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凌的詩
郭志凌,新疆克拉瑪依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在全國多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三千余首(篇)。著有詩集《鼓手》、《前傾的風》、《冬眠的閃電》、《鐘聲的指向》。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理事、克拉瑪依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克拉瑪依市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
想象的過程,就是讓一根絲線
勒進額頭。就是把沒經(jīng)歷過的事
經(jīng)歷一遍
風。不止是加快了想象
它不間歇地搖曳
春天的枝條被壓彎
一群鴿子彈射出去。既清潔著自己
也清洗著天空
——鴿子一定學會了偷懶
一朵朵白云浮在天空。翅膀呢
難道飛翔也能被欲望收攏
家鄉(xiāng)的氣候種不活桃花
我們把桃樹種在天上
晚霞隱入山巒,留下漫長的黑夜
直到桃花被我們嗅出
——黎明的味道
你拽著我的視線走出很遠
還是沒能穿越冬天
樹杈上的雪,隨著我青紫的嘴唇一直在抖
我就是想在唇角凍裂的那一刻
說出生命里春天的那一抹紅
你的翅膀好美??!
像一把油紙傘,撐住天空即將落下的污點
且不管有幾道光線刺入你挓開的條翎
我希望是通紅的鐵條,被反復捶打
而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縫合
幾次我都忍不住
要摸一摸,因為過于仰視,而隱隱
作疼的頸骨、椎骨和尾骨——
摸一摸,我漸漸復蘇在樹梢的
那一顆心跳
這是在十七層的陽臺
克拉瑪依,你露出圍巾的長睫毛
掛滿銀屑??諘绲囊暰€內(nèi)
陽光臥在樹杈。一座城市的心情和天氣
好的,晶瑩剔透
涂滿了陽光的雪,順手就遞過來
鉆石的誘惑,和幻想
為什么看見雪掛,就要想起睫毛
被一夜大雪揉過的眼睛,清澈到內(nèi)心
為什么看見雪掛,就要想到心靈
被一場大風掃過的道路,寬廣無比
看見雪掛,我更像一個孩子
手舞足蹈。這里的雪,離開了淤泥
像我們渴望的生活,說它純潔如蓮
說它明潔如鏡,我看,都不為過——
是的,我說到了那座橋
語速比天空制造的彩虹,略為緩慢。我知道
我每說一次,它的痛苦就會增加
橋的兩端,真難分辨——哪是顱?哪是足?
他像得了結(jié)石,咬著下唇,努力讓背部弓起
仿佛,一個大汗淋漓的壯漢
在刻意延緩疼痛
太陽過橋的時候
像我小時候,耐心地,等著兩只水桶的水
都接滿。擔起水桶,原先橫著的扁擔,彎曲了
只是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就重重地
——壓在肩上
早晨,太陽移著碎步,從東邊過來
傍晚,太陽踱著方步,從西面回家
它在暗示什么呢?
是的,我說過那座橋。它可不會做一做
扁擔。輕易地,就能讓青春,彈回到原位——
春天的牙齒松動了
那些掛在嘴邊的殘雪
正在形成一條,灌溉夏天的大渠
沿著陽光的走向
大部分山體,露出了鉛灰
麥苗借著春分的消息,悄然返青
帶出泥土,疾馳而下的積雪
沒忘了把綠色的絲絳,系在樹上
春天的牙齒松動了
它僵硬的表情,也在鴿群的哨聲里
松弛下來。覆蓋屋檐的白
藏匿道路的白,冷凍花期
拖延芬芳的白啊!去了哪里?
春天的牙齒松動了
一只叫做初夏的乳鴿,對著天空
扇動著翅膀。蔚藍的天空里
一群鴿子在嬉戲,那些消失了不久的白
有了去處——
嘬著呼哨,西北風來了
樓上誰家的窗子沒有掩好
就聽到窗子,關了開,開了關
“哐當,哐當”,整個晚上
有人不倦地打更
西北少雨,西北多風
西北人的淚腺,早被風堵了
就像趿拉著拖鞋的春天
都來不及捂住臉上的脂粉
西北的樹,朝一個方向傾斜
西北人說話,不會拐彎
黝黑的膚色,結(jié)實的胸膛
這是西北男人最愛的獎賞
除非你躲進世界最窄的角落
除非你不開口
西北人,不習慣不刮風
六七級,十級以上的風
才稱得上西北風
就算你擺譜,就算你
飛揚跋扈。有種,你就把骯臟的地皮
揭下一層來——
在等一場風
沒有把自己等成樹枝
祈禱是一種
思念也是一種
在等一場風
很想把自己等成魚
在擺動的水草中
用寬闊的額頭
蹭一蹭散著皂香的
一綹發(fā)梢
如果不是
何苦要拼命耗掉
生命的時光
何苦要給心墊一把凳子
讓我能夠,夠到一個字
被風,納入懷中——
在小圖拉。我見過那些撿玉的人
滿臉滄桑。匍匐在沙土的梭梭
讓戈壁的春天,營養(yǎng)不良
沒有玉了。好看點的石頭也被皮卡運走
撿玉人最后一絲希望,蔫了
他們用鍬在土層下挖掘
他們把四月的腰,掏出一個個窟窿
疲沓的山坡上,他們搜出沾滿砂粒的馕
他們被生活硌碎的牙,已經(jīng)喪失了
咀嚼的快感
太陽就要墜下很遠的山坳了
他們沒有起身的意思,干裂的嘴唇
除了越來越紅的夕陽
還有什么可以促使它紅潤——
你可以游出黑暗
右肩的鰭,已經(jīng)摸到了黎明的露珠
背影里,你的同類,似乎滿足于睡眠
她的神仙伴侶,習慣在昏暗中覓食
劈開一泓秋水,是多么愜意的事
愛情沒有方程式,并不需要演算
相互依偎著,僅僅多一度體溫
一天的幸福指數(shù),何苦要延長到一生
得想個法子,留住春天
輪值在新疆的四個季節(jié),春天屬兔
頭年的雪花開到現(xiàn)在
開得比北疆的山花長,比山花旺
一朵花瓣,讓陳腐的記憶變得新鮮
就要晾干的往事,有了濕度
我說山花,要開就開你
干嗎要打擾我的平靜??菟赖膬?nèi)心
如何產(chǎn)生漣漪。生命中
兩個節(jié)點,我正好走在中間
左邊被青春拽掉,右邊我不想走快
得想個法子,留住春天
留住大雁朝南的嘆息,留住蜜蜂平衡的羽翼
留住風。風的手指蘸點陽光
看能不能,讓新鮮的記憶不再遙遠
陳年的往事,跟在身邊——
一場風沒有把我劫走
我堅守的地方,人們叫它家鄉(xiāng)
說到家鄉(xiāng),每一個字都抹了蜜糖
我的影子因為甘甜,曾經(jīng)
和即將到來的苦澀——就開始發(fā)酵
時光短的,只要一口氣
一口氣就吹斷了,可以依賴的光線
我們飄遠的軀干,拓寬了家鄉(xiāng)的牽掛
我們被一口氣吹散,也被一口氣
持續(xù)地,喊到嗓子發(fā)干——
陽臺上那只鳥
像一只扣動扳機的手
它把自己射出去
卻被我,捉住時光的音速
連我都不曾想到
這些年,一直呆望的墻壁
突然就開出了一扇窗子
那只鳥,要扎進蔚藍的天空
要讓一團灰色的翎羽
在扇面的空白處,留下落日的蹤影
一只鳥,一個產(chǎn)生視覺和味覺的字
就擊碎了我做了一生的文章
以我的履歷,就算是一本書
也味同嚼蠟。有時候,重量是沒有意義的
秤,根本就稱不出思想
一只鳥,顛覆了我的生活
它輕輕松松的,就讓我繳了械
不再像一個步履蹣跚的挑夫
總想把所有的重量——壓在肩上
應該承認,月光的硬度高于鉆石
一生中,那些躲不開的星矢
讓青春受到重創(chuàng)
前額上,幾道越裂越開的傷口
加深了歲月的顏色
一條即將干枯的枝條,浸著月光
濕漉漉地,不停地,朝我們抽打
思念在節(jié)日里,抽搐得很厲害
每個人的痛,都染于月光
生活在月亮上的女人
一直都不見衰老
幾千年,她書寫的愛,人間沒有版本
人們依然愛著,除了手抄,還有盜版
鋪在地面的鐵蒺藜
每個人,都必須不停地踩踏
為了愛,生存或者欲望
仰望這個詞。讓一些人的腰,變得更硬
還有些人,除了回避腰,還要回避靈魂
沙漠是沒有骨頭的
但是,我們看到的碩大的骨骼
是活著,和死去的駱駝
沙漠,可以當作生活和學習的小課桌
盡管有過趔趄,有過傾斜
駱駝總是在關鍵的時候
給它以足夠的支撐
品嘗過草原嗎
飲用過湖泊嗎
就像你,忽然問我:去過迪拜嗎
它吃的植物叫駱駝刺
它充饑的水,是積淀在低洼坑里的雨水
它被用來負重。一直到背上豐腴的
駝峰,向一邊倒垂下來
駱駝。一種最耐得住寂寞的動物
它吃的,喝的,反芻的
除了苦,還是苦——
柔軟的玉蘭
還在緩慢地把自己展開
一朵就復制了一片。這滿院子抖落的胭脂
讓我堅硬的心,很快軟下來
只盯著一朵看
就讓她泡在我的眼池子里
多不容易啊,一個陌生的事物
引發(fā)我熟悉的視覺——
一個完全被青春籠罩的身影
掀開陽光,果斷送出含淚的羞澀
一個常常忽視細節(jié)的男人
因為一朵半遮半掩的花蕾,開始敏感
開始知道從未使用過的淚腺
遲早被愛著自己的女人引爆——
路上,我看到了什么
摘去棉絮的秸稈,還在盡情
渲染著褐色。期待墑情的土壤
敷著一層渾濁的冰
路上,我看到了什么
一群麻雀找不到巢穴,就把自己
擺在高壓線上,春天被它們模擬得
異常糟糕,一字排開的音符,沒有高音
路上,我看到了什么
那些曾經(jīng)的風景,比秋天更加蕭瑟
它們過早退化的記憶,我們卻印象深刻
光禿的枝干,被疾馳的車窗,一棵一棵劈開
路上,我看到了什么
朝暾和夕陽,穿著一樣紅的衣裳
八個鐘頭的行程,就像走完了一生
青春的鮮亮和晚年的凄涼——
我把新鮮的陽光,接在舊的茬口上
就是要往長里搓,往長里捻
就是要往傷口里撒鹽
好讓自己記住疼
——青絲上掛滿了雪
傲慢的樹枝,也學會了向大地彎腰
黑黢黢的深井里,蹲著長滿青苔的回憶
曾經(jīng)甜蜜的往事,一顆石子
就能刺穿歲月的神經(jīng)
我知道,就算把所有的陽光捆在一起
打上來的,只能是漣漪
世界上最清澈的水,在眼睛里
心底那一點可憐的儲備
除了傷,就是痛——
近距離,我看不到全貌
就像我貼近你的臉
風把一粒沙子,塞進我的眼袋
一道閘門讓淚水,順流而下
盤桓在水庫上游的鳥,向我疾馳而落
堅硬的喙,吐出柔軟的鄉(xiāng)音
回家!一部超速行駛的車
硬生生地把檔位別斷
一匹湛藍的布,嘩嘩垂下
天?。№樖治揖兔搅思议T的鎖孔
想著、盼著、念叨著,寬敞的路
一旦向你鋪開,你會不會手足無措
抬頭就遇上你年邁的爹娘
盼春,就是盼著春天早點離開
樹下堆積的雪,漸漸矮下身軀
露出去年的草,領著新生的孩子
我看三月,是一面浮雕壁畫
生動具體,摸上去冰涼
每一刀都雕得很細,鏤空的部位現(xiàn)出骨刺
蚯蚓似的水流,從冰層下鉆出
幾乎沿著去年的流向,向春天滲透
遠處的山,像一個脫去外套的人
被陽光分割的肌肉,充滿活力
獨自在陽臺上,看天,看云
看路上心急如焚的小轎車
一大坨一大坨純白的云
像蘸水的抹布??死斠赖奶炜?/p>
擦得水藍水藍,往下滴著顏色
臃腫的云,被一只發(fā)情的蝎子
剛剛蜇過。心事加重的時候
她們常常擠在一起哭
大橋下面的水,還在淌
只是不像河流,像淚痕
胡楊的綠衣衫、黃衣衫丟了
索性就借了件晚霞,披在身上
經(jīng)年的坍塌讓河岸陡了不少
褶皺的重復,讓我們不由自主
發(fā)出由衷的驚嘆
不是驚嘆歲月老了,而是驚嘆歲月
的鬼斧神工,把我們心儀的峽谷
鑲嵌在風景之上
離峽谷這么近
都能聽到她局促的呼吸
歷史其實并不遙遠
仿佛一出手,精彩的片段
就能信手拈來——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