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洗塵的詩
潘洗塵,1963年生于黑龍江,1986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有詩作《飲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們看海去》等入選普通高中語文課本和大學(xué)語文教材,作品曾被譯為英、法、俄等多種文字,先后出版詩集、隨筆集七部。主編《中國當(dāng)代大學(xué)生詩選》、《讀詩——中國當(dāng)代詩歌100首》、《詩探索叢書》、《生于六十年代——兩岸詩選》、《生于六十年代——中國當(dāng)代詩人詩選》、《詩歌EMS·60首詩叢》、《讀詩庫》等書系。曾任《星星·詩歌理論月刊》、《詩探索·作品卷》、《中國詩人》等刊物執(zhí)行主編、主編。2009年以來先后創(chuàng)辦并主編《詩歌EMS》、《讀詩》、《譯詩》、《評詩》等多種詩歌刊物。曾獲《綠風(fēng)》奔馬獎、柔剛詩歌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F(xiàn)居大理。
我要買十部手機
再注冊十個微信號
然后再建一個群
失眠的時候
就讓自己和另外的一些自己
聊天
有時我也會把它們
換成一對對戀人
看他們說情話分手
也有時我會把它們變成
一對對仇敵
看他們劍拔弩張后和解
而到了生日它們就個個又成了
遠在天邊的朋友
清明節(jié)少小離家的我
不知到哪兒去燒紙
就把祖父祖母外公和外婆
一起接到群里……
四十年前我在國家的北邊
種下過一大片楊樹
如今她們茂密得我已爬不上去
問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沒有人能記得當(dāng)年
那個種樹的少年
四十年間樹已無聲地參天
我也走過轟轟烈烈的青春和壯年
寫下的詩賺過的錢浪得的虛名
恐怕沒有哪一樣再過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時候種下的樹一樣
即便是煙消了云也不曾散
于是四十年后
我決定躲到國家的南邊兒繼續(xù)種樹
一棵一棵地種種各種各樣的樹
現(xiàn)在她們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時坐在濕潤的土地上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夠從樹開始再到樹結(jié)束
中間荒廢的那些歲月
也就無所謂了
埋骨何須桑梓地,大理是歸處
正如老哥們野夫說:
“不管我們哪個先死了,
哥幾個就唱著歌
把他抬上蒼山!”
我在院子里
栽種了二十三棵大樹
銀杏、櫻花、櫻桃、遍地黃金
紫荊、玉蘭、水蜜桃、高山杜鵑
她們開花的聲音
基本可以覆蓋四季
每天我都會繞著她們
轉(zhuǎn)上一兩圈兒
然后想著有一天
自己究竟要做她們當(dāng)中
哪一棵的肥料
從前我的愛復(fù)雜動蕩
現(xiàn)在我只愛一些簡單的事物
一只其貌不揚的小狗
或一朵深夜里突然綻放的小花兒
就已能帶給我足夠的驚喜
從前的我常常因愛而憤怒
現(xiàn)在我的肝火已被雨水帶入潮濕的土地
至于足球和詩歌今后依然會是我的摯愛
但已沒有什么可以再大過我的生命
為了這份寧靜我已準備了半個世紀
就這樣愛著度過余生
時間高高在上
一層又一層
石頭的分量已經(jīng)足夠
被磨損的事物
會漸漸露出光禿禿的本質(zhì)
唯有改變不可改變
想要看一看風(fēng)景以外的東西
也不用再麻煩這個世界了
即便是跳樓也要自己蓋
仿佛這世界就只剩下雪了
尤其這雪夜風(fēng)雪路上
唯有雪的反光
已沒有路了
連時間的縫隙都被冰封了
人只能在末日間行走
早已讓人在恐懼中忘了恐懼
即便是用顯微鏡也很難分辨
故鄉(xiāng)的位置了
雪覆蓋了整個村莊
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
我的舌頭發(fā)冷連吐出的詞
也被凍得僵硬
走不出去也回不來
這才是心靈的末日
這些年夾雜在鄉(xiāng)親們中間
操同樣的口音和口味
在粗話連篇的日子里吞云吐霧
這些人除了稱謂不同
大多時候我分不清甲乙丙丁
瞧這些鄉(xiāng)下人
幾十年前如果聽人這么說我會心懷憤怒
那時的我還只是吃自己收割的糧食
去村邊的小泥塘扎猛子就是洗澡了
幾十年后當(dāng)我再次打量干凈這個詞
才知道一個人的臟有時用再清的水
也是洗不凈的
現(xiàn)在我偶爾也會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耕種
聽他們笑罵著盤算用怎樣的收成
供孩子們念書或討老婆
他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都比我年輕多了
但在我被理想狂熱地追趕背井離鄉(xiāng)時
他們還只知道守著這片黝黑的土地討生活
到頭來躬耕者背未駝我卻成了一棵空殼的稻穗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捫心自問
一粒米的簡單境界煉成了嗎
而父親卻早已擁有了一片稻黍的高貴
在時間的重壓之下永遠只是笑著
不言不語
沒做過父母的人惶惶不可終日
年復(fù)一年地在路上——回家的路
而所謂的回家就是不停地
來來回回這符合一個孩子的天性
血濃于水卻無話可說
這恐怕是父母和孩子們都老了的緣故吧
清明的細雨中我看見年近八旬的父親
仍和我一樣佝僂著
跪在祖父的墳前磕頭
再想想自己最終也要和煙波浩渺的往事一起
安臥在這一撮黑土里
這就是我的家我的每一個家人的家
世上所有人的家
忽然夜半醒來被獨坐床前的母親
嚇了一跳母親的眼神
猶如五十年前看自己懷抱里的嬰兒
這一刻我暗自慶幸到了這把歲數(shù)
父母依然健在自己仍是一個
來路清楚的人
一夜之間滿山遍野的杜鵑
無聲綻放
我相信這土地上只要還有一種
紅色的花血
就不會白流
此刻天空依然靜默
只有星星在看不見的地方
撥動著時間的指針
咔咔咔咔
秋風(fēng)像個強盜
不由分說就把我的稻田
卷走了
從插秧開始窗前的這片稻田
就是我生命的指針
我用太陽在稻苗或稻穗上的反光
來確定該早餐或是午餐了
而季節(jié)像一張色彩斑斕的毯子
綠茸茸的初春黃橙橙的秋天
誰見了都想在上面打幾個滾兒
然而秋風(fēng)來了
帶著死亡的氣息
時間也開始凝固并堆在院子里
像黑黑的煤
假如只有這片土地
正收割的莊稼漫步的牛羊
哪怕這土地上還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
這秋色會是多么美
我是說假如這片土地上
沒有淤積的車流沒有林立的樓群
沒有被欲望阻塞的呼吸
深秋里這斑斕的落葉就足以將人
醉死
此刻天藍如洗
倒映著我的影子在松嫩平原上躑躅
也許在這樣的秋天
我不該有如此沉重的心事
憂傷會使人老但我沒辦法不憂傷
就像我沒辦法不讓自己的存在
給這明媚的秋天又平添了一處
缺口
逆光中的稻穗她們
彎腰的姿態(tài)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現(xiàn)
我還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看過往的車輛
行駛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只手去想摸一摸
被虛度的光陰
這時電話響起
我的手并沒有觸到時間
只是從去年伸過來
接了一個今年的電話
我習(xí)慣了閉著眼睛在風(fēng)聲里
分辨四季
春天如水帶著時間的質(zhì)感
夏天不疾不徐在陽光和雨之間游動
秋天來時風(fēng)聲聲入骨
而冬天總愛虛張聲勢
也會有突然的一刻所有的風(fēng)
都停了
我掙扎著卻只聽到煙灰落下
時間留不住
能留下的只是記憶
我常常為鄉(xiāng)鄰們感動
感動于他們的純樸和善良以及他們
面對土地時的勤勞和面對貧病交加時的勇敢
但在我的心里
能把純樸善良勤勞勇敢這些詞匯
系于一身的卻只有我的父親
父親沒讀過一天書不滿十三歲
便靠一支小小的牧羊鞭
獨自贍養(yǎng)我四體不勤的祖父
和一生都神經(jīng)錯亂的祖母
一支小小的牧羊鞭
同時還要供養(yǎng)我兩個讀書的姑姑
和四個尚在幼年的叔叔
后來父親先后做過鐵匠木匠
并和我賢能的媽媽一道
撫養(yǎng)了我的三個舅舅
也把我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一一養(yǎng)大成人
父親屬牛七十二歲
今年我狠狠心拋下所有的事物
陪父親在家整整呆了半年
離家的時候還沒等我的汽車走出他的視線
我就遠遠地看見
身體硬朗的父親已開始在院子里
翻曬滿地的苞谷了
從清晨到傍晚每天和稻穗
西紅柿草以及小狗在一起
我已漸漸淡忘了喧鬧
而且在內(nèi)心還給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
和家人
各起了一個植物的名字
這是一個怎樣的夏天
我親手種下的西紅柿
在第三十九天終于熟了
想想那些用深井水混合著農(nóng)家肥灌溉的日子
我看著小小的秧苗一天天長高
就像守望自己的孩子
在這個有些過于炎熱的夏天
對于院子里的每一株小草
每一只肥嫩的黃瓜
甚至是每一只青蛙或小狗
都讓我覺得自己
更像一個父親
父親這原本屬于人類的稱謂
過去人間并沒有給予我
今天我已不想在人間獲得
這個夏天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
突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也許是1963年的那個秋天娘錯生了我
我原本就應(yīng)該是一莖稻穗
一株西紅柿苗
一株小草
或一只小狗
這一年的五月我還是第一次
見到成片的丁香樹
其實也許那天早晨
我根本就沒有看見丁香樹
只是看見了一簇簇的小花兒
紫色的小花兒宿命的小花兒
她們原本是相互簇擁的一片
卻被高速退卻的鐵軌
切成了兩半兒
這一年的傷痛多么空曠
空曠得只要我站起身來
就能聽到淚水的回聲
這一年我的名字早已被別人
贊美或詛咒過一千次一萬次了
這一年只有再一次聽到你喊我名字的時候
才讓我的心突然地抽緊
這時我感覺自己的生命
已紙片一樣薄落葉一樣輕
這一年的傷痛多么空曠
看不見也摸不著
假如這一年的傷痛可以讓我為你流盡所有的淚
滴干所有的血
那么在我臨死之前
還能讓我假裝遺忘一次嗎
那樣我最初的愛情
就可以成為永遠的愛情!
這一年的傷痛比痛還痛
這一年的傷痛比空還空
整個冬天
我一個人獨坐窗前
一條老式的軍毯
蓋在腿上
我時常發(fā)澀的雙眼
偶爾望向窗外
嚎叫的寒風(fēng)
卷起陣陣積雪
四十六歲我已像一個風(fēng)中的老人
這個冬天感覺父親始終在院子里鏟雪
他的鏟子揮起又落下
我感覺自己漸漸在變小
小到我在他弓起的背上
滑到雪地上摔了一個跟頭
那一年我五歲
八級木匠的父親用一個神氣的雪人
讓我五歲大了才第一次破涕為笑
那之后我似乎很快我就到了十七歲
初戀的記憶也是在雪中
但我竟記不起第一次擁抱那個女孩兒的感覺
后來我的這一生就好像總是與雪在糾纏
我甚至記不清有多少次
在去與生意伙伴談判的路上
不到幾公里的路但每次都會被雪堵上幾個小時
常常是下午的會
早晨就要出發(fā)
我的一生
到底被雪浪費了多少
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白頭到老仿佛話音還沒落下
我們的頭發(fā)
就白了
當(dāng)初這樣說時
誰會想到
老了我們卻只能和各自的白發(fā)
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