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強(qiáng)

不速之客

民國時(shí)的一天傍晚，五梅山上永興寺外忽然暈倒了一個(gè)漢子。方丈妙乘聞訊趕到，仔細(xì)查看后，發(fā)現(xiàn)他是被毒蛇咬傷，失去了知覺，急忙幫他處理傷口，并招呼弟子煎煮草藥，給他灌了下去。

漢子醒來后，連忙向妙乘道謝，說他叫韓武，是個(gè)采茶客，昨日在山里采茶時(shí)，一時(shí)不慎被毒蛇咬傷了。

就這樣，韓武在寺里養(yǎng)起了傷。

一晃幾天過去，這天，一個(gè)叫元光的小和尚找到妙乘，說昨晚他被尿憋醒，正想起來上茅廁，突然看到韓武躡手躡腳地穿上衣服，溜出了僧房。元光覺得蹊蹺，便悄悄跟在韓武身后。這韓武白天雖然一瘸一拐的，可如今卻身手矯健，在寺里穿房越脊，好像在找什么東西。跟蹤了半天，元光忍無可忍，正要上前質(zhì)問一番，卻發(fā)現(xiàn)眼前一花，早沒了韓武的身影。等他回房，韓武卻在被窩里打起了呼嚕。

妙乘聽罷，讓元光晚上小心盯著韓武，看他到底要找什么。誰知一連三天過去了，元光卻一無所獲，妙乘問他，元光只是紅著臉說：“不知為啥，這幾晚一沾枕頭就睡過去，想睜眼都睜不開，醒來后頭就昏昏沉沉的。”

妙乘起了疑心，給元光把脈后，皺眉問他，臨睡覺時(shí)都吃過什么。元光想了半天，說韓武送了寺里僧人每人一包香茶，他睡前都會喝上一碗茶水。妙乘趕緊讓他拿來殘茶，一瞧二聞，妙乘不禁失聲道：“里面有讓人昏睡的鐵蓮草！”

看來這韓武來者不善，天亮后，妙乘讓元光把韓武叫來，對他說：“我看韓施主的傷已經(jīng)痊愈，今日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韓武卻說自己這幾天傷口酸疼，想在寺里多住幾天。旁邊的元光忍不住了，跳起來指著韓武的鼻子說：“當(dāng)面扯謊，你如果傷沒好，晚上怎么鬼鬼祟祟地到處溜達(dá)，腿腳比貓還利索？”

韓武矢口否認(rèn)。元光一急，就把茶葉里的鐵蓮草拿出來，說韓武為了半夜偷偷出去不被發(fā)覺，就在他喝的茶葉里擱了讓人昏睡的草藥。韓武卻打著哈哈說：“什么鐵蓮草，我不認(rèn)識啊。哦，我知道了，看來我在寺里養(yǎng)傷，很是打擾貴寺，我也不白吃白住，這點(diǎn)錢就算我的飯錢吧?！闭f著，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丟在桌子上。元光拿起來一瞧，竟然是二百塊銀元的銀票。

妙乘臉色一變：“出家人視金錢如糞土，這錢我不能收。我如果沒有看錯(cuò)，韓施主并不是采茶客。”

韓武一愣：“方丈怎么如此說？”妙乘說，采茶人大多是勞苦之輩，常年翻山采茶，手掌粗糙，長有厚厚老繭，而韓武的雙手皮膚白，讓人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再者，采茶人獲利辛苦，一兩上好茶葉辛苦采摘，賣不了半塊銀元，可韓武出手就是二百，連眼皮也不眨。最重要的是，韓武半夜時(shí)常起來，在寺里仿佛要尋找什么東西，為了不讓元光跟蹤他，還在茶葉里下了鐵蓮草，那鐵蓮草生長在北方，本地根本沒有，一個(gè)當(dāng)?shù)氐牟刹杩?，身上怎么會有那種東西？

韓武點(diǎn)頭，沉吟半晌才說：“我的確不是采茶人，既然方丈眼力如此厲害，那就猜猜，我來寺里到底是找尋什么呢？”

妙乘卻搖頭：“敝寺簡陋破舊，既沒有金銀財(cái)寶，也沒有佛骨舍利，我實(shí)在猜不出韓施主想找的是什么?！表n武盯著妙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方丈說我是裝的，我看你才最能裝。別人不知道我在找什么，你一定知道?！?/p>

妙乘仍舊搖頭：“我不知道?！表n武惱了，一拍桌子：“你別再裝了，你的底細(xì)我都知道，我來這里找的，就是千味神木！”

千味神木

韓武見妙乘臉色大變，就得意洋洋地說：“你是半路出家的和尚，俗家本姓趙，當(dāng)年是前清皇宮御膳房的御廚。當(dāng)時(shí)御膳房有兩人最為厲害，人道‘南趙北韓，南趙，是你，北韓，就是我的父親?！?/p>

韓武說，他的父親本與妙乘的廚藝不相上下，不過妙乘燒出的菜肴，卻總稍稍高過他父親半籌。父親不甘心，就偷偷打探，終于得知妙乘做菜時(shí)，里面總要放一味特殊的調(diào)味料。韓武的父親費(fèi)盡心機(jī)，只知道那調(diào)料名叫千味神木，至于從哪里得來的，卻無從得知。后來大清垮了，御膳房的人也作鳥獸散，父親把一身的廚藝都傳給了韓武，并且告訴他，憑借他的廚藝，只要能得到那千味神木，他就能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名廚。

韓武為了找尋妙乘，走遍天下，終手得知當(dāng)年的名廚，竟然出家為僧，于是便假扮采茶人，混進(jìn)了寺中?？墒撬驯樗吕锏年戈菇锹洌瑓s絲毫沒有千味神木的影子。

“善哉！”妙乘長嘆一聲，“我的確知道如何得到千味神木，卻不能告訴你，這也是為了你好??！”

韓武哪里肯聽，先是百般哀求，接著又威逼利誘，可妙乘只是搖頭。最后，韓武陰狠地說：“看來方丈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既然你軟硬不吃，一會兒可不要后悔。”話音剛落，旁邊的元光突然說肚子疼，之后口鼻流血，一頭栽倒。再看寺里其他和尚，也都捂著肚子打滾哀號。

“你到底做了什么？”妙乘大驚。韓武“嘿嘿”一笑，說妙乘能看出茶葉里的鐵蓮草，卻沒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腐骨草。那腐骨草有劇毒，人若誤食，得不到解藥，三天內(nèi)就會腸穿肚爛而死。

妙乘沉默良久，緩緩道：“好吧，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幫所有人解毒，我就幫你找到千味神木?！?/p>

兩人擊掌為誓，韓武拿出解藥為眾人服下，妙乘吩咐一干僧人看守寺廟，便帶著韓武下了山。兩人跋山涉水，一直奔波了十幾日，才來到一個(gè)小鎮(zhèn)。

妙乘找到一家鐵匠鋪?zhàn)?，畫了兩幅草圖，讓鐵匠按照圖紙分別打造出來兩樣鐵器。三天后，鐵器打造完成，韓武一瞧，發(fā)現(xiàn)其中一樣是一根煙袋，煙桿烏黑細(xì)長，鍋?zhàn)映林兀阌袐雰喝^大小。另一樣是個(gè)棗子大小的鐵丸，只要輕輕按動鐵丸，就會觸動藏在里面的彈簧，一下子彈出兩根鋼針。

韓武不解，問妙乘打造這些東西干啥用。妙乘卻神秘莫測地說：“天機(jī)不可泄露！”他把鐵器小心放進(jìn)包里，然后又帶著韓武上了路。幾天后，兩人來到一片密林，林中有處木屋，還沒走近，耳邊就傳來一片“嗡嗡”聲，無數(shù)的蜜蜂飛舞在林間。妙乘敲開木門，一個(gè)鶴發(fā)童顏的老翁開門，問道：“二位要買蜂蜜嗎？”妙乘點(diǎn)頭，說他要買八兩“萬花蜜”。韓武知道，天下蜂蜜分為三種蜂采百花，釀為百花蜜，百花蜜中百取其一，釀為千花蜜，千花蜜千中取一，釀為萬花蜜。萬花蜜難得之極，一箱蜂房，一年多者能得一二錢，少則只有半錢，因此貴如黃金。endprint

拿到蜂蜜后，妙乘繼續(xù)上路，不日走到一處集市，找了一家蜜餞鋪?zhàn)?，從那八兩萬花蜜中取出四兩，讓老板制成四個(gè)棗子大小的蜜餞，一個(gè)不能多，一個(gè)不能少。不久，蜜餞做好，妙乘一擺手：“走，我們回去?！表n武忙問：”去哪里？”妙乘說：“回五梅山啊?！表n武一路上都在納悶，如今一聽繞了一圈又要回去，忍不住大怒，質(zhì)問妙乘到底搞什么鬼。

妙乘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不會騙你的?！?/p>

兩人回到五梅山，妙乘沒有回寺，反倒一路行到山頂懸崖邊，最后，他找到一塊巖石，由于風(fēng)雨侵蝕，巖石上爛出了一個(gè)巴掌大小的窟窿。妙乘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那四個(gè)蜜餞和內(nèi)藏鋼針彈簧的鐵丸，一起塞進(jìn)窟窿，再打開罐子，把剩下的萬花蜜涂抹在了巖石四周。不久后，蜜味四散，香甜之氣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聞到。

火雕泣血

第二天，兩人再次來到那塊巖石前，只見一只渾身赤紅的大雕正撲棱著翅膀，一只雕爪伸進(jìn)石窟窿，卻卡在那里拔不出來。妙乘取出那桿鐵煙袋，裝上煙葉，用火石點(diǎn)著，慢慢吸了起來。不久，煙袋鍋?zhàn)颖粺猛t，妙乘突然把煙袋往石上一磕，然后把通紅的鍋?zhàn)永釉诹四穷^大雕的身上。大雕頓時(shí)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哀鳴，刺耳的叫聲傳遍山間。

過了不久，就見一個(gè)黑影在天上盤旋，邊飛邊發(fā)出悲鳴，最后，那個(gè)黑影落在巖石邊，羽毛火紅如炭，竟然也是只大雕，只是體型比被困的雕雄壯，是一頭雄雕。它圍著被困的雌雕來回轉(zhuǎn)悠，焦躁不安，這時(shí)，只聽妙乘吹了幾聲奇怪的口哨，然后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雄雕仿佛懂了一般，展翅而去。

旁邊的韓武瞧得目瞪口呆。

太陽快落山時(shí)，空中隱約傳來陣陣雕鳴，聲音中充滿了悲愴，只見那只雄雕遍體鱗傷飛回來，落在妙乘面前，雕爪中還緊握著一根奇特的樹枝，它把樹枝丟下后，滿懷深情地望了一眼被困的雌雕，哀鳴聲越來越低，最后慢慢倒地而亡。那雌雕見狀，哀傷不已，發(fā)出幾聲絕望的悲鳴，突然一頭撞向巖石，腦漿迸裂而死。“罪過啊罪過！”妙乘滿臉凄色，把那根奇特的樹枝交給韓武，“這就是千味神木?！?/p>

韓武接過樹枝，剛湊在鼻子下，就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不禁叫道：“我終于得到了千味神木！“

原來，妙乘小時(shí)候住在五梅山里，山上的懸崖間有種大雕，羽毛赤紅，人稱火雕。妙乘自幼與群雕為鄰，頗懂雕語。五梅山的懸崖峭壁間長著一株神木，其木質(zhì)是最上等的調(diào)味香料，可由于崖高壁險(xiǎn)，神木生長的地方恰好有個(gè)萬蛇聚集的蛇窟，許多想采香料的人，不是摔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毒蛇所害。一次，妙乘無意中救了一頭卡在石縫里的火雕，那火雕為了報(bào)恩，竟然采來神木送給他。

“當(dāng)年的我鬼迷心竅，那千味神木只有火雕才能采到，為了逼火雕采摘神木，我就設(shè)下了這個(gè)陷阱?！泵畛藵M臉愧色地說。

他知道雌雕喜食野蜂蜜，于是就在石壁上鑿一個(gè)里寬外窄的窟窿，再用萬花蜜的香味吸引來雌雕，之后把蜜餞和鐵丸一起放進(jìn)窟窿里，由于石窟狹窄，雌雕會把爪子伸進(jìn)去抓蜜餞，這時(shí)只要雌雕的爪子一使勁，就會觸動鐵丸里的彈簧，兩根鋼針立即刺進(jìn)雌雕爪心，牢牢釘在了石頭上，這時(shí)它就是想撒手，也掙脫不開了。此時(shí)妙乘就用熱煙鍋折磨雌雕，五梅山上的火雕感情深厚，雄雕為了救雌雕，便冒死去蛇窟邊采神木。

妙乘垂淚道：“火雕雖然身形靈巧，可那千味神木長在極險(xiǎn)峻之處，加上蛇群守衛(wèi)，也有無數(shù)火雕因此喪命?！彼嬖V韓武，自己造孽太多，晝夜良心難安，最后才出家為僧。他走到兩頭火雕的尸身前，跪倒下拜：“火雕情深意重，雄雕為了雌雕不惜冒萬蛇噬身的痛苦，而雌雕見雄雕喪命，也自盡相隨。世人為名為利，勾心斗角，殘害同胞，又有幾人甘愿為他人舍身呢？唉，有時(shí)人還不如動物??！”

說完，妙乘走到崖前，雙手合十，突然縱身而下。

韓武驚叫一聲，呆立在當(dāng)?shù)?。此時(shí)，殘陽如血，他看著手里沾染著雕血的神木，突然一陣迷茫：這些年自己拋妻棄子，用盡心機(jī)，就是為了手里的這段神木，可再看看那對雙雙殉情而死的火雕，在它們面前，生身為人的自己，為何卻顯得如此渺小而卑微呢？

選自《古今故事報(bào)》140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