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6)
才女“越界”、聲望競賽與明清江南社會運行*
張杰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6)
才女群體;“越界”交往;聲望競賽;社會秩序運行
明清江南社會出現(xiàn)了才女群體與男性士人交游的社會性別空間“越界”現(xiàn)象。與男性士人“越界”交往的才女群體得到了江南社會的容忍和鼓勵。明清江南社會的聲望競賽是才女群體“越界”交往這一歷史現(xiàn)象得以出現(xiàn)的關鍵。才女群體的個體才華,可以使得自身加入江南社會的文化網(wǎng)絡,為家庭和男性士人贏得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從而提升自身家庭與男性士人在江南社會中的聲望,而通過才女群體婚后對社會性別空間秩序的遵守,才女“越界”交往僅被定義為生命周期中的階段性事件,從而又保證了江南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運行。
才女,在明清的江南社會作為一個群體出現(xiàn),特別是在清代中葉迅猛發(fā)展。有些才女群體呈現(xiàn)出跨地域、跨血緣的特征,與明代以前才女以零星的個體面目出現(xiàn)迥然不同①從目前學界研究情況來看,才女群體在明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晚明著名的葉氏家族才女群,但還是以血緣關系為主。建立在地域唱和基礎上的才女群體在清代遠多于明代,如隨園女弟子群、陳文述女弟子群、蕉園詩社、吳中十子等地域性才女群體,呈現(xiàn)出以江南地域為中心的唱和交往情況,互動頻繁。。
才女往往是才德美兼?zhèn)涞拈|秀,她們不僅相互唱和,還與男性士人發(fā)生詩文交往,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威脅了“男女有別”“男外女內(nèi)”的社會性別秩序。對于這種才女群體的社會空間行動,研究者們從女性主義建構(gòu)論的角度予以了較高評價,認為其在一定程度上是女性主體性和空間能動性的體現(xiàn)②持這種觀點影響較大者為曼素恩(Susan Mann)和高彥頤(Dorothy Ko)。曼素恩在《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一書中強調(diào)才女群體作為社會上層群體,其動用的資源和與男性的權力關系同文藝復興時期的西歐閱讀女性群體的不一致性,進而討論了中國社會的“內(nèi)”與“外”不僅僅是一種性別壓迫機制,同時也賦予了女性特別是作為上層的才女群體以一定的自由。而高彥頤在其影響很大的《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中更是將才女群體的這種主體性演繹到了極致,認為才女群體事實上利用各種策略獲得了行動和掙脫男權意義的自由。。
然而,如果將這種社會空間行為理解為一種對現(xiàn)有性別秩序的挑戰(zhàn)與新的建構(gòu)的話,也就意味著才女群體與男性士人的“越界”交往行為(本文的“越界”是指才女群體跨越內(nèi)外有別的社會性別空間邊界去與男性士人進行詩文交往)會給江南社會秩序運行帶來威脅。但是面對才女群體的這種威脅,當時的江南社會卻采取了有別于對待一般女子的策略。江南社會一方面要求普通女性遵守“內(nèi)外有別”的社會性別空間邊界,一方面又默認甚至鼓勵才女們由“內(nèi)”而“外”,允許他們同男性士人的“越界”交往。為什么才女群體由“內(nèi)”而“外”的“越界”交往活動,會被當時的江南社會予以容忍呢?這種“越界”交往活動對于明清江南社會秩序運行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如何從社會秩序運行的微觀層面去重新理解才女群體在明清特別是清代中葉的江南社會,可以由“內(nèi)”而“外”與男性士人發(fā)生交往從而跨越社會性別空間邊界這一歷史現(xiàn)象?本研究擬從歷史社會學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這一被以文學和歷史學為主體的才女研究和江南社會研究所忽略的問題③目前對于清代地域性知識女性群體的研究相對較少,且集中在文學和史學研究領域,對于清代江南知識女性群體盛行與江南社會的微觀運行之間關系的研究相對缺乏。。
明清時期,封建禮教對女子和異性交往是嚴格控制的,對于性別空間秩序而言,男外女內(nèi)、男女有別是最重要的空間秩序。然而,明清時期的才女群體和一般女子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們往往會通過群體的唱和活動由“內(nèi)”而“外”,從而與男性士人群體發(fā)生交往。對于這種越出當時“女子”性別空間邊界的行為,江南社會卻多采取一種包容的態(tài)度④關于這種寬容,詳見張杰:《才女為何?明清江南社會對“才女”群體的社會認知和秩序生產(chǎn)》,《開放時代》2014年第4期。。這種將才女和一般女子區(qū)別對待的態(tài)度是耐人尋味的。
總體來看,在強調(diào)女子三從四德的封建社會,對于才女群體也是強調(diào)德行和內(nèi)外有別這樣的將女性禁錮在家庭中的社會性別秩序的[1]。因而長期以來,在社會性別秩序中是貶抑才女的,即使是記諸史書的謝道韞、李清照、蔡文姬等才女,社會秩序維護者也是對她們大加駁斥,認為有虧婦德?!拔膶W之婦,史傳所載,班班膾炙人口。然大節(jié)有虧,則眾長難掩。無論如蔡文姬、李易安、朱淑貞輩,即回文絕技,詠雪高才,過而知悔,德尚及人,余且不錄,他可知矣?!盵2](P116)
然而當時江南文人稱贊才女時卻多以蔡、謝比擬,“繼祖母高明大學士文端公諱儀曾孫女也,相國和梅之裔,一代高華,大家起絮之才”[3](P181),并不將以謝道韞為代表的才女視為無德女子。
當時的江南才女也多以蔡、李、謝稱譽或自詡,并不看重其德行有虧的一面。如徐媛在《屠母黃孺人墓志銘》中稱頌黃孺人“其文才藻繪,上可方班姬,下亦不媿曹大家……詩才柳絮,寧讓謝太傅之名,閨詞觧色,絲不減蔡中郎之令女”[4](PP68-69)。墓志銘或有過譽成分,但這恰恰說明當時江南社會認為將有才有德的女子比作文學之婦是一種贊美。再如吳筠。“吳筠,字湘屏,號畹芬,上虞吳竹溪季女。適嘉興李杏村。杏村好學擅詩歌,畹芬相與唱酬,常欲出杏村上。有句贈杏村云:‘柳絮因風傳謝女,梅花何福作林妻。’其自負如此?!盵5](P24)以謝道韞自詡,其實強調(diào)的是自己比丈夫強(謝道韞嫁王凝之,有“天壤王郎”之嘆)。這并不符合明清社會“男高女低”“男外女內(nèi)”的社會性別秩序的要求,可見當時江南士人主要重視的是才女的“才”,對女才的重視程度高于女德。如晚明士林領袖錢謙益對明代末期葉紹袁家一門才女贊
賞有加:“宛君與三女相與題花賦草,鏤月裁云。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于是諸姑伯姊,后先娣擬,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棄組紅而工子墨。”[6](P753)在才女群體的影響之下,才華而非女工成為當時江南士女的時尚[1]。
晚明時人曾記錄當時江南社會對才女個體才華的器重?!敖鼌窃街?,稍有名媛篇什行者,人寶如昭華,琬能使閨合聲名駕藁砧而上之?!盵7](P179)而明末清初士人甚至以本地才女輩出作為江南社會的驕傲。顧若群在《臥月軒稿序》中說:“吾杭數(shù)十年以來,子萩田先生女玉燕氏則有玉樹樓遺草,長孺虞先生女凈芳氏則有鏡園遺詠。而存者為張瓊?cè)缡现畷?。為梁孟昭氏之畫。為張似音氏之詩。若文皆閨閣秀麗,垂艷流芬。宜馬先生謂:錢塘山水,蜿蜒磅礴之氣,非搢紳學士所能獨擅。而馬先生尤嘖嘖余亡妻黃字鴻氏所為閨晚吟,至擬之杜之北征韓之南山。顧謂吾姊(指顧若璞)氏之文,不徒以五言七字爭奇于險韻,知言哉!”[8](P1647)顧若群的這番話充滿了對其姐、其妻以及其他杭郡才女作品的自豪感。才女與家族認同之間的關聯(lián)在男性文人的自豪感中微妙地展現(xiàn)出來。
對才女“越界”的欣賞和包容在當時的文人對傳頌江南社會的才女記錄中可見一斑?!拔徉l(xiāng)多才女”[9](P128),“蘭陵蔣氏多才女”[10](P118)。甚至有文人認為清中葉時江南文運鐘于女子?!巴瑫r閨秀著名者,吳門有金纖纖、王梅卿、曹墨琴,棃里有吳珊珊,常熟有席佩蘭、歸佩珊,上海有趙韞玉,淛江有方芳佩、孫令儀,毘陵有錢浣青,皆卓卓可傳者。相傳乾嘉之間,文昌星掃牛女,度故閨秀詩詞極一時之選?!盵11](P29)這可以被視為一種替才女群體張目的合法性話語策略。
可見,明清兩代,特別是到了清代中葉,才女群體儼然成為“士”這個階層爭相贊賞的對象。固然,當時被視為才女的,基本上都是才德兼?zhèn)涞乃^“閨秀”,但是在其生命周期的青年階段,作為才女,她們卻是“動”的,呈現(xiàn)出一定的“越界”交往性。當時的江南社會對一般女子與男子的交往有著嚴格的限定,強調(diào)“男外女內(nèi)”“男女有別”,而才女與男性的交游活動卻與當時江南社會的這種性別秩序安排有一定的沖突,在一定程度上越出了當時的社會性別空間邊界。由于才女“越界”交往甚為普遍,以至于章學誠要發(fā)出感慨:“今之號才女者,何其動耶?何擾擾之甚耶噫!”[12](P6)
為什么才女群體沒有像一般女子那樣被要求嚴守“男外女內(nèi)”的性別空間邊界,相反,其“越界”交往行為卻被當時的江南社會的士人予以容忍和一定程度的鼓勵呢?要想解釋這個現(xiàn)象,必須要把才女“越界”交往這個歷史現(xiàn)象同當時江南社會的聲望競賽聯(lián)系起來。
(一)才女“越界”與家庭社會地位提升
當時的江南社會,對于女子的要求普遍是強調(diào)德行。擇婦以德,是封建社會家庭秩序再生產(chǎn)的內(nèi)在要求。對女子德行的強調(diào),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社會的“父子”關系邏輯——長幼尊卑秩序再生產(chǎn)的需要,是家庭秩序穩(wěn)定的需要。江南社會的家庭秩序生產(chǎn)是一種充滿張力的空間生產(chǎn)。這種張力體現(xiàn)在江南社會作為一個社會空間,其秩序運行是穩(wěn)定的,其秩序要求是強調(diào)把人固定在土地和關系之中,處于低社會流動的狀態(tài)。這就要求人際關系重視先賦性關系。所謂先賦性關系,即血緣、姻緣、地緣等先在于個體的關系而非個體后天交往獲得的關系。先賦性關系強調(diào)關系中的義務性和強制性而非選擇性,強調(diào)關系的等級性而非平等性。這種對關系先賦性和穩(wěn)定性的強調(diào),就使得家庭秩序生產(chǎn)首先是一套對上下尊卑的義務性、等級性關系的生產(chǎn)。所謂“女德”本身就是對這類關系和社會秩序的遵守和內(nèi)化。但是在江南社會內(nèi)部,每一個具體家庭的秩序生產(chǎn),同時又具有不確定性,對社會秩序的遵守和內(nèi)化,并不能保障家庭社會地位的再生產(chǎn)一定能夠成功,因為江南社會中有一定的社會流動性存在。家庭在江南社會中所占據(jù)的社會位置從等級的角度來說是相對穩(wěn)定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社會是一個既定的等級社會,這是社會秩序穩(wěn)定性的一面,但是對于每一個具體的家庭來說,其社會地位又是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發(fā)生變化的,這種可變性在明清就來自于科舉制這種社會流動機制。
科舉的錄取率很低,使得即使已經(jīng)通過科舉考試成為江南社會的精英——士紳群體的家庭,也無法保證自己的下一代能夠繼續(xù)通過科舉考試。而只有子代通過科舉考試,成為“士”這個階層中的一員,才能使自己的家庭在江南社會中長期處于較高的社
會位置。在這種情況下,每個家庭都必須盡一切努力提升下一代通過科考的概率。這是江南社會內(nèi)的家庭競賽。這種由家庭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的不確定性引發(fā)的競爭使得每個具體的家庭不僅要考慮家庭內(nèi)社會秩序包括性別秩序的再生產(chǎn),而且要考慮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聲望的再生產(chǎn)。
然而清中葉以后,科舉錄取的比例逐年降低。在科舉競爭激烈的江南社會中,隨著科舉通道的日益堵塞,對于每一個具體的家庭來說,男性士人向上流動的可能性在不斷下降。因此,要想保障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男性之外的家庭成員——才女群體就為家庭的聲望競賽提供了新的資本:才女的才華轉(zhuǎn)變成為家庭競賽中新的文化資本,其與男性交往唱和所建構(gòu)的人際網(wǎng)絡也成為家庭聲望競賽中新的社會資本。
才女與士人的“越界”交往可以幫助家庭成員提升其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聲望。這樣的記載很多?!坝纵泧L與漁洋諸公九日飲宋子昭小園,限蟹字韻,啟姬代為詩,末云:‘予本淡蕩人,讀書不求解。《爾雅》讀不熟,蟚蜞誤為蟹。’一座大驚?!盵13](卷4)才女的才氣使得王士禎這樣的詩壇領袖也為之嘆服,自然增加了幼輿作為男性主人的聲望。
除了與男性士人詩文唱和以外,才女與男性士人“越界”交往的一個常見方式是通過拜師成為著名文人的女弟子。對于才女所屬的家庭來說,意味著其家庭通過才女進入一個新的人際與文化網(wǎng)絡中,從而有可能提升其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位置和聲望,在江南社會的家庭競賽中增加新的向上流動的機會。正是出于這個動機,很多士人家庭容忍甚至鼓勵家中的才女加入女性和男性的才人網(wǎng)絡中,例如隨園女弟子群體。
隨園女弟子嚴蕊珠就憑借自身的才華而非傳統(tǒng)的熟人介紹,讓袁枚接納了她?!皡墙瓏廊镏榕?,年才十八,而聰明絕世,典環(huán)簪為束修,受業(yè)門下。余問:‘曾讀倉山詩否?’曰:‘不讀不來受業(yè)也。他人詩,或有句無篇,或有篇無句。惟先生能兼之。尤愛先生駢體文字?!蚶时场队谥颐C廟碑》干余言。余問:‘此中典故頗多,汝能知所出處乎?’曰:‘能知十之四五?!S即引據(jù)某書某史,歷歷如指掌。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qū)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蛴謿v指數(shù)聯(lián)為證。余為駭然。”[14](P1585)
從嚴蕊珠的事例中可見,才女加入文人領袖的門下,不完全需要如男性那樣太多的門第、父輩等交往因素,而主要依靠自身的才華。即使與袁枚不認識,也可以直接求見納入門墻。這種強調(diào)個體吸引的新型交往方式,為處于“士”這個階層內(nèi)的下層普通士人家庭的才女跨越社會分層的障礙,加入以袁枚這樣的文壇領袖為中心的人際網(wǎng)絡提供了便利。袁枚所到之處,才女們蜂擁而至,欲求拜入門墻,成為其人際網(wǎng)絡中的一員。這種新型的人際網(wǎng)絡本質(zhì)上是一個陌生人群體,它首先強調(diào)的是個體才華這樣的個體因素而非家庭關系和社會地位。即如前述的嚴蕊珠,雖然其外祖父為吳江李寧人,曾做過按察使,但其父僅為諸生,未有功名,在江南社會的家庭競賽中顯然處于下風,然而,家里出了才女,嚴蕊珠在沒有人介紹的情況下面見袁枚,憑借其出色的才華,成為袁枚的弟子和三大知己之一。另一個著名的隨園女弟子駱綺蘭也曾經(jīng)自薦投袁枚門下,后經(jīng)袁枚介紹轉(zhuǎn)投鎮(zhèn)江士林領袖王文治門下,成為兩大文人領袖的共同弟子。很多出身一般甚至寒微的才女得以成為才女網(wǎng)絡中的一員,從而提升自身和家庭的社會聲望。如吳江另外一個出身商家的貧寒才女汪玉軫即是如此。
(二)才女“越界”交往與男性士人、才女的聲望提升
當時的江南社會,不僅才女有走出家庭、“越界”交往的動機和需要,男性士人出于種種考慮,也樂于與才女交游。
當時的士人領袖收女弟子蔚然成風。“吳玉松太守云傳載辭官逍遙里社,所受業(yè)女弟子多至數(shù)十人,年八十有余之?!盵15](卷2,P29)“齊梅麓有女弟子張云裳襄,張麗坡參戎之女也。歸湯價人觀察之子,才貌雙優(yōu),事梅麓如父”[15](卷2,P51)?!拔裘骱佑信茏有煺讶A,為西河佳話。乾隆末年袁簡齋太史效之,刻十三女弟子詩,當時有議其非,然簡齋年已八旬,尚不妨受老樹著花之誚,近有士子自負才華,先后收得五十三女弟子詩都為一集,其中有貴有賤,雜出不倫,或
本人不能詩為代作一二首以實之。以夸其桃李門墻之盛,此雖從事風流而實有關名教。曩余在三松堂客有艷稱其事者。”[16](P317)
可見,招收女弟子這種行為雖然依然受到江南社會秩序維護者的批評,但是在江南社會內(nèi)部也不乏“艷稱其事者”。這種羨慕的背后,恰恰說明才女群體的出現(xiàn),無形中使得男性士人在江南社會中的聲望競爭方式變得多樣起來。才女的鼓吹者和保護者身份成為一種新的提高男性士人社會聲望的方式。這不僅給男性士人帶來了更多的關注度,還可以將男性士人自身的文化資本(文化場域中的較高位置)轉(zhuǎn)換成社會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從而成為切實提升其在江南社會中社會位置的一種手段⑤事實上,如袁枚等在文化場域中占據(jù)較高位置的士人,通過廣泛吸收女弟子,從而可以將這種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資本。詳見王標:《城市知識分子的社會形態(tài)——袁枚及其交游網(wǎng)絡的研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
在文化場域中占據(jù)較高位置的士人需要才女群體來實現(xiàn)其文化資本的轉(zhuǎn)換,而處于較低層級的男性士人也同樣可以憑借和有聲望的才女交往來提升自身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聲望。清代中葉以后,科舉錄取人數(shù)大幅降低,大量的士人無法通過科舉考試來實現(xiàn)向上的社會流動,淪為寒士⑥清代進士錄取率呈現(xiàn)波動狀態(tài)。據(jù)研究者李潤強統(tǒng)計,自乾隆十三年至六十年(1748-1795)的22科。共取中進士3753名,平均每科錄取170.6人,遠低于清代單科錄取平均值239.7人。而乾隆六十年遞減至81人,為清代單科人數(shù)和每科平均人數(shù)最少的一個時期。見李潤強:《清代進士的時空分布研究》,《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婆e正途以外的社會聲望成為他們維系自身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的重要競爭方式。對才女及其作品的鼓吹成為部分男性士人維持和改善自身社會位置的新的競爭武器。“余在里門偶見裝潢家有殘畫一束,中有黃皆令設色山水扇頭,妍妙絕倫,余問肯售否?答云本系托銷之物。余適有虞山之行,不及還值,且扇頭單欵只署皆令二字,賈人亦并不知其為何許人也。意此畫未必遽有識者,終落余手耳。往虞山不數(shù)日,即歸急覓之,則有客從吳門來,見之即重價購去矣。妙畫不易得,交臂失之,是天下第一恨事。皆令名媛介,嘉興才女,詩文書畫皆佳絕,……詩箋未有刊本,余嘗于友人齋中見之,今不能記憶矣?!盵17](PP32-33)
黃媛介是明末才女,從這段男性士人對黃媛介的畫欲得還失的記載中,可以看出才女及其作品在當時江南社會中的受歡迎程度以及男性士人對于擁有才女作品的渴望。類似的還有清代男性士人對明末才女葉小鸞的接受與癡迷。
由于才女在江南社會中廣受士人歡迎,以至于還出現(xiàn)假才女的事情?!拔舸教卦侵?,眷蓮緣校書繩之,甚至同時文士咸賦詩張之,其美麗可想。叔曾慕名往見,肥黑而麻,非但不美而已。吾鄉(xiāng)女冠韻香能書能畫,蘭貌已容。為空山聽雨圖,梁山舟侍講首題一詩,遂遍征名流題詠。享艷名二十余年。然其對客酬和之作,咸復壁中人為之。叔亦捉刀中一人也。憶余在裝潢鋪見便面上韻香自書詩詞,曾錄其采桑子詞出以相質(zhì)。叔曰,此雖不知伊誰筆墨,然韻香不藉詞傳,詞或藉韻香傳,又何必辨為非?!盵18](P37)
借才女得以成名,恰恰來自于部分男性士人以才女自重,藉與才女的交往提高自身在江南社會中的聲望與地位所致。也正因為此,部分男性士人不僅樂于與才女交往,而且還要大為宣揚?!袄w纖題湘湄詩稿有云,江東獨步推君在,天遣飄零郭十三。余囑武林蔣山堂以落句作一私印,佩之終身以志知己之感也。”[19](P33)郭麐對蘇州才女金逸的題詩如此看重,固然有個體情感(知己)的因素在內(nèi),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與才女的交往是當時部分男性士人在文化場域內(nèi)進行身份區(qū)隔的一種重要手段。
而吳江才女汪玉軫給郭麐的畫題詩,“頻迦因之更請叔美畫萬梅花擁一柴門圖,名家題辭甚眾”[11](P29),時人認為郭麐好事,確實也道出了文人利用才女提升自身在文化場域中的位置的這一面。
可見,與才女詩文交往成為當時部分男性士人在文化場域中身份競爭的新手段?!扒¢g閩中徐兩松藩伯首唱素心蘭四律,一時都人士次韻者至數(shù)百家,旁及閨秀亦有和章。先資政公本在方伯門下。因命先太夫人同作。時藩伯將和詩彚次成帙,屬鰲峰院長孟瓶庵先生甲乙之。先太夫人詩中有三霄桂窟輸清絕,萬頃芝田佇后緣句,先生輾然曰,此兩句居然詩兆梁氏之興,未有艾也。藩伯以為知言。”[20](P18)
由于與才女的詩文交往在男性士人中日趨競爭激烈,部分男性士人甚至退而求其次,將編輯才女作
品也作為自身在文化場域競爭的手段?!百绯甲稚脚J,以詩名,曾輯女子詩為《雕華集》。待梓,翁繡君女史以寄他氏,損增刻之,別立集名,夔臣抑抑病歿。文人好名之弊如此?!盵21](P127)男性士人因為編女性作品集不遂,從而無法在江南社會的聲望競爭中獲勝,竟抑郁而終。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才女及其作品對于部分男性士人在江南社會中聲望競爭的重要性。
(三)獨立聲望:才女“越界”的內(nèi)在動力
由于家庭和男性士人的鼓勵,才女群體“越界”與男性士人交往的合法性得到確認。而在與男性的交往唱和中,其經(jīng)常呈現(xiàn)出才華超越男性士人,與之分庭抗禮的現(xiàn)象。
“沈佩玉夫人,葉克昌室也。有《月下睡起》云:‘蛬吟深夜月,人臥一庭花?!诸H為士林傳誦?!盵16](卷24,P359)“虞山王云上,名岱,能詩。家素貧,常出門負米。其夫人席氏亦工吟詠,有‘愁連雙鬢改,貧覺一身多’之句,傳誦藝林。”[16](卷24,P361)
“《五色蝶次韻五首》,閩縣汪淑瑞女士作。藻思綺句,傳誦一時?!盵13](卷2,P31)“蕙孫號散花女史,教授起鳳女。善洞簫,制有《簫譜》。其所著有《繡余集》、《翡翠樓詩文集》?!朵郊喸~》嘗有‘聽殘紅雨到清明’之句,膾炙人口,咸稱‘紅雨詩人’?!盵13](卷2,P33)
才女的才華被男性士人廣為傳頌,甚至得到了以往一般男性士人才能得到的評價(如“紅雨詩人”的別號),這說明,在與男性士人的“越界”交往中,才女不再僅僅作為男性士人的附庸,而開始依賴才華贏得屬于自身的聲望。再如著名的才女王端淑?!坝裼?,名端淑,號映然子,王思任季女,宛平丁肇圣室。著有《吟紅》、《留篋》、《恒心》等集?!摬艩螤危軐ψ蛽]毫,而陳其年且稱其長于史學。初得徐文長青藤書屋居之,后寓武林之吳山,與四方名流相倡和。毛西河選浙中閨秀詩,未及玉映,因奇詩云:‘王嬙未必無顏色,爭奈毛君下筆何。’引用恰合,一時盛稱之?!裼成茣鳟?,長于花草,有疎落蒼秀之致。順治中,欲援曹大家故事,延入禁中教授諸妃主,玉映力辭乃止。卒年八十余?!盵13](卷5,P110)
譏諷毛西河這樣的文壇領袖而且“一時盛稱之”,毛西河也作詩道歉,這充分說明了王端淑已經(jīng)不滿足于作為男性士人的競爭性工具和附庸,試圖尋找才女自身在江南文化場域中的獨立位置。而她被清室聘為教師,雖然可能為野史,但也說明江南社會對王端淑這樣的才女在文化場域中占據(jù)獨立位置合法性的肯定。前述的才女采石,在與男性才人的競爭中也處于上風?!笆鹬袞|偏花畦中有白牡丹一株,鄭夫人嘗置酒招采石賞之。采石賦詩云:‘素心畢竟讓花王,侍從多騎白鳳凰。富貴自應留本色,天人原不要濃妝。館陶仙子情如玉,虢國夫人影亦香。寄語讕言莫相戲,洗紅久已譜清商?!恢型擞心榇祟}者,見此詩都為閣筆?!盵15](卷4,PP38-39)類似才女與才子同場競賽,讓男性士人拜服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清中葉吳江才女汪玉軫。“同人欲制挽聯(lián)未成,適汪宜秋內(nèi)史玉軫挽對至,眾遂藉口閣筆。其詞云:‘入夢想從君,鶴背恐嫌凡骨重;遺真添畫我,飛仙可要侍兒扶?!盵13](卷1,P56)
可見,在明清,相當一部分才女開始憑借自身的才華在江南社會的文化場域中建構(gòu)自身的位置。才女群體成為江南文化場域中新的競爭者而不再僅僅依賴于男性才子的鼓吹和提攜。
這種獨立的場域位置無疑給當時的才女提供了新的“越界”交往的動力,所以當長輩勸說梁章鉅的婦人鄭氏學琴時,鄭氏卻說“:與其學琴,不如學詩,尚冀有片紙只字留示后昆也?!盵20](卷3,P19)
當才女與男性的交往、競爭中獲得獨立位置后,才女的自我評價就不再僅僅依賴于男性士人的評價,也包括來自于才女群體內(nèi)部的獨立評價。這種對才女獨立聲望和群體內(nèi)部評價的重視在駱綺蘭的自序中和袁枚對其兒媳的評價中也得到了證實。駱綺蘭在《聽秋軒閨中同人集詩序》中道:“深悔向者好名太過,適以自招口實”[22](P696)。而在袁枚給駱綺蘭的信中,提到“八月駕到,定到隨園,得與所慕愛之兒婦相聚談詩。渠讀來書夸美之詞,笑聲不絕。甚矣!女子之好名更甚于男子也”[22](P790)??梢?,成為才女,可能在江南社會中擁有獨立名望,這也是眾多女子成為才女的動力?!白R字豈真憂患始,作詩寧冀姓名留。當時幸有憐才者,應愿將絲繡蔣侯。”[23](P1330)
影響所及,如果自身才華不足以在與男性的詩文交往中獲勝,那么,對才女作品予以編輯也成為部分才女進行自身獨立聲望獲得的競爭性手段?!昂戏逝汾w景淑,字筠湄,少有夙慧,喜讀書。嘗集古今名媛四百余人,各為小傳,題曰《壺史》。又著《香奩雜
考》一卷,征引詳博。至于韻語,特其余事耳?!盵16](卷24,P361)“嚴廷锳妻孫嫊,吳郡人,幼明慧,嫻經(jīng)史,兼工藻繪。早寡寒燈敗帷,辛苦四十載,晚課女孫輯古名媛文百余首,細為評注,名曰古文鞶鑒。識者以為可補中壘列女傳、汝南女典之缺,巡撫張伯行表其廬榜曰:獨嫻大義?!盵24](P3202)
可見,在家庭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和江南士人文化場域競賽壓力的合力下,由于才女“越界”交往對于家庭和男性士人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具有重要功能,才女“越界”成為江南社會容忍和鼓勵的行為。而這種對“越界”的容忍和鼓勵又往往會促使才女獲得獨立場域位置和獨立聲望,并成為驅(qū)動才女群體“越界”交往的內(nèi)在動力。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種“越界”交往對于整個江南社會的秩序運行而言,還是帶來了一定的沖擊。面對才女群體的“越界”,江南社會是如何來予以規(guī)訓從而保障其性別秩序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運行的呢?
“馬氏名間卿,字芷居,金陵人。陳翰林魯南之繼室也。魯南喪耦,知其賢而有文,遂委禽焉?!盵25](P3080)陳中之女“端容止,不妄言笑。女工精致過人,讀《女誡》、《孝經(jīng)》等,皆通大意。太平君(陳中)愛之,邑大家爭聘”[26](P371)。
當時的才女在婚姻市場上較受歡迎,例如才女凌興鳳,當丈夫去世以后,大家皆欲聘,以為才女有利其家。才女之所以在婚姻市場上受歡迎,關鍵還在于才女的“越界”并沒有真正沖擊到“男外女內(nèi)”“男女有別”的社會性別秩序,而相反,才女的“越界”交往是建立在社會性別秩序?qū)Ξ敃r女性的規(guī)訓基礎上的。才女被社會性別秩序定義為“德才兼?zhèn)洹?。德,作為才女群體的基本要素,始終是存在的,只不過,在其生命周期的青年階段,其個體才華得到承認和尊重,并可以憑借其個體才華“越界”與男性士人交往,但是這種“越界”依然是建立在“德”的基礎上。大多數(shù)才女與男性士人的交往依然是建立在詩文的基礎上,才女在交往過程中,必須始終恪守女德。因而,女德,作為社會性別秩序的主要規(guī)范,始終是對才女的交往行動產(chǎn)生制約作用的。
同時,必須意識到,才女“越界”交往只是其生命周期中的階段性活動。如果說,在才女未嫁的青年階段,“才”是評價才女的主要標準和聲望來源,才女可以依靠其才華“越界”交往的話,那么,婚后,“德”就上升為才女的主要評價標準和聲望來源,必須嚴守“男外女內(nèi)”的性別空間邊界,相夫課子⑦關于這一點,見張杰:《才女為何?明清江南社會對“才女”群體的社會認知和秩序生產(chǎn)》,《開放時代》2014年第4期。,其與其他男性士人的交往基本上停止。
在科舉制背景下,課子對于家庭社會地位的代際生產(chǎn)無疑十分重要。而才女的才華,對于子代教育來說,無疑大有裨益。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王鳳嫻“暇則拈書課其子女,吟詠自如”,丈夫卒于官后,“孺人茹荼十余年,卒教子伯元君以明經(jīng)薦鄉(xiāng)書。是時孺人晝則操管鑰,課臧獲,勤瘁于家政;夜則課伯元君學,非丙夜不休”[27](P91)。顧若璞,丈夫早逝,更是身兼嚴父慈母兩職?!熬茲{組纴之暇,陳發(fā)所藏書,自四子經(jīng)傳以及《古史鑒》《皇明通紀》《大政記》之屬,日夜披覽如不及。二子者從外傅入,輒令篝燈坐隅,為陳說吾所明。更相率吚吾至丙夜乃罷。”[13](卷6,P143)桐鄉(xiāng)孔繼英,課子嚴而有法?!凹邑毑荒苜彆L子啟震借書抄讀時,復代為手繕?!盵29](P150)無錫楊氏幼時從叔父學習,“二子稍長,親授句讀,后雖已就師,每夜歸必篝燈火與相對以助其勤?!盵29](P302)蘇州朱氏幼通《女誡》諸書,“教二子無所不至,家有塾師,而復自課不廢”[30]。南京戶部郎中陸愷的母親李氏更是“教諸子甚嚴,自外傳歸,夜則課之”[31](P79)。
才女婚后不僅可以為“令子之母”,同時也是丈夫的陪讀良伴,使丈夫的攻讀更有效率,幫助其在家庭競賽中獲勝。如仁和郭素媛“嫻女訓,于歸后佐其夫讀書,恒達旦,以為?!盵32](P2529)。王璐卿“江南通州人孝廉馬振飛配。天姿穎異,讀書過目成誦。于歸后勵夫子以讀書,脫釵典衣以佐膏火,有不足則篝燈刺繡以繼之。每遇花晨月夕,輒貫酒為歡,間制小詩則彼此酬和?!盵33](P169)而常熟孫原湘與妻子才女席佩蘭感情彌篤。其《示內(nèi)》詩有云:“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34](P1),這種夫妻同讀互動所產(chǎn)生的愉悅,會增強丈夫的攻讀效率。同樣的事例很多,如“周云英,字逸仙,寶山人。嫁竹旬里徐階三。家貧不廢吟
詠。階三亦工詩詞,……著有《衛(wèi)花居詩草》?!c逸仙詩同一瀟灑,可謂紙閣雙聲矣?!盵13](卷5,P124)“吳江張春水……續(xù)配陸璞卿女史,名惠,幼即明慧,并長詩畫。春水喪偶,讀其《繡余吟》而善之,遂倩人委禽焉。由是巡檐索句,刻燭聯(lián)吟,殆無虛日。春水編其閨中倡和諸作為《雙聲合刻》,傳為藝林韻事。”[13](卷5,P125)
因而,才女的“越界”交往被社會性別秩序規(guī)訓為階段性事件,才女在婚后和其他女性一樣安于“內(nèi)”,“女德”取代“女才”成為才女婚后的首要規(guī)范。這樣,婚后的才女成為對社會性別秩序完全無害的群體。她們通過課子和相夫,幫助子代或者夫婿通過科舉考試,從而對于家庭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和社會秩序再生產(chǎn)有著顯著的作用,并且,其才華又會讓其夫婿產(chǎn)生建立在個體吸引基礎上的愉悅感。因而,選擇才女成為當時很多士人擇偶的現(xiàn)實標準。
甚至當夫婿在江南社會中無法維持自身社會地位時,才女還可以由內(nèi)而外,利用自身的才華,維持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位置,從而間接地對于江南社會的秩序穩(wěn)定起到了維持的功能。如“采石,嘉興人,歸吾閩曾茂才頤吉。茂才游幕江南,寄孥吳下。采石賣詩畫自給?!盵20](卷2,PP37-38)
可見,才女不僅意味著有可能通過相夫課子等活動來幫助家庭社會地位的穩(wěn)定和提升,也意味著在特殊情況下(丈夫無法承擔“外”的責任)可以由內(nèi)而外,保障其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生存和社會地位的維持。從而使得江南社會在總體向上流動性下降⑧科舉錄取率在嘉慶年間有了大幅度的下降,而監(jiān)生、廩生和捐官的泛濫使得低級士人的社會地位下降,出現(xiàn)了大量的所謂的“寒士”。由于科舉無望,同時又擁有流動的合法性,這些寒士對江南社會低流動性的社會空間秩序帶來一定的威脅。的同時依然能維持其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與再生產(chǎn)。
明清的江南社會是由士紳掌握權力的社會。一方面它具有穩(wěn)定性,強調(diào)社會階層之間的固定性,士農(nóng)工商的四民劃分和各安其位是這種等級社會穩(wěn)定性和秩序再生產(chǎn)的需要和表現(xiàn)。然而,與這種穩(wěn)定性相對立的是,江南社會在微觀的家庭層面,同時又是一個有著流動性的競爭的社會。由于造就士紳階層的科舉制本身就是一個社會流動機制,要想維持和提升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就意味著江南社會中的每一個家庭都處于科舉考試的高度競爭之中。這種以家庭為單位的競爭性不僅在士紳階層中存在,隨著明清江南商人和市民階層的發(fā)育,上下有別的階層界限開始模糊,僭越性開始顯現(xiàn),維持自身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已經(jīng)不再能夠僅僅依賴江南社會自身秩序包括性別秩序的運行,而必須是一個動態(tài)的與其他階層競爭的過程。如何讓自身的家庭和家族在江南社會的競爭和流動中保持甚至提升其社會位置和社會聲望,成為每一個家庭秩序維護者和運行者的首要職責。這就意味著,江南社會與家庭之間在秩序維護方面開始出現(xiàn)微妙的縫隙。對于江南社會來說,社會秩序必須優(yōu)先強調(diào)非流動性和上下尊卑的家庭和社會等級規(guī)范,這樣才能保障江南社會甚至國家的穩(wěn)定性。而對于家庭來說,這些強調(diào)穩(wěn)定化和固定化的社會空間秩序和技術雖然依然重要,但首要的緊迫性任務是如何讓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地位再生產(chǎn)和聲望競爭中獲勝。因而,在晚明和清代中葉,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科舉制競爭的日益加劇,江南社會的秩序運行和家庭競賽之間出現(xiàn)了張力。正是在這種張力中,才女群體在江南社會中開始盛行。
才女的個體才華使得才女成為無法完全用江南社會中“女子”范疇來定義的對象,才女群體與男性士人的交往使得她們在一定程度上越出了“男外女內(nèi)”的社會性別空間邊界,在與男性人士交往中,才女憑借其個體才華來提升家庭和男性士人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聲望,這構(gòu)成了家庭和男性士人在江南社會中競賽的新的手段和文化資本。
正是因為才女之才有維持和提升家庭在江南社會中的社會聲望的功能,因而,江南社會一方面容忍和鼓勵才女群體的“越界”交往;然而另一方面,通過種種規(guī)訓手段來確保才女與男性的“越界”交往始終只是其生命周期中的一個階段性事件,使才女婚后完全恪守社會性別秩序的規(guī)訓,成為賢妻良母,不對社會性別秩序帶來真正的威脅,其相夫課子的行為,又有助于家庭社會地位的向上提升,從而有助于江南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運行。隨著才女越界被定義為一個生命周期中的階段性事件,才女越界交往對性別
秩序的威脅也就被化解,才女“越界”成為明清江南社會默認甚至鼓勵的現(xiàn)象。才女群體的存在及其與男性士人的交游沒有混淆江南社會的社會性別空間邊界,相反,不僅使得社會性別空間邊界更為明晰,也使得江南社會秩序的再生產(chǎn)更為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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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繪山
ZHANG 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Nanjing 211106,Jiangsu Province, China)
talented women group;interaction of"crossing gender boundaries";competition for reputation;the running of social order
During Ming and Qing dynasties,in Jiangnan regional society,groups of talented women and educated men traveled together defying the boundaries of gender space and becoming a phenomenon tolerated by the local society.This paper suggests that such behavior was encouraged because of the rising competition among families for prestige and reputation.The talent of individual women allowed them a chance to join the cultured network of their community,win cultural capital and social capital for their families,and to help their families and men in their families enhance their social status in the local society.However,upon marriage,the talented women resumed their respect of the traditional gender space and thus,helped continue the stable operation of the social order.Their brief defiance of the tradition was only accepted as a periodical event in their life cycle.
D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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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2563(2015)02-0064-09
張杰(1975-),男,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博士,復旦大學新聞傳播學博士后。研究方向:歷史社會學。
本文系201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青年基金:“‘陌生人’的社會學研究:基于不確定性的視角”(項目編號:10YJC84008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