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景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4）

在近年來參與郭沫若先生書法作品（按時下對郭沫若書法的普遍說法，為了論述方便，以下凡提到郭沫若先生的書法，皆簡稱為郭體或郭體書法）的研究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諸多關(guān)于郭體的論著中幾乎眾口一詞，只要談及郭體書法用筆便是“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這種評價似乎成了一種固定說法，也成為有些學者論述郭體書法時必講的一個規(guī)律，基本形成了統(tǒng)一的定式，也幾乎成了郭體書體有別于歷史上任何書家的個性特征。更荒誕的是，甚至有人認為這種筆法就是郭沫若總結(jié)出來的。比如：劉奎榮在兩篇文章《推廣“郭體”書法 展示嘉州風度》和《紀念郭沫若 弘揚“郭體”》中都說到：“郭沫若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探索與實踐歷時70余年，消化吸收了歷代書體的優(yōu)長，總結(jié)出運筆之法在于“回鋒轉(zhuǎn)向，逆入平出”，形成了別具一格、人所共知的‘郭體’?！崩罱ㄉ斗茨嬷械脑娙诵郧椤劰魰ā分刑岬剑骸啊臅嫒肫匠觯劁h從容，轉(zhuǎn)向自如?！臅▊€體風貌是異常明顯的，這種鮮明確立，已經(jīng)說明了他的書法語言是個人的言說，寫出了自我，世稱‘郭體’……”

根據(jù)學書實踐的體會，遍觀郭體書作，我認為此等說法似乎有些欠妥，現(xiàn)作如下探討：

首先，我們要了解書法的用筆。王羲之說：“夫字貴平正安穩(wěn)，先須用筆?！碧茝垜循徱驳溃骸胺驎?，第一用筆?！睍ㄊ紫纫v究用筆是中國毛筆書法的最基本的練習要求，也是中國傳統(tǒng)書法技法要求中的三要素之一。其實就是我們在書法實踐時，進行書寫點、橫等筆畫時的正確運筆方法。具體操作中，有中鋒、側(cè)鋒、藏鋒、露鋒等方法及相關(guān)的“提、按、頓、挫、轉(zhuǎn)、折”等動作要領(lǐng)。關(guān)于用筆的重要性，劉熙載亦說：“書重用筆，用之存乎其人，故善書者用筆，不善書者為筆所用。”自古書家皆以中鋒用筆為上，講究藏頭護尾。并要求書寫當中體現(xiàn)到“屋漏痕”、“錐畫沙”、“折釵股”、“印印泥”“鐵畫銀鉤”、“鵝掌撥水”、“力透紙背”、“夏云奇峰”、“入木三分”的筆法書寫效果，即為“筆力”，并以此為判定一個書家用筆能力高低的重要標準。郭沫若受家庭影響，自幼習書作文，并受到正統(tǒng)家學書法環(huán)境的影響，一直心儀“蘇體”書法，且較早地開始學習顏書，并且據(jù)其妻于立群與其本人所言及從他后來所作大中楷書作來看，他的確是在顏體上下過很大功夫的，眾所周知，顏體楷書很講究用筆的厚重與筆鋒的藏護，其用筆之高明自不可言，所以用心研習過顏體的郭沫若在用筆上還是有扎實的技法基礎的。再加上郭沫若后來又對宋四家尤其是對米芾、蘇軾的追摹，以及寫經(jīng)體的關(guān)注，那么他對書法用筆的理解自然是熟爛于心了，至于筆法所追求的“力透紙背”“鐵畫銀鉤”等技法的運用也即在情理之中了。

其次，有必要說明一下什么是“逆入平出”？什么為“回鋒轉(zhuǎn)向”？

“逆入平出”與“回鋒轉(zhuǎn)向”似乎是所有書家必須為之的基本技法，也是書法技法得以倡導傳承的基本用筆法理，這在王羲之、顏真卿等古人書法作品中都有明顯體現(xiàn)。下面我們先論“逆入平出”。上段中我們曾提到書法用筆中有“藏鋒”一說，也叫“隱鋒”，即指起筆用筆時作者有意識地將筆鋒隱藏在點畫之間而不鋒芒外露，要體現(xiàn)出欲左先右、欲下先上、逆入平出、無往不收、無垂不縮的筆法運用效果。這在歷代書家中，尤其是在宋代之前，是必須遵循的書寫基本規(guī)則。唐代徐浩就言道：“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敝劣谶@種說法是否完全正確，暫且不論，我們必須從中知道的是“逆入”的藏鋒用筆在所有書家進行書法臨習與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捌匠觥?，就是中鋒行筆時，通過按筆，將筆毫順勢鋪開，使每根筆毫皆能用得上力，待筆力行將結(jié)束之時，再圓轉(zhuǎn)回鋒收筆?，F(xiàn)在我們再談“回鋒轉(zhuǎn)向”，其實即是剛才所說到的行筆結(jié)束時要圓轉(zhuǎn)回鋒收筆?！笆展P”，是指為了承接行筆趨勢，書寫者調(diào)整筆鋒，向相反的方向回鋒收筆，并使筆毫逐漸離開紙面，也即是書寫一畫的全部結(jié)束，有時也稱其為“殺筆”。因此，“回鋒收筆”就是指書寫者在第一畫收筆時，提筆朝筆畫行進的反方向收縮，同時可將筆鋒送回點畫之內(nèi)，以與初始起筆相互照應。在書法實踐中，我們書寫每一筆，都要有起筆、行筆、收筆的運筆過程，按照傳統(tǒng)書法用筆標準，并達到“逆入、澀行、回收”的要求。所以，“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是每一個學書者必須要認真對待的事情，已成了書學基本用筆中需要逐漸解決的一個不爭的共性問題。至于“逆入平出”與“回鋒轉(zhuǎn)向”的確切用詞據(jù)黃庭堅的《山谷論書》中曾提到唐代書法家孫過庭似有此說法記言。

因此，可得如下結(jié)論：“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這種說法，是歷史上大多書家共同總結(jié)出的基本書寫技法，是所有書家在書法學習中都要求做到的，而不是郭沫若一人的個性特征，也不能說是郭本人的書法成就，亦不能概括為郭體典型的書寫特色，更不能作為郭體獨創(chuàng)的書寫技法。

不過，對于“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用筆說法，雖說古人對于學書過程都是這樣嚴格要求的，但在歷代書論中，任何人和郭沫若總結(jié)的“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僅只有相似說法，并沒有這樣一字不錯的內(nèi)容，因此如果說是郭沫若根據(jù)古人的書論及相關(guān)書寫要求而加以概括，倒是說得通的。

那么對于郭體的“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運筆特色的說法，大多學者可能全是從郭沫若本人的記述中的一段話得來。他在《怎樣學習書法》一文中說：“筆法的要領(lǐng)，我看不外是‘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八個字”。

現(xiàn)在我們再通過全觀郭體書法作品，進行針對性分析。我們都知道，真正能稱得上郭體的書法，就是郭氏行、草書法作品了，也是郭沫若在解放后到全國各處游走時題詞用的最多，并因而留下墨寶最多的書體。但從這些作品來看，客觀地說，真正體現(xiàn)“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用筆方法其實并不是普遍可見，現(xiàn)在我們可以從郭沫若中晚期，也是他個人風格趨于成熟時的作品中隨意抽出兩幅作品來評論。首先看郭書于1959年的中堂作品（見圖1-1），開篇首字“風”便是露鋒出筆，側(cè)臥重按寫下第一撇，絲毫沒有“逆入”的意識和想法，凡書家都知道，首字決定全篇的氣象，那么后面鋒芒四露的筆鋒處處可見便不足為怪了，如隨后的“雷”、“叱”、“月”、“華”、“生”等字起筆皆是露鋒起筆，再看落款之字，“一”字露鋒側(cè)筆橫挑，成尖頭橫之狀，“九”、“五”、“年”等字起筆也全是露鋒側(cè)向。再看他在1962年春季書寫的一幅條幅作品（見圖1-2），雖首字略有“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端莊筆法，但行筆未久，隨著墨跡漸枯，露鋒側(cè)臥及倉猝收筆則又隨處可見，如“崖”、“前”、“天”、“外”、“外”、“秀”、“地”等字皆是。甚至于中間調(diào)墨之筆也見此等用筆，如“外”、“中”、“膏”、“留”字。由此可見，真正能稱得上郭體的成熟期書法作品中，“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筆法的確稀少，這樣來看，前面所評論的這種說法就更不能說得上是郭體書法用筆的特征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印證郭沫若書法作品中的確是做到了他本人曾說過的以“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為用筆要訣的話，那只能從其早期少見的大中楷字跡來附會了（見郭沫若早期家書）。但這些遺世家書，還僅是郭沫若早期學書的初級階段，尚顯稚嫩。此時的他，書法筆法仍只是一味刻板地摹寫追隨顏體歐體的書法基礎時期，所以這些書作之字，無論是從藝術(shù)水準上來看，還是從社會影響力上來看，都不能彰顯郭氏書法用筆標準，更不能代表作為學術(shù)界進行研究的“郭體”字的顯著特征。況且從這些頗具“顏面”的楷書作品來看，雖然郭沫若及其妻都曾言他在顏體上是下過很大功夫的，但其實若細觀之他在筆法上也并沒有多少有真正做到顏體的用筆之厚重及筆鋒的藏護，這似乎與他所主張的“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為用筆要訣也不盡相吻合。倒是在《中國書法鑒賞大詞典》中編者替其作了解釋：“郭沫若書法‘根植于顏真卿而不落入古人窠臼，自成面目……’”，才略顯得合情合理。

這樣一來，我們就只能說郭沫若曾經(jīng)在學書初期（主要存在大中楷作品上）很注重“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用筆特征應該是比較合適的。那么根據(jù)郭沫若學書的各個時期的作品書寫情況，現(xiàn)在我們僅可作此判斷，或許郭沫若在學書之初，可能也是很在意這種“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的基本用筆要求，但到后來形成真正的郭體書風時，卻又幾乎失去了這種用筆基本標準。正如其《自題詩》中的記述：有筆在手，有話在口，以手寫口，龍蛇亂走；心無漢唐，目無鐘王，老當益壯，興致如狂。其實如果全面來看，在郭的書法中，最顯著的特色筆法有：其一是筆法隨意，八面出鋒，這個也有多個學者有相同的言論，已成共識。如前所列出的兩幅行草作品可見。其二是在每一筆的書寫起筆時，郭體反而較少用逆入筆法，多以露鋒體現(xiàn)，起始便按筆鋪毫，鋒尖外露，沈從文也這樣對郭沫若的書法做過評價：“他不會節(jié)制，他的筆奔放到不能節(jié)制?！逼鋵嵾@樣的表現(xiàn)，雖讓人感覺到郭氏書法之用筆的確有失于傳統(tǒng)書法之法度，似乎與蘇東坡所倡導的“出新意于法度之內(nèi)，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毕噙`背，但我認為這似乎更能展現(xiàn)出的是郭體的豪邁與不拘一格的不羈的個性，這種個性流露，正與郭沫若本人一向叛逆的為人行事相吻合，也與其名噪一時的文學書風相一致，也是其在文風之外又一浪漫主義精神的有力體現(xiàn)。正如沈尹默先生所評：“郭公余事書千紙，虎臥龍騰自有神。意造妙參本為法，東坡本是解書人?！逼渲兴w現(xiàn)出的用筆變化及章法氣勢也一如孫過庭所論：“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高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杪，一點之內(nèi)，殊衄挫于豪芒。”

故而，筆者認為，與大家所公認的“逆入平出，回鋒轉(zhuǎn)向”書法用筆不同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郭體（也即是形成了個人書風特征時期的作品，大約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之后的時期），反而是缺少了尤其是“逆入”的藏鋒筆法，但正是因為郭體的起始用筆中大多并沒有真正體現(xiàn)出逆入的藏鋒筆法，所以他的書體中卻因而多了一份隨意，也就有了他狂放恣意的性情之用筆，當然其中過多的近于隨意的筆法與質(zhì)量不高的線條行筆也導致了書寫詬病，從而形成了眾多評判學者因法度不嚴謹而把郭體視為下品的批判之實。這也應該是后學追摹者及學術(shù)研究者需要認真對待的事情。

以上駁議僅為個人一家之見，是否妥當，期盼同道方家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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