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莉[阜陽師范學(xué)院, 安徽 阜陽 236037]
刺繡,古代稱之為針繡,是用繡針引彩線,將設(shè)計的花紋在紡織品上刺繡運針,以繡跡構(gòu)成花紋圖案的一種工藝,古代稱“黹”“針黹”。因刺繡多為婦女所做,故屬于“女紅”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是古代社會衡量女子四德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凌叔華的小說《繡枕》通過一個大家閨秀“繡靠枕”的事件來展開敘述,揭示了刺繡世界里“賢德”的閨閣女子不幸的生活婚姻。大小姐花費半年的光陰繡一對靠枕,把這對繡枕看作是自己通向外界并得以找到一個好歸宿的平臺,然而,兩年的苦苦等待換來的是對未來的絕望。這不僅可以從故事的兩個不同畫面的對比顯示出悲劇,其實在繡枕的圖案里,冥冥之中就已暗示了大小姐等待的無望,埋下了悲劇的種子。那么,繡枕上的圖案到底有怎樣的一種象征寓意呢?
刺繡的圖案非常講究,不同的圖案代表著不同的寓意。這些圖案作為一種文化密碼,不僅代表著古老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也代表著個人美好理想、心愿的追求和向往。比如說龍是上古的圣物,歷代帝王自稱為“真龍?zhí)熳印币匀〉贸济竦男湃危耖g百姓也把龍看作是神圣吉祥之物,以它英勇、尊貴、威武的象征存在于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中。刺繡圖案里也常常選取“龍”作為刺繡的對象,并寄托著刺繡者諸多美好的心愿和祝福。“‘蒼龍教子’表達望子成材的意愿;‘九龍生子’比喻子孫后代穎悟聰慧,為棟梁之材;‘云龍風(fēng)虎’寓意杰出人物順應(yīng)時代潮流涌現(xiàn);‘龍飛鳳舞’寓意天下太平,百業(yè)興盛;‘二龍戲珠’象征高潔名貴吉祥如意;‘九龍獻壽’借喻富貴如意,多福多壽;‘團龍戲水’象征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龍鳳呈祥’寓意婚姻美滿,家庭幸福?!雹俅汤C圖案多以自然中的動植物作比擬和象征,當(dāng)然在不同的時期,因為文化的傳承和變遷,一些建筑和佛像的圖案也可能會成為刺繡者的選擇。刺繡中很大一部分的圖案所蘊含的吉祥之意已經(jīng)基本定型。比如說,夫妻恩愛和睦的“鴛鴦”,大富大貴的“牡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的“蓮花”,象征福祿長久、福祿雙全的“蝙蝠與鹿”,延年益壽、志向高潔的“松鶴”。除此之外,刺繡圖案中還經(jīng)常有魚、鳥兒、桂花、麒麟、梅等,都有一定的象征寓意在里面。那么,凌叔華的小說《繡枕》里大小姐所繡之圖又是什么呢?“一個繡的是荷花和翠鳥,那一個繡的是一只鳳凰站在石山上?!睘槭裁匆粚C花枕會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圖案呢?如果是一對完全相同的圖案象征著十全十美、成雙成對,是否大小姐所繡之枕本身就象征著不完美和殘缺?就連兩年后大小姐自己都嘲笑那圖案“怎么還有繡半只鳥的嗎?”如果說兩年前大小姐繡的這對靠枕完美的話,那么,作者為何在兩年后會讓大小姐自己取笑自己?筆者在這里猜測,或許,這對靠枕所繡的不對等是為了方便日后再次回到大小姐手中能夠被認(rèn)出,所以,和一般的刺繡成雙成對的靠枕不同。但是,從作品中可以看出,大小姐雖然嘲笑這對靠枕,但并未立即想起是自己所繡之物。那么,第二種可能,就是作者在這里精心布局,大小姐最終也沒能等到自己的那一半,就像這對繡枕,其實只是一半對另一半的殘缺的等待。
繡枕上荷花和翠鳥的圖案是這樣繡的,“那翠鳥的眼睛望著池子里的小魚兒真是要繡活了,那眼睛真?zhèn)€發(fā)亮,不知用什么線繡的。”荷花其實就是蓮花,“‘花蝶戲荷’‘鴛鴦戲蓮’‘雙魚戲蓮’‘蜻蜓荷花’‘因荷得偶’等,以蓮花與各種動物或自身產(chǎn)物喻愛情幸福、婚姻美滿?!討蛏彙赫旧彙⒌偻摹B年有余’等,寓意多子多福、男女好合、財富有余、平安富貴?!雹诳墒?,大小姐并沒有繡這些,大小姐卻只是繡了一只翠鳥在荷花上面,呆呆地凝望著水中的魚,那翠鳥的眼睛是“發(fā)亮的”,翠鳥對水中的魚兒是如此的渴求,可是,大小姐卻沒有繡出翠鳥夾住魚的圖景,而僅僅只是翠鳥對著魚兒那發(fā)亮的眸子。如果說大小姐就是那只翠鳥,那么,她癡戀和等待的就是那只魚,可是,大小姐正如那只翠鳥一般,僅僅只是對著魚兒凝望,卻并未主動地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只是發(fā)亮的眼睛在告訴魚兒,她內(nèi)心的饑渴。大小姐,一針一線繡著的哪里是圖案,而是她內(nèi)心對愛的憧憬和渴望。
另一個繡枕繡的是一只鳳凰長在石山上。鳳凰有吉祥如意,美滿幸福,降福添壽等象征意義。可是,大小姐手中的鳳凰是怎樣的?一直孤傲美麗的鳳凰,高高在上的鳳凰,卻是一個孤零零地站在沒有溫度沒有情感的石山上,她站得很高很耀眼,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美麗看到她的輝煌,“只那只鳳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樣線?!彼炎约核械馁t良淑德都繡在了這只美麗的鳳凰上,并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像那只翠鳥飛上枝頭變成鳳凰,讓所有的魚兒都能看到她的美麗。
可繡之物很多,大小姐為什么選擇“繡枕”呢?這繡枕其實就是放在沙發(fā)的靠墊,似乎“繡枕繡得精致,繡者自此以后的(幸福)生活就有了依靠”③。大小姐希望自己能找到可靠的依靠,也希望自己能夠像繡枕一樣,可以給自己愛的人一個休息和放松的港灣,做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子。但是,當(dāng)最終這對載著大小姐一生命運的繡枕被喝醉酒了的人“嘔吐、踐踏”時,似乎也冥冥之中象征著大小姐的命運?!袄C枕上的翠鳥和鳳凰,其實正是大小姐心思的象征和寄托。她希望自己的美麗、乖巧能得到別人的欣賞,希望自己的好姻緣,能從翠鳥變成鳳凰。但最終,她這種將自己的女人價值隱藏于刺繡中的示愛方式還是失敗了,大小姐最終仍然只能是一只守著閨閣的翠鳥。”④兩年的光陰轉(zhuǎn)眼即逝,大小姐依舊還處在閨閣中做著針線活,無望地守候著,明明知道不會有什么希望,但是在男權(quán)社會里,除了這樣的方式別無他法,繡枕的命運其實就是大小姐的命運:美麗的夢和現(xiàn)實的破碎,全都在繡枕里容納了。
作為一個深諳傳統(tǒng)的才女,凌叔華選擇刺繡作為貫穿《繡枕》全篇的主題,是有深刻意義的。班昭所謂女子“四德”中的“工”即女紅,也就是紡織和刺繡,發(fā)展到了后來,“刺繡變成了表現(xiàn)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自我選擇方式”⑤“成了上層女子特性中的一個屬性,它表現(xiàn)的是一塊屬于儒家婦工原始含義之外的處女地”⑥。刺繡意義的變化,也使得刺繡主人因刺繡而被賦予了更多的美好品德,甚至刺繡本身就是高貴女子的象征?!按汤C是與高雅的品德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種純潔的象征。刺繡也是勤奮的體現(xiàn),當(dāng)其他人在從事更緊要的工作時,精英階層的婦女也在持續(xù)不斷地修補這些繡品?!雹?/p>
因此,凌叔華選擇刺繡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閨閣女性形象的。這不僅是閨閣女子自身的認(rèn)同,甚至是整個社會文化的認(rèn)同。大小姐繡了半年的靠枕,為什么非要趕在今晚完成?那是因為明天上午老爺就要把它送到白總長那里,“這一對靠枕兒要是送到白總長那里,大家看了,別提有多少人來說親呢。門也得擠破了?!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到,不論是老爺還是張媽都持有傳統(tǒng)的刺繡觀念,刺繡不僅是一個女子美德的象征,還“向新郎家展示出新娘的女性親屬以多么高超的技術(shù)培養(yǎng)了她”⑧??墒牵诖笮〗闵畹拿駠鴷r代,以刺繡的行為方式來傳達女性的美德以及以刺繡來傳達愛的主題是否還能夠被大眾所認(rèn)可呢?
“頭一天,人家送給他們老爺。就放在客廳的椅子上,當(dāng)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dāng)作腳踏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薄袄C枕的糟蹋暗示了大小姐婚姻的悲劇,這是女性在婚姻不解放的情況下,純真感情的被糟蹋?!雹嵩?jīng)被珍重的作為女子美德象征的“刺繡”藝術(shù),在此時,似乎這種示愛的方式已經(jīng)被歷史所淘汰,社會歷史的轉(zhuǎn)型,并沒有帶動這些閨閣女子思想的轉(zhuǎn)變,她們依舊在自己的“圣域”里做著自認(rèn)為神圣之事,并奢望這神圣之事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肮怅幰换伪闶莾赡辍潭贪藗€字,卻揭示了中國舊式閨秀的人生境況:青春美貌、心靈手巧和溫柔賢惠都不能保證幸福,中國舊女性永遠只能是繡在靠枕上的鳥,艷麗照人卻不能自由飛翔?!盵10]
像大小姐這樣的閨閣女子在民國時期還有很多,她們抱著最純真的夢將自己的婚姻幸福寄托在刺繡等傳統(tǒng)認(rèn)為能夠表現(xiàn)她們才德的事物上,卻沒有發(fā)現(xiàn)閨閣之外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們期待能夠被賞識、被發(fā)現(xiàn),而最終,留給世人的,僅僅是一個孤獨而又執(zhí)拗的蒼涼手勢。
①[2] 李宏復(fù):《民間刺繡圖案的象征符號闡釋》,《大連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2期。
③ 林煉:《批判從這里開始——〈繡枕〉中的反諷意味及其他》,《名作欣賞》1994年第1期。
④ 蔡秋彥:《從繡枕上的雀鳥到屏風(fēng)上的白鳥——談凌叔華與張愛玲筆下的舊式女子》,《現(xiàn)代語文》2009年第9期。
⑤[6] 高彥頤著,李志生譯:《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頁,第185頁。
⑦ 曼素恩著,定宜莊、顏宜葳譯:《綴珍錄——18世紀(jì)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頁。
⑧ 白馥蘭著,江湄、鄧京力譯:《技術(shù)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quán)利經(jīng)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9頁。
⑨ 楊瑜:《女性價值的追尋與幻滅——斯坦貝克〈菊花〉與凌叔華〈繡枕〉的比較》,《遼寧行政學(xué)院學(xué)報》2008年第2期。
[10] 嚴(yán)軍:《開了是情,合了是夢——從〈繡枕〉看凌叔華小說的心理敘事》,《現(xiàn)代語文》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