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陳 雷
管一明:不聲不響為上海打造文化名片
文/本刊記者陳雷
最近與攝影家管一明先生在閘北區(qū)平型關路上的海上文化中心見面,那里正在舉辦他的《世界藝術家在上海》攝影展。展廳里呈現(xiàn)的四十余幅作品,遴選自他六年前問世的同名攝影集中的200余幅作品,而這200余幅作品又是從管一明近十年來在從事上海文化活動的采訪拍攝工作中積累起來的上萬幅照片中精選而成。
花十年功夫,拍了上萬張照片,出了一本書,時隔六年,再辦影展。這個節(jié)奏,常人很難理解。按理說應當趁熱打鐵地在六年前出書的當口就熱熱鬧鬧地辦個影展,領導剪彩,嘉賓站臺,作者簽售,這才是慣常的商業(yè)邏輯。然而,管一明偏偏是個不喜歡按常理出牌的人,因為他對攝影這副牌的“牌理”有著異于常人、更準確地說是超于常人的理解和判斷。
管一明的本職工作是《每周廣播電視》報的攝影記者,拜職業(yè)所賜,他比其他攝影師有更多接近大明星、拍攝藝術家的機會。誠然,他的攝影集中的200余幅作品,大多來自職務行為、報社任務。然而,在各類媒體鋪天蓋地的今天,任何一個有明星現(xiàn)身的發(fā)布會、首映式,乃至演出現(xiàn)場,都不難見到成群結(jié)隊手提肩扛長槍短炮的攝影記者的身影,他們中的許多人與管一明一樣,擁有接近大腕拍攝明星的“職務之便”。但近水樓臺并不必然得月,把職業(yè)做成事業(yè),出版影集、舉辦影展的只能是那些有心人、有志者。
管一明顯然屬于攝影記者中的有心人。按他的說法,這批照片都是他“不聲不響”拍下來的?!安宦暡豁憽焙芊瞎芤幻鳛槿颂幨碌驼{(diào)的特征,他在無數(shù)鎂光燈齊閃的臺前認真按響快門之余,還會“不聲不響”地繞到后臺走進化妝間,也會“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排練場的觀眾席上。很多記者拍了十分鐘就回單位交差了,可他會“不聲不響”地守到最后,從“目標”出場到退場,始終等待和捕捉那個未知的精彩瞬間。
管一明對每個世界頂級藝術家來上海時他可能抓到的四次拍攝機會如數(shù)家珍:接機、排練、演出、宴會,仿佛一個老辣的獵人在盤點獵物出沒的習性。
“全場候”的“牌子”做出來后,他經(jīng)常會接到兄弟媒體的求助電話——“聽說后面還有更精彩的畫面”,于是他的照片便經(jīng)常迫于情面被“發(fā)表”在其他媒體。
管一明鏡中的藝術家之所以生動得“有故事”,與他的這種深入與堅守的工作方法有關。但做任何一件事能堅持十年不懈怠,必有其內(nèi)心的動力和信念的支撐。是什么讓管一明付出數(shù)倍于其他記者的時間和精力去狂熱“追星”?管一明的回答是,我想要拍的是這些外國藝術家在演出之外與上海的關系,這是我給自己設定的一個拍攝課題。
有了這樣一個對上海這座文化之都充滿責任意識的拍攝課題,管一明頓時從一張報紙的攝影記者,升格為一座城市的國際文化交流圖景的記錄者。于是,他的“十年磨一劍”便有了高層次的精神動力和目標清晰的作戰(zhàn)框架圖。
于是世界著名歌唱家、流行巨星、演唱組合、爵士歌手、指揮家、演奏家、電影藝術家紛紛走進管一明的影集與影展。在海上文化中心精致的展廳里,管一明指著墻上的作品向記者闡述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
這張是多明戈在大劇院排練,與他交疊的是他的“御用”指揮,多年的合作使他們兩人非常默契。畫面中,他們一個面對樂隊,一個面對觀眾,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各自獨立又仿佛融為一體。
帕瓦羅蒂為魏松遞話筒這張攝于新天地的意大利會館,當時魏松作為嘉賓出席帕瓦羅蒂的記者會,魏松帶了他的《我的太陽》樂譜請帕瓦羅蒂簽名。簽完名,帕瓦羅蒂請魏松現(xiàn)場演唱一段《我的太陽》。為了緩解“班門弄斧”可能帶來的緊張,帕瓦羅蒂主動遞上話筒,為魏松鼓勁。管一明說,這樣的照片是他最想抓拍、最想留下來的照片,因為它不僅貼合國際藝術交流的主題,還生動地反映出世界級大藝術家的善解人意和非凡氣度。
再如馬友友這張,他在教學生,拉好一個曲子必須具備豐富的情感體驗,他正在為學生演示憂傷的表情。
……
說起《世界藝術家在上海》一書的出版,管一明頗為感慨。他曾經(jīng)找過另一家在出版畫冊、影集方面更專業(yè)的出版社,對方的反饋是:這本東西好是好,但無疑虧本。后來上海文化出版社社長陳鳴華看到這批照片后一見鐘情,他一算,也說要虧本,但接下來的一句話是,就算虧也要做。就為了這句話,管一明不僅放棄這本書的全部稿費和版稅,在出版過程中還倒貼了不少制作費用。
在做報社記者之前,管一明曾在《上海文化年鑒》編輯部呆了近十年。這一經(jīng)歷對他在《世界藝術家在上?!愤@本書的謀篇布局方面起了很大作用。他這本影集的“附錄”居然是一個數(shù)據(jù)翔實、體例工整的“國際藝術交流在上?!贝笫掠洠澳觇b”思維和多年的“編年史”訓練,使這本影集平添史料價值,頓顯厚重。
管一明說,我出這本書,其實是在為上海做事。
攝影集于2009年出版,這批照片被管一明深囥六年后拿出來辦展,其實也是機緣巧合。去年年底,法國國家藝術家協(xié)會主辦了面向全世界征稿的全藝術年展,管一明憑借《城市印記》榮獲此次大展的評審委員會攝影金獎。
得到獲獎信息后,管一明寫下微信:“獲獎了,這是真的,獲金獎了,也是真的。而且是在巴黎,在盧浮宮的卡魯塞爾廳,我唯一的感受是中國的藝術家應該主動到世界展示自己的藝術,別猶豫,相信自己,障礙不在路上,而在心里?!?/p>
上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李為民提議管一明拿獲獎作品開個影展,結(jié)果管一明拿出這本六年前的影集,指著這些照片說,是時候曬曬它們了。李為民眼睛一亮,兩人很快達成共識。在攝影展開幕前夕,管一明聽說,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遲志剛也會光臨現(xiàn)場,這讓他立刻想到了另一件壓箱底的“寶物”——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拍的《上海文化名人影像》。
當遲志剛副主席前來觀賞他的影展時,管一明興奮地將深囥了20年的這批照片從箱底里翻出來給他看,看得遲志剛熱血沸騰,贊嘆不已:那是文聯(lián)職責范疇內(nèi)的“活”??!
那是管一明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拍的一批上海文化名人影像,拍攝對象是當時已年逾七旬的上海文化前輩,包括文學、電影、戲劇、音樂、美術、書法、報業(yè)、出版、教育等系統(tǒng)的文藝泰斗和文化名人。共約80余人,都是通過信件和電話預約,拍攝地點大多在家中,有的在醫(yī)院。
由于這些文化名人多屬文聯(lián)系統(tǒng),現(xiàn)在看來管一明好像早在二十年前就在“不聲不響”地為文聯(lián)實施了一項重大工程。他知道,他拍的這些照片一定有價值,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有價值,但并沒想清楚,在什么時間、找什么人、以什么方式去實現(xiàn)它們的價值。直至他獲悉文聯(lián)副主席遲志剛要來看展,他突然覺得,是時候了!雖然他尚未對這些照片進行系統(tǒng)整理,但他仿佛覺得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果然,遲志剛在贊嘆不已的同時,覺得這些照片可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包括辦影展、出書等。
說到拍攝上海文化名人影像,要追溯到 1991年,管一明在《上海文化年鑒》編輯部上班,辦公地點在高安路宣傳部大院內(nèi)。他當時聽到一個名為“搶救文化遺產(chǎn)”的項目,第一反應是,我可以做什么?我是拍照片的,應該趕快把那些老人的形象拍下來!
于是,管一明根據(jù)文聯(lián)下面各個協(xié)會提供的名單,自己列了一個拍攝計劃,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完成。他拍文化名人最大的特點在于,別人拍的大多是文化名人在公眾場合參加公開活動時的照片,但管一明卻大多是深入寓所、一對一、面對面地拍攝。
不僅拍人,拍肖像,拍名人在家里的日常起居生活,管一明還特別重視拍攝每位文化名人的寫字臺。在當時看來,寫字臺上放了些什么,或許不值一提,但當時間過去二十年后,他們用的是什么筆,放著兩本什么書、什么報紙、什么茶杯,都包含非常大的信息量。
管一明還注意拍墻壁。在客廳、書房的主要墻壁上,掛些什么?比如畫家謝稚柳、劉旦宅這些大師,他們家的墻壁上到底掛誰的畫?或誰的字?還拍他們的書架。書架上有些什么書?五斗櫥上放些什么?這些東西一定能反映主人精神世界的各種信息。
“我知道這些東西價值很高,是金子。拍下來就是金子,是一壇香濃好酒,但必須要‘囥得牢’,越陳越香。這次遲書記來,我很想拿出來給他看一看。果然,遲書記看了也很興奮,認為這是一批分量很重的照片。今天你是第一個看到這批照片的記者?!惫芤幻鲗P者說。
管一明翻開泛黃的相冊,指著照片向記者描述當年拍攝的情景:“拍巴老的時候,他的女兒李小林全程陪同。李小林只給我五分鐘時間。拍好后,我對巴金說:巴老,照片拍好了,我還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您一生的座右銘是什么?李小林立即‘擋駕’道:‘箇事體勿談好伐?’但出人意料的是,巴老讓李小林去拿筆。李小林對我說,我爸爸已經(jīng)交關辰光沒拿筆了?!卑屠献罱K還是親筆為管一明寫了一段話,讓他感動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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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文化中心與管一明道別時,我跟他開玩笑:儂還有啥好東西囥了箱子里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