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文 謝春彥/圖
群眾性科研——笑談之二十
陳四益/文謝春彥/圖
上個世紀50年代初,北京的舊書業(yè)很是繁榮。琉璃廠之外,東安市場里,舊書攤也很多。琉璃廠以古籍為主,東安市場則多民國以來的洋裝舊書。此外,東四隆福寺,舊書店也不少。那時,書價不高,洋裝舊書尤為低廉。如果不是尋覓那些罕見的版本,我這樣沒幾個零花錢的中學生,也還可以挑到一些有意思、也買得起的舊書。后來到上海讀大學,福州路舊書店也常去逛逛,那些古本、珍本雖然無力購買,但影印的《四部叢刊》《四部備要》,拆零賣的,不過幾角錢,也很低廉。
及至“文革”風起,大破“四舊”,書籍所罹劫難,遠遠不止“超過秦始皇一百倍”。“文革”過去,書業(yè)凋零。東安市場、隆福寺的舊書攤點已寥寥無幾,琉璃廠書業(yè)也風流云散,只剩下“古籍書店”與“中國書店”少數(shù)幾家。所謂舊書,多為1949年以后、尤其是1976年以后出版的書了。因此,逛舊書店,也興味索然。
大約是去年,去三聯(lián)書店,途經(jīng)隆福寺,因時間尚早,踱進小巷中一家書店,驀然見到薄薄一冊《資產(chǎn)階級語言學批判》,是五十多年前復旦大學中文系語言學專業(yè)學生的批判文集,其中竟還有我一篇,是批判高本漢的。
說是批判高本漢,其實是批判我的老師張世祿先生。因為這一本書,又勾起當年的一段回憶。
1958年的夏天,狂飆式的“反右派”運動雖已過去,但上層對“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依舊很不放心,認為社會主義改造在經(jīng)濟上剝奪了資產(chǎn)階級;“反右”,在政治上剝奪了資產(chǎn)階級,此后,資產(chǎn)階級能夠同無產(chǎn)階級較量的就只剩下文化上的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集中體現(xiàn)于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但知識不像生產(chǎn)資本,也不像政治地位。資本可以剝奪,地位可以剝奪,知識無法剝奪,應對的方法,只有大力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自己的”知識分子,用以取代。
《宇宙之真理》謝春彥作
沿著這條思路,在高等學校中,大致采取了兩種手段:一方面通過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思想,打掉專家教授們的“威風”;另一方面,則是鼓勵青年學生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開展“群眾性科研”,在“戰(zhàn)斗中”成長。于是,從1958年到1960年,大約兩年時間,發(fā)動學生批判老師,“打破”對教授們的“迷信”之后,在學校黨委號召下,又開展了“群眾性科研”,讓學生們自己編教材、寫文章。這些教材與文章,要“大破大立”,即大破“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體系”,大立“無產(chǎn)階級的學術(shù)權(quán)威”,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自己的專家、學者、教授。
這些口號,引得年輕人熱血沸騰。
1958年的夏秋之間,我們進入二年級,剛學了文學、語言專業(yè)的幾門基礎(chǔ)課,竟然就要自己動手來寫文章,編教材,聽起來似是天方夜譚,但那時的我們,堅信“真理在手,所向披靡”,無不躍躍欲試。何況從上面?zhèn)飨聛淼?,都是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說青年勝過老年,自古皆然。后來知道,當時黨委、總支領(lǐng)導們掛在嘴上的顏回、周瑜、諸葛亮、王弼、王勃,乃至釋迦牟尼、紅娘等等例證,都是毛澤東在中央全會上講的。青年容易激憤,容易沖動,尤其來自上層的鼓動,有各級組織推波助瀾,更是被激勵得一往無前!
語言學,我們所學不多。雖然作為經(jīng)典的斯大林《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學問題》,承認語言沒有階級性,但是,語言沒有階級性,不等于語言學也沒有階級性。于是,就拿張世祿教授開刀。可是,我們接觸到的“語言學”理論,實在太少。張世祿先生“販賣高本漢的語言學觀點”,只是聽年輕教師介紹的,我們自己既沒有讀過高本漢,甚至也沒有讀過張世祿先生的著作。張先生只給我們講過古代漢語,而且講得極好。于是,在青年教師幫助下,列出了高本漢的一些觀點,又列出了張先生過去書中的一些說法。然后由學生們每人分擔一兩條,敷衍成文,最后再由青年教師從中選出一些,集成文集。這就是我在那家舊書店重見之《資產(chǎn)階級語言學批判》的由來。很后悔當時沒有買下一本,等我想到再去買時,隆福寺那條小街已列入拆遷,書店消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文學專業(yè)人多勢眾,而且又經(jīng)過了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胡適,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風,批判《文藝報》,以及剛剛過去的“反右派”和此后對丁玲、王實味等的“再批判”,思想斗爭的弦越繃越緊,“兩條路線”、“兩條道路”斗爭似乎壁壘分明。因此,破除文學史撰述中的舊體系、舊觀念,就成了“戰(zhàn)斗”的目標。在校、系兩級黨組織的號召下,學生們披掛上陣,自己上馬編寫教材了。
復旦大學中文系是五年制。五年級的同學畢業(yè)在即,忙于學業(yè)。四年級的同學認領(lǐng)了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任務;三年級的同學認領(lǐng)編寫《中國近代文學史稿》。剛進入二年級的我們,系里起初似乎并沒有布置任務,但也不甘示弱,自己提出要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藝思想斗爭史》。那思路就是既然要“以黨校精神辦中文系”,中文系學生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按照黨指引的方向,把文藝界兩條路線斗爭進行到底。因此必須熟悉“兩條路線”斗爭的歷史。
后來知道,學生自己編寫教材,并非復旦獨創(chuàng),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生也寫了一部《中國文學史》,出版時的封面是紅色的,所以也叫“紅皮文學史”。復旦學生編寫的近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和文藝思想斗爭史,也在1959年、1960年先后正式出版,自然大大地鼓吹了一陣,說是“黨的領(lǐng)導的勝利”,“毛澤東思想的勝利”,“黨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總路線和教育方針的勝利”,“是在科學研究中大搞群眾運動的勝利”,不但培育了人才,也建立了無產(chǎn)階級自己的理論隊伍。
過了若干年,回頭看看,似乎并沒有那樣了得,但它確有特點。
特點之一,是學生們編寫的文學史,不管是哪一部,都聲稱是“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譬如《中國現(xiàn)代文藝思想斗爭史》,就強調(diào)編寫中反復地學習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周揚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遇到問題,就到毛澤東著作中尋找“智慧和力量”。這就已經(jīng)很有點“活學活用”的味道了。
特點之二,是形成了一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要么是革命的,要么是反革命的,二者不能調(diào)和,對所謂“折衷派”,則都歸之于反動一方,且認為“其迷惑力大,危害性也就大”。這樣的兩極思維,把胡適在“五四”時期的活動目為“反動活動”,把胡適的“整理國故”也定性為“反動陰謀”。對認定為“無產(chǎn)階級”的作家,則盡力夸大其成就與作用。這些非白即黑的評判,也同“文革”時所謂“革命的走過來,不革命的滾開去”血脈相連。可見“文革”時在文藝問題上的極端主義,在那時就已經(jīng)種下根因,“文革”不過是走向更加極端而已。
特點之三,是那時在我們心目中,“馬恩列斯毛”的著作已經(jīng)是顛撲不破的絕對真理。若要論證一個問題,或要下一斷語,只要找到了他們著作中的一言半語,與之附會,便可義正詞嚴,不容反駁。因此,在這樣的“群眾性科研”中,大都學會了在“經(jīng)典著作”中尋章摘句,做成卡片,以備不時之需。這就開啟了后來各種語錄的興盛,而“文革”時的“語錄戰(zhàn)”其肇禍開端,實在此時。
“群眾性科研”的“偉大成果”,沒有流傳下來,北大的文學史,復旦的文學史以及現(xiàn)代文藝思想斗爭史,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有人知了。當時要培養(yǎng)的“無產(chǎn)階級”自己的理論隊伍,后來許多人也真的成了學者、專家、教授。但在涉世較深、學問日長之后,大都“悔其少作”。他們后來的著作,傳承的還是被認作“資產(chǎn)階級”學者的家法,他們回憶的也都是后來傳道授業(yè)的恩師。這場由上而下發(fā)動的“學術(shù)人才爭奪戰(zhàn)”,也就盡入漁樵閑話中了。當然,自稱把握了“宇宙之真理”的人,至今也還是有的。
(作者為新華通訊社高級編輯、《瞭望》周刊原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沈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