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
云南魯?shù)椤?·03”地震引發(fā)的巨型山體滑坡致甘家寨32戶58人被掩埋,僅挖掘出13具遺體;山體滑坡還在牛欄江形成2億立方庫容的堰塞湖,村莊被淹,房屋沉沒……
我現(xiàn)在寫下的甘家寨,在牛欄江峽谷之中
隸屬云南省魯?shù)榭h龍頭山鎮(zhèn)龍泉村,緊緊貼在
照壁山東南,小心翼翼,已經(jīng)百年有余
十年之前,我們幾個朋友,路過此地
驚嘆這山,這水,這人家,合影留念
沒人知道它,就是甘家寨;沒人能想到
它會被自己的命運,拿走,取消,抹去
僅僅剩下一個,帶著傷痛滿世界飄飛的名字
寫下它掛在露珠上的清晨,飛瀑藏著鳥鳴
翠綠滿坡,青花椒綠核桃鋪展開收獲的季節(jié)
雨后霧嵐升騰,流云系在山腰。
谷中溪流潺潺,牛鈴蕩漾,羊咩悠長
寫下它陽光眷顧的正午,蟬聲刺破樹蔭
爺爺或奶奶屋檐下打盹;幾只豬崽圍欄邊哼哼
一只狗伸出慵懶的舌頭,院壩中陪孩子打開潔白的假期作業(yè)。
各歸其位的還有院墻上
那只來回踱步的公雞,傲然展示鮮紅的冠子
寫下它裊裊升起的黃昏,青煙彌漫祥和
褲管挽起荷鋤歸來的大媽,又走進她石縫中的青青菜園;
偶爾抬頭,看崖下路上穿梭飛馳的汽車
隨時可能下來,打工歸來的兒子兒媳
寫下它月光滿地的夜晚,燈火閃爍靜謐
流星擦著山尖尖飛過,驚起幾聲狗吠,蟲聲唧唧。罐罐茶反復煨開、老煙桿不停吧嗒的心事,一重復一重,久久難入眠
寫下它的張姓、王姓、甘姓、鄒姓
一姓一家譜,一姓一來歷,都是鄰里鄉(xiāng)親兒女親家
四世同堂而又東一個西一個,只有春節(jié),只有婚喪能把他們召喚在一起。
寫下十一歲離開寨子
如今已大學外語專業(yè)畢業(yè),張敏姑娘的哀傷:
仍生活在甘家寨的,爺爺兩弟兄以下,十五戶四十六人
都是骨肉至親,追隨生養(yǎng)他們的寨子七十六歲的小爺爺領著,一下走了十六人
其中包括,小爺爺四個兒子家的三個大人六個孩子
一扯兩半的家,陰陽相隔;其中包括,堂哥張正發(fā)家
十一歲的大女兒張雯,五歲的二女兒張訓
四歲的兒子張涵,一張張?zhí)煺鏌o邪的臉浮現(xiàn)夢中……
寫下張敏姑娘五舅家,從滇南美麗普洱娶回的
兩個親姐妹兒媳:大表嫂陳江燕,表弟媳陳江惠
二十三歲的大表嫂,一個滿臉洋溢著幸福的臨產(chǎn)孕婦;
二十一歲的表弟媳,一個半歲男孩永遠陪伴的年輕媽媽。
寫下為即將上小學
愿望是當警察的八歲小兒子
買來新書包的楊厚艷,她在家的一個十二歲女兒
另一個十歲兒子,帶著當老師、當醫(yī)生的夢想
和他們老實本分的爹,埋進似乎還在翻滾的黃土
她空空的心,猶如那只再也找不到主人的書包……
寫下痛失小女兒的毛天梅,在廢墟上拎著
一件再沒機會感受到體溫的粉紅色連衣裙,她說
“我的女兒又漂亮又聰明,最喜歡看她穿這裙子?!?/p>
寫下可憐的王云彪,一家六口被埋,再沒一張口
可以訴說,再沒一雙眼,可以流出淚水……
寫下甘家寨,在蒼茫群山中,在四季輪回中
這個緊鄰一條縣際公路的寨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無法抵達的地址。
祈愿它分散住進幸存者的血脈
被安放到一個,平安溫暖的居所,繼續(xù)繁衍生息
而不僅僅是,在我這一頁蒼白晃眼而終將泛黃的紙上
一只幸存的公雞
雞鳴西方:山崩地裂巖石如雨飛落
殘陽在濃重的烏云后面
偷偷安裝起一扇金屬之門
雞鳴北方:低矮的屋檐貧陋的家園
一陣大風就能吹起一片雪花就能覆蓋
的村落,多少奔逃的游子在亡命歸
家的路上
雞鳴南方:煙塵彌漫廢墟猙獰
泣血的報曉主人和牛羊不聲不響
生命的消殞領受了相同的命運
雞鳴東方:太陽升起清風微涼
每一縷曙光都經(jīng)歷了黑夜的煎熬
苦命的玉米苦命的花椒依然在生長
地震五天之后,一只幸存的公雞
鎮(zhèn)定自若漂流在牛欄江堰塞湖上
像在為這個峽谷中巨大的碧藍棺槨送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