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智　張繼忠

雜文的“閑適格調(diào)”——兼評林語堂和魯迅的雜文風(fēng)格

□劉福智張繼忠

除戰(zhàn)斗與批判之外，閑適格調(diào)也應(yīng)容許在雜文寫作中占有一席之地。這種格調(diào)具體表現(xiàn)為雜談瑣議和針砭諷喻。林語堂在魯迅的匕首、投槍之外，在雜文園地里開辟出一片新天地，豐富了雜文的藝術(shù)手法，這正是其閑適格調(diào)價值之所在。

雜文；閑適格調(diào)；林語堂；魯迅

一提到雜文，有人立馬就會想到匕首、投槍，想到批判戰(zhàn)斗，想到嚴責(zé)怒斥，好像雜文與所謂的“閑適”毫無瓜葛。其實，“閑適”作為一種格調(diào)，應(yīng)當(dāng)為諸多文體所接受，雜文中也應(yīng)該容許有它的一席之地。為什么一種文體只能有一種格調(diào)呢？這大概不符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思想吧。

現(xiàn)在有些雜文依然是嚴肅有余而幽默不足，批判有余而美感不足。在這種情況下，由現(xiàn)代著名作家林語堂首倡的雜文“閑適格調(diào)”就特別值得借鑒。

一、“閑適格調(diào)”的手法和技巧

有人把林語堂的“閑適格調(diào)”看作內(nèi)容上表現(xiàn)“閑情逸致”，語言上則一味“自然平和”。這種看法未免失之片面，或者說未能理解和把握這種格調(diào)的實質(zhì)。林語堂在《人世間》發(fā)刊詞中曾經(jīng)闡明，他所倡導(dǎo)的“閑適格調(diào)”，不是指思想內(nèi)容和描述對象，而是指表現(xiàn)手法和寫作技巧。所謂“格調(diào)”，就是筆調(diào)；所謂“閑適格調(diào)”，就是一種帶有閑適特點的個人筆調(diào)。大量閱讀林語堂的雜文之后，他的“閑適格調(diào)”可作如下兩方面的歸結(jié)。

（一）平中見奇的雜談瑣議

西方將散文分為小品文和學(xué)理文，認為小品文閑適，學(xué)理文莊嚴；小品文下筆隨意，學(xué)理文章法分明；小品文不妨雜談瑣議，學(xué)理文則為題材所限而謹言慎行。因此，西方人稱小品文為個人筆調(diào)（Personal style），也可譯為“閑談體”或“娓語體”。總之，雜文的“閑適格調(diào)”，就是一種清閑安逸的行文方式和語言特色。這種格調(diào)自然適于敘寫山間明月，江上清風(fēng)，身邊瑣事，閑情逸致。但是除此之外，也完全可以用于暴露丑態(tài)，戳穿偽善，抨擊時弊，斥責(zé)罪行。人們往往有一種誤解，認為攻擊假惡丑必定要義憤填膺，怒火中燒，慷慨激昂，罵語連篇。當(dāng)然，這樣做非常痛快、非常解恨，但是如果篇篇如此，那也未免單調(diào)。雜文也完全可以采用閑適的格調(diào)，表面上是山間明月，安然祥和，實際上卻是地火洶涌，義憤填膺；表面上是江上清風(fēng)，清閑安逸，骨子里卻是狂風(fēng)怒號，慷慨激昂。這樣的行文方式比起罵語連篇，自然更有情趣。這種雜談瑣議，之所以被稱為“平中見奇”，其“平”，在于表面上的清閑安逸；其“奇”，則在于骨子里的慷慨激昂。

如林語堂《談言論自由》中的一段文字：

《伊索寓言》一書，專門替鳥獸造謠，謗毀獸類與人類一樣的奸詐。假定鳥獸能讀這種故事，他們也不會懂得。比方狐貍看見樹上葡萄吃不著，只有走開，決不會無聊地罵酸葡萄。惟有人類才有這樣的聰明。

文中說人類“聰明”，不過是運用反語，實則是以人類和獸類相比，諷刺人類的虛偽。林語堂此處或有實指，卻并不明言，讓讀者去聯(lián)想那諷刺的對象；他也不直言在這一點上“人不如獸”，反而刻意夸獎人類。語言是平和的，諷刺卻有些辛辣。

（二）綿里藏針的針砭諷喻

所謂“針砭”，原是中醫(yī)的一種醫(yī)療手段，這里是借指發(fā)現(xiàn)錯誤，糾正錯誤。所謂“諷喻”，不是諷刺，這是一種用講故事的形式來講明道理的修辭手法。針砭用的是小小的銀針而不是投槍，諷喻相對來說應(yīng)是溫和的，而諷刺卻是犀利的。

所謂“閑適格調(diào)”，就意味著一種恬靜的心態(tài)、一種平淡的語氣、一種溫和的語言；而不是亢奮的心態(tài)、沖動的口氣、激昂的語言。文章的內(nèi)容可能并不恬靜平和，而作者卻完全可以采用這種相對溫和的格調(diào)對假惡丑進行揭露和批判。作者并不怒罵，怒罵就意味著正顏厲色的抨擊；也不嬉笑，嬉笑就意味著笑談戲言的嘲諷?！伴e適格調(diào)”則意味著一種柔中帶剛、綿里藏針的行文手法。如果同味覺相聯(lián)系，那么，正顏厲色的抨擊會使人感到辣，笑談戲言的嘲諷會使人感到苦，而這種恬靜平和的漫談，則使人初始感到淡，而后卻感到余味濃厚。

林語堂在《談言論自由》一文中舉例“貓叫春”，認為貓是“非常自由，很有魄力的”，反襯人類在求偶時就不會有如此的自由了。即便有，也斷無如此的魄力。作家筆鋒一轉(zhuǎn)，說中國的老百姓“痛時只會回家咒罵，而且怕人家聽見”，這分明是批評當(dāng)時的政治生活不民主，人們沒有“喊痛的自由”。但作家并不用諸如“獨裁”“專制”“壓制民主”等極端的字眼去抨擊當(dāng)局，而是用一種淡泊的態(tài)度、幽默的文筆娓娓敘談，這正是所謂的“娓語體”。讀者仿佛可以窺見那“綿里”隱藏的“針”的影子了。這種抨擊，并不是握著匕首，猛刺過去，使論敵遍體鱗傷，而是稍稍閃動一下“針”的鋒芒，使對方感到隱隱作痛。這些文字，雖然是一種平和的中性的言辭，但是，難道我們不能從這種恬靜平和的諷喻中感到一種堅硬、憤懣的指斥嗎？

林語堂一篇雜文中還有一段題為《言論系討厭的東西》的文字：

中國向有名言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又謂知人秘事者不祥，又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由此可以推知言論是討厭的東西，豈容你自由？所以好言人是非者，人家必罵為狗：“狗嘴吐不出象牙?！敝挥蟹Q贊頌揚人的，人人喜歡，奉為象。政府所喜歡的，也是守口如瓶的順民，并非好喊痛的百姓。比如此刻有偵探在坐，必認為林某人討厭，而認守口如瓶之諸位是比我好的國民?！?/p>

所謂“言論是討厭的東西”，這是當(dāng)局者的看法。作家這段文字，意在抨擊當(dāng)時的社會沒有言論自由?！罢矚g的”，“只有稱贊頌揚人的人”，起碼“也是守口如瓶的順民”，而“并非好喊痛的百姓”。對于沒有言論自由，甚至不許“喊痛”的社會，作家自然是深惡痛絕的，但是他并不用激烈的言辭予以迎頭痛擊，卻是以清閑安逸的筆調(diào)，以說“風(fēng)涼話”的形式，給以旁敲側(cè)擊。這種筆調(diào)和形式給予批判對象的雖然不是切膚之痛，以至于使其生出徹骨之恨，但也使其感到小小的不自在，感到自己的世界并不十分美好。

林語堂議論時政而且內(nèi)容頗為敏感的另一篇雜文是《論政治病》。作家寫道：

……在要人下野電文中比較常見的，我們可以指出：腦部軟化，血管硬化，胃弱，脾虧，肝膽生石，尿道不通，牙蛀，口臭，眼紅，鼻流，耳鳴，心悸，脈跳，背癰，胸痛，盲腸炎，副睪丸炎，糖尿，便閉，痔漏，肺癆，腎虧，喇叭管炎……還有更文雅的，如厭世，信佛，思反初服，增進學(xué)問，出洋念書，想媽媽等（毛病就在古文的不是，“養(yǎng)疴”二字若不是那樣風(fēng)雅，就很少人要生病了。）……總之，人世間上可有之病，五官臟腑可反之常，應(yīng)有盡有了。只有婦科不大有，其理由是中國女子上臺下臺者尚少，不然一定子宮下墜，卵巢左傾……

政壇上重要人物（即文中所謂“要人”）的凡此種種病癥，其實往往是一種托詞，是一種勾心斗角的手段，這其實是一種“政治病”，“是他們政治上斗爭的武器及失敗后撒嬌的仙方”。有趣的是，作家不厭其煩地列舉了那么多的疾病，而有的病并不見得就有，比如“卵巢左傾”等，這些都是為了說明政壇上的“要人”為了與政敵較量而挖空心思，胡編亂造，擾亂視聽。林語堂這一段猶如相聲一般的語言，給人的感覺是好像不是在寫文章，卻像是好友之間的閑談、神侃、東拉西扯。原來，雜文也是可以這樣寫的！雜文完全無須板起面孔訓(xùn)人，瞪起眼睛罵人，而完全可以用一種輕松活潑、信馬由韁般的語言來論事說理。

以上兩點，應(yīng)是林語堂“閑適格調(diào)”的具體表現(xiàn)。

二、“閑適格調(diào)”的價值和局限

林語堂的雜文，往往牽涉嚴峻而敏感的話題，大多表現(xiàn)政治內(nèi)容，而作家卻都以清閑安逸的文字來表現(xiàn)，反映了他特有的格調(diào)?？梢哉f，林語堂在魯迅的匕首、投槍之外，在雜文的園地里開辟出了一片新天地，豐富了雜文的藝術(shù)手法，這應(yīng)是其“閑適格調(diào)”的價值之所在。

但是，幾十年來，人們一直推崇魯迅及其雜文，于是，林語堂的雜文及其“閑適格調(diào)”就不被重視，甚至遭到批判?！拔幕蟾锩逼陂g，有人甚至以魯迅“劃線”：贊同與追隨魯迅的作家，便是革命作家；反之，便是反動作家。林語堂便成為批判對象。

魯迅和林語堂在當(dāng)時都是著名雜文家，同時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任職任教，又同時經(jīng)歷了當(dāng)局槍殺劉和珍等青年學(xué)生的“三·一八”慘案。事后，二人為了悼念自己的學(xué)生，分別寫出《記念劉和珍君》和《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兩篇著名雜文。比較一下這兩篇文章，就可見兩位雜文家文章格調(diào)的不同。魯迅《記念劉和珍君》一文的文字，是憤怒，是控訴，是鋒芒逼人，是長歌當(dāng)哭?，F(xiàn)引錄兩段于后：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魯迅的雜文，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面對論敵那丑角般的表演，他會寫出嬉笑式的文章；面對論敵殘暴的行徑，他便失去了嬉笑的情緒，而只能給予嚴斥和怒罵。面對自己所器重的學(xué)生“無端在府門前喋血”，他只有痛惜、震驚、憤懣，面對反動當(dāng)局的暴行，他毅然痛擊、怒斥、冷嘲熱諷。這是一篇感情深沉的悼文，也是一篇鋒芒犀利的檄文。

林語堂《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一文，也寫得情真意切，認為劉女士“稱為中國新女性而無愧”“可稱全校革命之領(lǐng)袖”。文中也表達了作家的哀痛之情和對自己學(xué)生的憐惜。此文最后一段如下：

劉楊二女士之死，同她們一生一樣，是死于與亡國官僚瘟國大夫奮斗之下，為全國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們的死，于我們雖然不甘心，總是死的光榮，因此覺得她們死的可惜，卻也死的可愛。我們于傷心淚下之余，應(yīng)以此自慰，并繼續(xù)她們的工作?？偛粦?yīng)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涂生活。

與魯迅的文章相比，這篇文章畢竟缺少深情，缺少鋒芒，缺少深刻的思辨。不同作家的世界觀、人生觀、精神境界和理論深度，必然表現(xiàn)為其文章的深淺、優(yōu)劣以至于成敗。這里，倒不是說林語堂文章是淺薄和低劣的，而是說，題材相同的兩篇文章，魯迅寫得更為精彩。

面對同一題材，不同的作家固然可以采用不同的思想風(fēng)格和語言風(fēng)格，而且有時同樣能取得上佳的效果，使得文章顯得異彩紛呈。但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內(nèi)容和形式的搭配應(yīng)是有條件的，也就是說，并不是任何內(nèi)容和任何形式都能適當(dāng)搭配的。作家一旦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就很難超越它，這實在是可悲的事情！不論面對什么題材都統(tǒng)統(tǒng)采用一種固有的風(fēng)格，那就未必能寫出佳作。一個作家應(yīng)以不同的風(fēng)格駕馭不同的題材。風(fēng)格的多樣化才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

林語堂的“閑適格調(diào)”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妥，問題在于，如果用同樣一種風(fēng)格去應(yīng)付各種題材的寫作，那么寫出的文章就有高下之分了。前述他與魯迅面對同一題材而寫的那兩篇文章之所以給人留下不同的印象，原因就在這里。也就是說，若“閑適格調(diào)”運用不當(dāng)，就會影響文章的質(zhì)量。

當(dāng)然，林語堂也有自己的苦衷，面對當(dāng)局的暴行和青年的鮮血，他何嘗不想嚴斥和怒罵，但在那文禍慘烈的歲月里，他起初也有鋒芒畢露的激昂，后來因為明哲保身，也只有將鋒芒收斂了許多，而終于無奈地選擇了“閑適格調(diào)”。20世紀30年代中期，他在其自傳中寫道：“我初時的文字即如那些學(xué)生的示威游行一般，披肝露膽，慷慨激昂，公開抗議?！边@顯然是指他20世紀20年代收入《剪拂集》的那些小品文。自傳又道：“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辟蹊徑以發(fā)表思想，我勢不能不發(fā)展文筆技巧和權(quán)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的‘諷刺文學(xué)’。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shù)乃在發(fā)揮關(guān)于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獄之災(zāi)?！薄霸谶@個奇妙的空氣當(dāng)中，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所謂幽默或諷刺的寫作者了。也許如某人所說，人人太悲慘了，因此不能不世故圓滑，否則將要悶死?！薄斑@一路的滑口善辯，其中是含有眼淚兼微笑的?！?/p>

這無疑是指林語堂20世紀30年代采用“閑適格調(diào)”所寫的抨擊黑暗政治和社會弊端的小品文。他對自己文章格調(diào)的轉(zhuǎn)變是深感痛惜和無奈的。其實，這種痛惜和無奈，即便有膽有識的魯迅也不能免除。林語堂所講的“如某人所說”的“某人”，極有可能就是指魯迅。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曾對林語堂在其創(chuàng)辦的《論語》《人世間》《宇宙風(fēng)》中提倡“性靈”“幽默”“閑適格調(diào)”提出尖銳的批評，其中不免有些過火，但魯迅對這一問題的批評還是切合實際的。魯迅對林語堂雜文的“閑適格調(diào)”深表理解，他自己在雜文寫作中也往往“先行抽去有些骨頭”并為此痛惜而無奈。而林語堂20世紀30年代的雜文之中，“哈哈地”吐悶氣者頗多，而“為笑笑而笑笑的”也不少。其實，魯迅的雜文也并不都是“匕首”和“投槍”，恐怕此類作品尚未占其半數(shù)，此外，也有“哈哈地”吐悶氣者，也有“為笑笑而笑笑的”，也往往采用“閑適格調(diào)”。此種格調(diào)雖為林語堂首創(chuàng)，卻為眾多雜文家所采用，可見此種格調(diào)的生命力之強大。

林語堂的“閑適格調(diào)”應(yīng)當(dāng)肯定；準確地說，應(yīng)當(dāng)有條件地肯定。我們經(jīng)常贊賞“文學(xué)的百花園”，這是指文學(xué)文體的多樣性。其實，就某一種文體來說，也應(yīng)是一個百花園。比如雜文的寫法，除匕首投槍之外，還可以雜談瑣議，還可以針砭諷喻，還可以閑聊神侃，還可以吐悶氣，還可以只是“笑笑”，還可以說俏皮話，還可以……

總之，這才是百花園！

（本文參考書目：《林語堂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魯迅雜感選集》，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

（劉福智為商丘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張繼忠為商丘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師）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