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一邊,古建筑岌岌可危;一邊,政府拿不出錢修繕。古建筑消損似乎已成定數(shù),但有人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就是山西省臨汾市曲沃縣文物局原局長孫永和。
2010年10月之后,一場逆襲在曲沃上演——6處縣保文物古建筑先后被6名社會人士認領;2014年底,曲沃官方宣稱,被認領的古建筑得到保護和修繕,“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這場逆襲的制造者正是孫永和。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逆襲也讓一些人質疑古建筑存在由姓“公”改姓“私”的風險?!肮沤ㄖ翘厥獾膰匈Y產(chǎn),文物法并無明文規(guī)定能否私人認領?!睂O永和說,“但是,為了避免古建筑消逝,值得冒一次險。”
目前,山西多數(shù)縣市文物局均面臨文物保護資金困局,如何破解?曲沃古建筑認領能否趟出一條道?
山西省臨汾市曲沃縣曾是晉國古都,文化底蘊深厚,文物古跡眾多。
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中,曲沃登錄的文物有550處,其中,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兩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7處,其余均屬縣市級文保單位和未列為保護單位的古建筑。
“曲沃面積僅為437.9平方公里,是個小縣,但從文物密度上看卻是一個文物大縣?!鼻挚h文物局原局長孫永和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這些古建筑早的近千年,晚的上百年,承載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歷經(jīng)千百年歲月侵蝕和戰(zhàn)亂紛擾保存至今十分不易,由于年久失修,其中絕大部分已破爛不堪,瀕臨絕境。這些年,縣保古建筑得到全面維修的不足10處?!?/p>
曲沃文物局副局長席為民從事文物保護27年,這些年,古建筑衰亡之快令他備感心痛,“一年一個樣,晚上下雨,聽見轟隆一聲響;次日云開,古建筑已成廢墟一片?!?h3>無力承擔的巨額保護費用
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政策規(guī)定,市、縣級文物保護資金由地方財政支出,這意味著,曲沃縣級財政要承擔90%以上的文物維護費用。年久失修的古建筑維修費用動輒上百萬元,對于這個農業(yè)小縣堪稱巨大。
破敗的吳家宗祠(武剛攝)
“曲沃是‘吃飯財政,根本無力承擔文物保護費用。”席為民說,“既無經(jīng)費維修,亦無力量建立機構和委派專人管理,只能眼看著這些古建筑消失。”
席為民告訴本刊記者,很多時候,古建筑損毀很長時間后才被發(fā)現(xiàn),“文物局現(xiàn)有20多名職工,全縣550處文物靠這些人看護,力量根本達不到?!?/p>
據(jù)席為民介紹,四牌樓——一座木質古牌樓,如無眾人相助“早毀了”。
四牌樓又名望母樓,位于曲沃縣城貢院街中段,是當?shù)氐貥私ㄖ?,始建于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這座樓閣與牌樓混合式建筑,在400年風雨侵蝕、戰(zhàn)火紛擾、文革浩劫后,破敗不堪。
但它在民間的影響力卻絲毫未減。每年農歷七月二十二,以四牌樓為名頭的“四牌樓傳統(tǒng)古會”都會準時舉行,百年未變。據(jù)說,古會期間每天有近十萬人。
2000年,曲沃貢院東街拓寬改造,橫跨街道的四牌樓“拆與修”成了一個大問題?!爱敃r,也有領導提出把它挪到一邊,先修路。”席為民回憶,“文物部門堅決反對,牌樓搬離原址就失去了意義和價值?!绷硗?,席為民等人擔心:牌樓一旦拆掉,還能建起來嗎?
最終,縣領導決定在原地修繕四牌樓。
錢從哪里來?縣里的干部每人集資50~100元;當?shù)仄髽I(yè)成了文物局“化緣”對象;向省里有關部門申請資金。東拼西湊,共籌款35萬元,修繕工程得以開工,而四牌樓的命運也由此改寫——2004年6月10日,四牌樓被確認為山西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孫永和說,這些年,曲沃文物部門修復古建筑均借企業(yè)贊助、員工捐款、財政撥款等途徑完成,這些做法“既無法持久,更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如何打破資金困局?孫永和一直在苦思冥想。
2009年,他在《中國文物報》上看到一則消息,安徽黟縣推出文物新政——2006年6月,黟縣推出“文物建筑保護愛心認領”。
相關報道說,擁有3200多處明清古建筑的安徽黟縣鼓勵個人、企業(yè)和社會團體“認領”當?shù)氐墓沤ㄖ?,這在全國文物界尚屬首次。古建筑認領人可成為文物所在村的榮譽村民,并可根據(jù)出資多少,享受在該建筑內的居住權。
但是,黟縣新政受到冷遇——無人參與認領。這并未讓孫永和退卻,在研究總結黟縣新政“失敗”的經(jīng)驗教訓后,孫永和決定在曲沃嘗試古建筑認領。2010年初,孫永和起草《曲沃古建筑認領保護辦法》(下簡稱《認領辦法》)。為慎重起見,孫永和邀請縣里的法律專家、當?shù)?0多位民營企業(yè)家及古建筑所在村的村干部座談,“先后開了3次論證會?!?/p>
據(jù)孫永和介紹,《認領辦法》規(guī)定:認領期間,實行產(chǎn)權與使用權、經(jīng)營權分離,不得轉讓、抵押,不得作為企業(yè)資產(chǎn)經(jīng)營,不得在被認領古建筑上私改亂建,維修方案須由文物主管部門批準,堅持“修舊如舊”原則,并接受主管部門監(jiān)管。
曲沃文物部門對認領者進行必要的資格審查,其維修方案等由文物部門審查批準,簽訂合同時文物部門需簽署意見。認領期限不超過30年,認領期滿,該古建筑的管理使用權無償返還原所有者,亦可經(jīng)雙方同意,續(xù)訂認領保護協(xié)議并備案。認領期間,如果因為認領者的不合理行為破壞了被認領古建筑,文物部門有權終止認領保護協(xié)議。
《認領辦法》也給認領者們提供了一定的優(yōu)惠政策:誰認領、誰維修、誰利用?!罢J領期限內認領人要對古建筑進行修繕和管護?!睂O永和說,“維修好的古建筑在使用時有規(guī)定和限制,用途必須與古建文化內涵相協(xié)調。古寺院就是搞文化活動、宗教活動,你不能開飯館、會館?!彼磸蛷娬{,《認領辦法》的總原則是“不能影響古建筑的本體安全”。
孫永和說,《認領辦法》是沒錢逼出來的,但它對文物保護很有效。
也有人對這種做法表示擔憂:古建筑是特殊的國有資產(chǎn),文物法并未明確說允許私人認領,民營資本進入是否違背國家政策?還有人指責孫永和是在搞古建筑“私有化”。孫永和很坦然,他說,自己不是在搞私有化,因為“認領的古建筑產(chǎn)權不變,歸國家”。
“塌一處,銷一個號,眼看著古建筑消失,心疼?。 睂O永和認為,《認領辦法》是一條必由之路。
最終,孫永和的想法獲得大多數(shù)人認同,2010年10月28日,在曲沃縣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上,《認領辦法》全票通過并頒布實施。為了穩(wěn)妥,《認領辦法》加上了“暫行”二字,“在實踐中如有不完善的地方再補充修正?!?h3>認領者修繕投入近2000萬元
出乎孫永和意料,《認領辦法》出臺不足兩年,試點的6處古建筑即被6位社會人士先后認領。
“6人中5人是鐵老板、鋼老板及房地產(chǎn)老板,另一人是普通農民?!睂O永和說,“被認領的古建筑分別是西海龍王廟、西海童兒廟、義城黃帝廟、神泉黃帝廟、龍泉寺、橋山黃帝廟?!?/p>
據(jù)他介紹,認領者各懷目的——有的熱心慈善只為義捐;有的愛好石雕,籌建石雕藝術博物館;有的旅游開發(fā),打造景點。
古建筑被認領后,認領者們在曲沃文物局指導下,委托專業(yè)機構做保護規(guī)劃和維修方案,接著,古建筑維修工程先后開工。
在認領者中,前鐵老板馮才以“嚴謹”出名。
61歲的馮才是曲沃南林交村人,多年前他曾是當?shù)匾粋€小鐵廠老板。2007年,國家取締小高爐,小鐵廠關閉,馮才成了“前鐵老板”。
2011年底,曲沃文物局局長突然登門向馮才借錢,“要修龍泉寺,但資金遲遲批不下來?!饼埲挛挥谀狭纸淮?。在馮才的兒時記憶里,龍泉寺一度是糧庫、放農具的倉庫、出售日用品的雜貨鋪、紙箱廠。這也值得花錢修?
后來,通過咨詢,馮才得知,龍泉寺始建于元代延祐五年(1318年),是曲沃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是個有價值的寶貝”。由于無人維護,龍泉寺的建筑殘損嚴重,且險情不斷加劇?!拔奈锝^對不能毀了!”于是,馮才爽快地答應文物局局長的借款要求。
當眾人將房子里堆放的陳年雜物移開后才發(fā)現(xiàn),房子徹底不行了,“墻體已經(jīng)向外傾斜了80多公分,快塌了。”房屋維修的工程量遠超出文物部門原先計劃,“要想維修龍泉寺,資金至少需要上百萬元?!?/p>
“文物局的人和我商量,龍泉寺在你村子里,你把它認領了吧?!瘪T才回憶,“我正好在村子邊搞濕地公園,將來這個也算一個景點。”2012年2月15日,馮才與曲沃文物局簽訂古建筑認領保護協(xié)議,正式認領龍泉寺。
“剛開始以為花一兩百萬元就能把它修好,專業(yè)人員檢查后才發(fā)現(xiàn),柱子和檁子均已腐朽,土墻瀕臨解體,房子必須落架修理,全部拆掉重建?!瘪T才說。
為了嚴格按照文物局的要求,馮才煞費苦心——為買一根十多米長的檁子,他跑遍曲沃周邊市縣的木材市場;整座房子未用水泥,使用的都是白灰;每一塊磚都經(jīng)他仔細篩選;全部采用傳統(tǒng)工藝施工。
在維修龍泉寺的一年多時間里,馮才幾乎天天在工地盯著,工程結束時,他已經(jīng)可以用專業(yè)術語細數(shù)修繕廟宇的程序和構件。
2013年初,耗資400萬元的龍泉寺修繕工程基本完工;2013年6月,龍泉寺由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升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馮才的辛苦沒有白費。
現(xiàn)在,全新的龍泉寺已經(jīng)成了南林交村中最為顯眼的建筑。還有遺憾的是,大殿中央佛臺上的幾尊佛像還只是粗糙的泥胎,“有人告狀說搞封建迷信,工程就暫時停了。”曲沃文物局局長李水河說。
2014年底,6處被認領古建筑的修繕工程都基本完工,這讓李水河很高興,“總投資近2000萬元,都是真金白銀,是十多年來全縣投入古建筑維修資金的十幾倍。”
在6名認領者中,59歲的農民閆寶林最糾結。
曲沃文物局2010年的一份匯報材料中記載:“2010年11月14日,閆寶林認領了曲沃西海村的童兒廟。這座廟宇為清代建筑遺存,年久失修,三孔廟洞塌毀,一片荒蕪。西海村閆保林簽約認領了西海童兒廟,先后投資50萬元,對童兒廟進行維修。重修送子菩薩、財神、藥王神殿;重建前檐廊、鐘亭;整修綠化廟院環(huán)境。廟貌煥然一新,游人香客如織。”
閆保林受到過縣里表彰,“2012年曲沃縣經(jīng)濟工作會議上,6名古建筑認領者披紅掛彩登臺受獎?!睂O永和回憶,“曲沃縣委書記、縣長給他們頒獎,每人獎勵3000元?!?/p>
現(xiàn)在,閆保林卻滿腹苦水。
最初,閆保林認為修童兒廟只是“幾萬元就能弄成的事情”。但當他到外地向一位出家人打聽后“頭就大了”,出家人說,修廟要有誠心,要舍得花錢,還給閆保林推薦了工匠。
站在童兒廟前,工匠掐指一算,塑一尊佛像5萬元,全部下來至少20萬元。最后工匠給出最低價,塑一尊佛像2萬元,“大小9尊佛,花了18萬元?!?/p>
目前除佛像,閆保林還將廣場、銅鐘、佛臺、壁畫、門窗都置辦齊全,“總共花了50萬元?!倍@些只是原計劃的一半,工程如果全部做完,“至少還要60萬元”。這筆錢從哪里來?閆保林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閆保林是個普通農民,家中8畝田地,除了土地上的收成,再無其他進項。修童兒廟花費50萬元“全部是借款”——親朋8萬元,兒子42萬元?!跋蛩杏H戚朋友借錢,到后來,再見我,他們掉頭就走。村里人都說我是傻子,把錢全投到廟里,根本賺不回來?!?/p>
42萬元是閆保林兒子的買房錢,他逼著兒子拿出來,“現(xiàn)在,兒子基本上不回家,怕我再要錢?!?/p>
閆保林自稱認領童兒廟的初衷是“積德行善”。他在童兒廟旁擺攤出售各種“開光”吊墜,也會埋怨不給香火錢的參觀者是“小氣鬼”。若門庭冷落,他會倒伏在佛像腳下嚎啕痛哭,祈求有香客登門。
童兒廟的香火始終不旺。2014年,童兒廟收到香火錢4000元,“除了成本,剩余1000元。”閆保林說,“照此下去,500年才能把債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