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梓的詩

楊梓，1963年生于寧夏。著有《楊梓詩集》、《西夏史詩》、《驪歌十二行》，編有《寧夏詩歌選》、《寧夏詩歌史》等。曾參加詩刊社第十五屆“青春詩會”。入選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寧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寧夏詩歌學(xué)會會長。

葉子

曾經(jīng)的楊花落在哪里

白楊樹的葉子旋轉(zhuǎn)著小小的身子

緩緩落下而露出金黃的背面

把正面的斑點深深隱藏

風(fēng)中搖曳的葉子唱著兒歌

在陽光和雨露中長大

始終面帶綠色的笑意

送走一片片歲月的風(fēng)塵

離樹最遠的葉子首先感到寒冷

把傷口留在枝頭把金秋鋪滿大地

渾身疼痛的不是葉子

是望著葉子飄落的我

空出的藍

越過原州的秦長城

在幾個零散的院落之間

幾棵白楊樹使山坡更加傾斜

這片塞外的土地

曾被蒙古人的赤兔馬重重踏過

風(fēng)把響聲送到天堂

一大片胡麻從天上鋪掛下來

正在開著藍藍的花

我僅僅看了一眼

夕陽西下長風(fēng)輕訴

血紅的蹄印下

盡是盛酒的髑髏

一匹紅布

青草舉過羊角的八月

如孕婦站在瑪曲的黃河橋上

一片羊咩穿過大雨

阿尼瑪卿山上雪團滾動

兩位牧民拉著一匹紅布

把羊群攔在坑內(nèi)

十幾丈長的門

關(guān)住漏雨的家

上千只羊兒匯成漩渦

沒有一只羊滑下懸崖

卻有一只羊透過紅布

從祖輩那里看到自己的血

磕長頭

一位藏民在黃河岸邊用身體行走

緊貼大地而又飛向天空

他走過的地方一串串鮮紅的血滴

在草尖上熠熠閃光

我想他把所有的牛羊都換成了黃金

把老阿媽的青稞炒面背在肩頭

把美麗的女人和可愛的孩子

留給無期的期待

我想他在向更高的高原走去

就像黃河走向更低的大海

他卻告訴我

他是回家路上的孩子

穿過黑山峽

藍天白云之下

河西走廊以東

是一望無邊的向日葵

所有的向日葵都迎向上午的太陽

而一朵高大的向日葵

面向西邊

所有的陽光都越過一個背影

灑向十萬朵向日葵

高舉的笑臉

我在絲路上向西而去

恍惚之間我轉(zhuǎn)過身來

拍了一張逆光照片

青海湖畔

越過金黃色的油菜花

我看見了青海湖

一望無際的湛藍令人眩暈

更不敢面對

仿佛覺得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

會被湖光照亮

十萬只候鳥在湖上盤旋

十萬條湟魚在湖里游蕩

我捧起湖水嘗了一口

這咸澀的大地之淚啊

一浪一浪地把沙子推到岸邊

我成了其中的一粒

鷹逝

從朝霞中飛來

翅膀上閃著殷紅的光暈

在草原的上空低飛盤旋

飛過蛇行的河流

飛過冉冉升起的炊煙

飛過走出柵欄的羊群

猛然蒼鷹發(fā)出一聲刺骨的鳴叫

劃了一道別致的弧線

便騰空而起

劇烈地扇動著雙翅

撕開迎面撲來的風(fēng)云

筆直地飛向上午的太陽

干枝梅

生長在荒原上的干枝梅

青紫色的枝條聚在一起

沒有葉子卻舉起一朵朵密集的小花

從紫色到粉紅再到白色

從春到冬都在綻放的干枝梅

在大旱中盛開冰雹擊不落花瓣

在寒霜中盛開狂風(fēng)吹不盡花香

在冰縫中盛開暴雪壓不彎枝頭

沒有雨露依然燦爛的干枝梅

折斷枝條而不枯萎的干枝梅

根莖干枯也不凋零的干枝梅

只要有陽光就會怒放

一幅畫

可能是大漠夜晚和燈光

可能是身體的某個部位

可能是望穿秋水的目光

可能是與西域有關(guān)的一個幻覺

但僅僅只是可能

根本無法確定這是什么

只是這幅畫帶來樓蘭的氣息

來自遠古的呼喚穿過八月

一鉤月牙靜臥心底

十萬朵荷花在默默祈禱

一株羅布紅麻

開出了內(nèi)心的秘密

懸空

在揮別故鄉(xiāng)的時候

我是一頭山羊而踏上小道

是一只麻雀而飛出大山

是一支木箭而射向目標

在想念故鄉(xiāng)的時候

我是一匹駿馬卻不能馳騁疆場

是一只雄鷹卻不能飛向太陽

是一枚落葉卻不能回到泥土

在走向故鄉(xiāng)的時候

我身心疲憊兩手空空

去不了南疆也走不到北方

下不了地獄也升不到天堂

釣魚

不管是成就功名的機遇

還是魚、我、影三者的幻化

不管是風(fēng)中的浣女

還是弄舟的未來

不管是蓑笠翁的孤傲

還是一江秋色

甚至斜風(fēng)細雨盡在鉤上

而留給我的只剩下魚本身了

直到太陽西斜我才釣了一條小魚

恍然覺得另一條魚在流心碎的淚

可我無法看見

我的眼里盡是湖水

高爾夫球

此刻一只銀球飛向天空

在藍天下劃著弧線

幾乎撞上一只飛來的鳥兒

此刻鳥兒匆忙扇了幾下翅膀

飛向遠處的白云里

成為白云里的白

此刻銀球消失于我的視野

不知道落在何處

但肯定砸倒了幾棵小草

此刻小草挺起了身子

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依舊輕蕩著綠意

綠地

一場秋雨之后

竣工的住宅區(qū)

樓與樓之間的空地長出了綠色

郊外的農(nóng)田一片暗黃

街道兩旁的冰草都已枯萎

住宅區(qū)的草卻長得茂盛

一場大風(fēng)刮過草綠著

一場白霜降臨草綠著

一場大雪落下草依然綠著

那不是草而是冬麥

滿臉掛著六盤山的淚水

至今依然晶瑩

羊皮筏子

十四只羊馱著一筐青草

兩只小羊和一串沙坡頭的鈴鐺

從四月走向炊煙裊繞的村莊

風(fēng)吹草長十四只羊

像比翼鳥如連理枝

出沒于一浪高過一浪的水草上

共飲黃河水的十四只羊

反芻岸邊草的十四只羊

只活在一口氣里

牧歸的老人漫起“花兒”

沒有羊圈的十四只羊

臥在牧羊犬找不到的骨頭上

一朵白云

此刻一朵白云觸到我的頭頂

然后向東飄去

白云是從一個湖泊升起

還是從一個山洞鉆出

這都不能說清云的白

也與云的去留毫無關(guān)系

云在我看見之后便沒有了顏色

這讓我感到電的閃現(xiàn)雷的炸響和雨的降臨

可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云了

云只在這里

不過我不能言說一句

就像我不能言說與此有關(guān)的時刻

失眠

我已毫無睡意

山間的夜晚只因風(fēng)聲而靜得漫無邊際

徐徐飄來的月光

傳來夏都如泣如訴的琴聲

那個曾在篝火上舞蹈的女孩

此刻就像一滴淚水打在手背

漸漸變成一滴鮮紅的血

正如細小的花莖會頂起大朵的花

我看見達摩祖師仍在面壁

整個背影就是一只不眠的眼

而一枚葉子落在睫毛上

所有的葉子都沙沙作響

時間的雪

從他鄉(xiāng)的雨返回故地的雪

我走向一片閃爍的燈火

受傷的身上穿著夜色

一陣一陣的風(fēng)從骨髓里穿過

今夜的嚴寒只為我而降臨

我的血液與時間一起結(jié)成冰凌

雪下了很久

下得沒有絲毫的變化

比如雪花被風(fēng)吹斜

比如雪花再大一些

比如雪花沒有落在雪上

我只看見一只黑狗走成了白色

紅爐的雪

風(fēng)停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一家村民的門外

為一只火爐而停住腳步

我望著雪花落在爐邊

一圈的白剎那消失而又呈現(xiàn)

一圈撲閃的白眨著毛茸茸的眼

提起奶壺所有的雪都撲進火爐

吱吱咝咝的響聲使火苗不停地跳動

雪里的一個火爐

是我遇見的自己

火爐里的一片白雪

是我發(fā)出的光芒

陰面的雪

在墻角在田埂在枯草叢中

我又看見了雪猶如神靈

蒙著一層淡淡的灰塵

依然透出嬰兒的白

陽光下的雪都已融化

而陰面的雪珍藏著月光

在空中飄舞的雪

無法選擇落下的地方

尤其是賀蘭神山上的雪

還是一個月前的樣子

一匹站著睡覺的駿馬

在夜里閃著光芒

驚蟄的雪

這是一場三月的雪

大片大片地落在驚蟄

清涼的雪隨風(fēng)彌漫

快要落到地面而又努力飛起

似乎承受不了來自虛空的力量

一任雪的淚水愴然而下

雪落在鳥兒的身上就跟鳥兒一起飛了

雪落在羊羔的身上就跟羊羔一起咩叫

雪落在桃花的身上就跟桃花一起盛開

雪落在我的身上就跟我一起醉在路上

雪落在地上就化了

只有草叢藏起一朵一朵的白

絕食的黨項馬

中興府地震之前

掙脫韁繩奔馳于東西大街的戰(zhàn)馬

中興府糧盡援絕之時

將士寧愿餓死也絕對不會殺食的黨項馬

中興府開門投誠之后

一群全身烏黑額頭有一菱形白塊的千里馬

將圍追堵截的蒙兵踢翻在地

將跨上馬背的蒙古將軍重重撂下

它們在都城里狂奔了半天

汗水淋淋的身體

在八月正午的陽光下發(fā)出咝咝作響的聲音

它們大口喘氣

被火點燃的咽喉

正如青煙裊裊的烽燧呼喚著西夏勇士

它們被蒙軍關(guān)進都城西北的馬營樓里

一個個被鐵索拴在馬槽旁邊

門口站著一排手持彎刀的蒙兵

三百三十匹黨項馬成了蒙古的俘虜

這群黑馬漸漸地平靜下來

它們只是靜靜地站著

聽不見一聲嘶鳴一聲響鼻一聲長吁

甚至聽不見它們的呼吸和心跳

看不見它們搖一下腦袋或者甩一下長尾

尤其是頭馬威孤玉

一匹復(fù)仇女神妙無赤乎騎過的馬

那種輕飄翩舞而又骨騰肉飛的奔馳

使妙無赤乎的獅首成了風(fēng)暴的頭顱

十八只可長可短的手成了它的翅膀

上天入地地狂奔了一番

它的額頭烙上了復(fù)仇的符咒

一個只有黑馬才能看見的白色符號

就在它額頭的菱形白塊里

不知道過了幾天

本來就已瘦削的馬群已是髖骨高聳

它們把盛滿清水的木桶踢到一邊

反而緩解了心頭的干渴

灑在地上的水讓馬群感到無比的清涼

馬槽里的冰草已經(jīng)枯萎

散落于其間的豌豆顯得更加耀眼

但嗅不到一絲充滿誘惑的清香

已經(jīng)餓到了不餓的程度

頭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面前新添的苜蓿成了小花棘豆

一種五月開花八月結(jié)果的醉馬草

它們不需要沉醉

不需要麻木不仁地站著

只希望馬槽里全是平時不敢正視的胡蔓藤

一種食后肝腸寸斷的草

一匹黨項馬緩緩地倒下

只是蹬了幾下蹄子便翻出了白眼

它的身體漸漸冰涼

頭顱被過短的鐵索懸在半空

所有的馬都默默地站著

干透的身體流不出更多的淚水

但每一滴掉在地上的淚水都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那不是淚水

是一顆顆死守故都的心

不管蒙古人怎樣撫摩它們的鬃毛

把豌豆放在它們皸裂的唇邊

不管蒙古人怎樣在它們的耳畔

說著一句也聽不懂的話語

它們都是一副不為所動的神態(tài)

不能縱情馳騁的千里馬該是什么

該是一尊尊賀蘭石雕刻的石像

佇立于夏都的一角

身上籠罩著天使一般的光環(huán)

頭馬威孤玉好像在默默祈禱

祈禱眾獸之神白驍馬從天而降

帶著它們飛向夢中的青藏高原

回到它們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

月光凝聚星光放牧的積雪山脈

名叫析支的天下黃河第一曲

青草搖曳野花怒放的瑪曲草甸

載著逃亡到此的主人

找到屬于自己的藍天和草原

領(lǐng)著它的馬群自由不羈地奔馳

與漫山遍野的牛羊一起嬉戲

給黨項人的牧歌添上幾個響鼻

和幾聲蕩滿山谷的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