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琳
2014年的冬日,導演吳熙將魯迅先生的《鑄劍》搬上了舞臺,用肢體語匯將復仇充分地詩化了,但是并沒有止于這種完成與詩化。
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演員,穿戴不同的服裝道具隨意地變化著身份,演繹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全劇內容上遵循原作,講述了兩千多年前的一段恩怨:眉間尺的父親干將是天下最好的鑄劍師,奉王之命鑄造寶劍。三年之后鑄造而成,卻被王所殺。早已預料到會遭遇不測的干將,實則鑄有兩把寶劍,囑托懷孕的妻子養(yǎng)大孩子日后為父報仇。眉間尺長大之后得知一切,為報父仇只得將自己的人頭與劍皆獻給了黑色人“宴之敖者”。最終王被黑色人所殺,三人皆身首異處。
在劇中,干將與妻子的動作是深長而略顯壓抑的,與開山建城的百姓一樣,以雙腿張開微蹲的體態(tài)展開動作。干將一直步伐沉重、節(jié)奏緩慢,而妻子的動作則隨著干將的死去突出了弓背和顫抖;眉間尺的動作輕快游離,即使在被奪取生命的時刻,也配合著半腳尖的體態(tài)動作;王的動作和侍者配合適當,節(jié)奏快慢比對鮮明,與出巡時城中百姓的慢動作設計異曲同工,突出了王的威嚴也顯出王威嚴下自身的恐懼。城門建筑前的打斗,夜間百姓的碰瓷斗毆等所有動作都在古典舞蹈基礎上植入現(xiàn)代元素,打斗間的騰空翻轉跳躍也匠心獨運。黑色人“宴之敖者”一如原作中的嚴冷,令人惶恐。肢體動作設計得簡單干凈,游魂般的黑色人裹著披風,甚至沒有顯出樣貌。“你還不知道嗎,我是怎么地善于報仇。”——當他向眉間尺索要年輕鮮活的生命時無動于衷,成為復仇的化身。
與黑色人相互映照的,是小說原作開頭便精心設計的情節(jié)——與老鼠的搏斗,竭力渲染少年眉間尺那優(yōu)柔寡斷的性情,以至于母親擔憂“你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了的”。當眉間尺為報父仇,割下了自己的頭顱,交給了僅一言相交的黑色人后,眉間尺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復仇,也成全了復仇本身。就像劇中離開了身軀的頭顱,在最后尚能繼續(xù)搏斗。導演刻意營造出的意象化事物與玄幻的場景、自由轉換的演員,賦予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更加充滿張力的畫面。
劇中演員們肢體的靈活運用,不僅營造出了一種似幻似真的距離感,還使得導演在舞臺呈現(xiàn)與敘事上都不再受制于時空的局限。尤其是扮演眉間尺和其母親的兩位演員,因從小都受過專業(yè)的舞蹈訓練,又在專業(yè)舞蹈編導的創(chuàng)編之下,靈活地運用中國古典舞蹈與現(xiàn)代舞元素,為籠罩著復仇血性的全劇注入了更加強烈、有張力的舞臺生命。比如在展現(xiàn)眉間尺長大的一場戲中,編導為眉間尺和其母親設計了強烈對比的肢體動作。舞臺后方的眉間尺從下場門開始直線行進,從最初抱膝的翻滾動作到逐漸的站立與跳躍動作,與舞臺前方原地不動、一點一點逐漸躬身,佝僂老去的母親形成強烈的對比。兩個演員的形體設計生動形象,短短幾分鐘就自然地完成了時空的推進變化。演員們運用豐富的肢體語言配合著極簡的道具和中性的服裝,將瞬息萬變的場景一一呈現(xiàn)。眉間尺第一次進城的獨角戲配合著另一位演員現(xiàn)場說唱,少年的青澀與時光的流逝都躍然舞臺。舞蹈這種寫意的表現(xiàn)性藝術方式被導演不斷地運用著。
與此同時,全劇在盡可能簡化一切的樸素寫意之上,使得一些重要道具伴隨肢體而鮮活了起來。眉間尺刺殺失敗后遇到了善于報仇的黑色人,在將頭顱獻給黑色人的時刻,巨大的黑色披風蓋住了眉間尺,露出的身體和頭顱分別在舞臺的兩頭;王被黑色人割去頭顱之時,王的披風高高支撐著,而演員的頭卻直直地掉落下來;王召見以擒拿到刺客頭顱為由的黑色人之時,黑色人舉著一塊紅布,那抹紅在素色的舞臺上分外刺眼。隨即尸體在紅布包裹下起舞,頭顱跳起的金鼎舞象征著眉間尺火紅的生命,用猙獰的紅向王索命。在大部分無實物的表演之下,這幾處道具的處理讓人如同親臨現(xiàn)場,異常震撼。
這些畫面感的呈現(xiàn)離不開音樂和舞美的有力渲染,劇中的配樂充分發(fā)揮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寫意特質,與肢體動作相得益彰。古琴的聲音繞梁不絕于耳,其他的所有聲效都出自臺上另一位樂師——用鼓點與其他配器恰如其分地烘托著緊張的劇情。書畫如視覺之歌,開場幾位演員用三次幾乎完全相同的動作調度描繪“新王登基”的氣勢如虹,每一次退回到幕后都在背景卷軸之上潑墨出城邦黑白的輪廓,直至最后一次,卷軸上出現(xiàn)唯一的綠色。隨著幾場戲的推進,卷軸不斷下滑,演員畫出新的輪廓。投影和書畫的運用也在視覺層次上都達到了平衡。從最初幾人攻城時投影出的“城、功”兩字,再到眉間尺入城夜晚的明月,尤其是最后三人在鍋旁打撈尸骨的意象——星空之下“有人吃肉,又有人報仇”無休無止的扭打,卷軸宣紙已落下,覆蓋在三人身體之上。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便是“三頭相搏”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一場鬧劇后,出現(xiàn)“三頭并葬”的荒謬——施害者與復仇者、王者與刺客竟無從分辨,共入塵土。原先的崇高和悲壯只得化作一聲嘲笑后,所有的仇恨與報復,循環(huán)往復無窮盡也。
正如導演闡述的那樣,《鑄劍》是一出很“節(jié)省”戲。它盡可能地避免“泛濫”的演出,通過肢體語匯最終做出了一臺簡練有力不造作的戲。在詩意的舞臺呈現(xiàn)之下,復仇的主題并沒有淡化,還是暢快淋漓的。其實在時代更迭與旁觀者的消解之下,“復仇”在現(xiàn)代社會中是具有某種必然的失敗和無意義的。雖然原作也好、導演的二度創(chuàng)作也罷,都是抱著懷疑的精神將這種生存狀態(tài)與困境赤裸裸地揭示出來,但我認為,作為后來者,我們對“復仇”主題的深度思考之路或許還可以走得更遠。導演或許還可以注入全新的理解與創(chuàng)造,對復仇與死亡的主題進行自己更深度的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