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功

《書屋》2015年第2期刊登了學(xué)者謝泳所寫的《陳寅恪、錢鐘書詩同用一典八例》一文，文章對陳、錢二人在舊體詩寫作時的用典習(xí)慣進(jìn)行了橫向?qū)Ρ?，并找出了八個例子，意在說明二人知識系統(tǒng)和閱讀趣味的相似性。謝泳先生選取的這個研究角度很巧妙，我對謝泳先生的觀點(diǎn)也基本贊同。但我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謝泳先生在引用“食蛤”這個典故時存在瑕疵，似有進(jìn)一步補(bǔ)充、完善的必要。

謝泳先生在文中稱：“食蛤，一般表示輕蔑和嘲謔之意，典出《淮南子》?！苯?jīng)筆者查閱，《淮南子》中確有關(guān)于“食蛤”的記載。《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中有關(guān)“食蛤”的內(nèi)容如下：“盧敖游乎北海，經(jīng)乎太陰，入乎玄闕，至于蒙谷之上，見一士焉，深目而玄鬢，淚注而鳶肩，豐上而殺下，軒軒然方迎風(fēng)而舞。顧見盧敖，慢然下其臂，遁逃乎碑。盧敖就而視之，方倦龜殼而食蛤梨?！?/p>

這段話實際是一則小故事，大意是：盧敖游歷北海，經(jīng)過北方，進(jìn)入北極，到了蒙谷山上，看見一位隱士，雙眼凹陷，鬢毛烏黑，肩膀像鷹一樣，上半身豐滿而下半身瘦削，飄飄然迎風(fēng)起舞。那位隱士回頭看見盧敖，慢慢地放下雙臂，逃到石碑后面去了。盧敖近前一看，那人正蹲在龜殼上吃蛤蜊。

在這則充滿玄幻色彩的故事中，盧敖在蒙谷山上碰到了一位隱士，隱士的相貌、舉止都很奇怪。當(dāng)隱士發(fā)現(xiàn)了盧敖這個陌生人，就連忙躲起來了，并蹲在龜殼上吃蛤蜊。謝泳先生在文中將“食蛤”解讀為“輕蔑和嘲謔”之意，似乎不妥。筆者認(rèn)為，應(yīng)解釋為“不問世事”之意。

其實，在《淮南子》之后，“食蛤”這一典故在典籍中也多次出現(xiàn)，試舉數(shù)例。

據(jù)《南史·王融傳》載：“融躁于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內(nèi)望為公輔。初為司徒法曹，詣王僧祐，因遇沈昭略，未相識。昭略屢顧盼，謂主人曰：‘是何年少？’融殊為不平，謂曰：‘仆出于扶桑，入于湯谷，照耀天下，誰云不知，而卿此問？’昭略云：‘不知許事，且食蛤蜊。’”

這則故事的大意是：王融很狂妄自大，有一次去拜訪王僧祐，剛好碰到了沈昭略。沈就問這是誰家的小孩？王融很不滿，說自己像太陽一樣，照耀天下，誰人不知？沈昭略卻說：“不知道這些，還是吃蛤蜊吧。”表示自己對此并不關(guān)心，也不打算過問。

宋人汪元量曾作有《鷓鴣天》詞，詞曰：

瀲滟湖光綠正肥，蘇堤十里柳絲垂。

輕便燕子低低舞，小巧鶯兒恰恰啼。

花似錦，酒成池。對花對酒兩相宜。

水邊莫話長安事，且請卿卿吃蛤蜊。

汪元量，字大有，號水云，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一說吳縣人。南宋咸淳進(jìn)士，宋度宗時以琴藝供奉謝太后（理宗之后）和王昭儀（度宗之嬪）。元滅宋，汪元量隨三宮被擄北去，住元大都凡十年。曾訪文天祥于獄中，詩歌唱和。后出家為道士，還歸錢塘，往來于匡廬、彭蠡間。這首詞應(yīng)該是汪元量從元大都返回杭州后所作，此時的詞人對國事早已心灰意冷，對世事毫無興趣?！八吥掗L安事，且請卿卿吃蛤蜊”一句正是詞人心境的最好寫照。

清末志士丘逢甲曾有一首《重陽坐》，詩后半部曰：

湘子橋頹石欲枯，文公祠古寒秋蕪。

潮州老守掛冠去，南來吾道行益孤。

海氣昏昏天欲墜，且食蛤蜊知許事。

滿城風(fēng)雨鑄新詩，幸無敗興催租吏。

這首詩作于清光緒二十五年秋冬之際，即公元1899年。此時，距離丘逢甲發(fā)起的“抗日保臺”運(yùn)動失敗已過去了四年。面對山河破碎，丘逢甲內(nèi)心充滿愁苦，詩中的“頹”、“枯”、“寒”、“孤”等字眼正是詩人此時的真實心境，“且食蛤蜊知許事”一句反映了詩人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失望情緒。

看過上述三個關(guān)于“食蛤”的典故，我們回過頭來再看錢鐘書的《生日》和陳寅恪的《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就不難理解錢詩“聊借令辰招近局，那知許事蛤蜊前”、陳詩“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等詩句的具體含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