天。有一回我見師父往水里滴一種青色的汁液。這汁液聞著很香。我想，豐油魚吃了這種香汁，味道就更香了。原本虛弱的盤永龍，在盤王節(jié)這天卻精神抖擻。他以最大的努力完成了跳盤王的所有儀式。他的舞蹈動作剛勁有力，吟唱聲若洪鐘。天亮，跳盤王結束，他就跌坐在地上。我和師父等人把他抬回家，他卻再也沒有醒來。沈師公離世時，盤王節(jié)剛剛結束。沱巴人說，這是兩個最令人敬佩的師公。

為盤永龍念過經(jīng)，清洗過他的靈魂后，師父宰殺掉其中一只公雞。公雞鮮血飛濺在盤永龍靈牌下方的祭壇上、紙錢上。這只被宰殺的公雞師父給趙師奶留下了。我們告別盤永龍家，去盤永龍的墳墓。除了過年、清明，沱巴人不會上墳的。師父這個時候給盤永龍上墳，意圖十分明顯，師父要請求盤永龍護佑他跳盤王成功。盤永龍的墳墓在通往第九座山的石棉山上，盤永龍曾為自己看好了一塊墓地，但是他去世后，風水先生趙世華否定了。因為命不合，具體說就是去世那天日子跟墓地不合。盤永龍懂中草藥也懂風水，凡是能成為師公的都通這些。我和師父花了差不多40分鐘才到達盤永龍的墓地。這個山林是小田村的，一般情況下不屬于這個村寨的人去世后是不能安葬的。盤永龍不一樣，他是總師公。就是別的師公，也有資格和權宜安葬在沱巴山區(qū)的任何山頭。這個新墳比較顯眼，上面光禿禿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墳堆的黃土顏色一下就跳出了初冬的山林。師父讓我點燃鞭炮。這掛鞭炮顆粒大，數(shù)量多，是兩千響那種。鞭炮噼里啪啦地在野外響起，驚動了沱巴的山水。不遠處的山坳傳來回聲，我看到山腳下的田地似乎在跳動。鞭炮是纏繞著墳堆炸響的，硝煙散盡，留下一圈紅紅的紙屑和淡淡的火藥味。盤永龍的墓還來不及豎碑，但這個工作已經(jīng)在我?guī)煾傅挠媱澙锪?。前些日子，他去雕刻場看過，跟石匠約定好了。石匠手中的石頭有好有差，他把最好那塊石碑料留著，上回有人花大價錢他都沒賣?；ù髢r錢的是盤祖安，他早年考上大學留在城里工作，后辭職自己開房地產(chǎn)公司，是一個非常有錢的沱巴人。盤祖安說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我價錢再翻一倍你總賣了吧？石匠說，我是為盤永龍師公留的。一聽盤永龍，盤祖安就沒了脾氣。無論他再有錢再牛，也不敢搶盤永龍的石碑料。盤祖安說，既然這樣，這石料我買來為盤永龍制碑吧。石匠說，不用了，這石頭我送給盤永龍。我?guī)煾父臣s定后，石匠就按我?guī)煾笇懙谋目虒懳淖帧Ｊ晨痰脴O為認真。師父定為來年清明為盤永龍豎碑，現(xiàn)在時間還早，石匠有充分的時間精刻。盤永龍墳墓的正前方豎立著一塊小石頭，這是將來豎碑的中心點。我?guī)煾傅募堝X就在這塊石頭前的平臺上燃燒。燒完手中那沓紙錢，師父宰殺公雞。師父的鐮刀又準又狠，公雞血“噗”地飛濺到墳堆上。師父提著公雞繞墳堆一圈，公雞血畫了一個圓。

叩拜完畢，師父坐在旁邊的草地上。他掏出香煙。他遞給我一支，我搖頭不抽。師父笑著說，你不抽煙將來怎么當師公？我說，當師公跟抽煙有關系嗎？師父說沱巴男人有幾個不抽煙的呢？沒有煙你不好跟沱巴人打成一片。我還是搖頭。我天生不能抽煙，一抽頭就昏。而且石染也反對我抽。師父抽完一根煙，就著盤永龍墳前小平地跳起了盤王舞。師父是按總師爺?shù)囊?guī)程跳的。他多次見過盤永龍?zhí)?，而單獨引領還從來沒有過。盤永龍自知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時，教過師父幾次。盤永龍靠在床上教我?guī)煾柑?。我?guī)煾赴幢P永龍的口令起舞念唱。師父跳的都是分解動作，從來沒有完整地跳過。盤永龍讓我?guī)煾竿暾靥淮?，我?guī)煾笡]有答應。師父私下跟我說，現(xiàn)在沱巴的總師公只有盤永龍一人，別人任何場合任何時間都不能跳。師父的意思是盤永龍還活著，他跳盤王不吉利。盤永龍去世后，我?guī)煾笧樗韧鲮`，組織唱孝歌，出殯前晚親自“頌歌師”，把盤永龍送往天堂。師父以他優(yōu)秀的人品和深厚的“藝術”造詣被眾師公及沱巴人推舉為總師公。正式當選總師公后，師父多次練習跳盤王。我和師母是師父唯一的看客。師父跳完一段就要讓我和師母指出不足。在我眼里，師父已經(jīng)跳得非常完美，相比盤永龍，師父動作靈活多變，姿態(tài)優(yōu)美，吟唱獨具魅力。師父對自己并不滿意，他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反復地揣摩推演。師父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時刻感動著我感染著我。

《過山榜》是我們沱巴人跳盤王中的一個內(nèi)容?！哆^山榜》它記載了瑤族的起源、姓氏由來、遷徙過程、重大事件以及瑤人應該享有的權利，應遵守的禁令等，千百年來成為瑤人爭取生存權、發(fā)展權和平等權的憑證?！哆^山榜》轉述了當時評皇的敕令，指出瑤民外出營生，所有官民人等都應當為之大開綠燈?！霸S各出山另擇出處，途中遇人不作揖，過渡不用錢，見官不下跪，如果采樣取所屬鄉(xiāng)山水源地，離田三尺三鍬，水戽不上之地，俱是瑤人所管?！薄八兜胤街莞h衙，所事安撫瑤人。為瑤人營生計，勸諭百姓豪民，不得行橫欺凌霸占，憑券牒許瑤民安生，違者決不輕恕。”每當師公以及師父吟唱到這里時，我就會心一笑。我佩服我的祖先以智慧果敢爭取人權，心中立即升騰起一種自豪感幸福感。不過，瑤民這個古老民族又是多災多難的，歷史上先民們受盡欺凌。好在，瑤民權利像中國其他少數(shù)民族一樣，終于在新中國獲得最大化。

時間關系，師父只跳了幾個片斷。師父精彩的舞蹈，九泉下的盤永龍肯定很滿意。師父的表演既是匯報演出也是最后的排練。

山下的沱巴各村寨完全醒來，炊煙緩緩升向天空，一些殺豬的聲音也陸續(xù)響起。秋收后的田野里種著油菜和各種蔬菜，最多的是蘿卜。沱巴雪蘿卜相當有名，每年冬天無論產(chǎn)量多少，總能一銷而空。我給師傅遞上香煙。師父體力好，幾段舞蹈跳下來，氣不喘心不狂跳。返回路上，我們不時碰上外出勞作的人，他們熱情地跟師父打招呼。寒暄完畢，他們靠在路邊讓我?guī)煾赶入x開，他們還會目送一程。這些讓路的按輩分，有的相當于我?guī)煾傅膶O子，而有的相當于我?guī)煾傅臓敔?。他們都會主動給師父讓路。對于長輩讓路，師父過意不去，就與對方客氣，兩人相互謙讓，有時候要讓好幾分鐘，直到其中一人“認輸”。今天這些清早離家勞作的，基本圍繞著過盤王節(jié)的主題，每一人一家的行為，都為營造盤王節(jié)濃重的氣氛添磚加瓦。

回到我?guī)煾傅募?，鄧正衛(wèi)在等著了。鄧正衛(wèi)是沱巴瑤族鄉(xiāng)鄉(xiāng)長，他是瑤族，爺爺是沱巴人。他父親那代起就工作生活到城里去了。鄧正衛(wèi)前年升級到沱巴鄉(xiāng)當鄉(xiāng)長，之前是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鄧正衛(wèi)來請我?guī)煾竻⒓余l(xiāng)政府和縣民委共同舉辦的盤王節(jié)。鄧正衛(wèi)他們政府人員籌劃本屆盤王節(jié)有大半年了，搞節(jié)慶目的是為了擴大自己在外面的名氣和影響，招商引資。年初時鄧正衛(wèi)帶領副鄉(xiāng)長、宣委到縣里市里宣傳這個節(jié)日，還花錢在市報縣報上做活動宣傳廣告。鄧正衛(wèi)以鄉(xiāng)政府的名義向在外工作或發(fā)財?shù)你万溩觽儼l(fā)出倡議，期望他們出資出力為沱巴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貢獻最大力量，說得明白點就是給政府捐錢。鄉(xiāng)政府要求鄉(xiāng)里的每一個干部負責一批人，不論對方是不是沱巴人，只要愿意來沱巴投資，只要給沱巴捐錢就行。我負責的名單里有盤祖安，我給他打去電話，盤祖安一口回絕我的捐款要求。他說，哪有私人給政府捐款的！不過，我總有一天要回來為沱巴做貢獻的，但不是現(xiàn)在也不是以這種方式。我一共聯(lián)系了七八個人，大部分都三百五百的捐了些錢，他們錢是捐了，但話說得很難聽，說就當給干部們買藥吃吧。我說什么意思？他們說，政府干部會私分大部分捐款。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困難再大，鄧正衛(wèi)也決定要辦這個首屆盤王節(jié)。他在縣里有些根基，大約能找到不少贊助商。舉辦盤王節(jié)除了依靠上級政府商人和社會力量，更要靠沱巴當?shù)厝?。鄧正衛(wèi)召集沱巴村委干部去開會，宣講盤王節(jié)的重大意義。開會回來的村委干部挨家挨戶傳達上面指示精神，卻沒得到沱巴人的支持。鄧正衛(wèi)天天發(fā)火，臉成天被怒火燒得紅紅的。鄧正衛(wèi)讓我?guī)煾冈诒P王節(jié)上表演跳盤王，我?guī)煾覆淮饝?。從來沒有跳盤王在白天舉行的，而且以前跳盤王現(xiàn)場不能有無關女性參觀，就算新世紀改革，女性可以參加，也必須人人沐香浴更新衣，而后者是很難做到的。跳盤王是宗族活動，跟外人無關。按鄧正衛(wèi)計劃，通過這次跳盤王向外推介沱巴旅游，跳盤王作為一個旅游表演項目吸引外來游客。鄧正衛(wèi)還將邀請縣市兩級旅游局長參加這個節(jié)慶活動。我?guī)煾笀詻Q拒絕。在沱巴，沒有總師爺?shù)耐?，任何民俗活動都不能隨意舉行。上刀山下火海也罷，度戒也罷，婚禮也罷，我?guī)煾附^不做假。我?guī)煾附o鄧正衛(wèi)打了比方：那家沒死人你偏要上他家做法事，有道理嗎？鄧正衛(wèi)批評我?guī)煾杆枷虢┗?，迷信過頭。我?guī)煾妇桶阉s出了家門，鄧正衛(wèi)再上門時，我?guī)煾溉匀恢弥焕?。鄧正衛(wèi)拿我?guī)煾笡]辦法。

今天就是盤王節(jié)了，政府舉辦的節(jié)慶活動將在10點于鄉(xiāng)政府大院開始?，F(xiàn)在如果能請到我?guī)煾福磺卸歼€來得及。因為今天是盤王節(jié)，同為瑤家后代，我?guī)煾笇︵囌l(wèi)客氣多了。師母給鄧正衛(wèi)端上香茶，師父也給鄧正衛(wèi)遞了香煙。鄧正衛(wèi)展開手中的報紙，這是某天出版的市報，一個整版都說著沱巴盤王節(jié)的事。配上的標題說“沱巴盤王節(jié)農(nóng)歷十月十六舉行 總師公盤天良傾情奉獻原汁原味跳盤王”。師父一看標題就生氣了，說我什么時候答應過你、你們？你、你們把我賣了。鄧正衛(wèi)說，節(jié)慶是政府大事，你理應積極主動參與，搞節(jié)慶不都是為了沱巴的經(jīng)濟發(fā)展嗎？師父接連吐口水，他一生氣就這樣。鄧正衛(wèi)求師父給他面子，他把話說出去了，說給了縣領導市領導說給了報紙讀者電視觀眾，我?guī)煾覆怀鰣?，他的聲譽要掃地，沱巴鄉(xiāng)政府就永遠抬不起頭。鄧正衛(wèi)帶來了出場費一萬元。我?guī)煾刚f這不是錢的問題，跳盤王不是用來表演的，是嚴肅的宗族活動。沱巴發(fā)展旅游我支持，民俗活動該什么時候舉行就應該什么時候舉行，我反對表演。度戒、上刀山下火海、婚喪活動外人可以參觀參與，要是旅游發(fā)展起來了，游客能碰上就是他們的運氣，但跳盤王不行！

鄧正衛(wèi)思路跟我?guī)煾覆灰粯?，他說游客來一次是一次，而且來一次不容易，沱巴的民俗活動不特意表演，他們怎么有機會看到呢。我?guī)煾刚f，所以你弄你的我弄我的最好，我們互不干涉，你能弄下去是你的本事。

我?guī)煾高€有許多事要做，這個三年一次的大慶活動夠他忙活的。我?guī)煾钙鹕硭涂汀｀囌l(wèi)臉色特別難看，他離開時說你們這么不支持政府工作，以后也別想指望政府支持你們！

晚上民間的跳盤王儀式在沱巴中心學校舉行。我是這所學校的教導主任。師父提出借用學校地點時我完全贊同，我去找校長，校長滿口答應。校長還說，早應該在這里舉行了。以前跳盤王都是在總師公所在的村寨，除了沱巴中心校，沒有一塊很大的平地，參加的人一多，就擠不下。今年是三年的大慶，熱鬧熱烈是師父想要達到的目的。學校的幾個年輕老師被我發(fā)動起來，他們在我和趙師公的帶領下，把擱在師父家中的祭祀道具搬到學校。師父的嵐巖村離學校有些遠，我們扛著盤王畫像行走在道路上時，旁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駐足觀看。學校的這幾個來幫忙的老師不是沱巴人，他們是漢族，昨晚他們在我的督促下已經(jīng)用香水沐浴。因此他們可以觸碰任何祭祀物品。昨天，我們就在師父的指導下完成了祭臺的搭建。這是一個三層的竹樓，擱在學校運動場上方的舞臺上。平時這里是校長給全體學生訓話的地方，他居高臨下，下面的每一個學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是理想的跳盤王之地。盤永龍?zhí)P王的那些年，他們寨子的平臺太小，下面的平地太窄，人們都擠不進去，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在外面聽盤王。

一些車輛陸續(xù)從沱巴山外開進來。他們一些是參加政府舉辦的盤王節(jié)的，有一些是在外打工或者工作的沱巴人，他們從四面八方趕回來過盤王節(jié)。我看到師父輕輕地點頭，他的熱淚在眼眶里翻滾。

我的手機擱在宿舍里，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沒帶手機。我回去取東西時，聽到了手機的鳴叫。石染打來的。石染帶著責備的口氣說你干什么呢？！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一直在打你的電話。我解釋說我昨晚住師父家，今天晚上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做。石染說籌備重要事跟帶手機有矛盾嗎？！

石染是我?guī)煂５耐瑢W后來的戀人。上學那會兒我們之間沒有特別的來往，但彼此都有好印象。我們成績都不錯，大專畢業(yè)時她分到她所在的縣城，我分在我所在的縣城城西完小。在縣教育局報到時我要求分回沱巴中心校。局領導驚愕不已，說人家打破頭要往城里擠，這么好的機會你為什么要放棄？我說我是沱巴人，回沱巴工作順理成章。在我們縣，沱巴雖偏遠，但因為風光無限，空氣清新，分過去的醫(yī)生老師以及機關干部，基本能安心。當然，有了進城的機會，誰都會抓住不放的。他們不會明白，我回沱巴一方面是為了我?guī)煾?，為了沱巴師公后繼有人。石染得知我分到縣城，竟然通過關系對調(diào)到我們縣城虎口中學?；⒖谥袑W，在城北，離縣城有兩三四公里的路程。她對調(diào)分配到我們縣，為的是我。畢業(yè)分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深深地愛著我，她要跟我在一起。到了我們縣城報到，當?shù)弥曳只劂秃笏忠馔夂蜕鷼?，并且責備我不跟她通氣。石染是縣城里長大的，算是城里人，她屈就于虎口中學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但是我所有的興趣都在沱巴，回沱巴是我雷打不動的決定。還沒報到石染就趕來沱巴，對我興師問罪。那天開始，我們正式確立戀愛關系。周末時，石染從縣城趕到沱巴來陪我。沱巴四季美麗的景色讓石染著迷，作為沱巴人，我熟悉沱巴的山水，因為長年跟隨師父進山采藥，又比一般沱巴人了解自己的這塊熱土。我時常帶著她在沱巴進行深度游覽，有時候也隨師父去。我們多次去到我和師父捕撈豐油魚的地方。那是我、石染、師父三個人的秘密。那條小支流藏著許多人間美味。除了豐油魚，我們還捕捉到石板蛙。那時候，盤永龍還健在，捕到的豐油魚我們分作三份，一份給師父，一份給盤永龍，自己留下一份。師父送豐油魚給盤永龍前，喜歡用香汁喂養(yǎng)。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弄清楚師父那香汁了，原來，是野生茴香跟薄荷紫蘇的混合液體。作為徒弟，師父不說的我是不應該問的。我采回三種香料揉成汁，調(diào)好后滴到清水里，然后把新捕獲的豐油魚放進去。養(yǎng)過三五天，撈出來烹飪時，味道特別的鮮美清香。難怪盤永龍最好這一口。

我和石染的關系獲得雙方家長的認可。石染家人對我的唯一要求是我調(diào)到城里，只要進城在我們縣城也行到他們縣城也行。石染父親在他們縣城開了兩家飯店，在近郊開了一個大型汽車修理鋪。她父親說，只要我們定下來，他就幫我們買一套大房子。工作兩年后，我和石染得到進省師大文學院進修本科的機會。進修時間是一年，但實際上只需要半年，另外半年采取函授加節(jié)假日面授的形式。石染卻在學校里待了一年，她學習很刻苦，畢業(yè)時她拿下了學士學位。過了一年，她參加縣城高中老師公開選拔，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縣中。我們縣中是省級示范學校，進入這個學校代表了一個老師的水平，同時在這所學校，收入也很高。石染并沒有滿足，在縣中待了兩年又考上省師大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現(xiàn)在她博士在讀。她書讀得越來越高，我跟她的差距越來越大。我們?nèi)匀幌嗷壑?，但我們之間的裂痕也在一天天變寬。去年，省師大辦了一個國學研究生班，我報名參加?？荚嚦绦虻购芎唵?，主要是考古文知識，我一考就中了。我的古文底子很大部分來自于我研習《盤王歌》，而學習國學又對我研習瑤族傳統(tǒng)文化藝術有質(zhì)的提升。

現(xiàn)在，石染翅膀又長又硬，她的視野更開闊天空更遼遠。愛她，就應該放手。自她碩士快畢業(yè)時，我就有意地冷落她，給她造成不再愛她的假象。轉眼石染就是老姑娘了，而在我們沱巴，我這個超過30歲的男人也是老男人。我希望石染盡快嫁掉，但又舍不得她離開我。我是個胃口很大的男人，既要石染，也要沱巴。內(nèi)心的這種困惑掙扎時常折磨我以及石染。石染不允許我不愛她，我一提出分手，她就說我惡心，跟我鬧。幸福伴隨著痛苦。石染博士畢業(yè)很可能留在省城，她的學業(yè)棒，除了師大，別的大學以及科研、培訓機構都向她伸出了橄欖枝。我跟石染的前途是灰暗的?，F(xiàn)實生活中，愛情婚姻家庭，距離太是問題了。

石染在電話里說，她到沱巴了。

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得以抽身去接石染。她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等我。從我們中心校到鄉(xiāng)政府，有一公里的路程，我快步走著。太陽高高懸在天上，沱巴初冬的上午暖洋洋的。見到石染我心里陽光燦爛，但緊接著就烏云翻滾了。她身邊站著一個帥氣男人，她跟我介紹說，這是她的朋友左拉。我強忍住醋意，笑著伸出手說歡迎你來沱巴。左拉的手冷冷的，軟綿綿的，這是一只不愛鍛煉的知識分子的手。石染和左拉從省城開車來的，石染已經(jīng)學會了開車。車是左拉的，是一輛銀色豐田。我對石染說，你怎么來了？她說，我為什么不能來？今天盤王節(jié)么。左拉離我們稍遠時我低聲問石染，他是你男朋友？石染不置可否。我說他是干什么的？她說，省報文藝部的記者。我說，你們倆應該比較匹配。

鄉(xiāng)政府外的公路上成為臨時停車場，車主們都是鄧正衛(wèi)請來的嘉賓。我看到他們風風光光地下車，鄧正衛(wèi)及鄉(xiāng)里領導上前迎接。車輛有大車小車，大車下來的一群人身著瑤族服飾。這服裝是時裝化戲劇化了的瑤服，不是傳統(tǒng)的正宗的樣式。這些著瑤服的演員們來自縣文工團縣城關完小。從另一輛中巴車上下來的也身著變味的瑤族服裝，他們高聲大氣地說話，派頭十足。他們來自市歌舞團。鄧正衛(wèi)跟他們一一握手鞠躬。最初方案，政府盤王節(jié)地點放在沱巴中心校的，我們校長唐炳雄不答應。唐炳雄的理由是農(nóng)歷十月十六不是周末，學生要上課。鄧正衛(wèi)說，就不能調(diào)一下嗎？唐炳雄說隨意調(diào)動是違反教育法的。鄧正衛(wèi)說少給我扯這個法那個法。怎么做工作唐炳雄都不答應。鄧正衛(wèi)就只好定在鄉(xiāng)政府大院了。鄉(xiāng)政府大院能容納兩三百人，有這么大一個場地其實也夠了。只要能容納嘉賓們就行，至于沱巴看熱鬧的，管不得那么多了。唐校長是外鄉(xiāng)人，他是漢族，他從中師畢業(yè)到沱巴工作已經(jīng)30年，他把自己當作沱巴人。他老婆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也是漢族。但他的兒子卻能說瑤話。不知底細的人會把他兒子當作瑤族。他兒子上完大學到桂林工作去了，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一趟。每次回來他就找我們說瑤話，挺有意思的一個小伙子。校長不答應鄧正衛(wèi)而答應我?guī)煾?，這讓鄧正衛(wèi)記恨在心。校長才不怕。學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瑤族，讓學生們參與盤王節(jié)，就是告到教育局他也不怕。

政府搞盤王節(jié)，要求鄉(xiāng)里所有吃皇糧的都參加。沱巴中心校教工自然在邀請之列。有一個方塊隊是屬于我們的。慶?；顒泳鸵_始了，我沒看到學校的幾個人。要不是我來會石染，也許我也不會過來看熱鬧。

歡快的音樂響起來。節(jié)慶就開始了。我?guī)е咀罄轿覀儗W校方塊里。我們的位置很偏，好位置都讓給嘉賓們了。坐第一排的有來自市民委和縣里的領導，還有市歌舞團團長。石染坐在我和左拉中間，她更靠近我一邊。她身上灑過香水，是工業(yè)生產(chǎn)出來的那種。那時候，石染身上的香水，都是我制作的，她一來沱巴我就往她身上灑。沱巴香水純天然，味淡但悠遠。石染特別喜歡。這些年，她與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對沱巴香水的依賴也越來越弱?；顒邮紫扔舌囌l(wèi)講話，本來接著是鄉(xiāng)黨委書記講話的，因為書記在省黨校學習，趕不回來。一大堆領導講完話后，祭祀活動開始。

一位身著盛裝的師公上臺主持祭祀大典。他口中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清聽不懂。他向盤王像敬香，開壇請圣。隨之鼓樂響起，手持法器法杖的另兩個師公上臺。請完盤王，接著便唱盤王。不知道是從哪里請來的師公，他們的瑤話說得很蹩腳，有很濃重的“郊區(qū)口音”。

他們倒是按照請盤王、唱盤王、送盤王的基本程序走，但不乏表演。聽得音樂，聚集了不少前來看熱鬧的沱巴鄉(xiāng)民。他們嘴里發(fā)出不滿的聲音。各歌舞演員還沒上場，終于有一個沱巴小伙子忍不住大喊：臺上師公滾下來！他喊的是瑤話，發(fā)出聲音雖然震懾現(xiàn)場，但秩序仍然良好。這小伙子我不認識，看樣子是在外打工的沱巴人。現(xiàn)在的孩子長得快，幾年不見，你就難以認出來。這小伙子繼續(xù)喊叫，然后一群人跟著喊叫，他帶頭向臺上砸蘿卜。他腳下堆著帶泥的新鮮蘿卜，看樣子是剛從蘿卜地里出來，大約是音樂把他吸引過來的。不止他一個人砸蘿卜，他身邊的人都用他的蘿卜砸上臺。鄉(xiāng)里的干部立即過來阻止，我也加入到阻止的隊伍。你可以憤怒離開，切不可砸場。我沖過去抱住那個小伙子，我用瑤話說，住手！我還一邊把他往外推。小伙子喊我的名字，他比我小輩，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帶著叔叔二字。他說，你還是不是沱巴人，你就這么看著他們糟蹋盤王嗎？我不想跟他辯論，我的目的就是把他推出現(xiàn)場。他不敢跟我打斗，因為我是他的長輩，他被我順利地推到門外。別的干部阻止那些砸場子的沱巴人，現(xiàn)場一片混亂。我沖石染說，去關音樂關音樂。我一邊說著，一邊沖到音響旁，我不知道如何關掉音響，由于忙亂，石染也不知道如何關。我情急之下，拔掉電源。音響一停，現(xiàn)場聲音和動作就突然停止。我跳上舞臺，大聲說，請搗亂的人立即離開，否則背負法律責任。我的瑤話和當?shù)毓僭捊惶媸褂谩Ｎ覜]想到我的喊話竟然管用，兩三分鐘后，前來看熱鬧的沱巴人全部往外撤?？礋狒[的一走，場地就空了許多。鄧正衛(wèi)心里一定很難過，但他臉上掛著笑，接好音響后，他說，活動繼續(xù)，繼續(xù)！

經(jīng)過剛才的鬧騰，大家的興致全無。上臺表演的演員們完全不在狀態(tài)?，F(xiàn)場秩序倒是挺好。石染身子幾乎貼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偏離，她卻得寸進尺地靠過來。

節(jié)目單上顯示，還有三個節(jié)目，石染卻起身說，走吧，沒意思透了。我悄悄站起來，彎著腰隨石染往外走，走到一處我悄悄地看鄧正衛(wèi)，他正以身作則地認真觀看表演。出到門外，感覺空氣好多了，心頭竟有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我和石染說著閑話，不多時，見不少人出來，那些表演完畢的演員也都出來了。里面音樂在響，臺上人在舞在唱，臺下卻稀稀拉拉的。石染說，鄉(xiāng)政府弄這個盤王節(jié)是個錯誤。我接上話說，所有表演式的盤王節(jié)都是一種錯誤。

接近中午，政府的盤王節(jié)終于結束。從市民委請來的一個領導作總結發(fā)言。通過大喇叭我們清楚地聽到里面的聲音。她說，這次沱巴盤王節(jié)舉辦得非常成功！

我和石染忍不住笑了。

通過大門眺望政府大院，里面亂糟糟。工作人員正在安排他們?nèi)胧程镁筒?。門外，不見左拉。石染打電話問他在哪里，他說，他入食堂了。他叫我們快來。我說我不便入席，因為方案里面沒有安排普通干部就餐。左拉是不請自來的省報記者，這讓鄧正衛(wèi)驚喜不已。他把左拉安排在領導那桌。說起來，左拉也夠得上領導，他是省報文藝部副主任，副處級呢！多日后，省報文藝版出現(xiàn)了近2000字的報道，還配有多圖，占下大半個版，說的是沱巴鄉(xiāng)政府盤王節(jié)。仍然在說非常成功。文章說到了文化民俗經(jīng)濟招商，還虛構了沱巴人積極的參與程度。當我看到這篇報道后，我打電話給石染說，這樣的人也配跟你交朋友嗎？！自然這是后話，暫且不深表。

嘉賓們在鄉(xiāng)政府食堂推杯換盞。沱巴農(nóng)歷十月天氣已適合吃火鍋，新鮮的沱巴豬肉沱巴雞鴨，配以沐浴在沱巴山區(qū)特有氣候的蘿卜白菜，味道極佳，嘉賓們胃口大開。吃著喝著，人們就都忘了砸場子的不快，心中的陰影隨酒精的進入而消散。

左拉被市縣鄉(xiāng)三級干部捧著巴著，得意洋洋。他完全忘記了石染。

中心校球場里，我們的盤王節(jié)準備工作基本完成。盤王畫像掛在祭祀竹樓的中間那層，兩邊是別的與漢族一樣供奉的神像。我和石染步行回到學校。認識石染的老師主動跟她打招呼。我沒準備飯菜，原來計劃是去我?guī)煾讣页缘?。我從宿舍里找出一點禮物遞給石染，當作去我?guī)煾讣页燥埗Y物。在去我?guī)煾讣业穆飞?，我們遇上好幾伙人，他們都在議論上午砸場子的事。他們還說鄧正衛(wèi)請來的師公都是裝扮出來的，那幾個人是縣文工團的演員。說著說著他們的怒氣更大，他們把拳頭握得緊緊的。我走到他們跟前，我說，事情都過去了，我們沱巴人沒人承認他們的祭拜?，F(xiàn)在還是白天，盤王，他們是請不動的。就算盤王答應他們，被他們請到，也沒什么關系。我們的祖先他們都下大禮叩拜，沒什么不好。你們生什么氣呢？我說完，他們似乎氣消了許多。但當我離開時，一個人說，他們在歪曲我們的儀式！我裝作沒聽見，帶著石染繼續(xù)朝前走。

昨晚一夜無眠，午飯后我竟然稍放松就在我?guī)煾讣业哪绢^沙發(fā)上睡著了。這一睡就到下午四點。我被師母弄出的香水薰醒。石染不知去向。師母見我醒過來，說不再睡一下嗎？我說，睡夠了，我該沐浴更衣了。我問師母石染的去向，師母說，她提著香包去你宿舍了。她準備在你宿舍沐浴。正說話，石染出現(xiàn)在師父家。她已經(jīng)沐浴完畢，換上新干凈衣服。我呆呆地看著她，她收回目光看看身子，說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目光怪怪的。我說，左拉呢？她說，左拉去縣城了，他中午喝得太多，車是鄉(xiāng)政府找人開的。我說，那你怎么回省城？她說，走路回去呀。我沒興趣跟她開玩笑。師母已為我準備好熱水，香料從熱水里散發(fā)出特別的香氣。我?guī)煾父腋赣H同輩。我十歲那年，父親讓人給我算命，說我的命有六兩五，有這么重的人是不用干活也能好好過一輩子的。父親想象不出我將來會干什么輕松工作，在沱巴，除了農(nóng)活還是農(nóng)活，也許可以當國家干部。可是我的成績特別差，語文考幾分，數(shù)學總是零蛋。當干部是絕對是無望的。有一天父親想到了師公這個職業(yè)。在沱巴只有師公才有這樣的好命。師公在沱巴有著很高的聲譽，一年四季，師公都有活干，還能為人治病。柴米油鹽和現(xiàn)金都能通過師公行動換取，如果再適當?shù)胤N點田地，小日子就過得相當不錯了。父親帶著我拜了幾個師公，他們都不收，原因都是我不機靈，缺乏師公的天賦，還說，看，語文才考幾分，怎么能當?shù)昧藥煿?！當師公就得熟讀《盤王歌》，這是一部巨大的經(jīng)典之作，《盤王歌》是瑤族人民的史詩，是一部膾炙人口的瑤族詩歌總集，卷帙浩繁，涉及創(chuàng)業(yè)、遷徙、耕山、狩獵、生產(chǎn)、生活、愛情、婚姻、喪葬等等方面。單一部《盤王歌》，就得花三天三夜方能唱完。如果沒有深厚的文字功底根本無法完成。沱巴的師公都識漢字，都是些出口就能成章的民間才子。最后，我?guī)煾甘樟袅宋?。不知道為什么，我?guī)煾笇ξ曳浅Ｓ行判?。拜過師后，我大部分時間就住在師父家，師父把我當兒子養(yǎng)著。師父耐心地教我斷文識字，一年過后，我的學習成績有了質(zhì)的飛躍。我的智商在師父教我唱《盤王歌》看他跟人算數(shù)中得到開發(fā)。師父還教我辨識藥草，每一樣草藥師父都把它的名字用漢字寫出來。小學畢業(yè)時，我識的字已經(jīng)超過我們學校的老師。接著我順利地讀完初中，考入縣中。然后又從縣中考入師專。進入高中，我數(shù)學老是學不進去，雖然最后學的是文科，因為數(shù)學成績太差，總分也就剛到本科線。進入師專學中文，我如虎添翼。大專畢業(yè)，我對瑤族歷史瑤族祖先留下的文學作品理解就更透徹，時常有打通通往瑤人遠古道路的快感。特別是這些年進省師大國學研究生班，聽專家教授講國學，更加激發(fā)我對瑤族的歷史文化的喜愛，甚至著迷。

師父從洗澡間出來，他帶出一身香氣。師父一身新衣，特別是師母特制的那雙皮靴，非常閃亮惹眼，晚上再套上師公盛裝，一定帥得不行。我鉆入洗澡間。石染幫著我提來一桶又一桶香水，我們把它倒入木桶中，之后撒上一撮干玫瑰花。香水之中再加花瓣，香上加香。石染出去時帶上洗澡間的門。我褪去衣褲，裸著身子，正想爬入木桶時，石染突然推門進來，我假惺惺地驚叫。石染哈哈笑著再次關門。我全身泡在玫瑰花香水里。這些春天采來的玫瑰花在熱水中一點點發(fā)脹，香氣慢慢外溢。我洗得精心，讓香水精靈通過毛孔進入我的血液植入我的靈魂。連日來我和師父天天晚上洗香水浴，每天都洗得漫不經(jīng)心而心曠神怡。這個時間，整個沱巴上空都散發(fā)著香味。人人都在洗香水澡，但各家香味不盡相同。沱巴山野有多種香料，喜歡什么香型，如何制作全都在各人。沐香拜祖，才足以表示后輩的虔誠與敬意。

我終于洗完后，師母已經(jīng)把晚飯擺上桌來。

吃過飯，天還沒黑，路上就是從各村寨走出來的沱巴人了。他們身著瑤服胸前掛著香囊說著各種各樣的話，走向中心校。當前在沱巴，除了老人，平時很少見到穿瑤服的年輕人，如果他們不說瑤話，外面人根本不知道已經(jīng)來到瑤山。沱巴這些年建起了許許多多的洋房，那些祖先留下來的木柱承重木板當墻的瓦房，塌的塌，拆的拆?，幧降臐h化也日益明顯。因為換成瑤服，很多熟悉的面孔你會一時認不出來。

師父選擇中心校，除了考慮那里寬大，另一個目的是，校址上原來是沱巴的盤王廟，旁邊還有一個沱巴人共同的祠堂?！拔母铩敝腥細У?。后來沒再建。這幾年，有人提出建廟建宗祠，得到大家的響應。只是選址一直是個大問題。現(xiàn)在沱巴人口多了，廟小了容不下大家的祭拜，大了，難以找到一塊地。沒有廟，每年盤王節(jié)時，就只好以盤王畫像代替。也有人說了，盤王畫像在哪里廟就在哪里。盤王畫像通常就在總師公家里。當然很多家也有盤王像，但尺寸通常都不大，至少不會超過師公家的。今年從盤永龍家里接過盤王畫像時，我親自扛的，那個儀式同樣隆重。

我和師父也準備出發(fā)了。師母遞給我和師父每人一個香囊，我們把它掛在前胸。師父要主持跳盤王，為防止脫落，師母幫他纏得緊緊的。

快出門時，我被石染叫住?；厣硪娝?，我吃驚不小。她也身著瑤服。我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弄來的瑤服，肯定不是師母的。她比師母高大。這套瑤服穿在她身上特別合身。

我們到達中心校時，有人告訴師父，已經(jīng)清場完畢，所有非瑤人都不得進場。從前跳盤王規(guī)矩較多，比如外族人不得參與，瑤族婦女不得參與，盤王歌對唱那女的都是男扮女裝?，F(xiàn)在這些改了，瑤族婦女可以入場共同參與。這也是近年婦女們起身索要權利的結果。但外族人還是不得參與。盤王節(jié)中改革的還有一項，就是縮短了跳盤王的時間，就是說從前要跳三天三夜的縮為一晚。沱巴人跳盤王，說是一年一小慶三年一大慶，其實每年都沒什么區(qū)別，因為年年都是全族人共同祭拜，無所謂大小。有的瑤族地區(qū)，小祭時是一家一戶祭，只有到了大慶（有三年五年十二年的）才是整個村寨共祭。而我們沱巴，不止一家寨子，好幾個寨子，不同的姓氏瑤族人共同祭拜。

中心校大門半開著，負責維持秩序的兩個人一左一右哨兵一樣站立。這兩人都當過兵。大門前放著冒熱氣的香水。大門外早已聚集了前來祭拜的族人，我?guī)煾肝催M門，他們安靜地在外面等著。見到我?guī)煾?，他們都露出尊敬的微笑和目光。師父是主持人也是總指揮，二師公三師公四師公都如期到達。師父還對三位“分師公”說每一段舞蹈都要有我參與。二三四師公們點頭同意。我聽后心怦怦亂跳。

負責人用樹枝給師父和師公們?yōu)⑾闼?，然后師父就進去了。族人們都排著隊，接受潑灑來的香水，魚貫而入。

盤王祭祀儀式大致分為三大段，請盤王，跳盤王，送盤王。每一大段又有眾小段。比如請盤王又設為開壇安壇等。

時辰在大家的期待中到來，我看到師父一下子就進入角色，很老練地擊鼓開壇。我的緊張感瞬間消失。師父默敘法詞咒語，向神靈乞討陰陽卦。這些咒語師父還沒有傳給我，包括許多場合的咒語他都還沒傳。還不到時候。我不著急。因為我知道，咒語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東西，它們只不過是一些精彩的情真意切的詩詞和句子。

師父念完咒語敬完香，我跟其他師公走上香臺，敲鑼打鼓，舞動手中兵棍。我們齊心地唱：

打天天就動，打地地就驚;

打人人長生，打鬼鬼消滅;

……

請下眾神，開始請盤王。

開口先把盤王請，瑤家先天五對君;

恭請圣君登寶殿，靈師許愿?，幟?。

……

盤王請來后，就請盤王入座，二師公開始為盤王安排兵馬保駕護航。我和二師公邊唱邊舞，我仿佛看到盤王在上點頭稱贊。

盤王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就可以放心地吃茶喝酒，觀看演出。三師公和我為盤王作開場表演，與此同時，四師公和老人們不斷往神臺上堆放豬肉糍粑，不斷上香燒紙錢。

我和三師公唱道：

上王盤古好年月，元孔無年原出生。

六月初六王出世，卯時落地會騰云。

七尺高來七尺大，七眉七眼照乾坤。

……

師父接著唱。師父的腔調(diào)與我們不一樣，行家一聽就知道那是功底深厚嗓音了得的總師公。師父唱道：

混沌汪汪好似我王爺爺一對金雞叫，

淌淌蕩蕩弟子和你度千秋！

天蕩蕩來人無數(shù)，

地茫茫來到處不見一個人。

自從盤古開天地，

造天造地造山造水造凡人。

祈后生下天師傅，

后來又生李老君，

接著又生百家子，

天地人合三家合伙定乾坤。

……

師父唱罷，族人們你爭我搶地唱起盤王歌。有獨唱，有男女對唱，有小合唱?，F(xiàn)在改革了，不再男扮女裝，男女對唱是真正的男女對唱。人們以一問一答的方式，傳播瑤民先祖的來歷，歌頌盤王的功績。

如《來歷歌》：

盤王有道管天下，掌政一千八百年;

六男六女十二姓，九代黎民得安樂。

……

如《千家峒歌》：

男：細聲問，千家峒口在哪邊？

云霧紛紛看不見，青山有路難辨清。

女：云紛紛千家峒，石山背后是峒頭;

飄游過山進峒住，開山下種得豐收。

族人們以深情的唱詞敘述瑤族歷史，講述瑤民曾經(jīng)的苦難，弘揚先祖不屈不撓的精神;同時《盤王歌》中美好愛情，團結互助精神，尊老愛幼傳統(tǒng)，規(guī)勸人們遵紀守法與人為善的經(jīng)典唱段也被族人們反復唱到。族人們唱著跳著，忘記時空，醉了沱巴的山山水水迷住天上的月亮星星。

每一個族人是觀眾又是參與者。盤王就在我們身邊，他可以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們?nèi)魏稳硕际潜P王的化身。

族人們在一年又一年的唱盤王當中，認同身份，獲取知識，增添力量。從藝術手法上看，唱盤王采取了直陳，比喻，對偶，排比，夸張，復沓，問答等多種手法，內(nèi)容上涉及歷史生產(chǎn)生活風俗等等，是瑤族的小“百科全書”，也是中華民族燦爛文化中重要的一枝。

時間指向深夜兩點，師父手持長鼓邊唱邊跳，再次閃亮登場。他這個舞蹈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下一個節(jié)目即將開始。師父跳完后，給盤王敬酒上肉。緊接著，一鍋鍋鮮肉由人端進來，要與盤王共晚宴了。族人們十人一桌地坐下來，一桌緊連一桌，男女老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邊吃喝邊娛樂。

我與師父師母師公們以及沱巴最高長輩同桌。而師父為石染也留下一個空位。有人把石染叫來了。石染謙讓一下才在我身邊坐下。前段的祭祀狂歡，我沒顧得上石染，我完全沉浸在這個特別的氛圍里了。那陣盤王在我的眼前不斷變換身影形象，既像慈祥的老者又像威嚴的家長。

族人們歡快地吃喝，不時有歡呼聲從某桌傳出來。酒過幾巡，競賽似的唱盤王又在酒桌上開始了……盤王節(jié)是沱巴最熱鬧的時間。這一天在外的沱巴人都要趕回來，在很多沱巴人心目中過盤王比過春節(jié)更重要。有時候可能因為春節(jié)人太擠行動不便，就就地過了，而盤王節(jié)，是人們出行的淡季，交通都比較順利。春節(jié)是沱巴小家的團圓，而盤王節(jié)是沱巴宗族的大團圓。

早上六點，沱巴的天空露出微亮，該是送盤王回去的時間了。我跟所有師公坐立在盤王神像前，師父默念咒語左手搖銅鈴右手持開山刀一邊舞著。我們手上杖棍輕輕搖晃，周邊長鼓齊響。師父一邊念詞一邊帶領法師們先把眾神送走，我們則說著感謝眾神光臨的話語。隨后師父走出大門，祭拜天地，恭送盤王離開。不多時，師父回到祭臺高聲對族人說：“盤王傳言，沱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風調(diào)雨順，年年豐收，家家幸福和睦，人人健康平安！”族人們齊聲高喊：好的?。?/p>

跳盤王就此落下帷幕。

我困得不行，走回宿舍補覺。石染卻躺在我的床上。她姿勢帥帥的，像是睡著又像是裝睡。我輕輕地挨她身邊躺下。她一翻身就把我摟住了。

接近中午，鑼鼓敲響，嗩吶長嗚。我以為是在做夢，但聲音是現(xiàn)實中的。石染推醒我。

聲音來自我的學生們組成的樂隊，他們在我們樓下歡快地舞蹈，齊聲高喊：恭祝老師、師母新婚快樂，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我望著石染。石染說，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現(xiàn)在結婚吧！

樓下的鑼鼓歡樂聲一陣高過一陣。石染說，別愣著了，快來，他們鬧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