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森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限制與保護:清代司法對涉訟女性的特別應對*
李相森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清代司法;女性訴訟;涉訟女性;限制性保護;女犯
清代司法對涉訟女性予以特別應對:謹慎對待涉及女性的控告呈詞;優(yōu)先選擇以批詞、調(diào)解的方式結案,不輕易傳喚女性出庭,避免女性在訴訟中的公開出場;審訊過程中,限制對女性的監(jiān)禁及刑訊,司法官特別注意面對涉訟女性時的儀態(tài)、言語及行動的莊重嚴肅;對女性執(zhí)行刑罰時亦有不同于男性的方式方法。在官方表達中,保護女性的名節(jié)、顏面是對女性予以特別對待的主因。通過限制女性進入訴訟來保護女性,是男權社會對女性進行“限制性保護”邏輯的產(chǎn)物。面對涉訟女性,司法活動的謹慎、謙抑,實質(zhì)上是為了符合并維護圍繞女性所形成的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
Abatracts:In the court of law in Qing Dynasty,there were many especial judicial responses to women.Firstly,the judges usually were cautious about the petitions which were related to women.Secondly,the cases were usually settled without an open trial to avoid the appearance of women in the court.Thirdly,during the trial,female were not put in detention or tortured arbitrarily by judges.Fourthly, the judges were serious and solemn when they interrogated women.Lastly,penalties applied to women were different from men.The main reason was to protect women.But,limiting the entry of women into litigation in the name of protecting them was a product of restrictive protection practice in a patriarchal society.Essentially,the self-restraint treatment of women in judicature was meant to meet and maintain the social codes of ethics formed around women.
中國傳統(tǒng)法制文化中,訴訟為兇事。官方不愿民眾紛爭訴訟,極力息訟,追求和諧、無訟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而被賦予安嫻貞靜、柔弱卑順形象的女性,更不宜與訴訟發(fā)生關聯(lián)。實際上,傳統(tǒng)司法極力避免女性參與訴訟,對涉訟女性予以特別應對。以清代為例,司法官對涉及女性的控告呈詞進行嚴格審查;審理涉訟女性案件的方式有特別之考慮;不輕易傳喚女性出庭接受訊問;對出現(xiàn)于公堂之上的女性,予以特別審慎之對待;施于女性的監(jiān)禁、刑訊、刑罰亦有特別之處。一方面,女性參與訴訟受到官府的嚴格限制;另一方面,面對涉訟女性,司法官極為審慎,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謙抑性和自我限制。在官方表達中,之所以如此是為保護女性名節(jié)、顧全女性顏面、保存女性廉恥。清代司法制度限制女性在訴訟中的出場是否
剝奪了女性的訴訟權益,構成了對女性的歧視,還是如其所宣稱的切實保護了女性?強勢司法為何在面對弱勢女性時表現(xiàn)出了不應有的謹慎小心?本文以一套完整的清代訴訟程序為序,結合官方法令、官箴書記載及司法案例,考察清代司法針對涉訟女性的一系列特別應對舉措,并揭示其背后的實質(zhì)。
在清代,女性與訴訟發(fā)生直接關聯(lián)而成為訴訟當事人,發(fā)生在如下兩種情形:一是主動提起訴訟而參與到訴訟中,二是被動牽連到訴訟中。但不管是主動進入,還是被動牽連,官府都會予以嚴格審查,從源頭上避免女性進入訴訟程序之中。
(一)限制女性提起控告
對于女性主動提起的控告,清代法制從兩個方面進行限制。
首先,限定女性的控訴范圍,僅允許其對部分案件享有控訴權?!洞笄迓衫芬?guī)定:“若婦人,除謀反、叛逆、子孫不孝,或己身及同居之內(nèi)為人盜詐,侵奪財產(chǎn)及殺傷之類聽告。余并不得告?!盵1](P525)“婦人非有切己重情,不準告舉他人之事”[2](卷十八P5),所謂“切己”即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而“重情”則謂人身、財產(chǎn)安全等遭遇嚴重威脅或侵害。司法實踐中,對婦女訴訟的受案范圍更為狹窄,“遇有婦人……出名呈訴者,除真正尸親,或失物事主,并呈送忤逆三項外,概不可輕易受理”[3](P261)。當然,對于女性呈訴準理與否,司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對于何謂“切己重情”,司法官可自行判斷。同時,對女性控告“不可輕易受理”是一種謹慎態(tài)度,并不是對女性提起的所有非重情之訴一概不予受理。比如,清代張船山在山東萊州府任上審得無賴窺浴一案。無賴李大根偷窺鄰居楊二姐洗浴,結果被楊二姐“扭赴訟庭”[4](PP1-2)。此案并非律例所規(guī)定的嚴格意義上的“切己重情”,但因與名節(jié)有關,司法官便毫不猶豫地予以受理,并最終做出了判決。
其次,女性控告實行訴訟代理制度,即抱告制度①有關清代抱告制度的研究,可參見吳欣:《清代婦女民事訴訟權利考析——以檔案與判牘資料為研究對象》,《社會科學》2005年第9期;徐忠明、姚志偉:《清代抱告制度考論》,《中山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鄧建鵬:《清代訴訟代理制度研究》,《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9年第3期。。在男性家長能夠提起訴訟的情況下,不允許婦女提起訴訟。如果丈夫死亡、外出或被監(jiān)禁,或者無嗣、子幼,確需婦女具詞呈控,則由其成丁弟兄、子侄或母家至戚代為告訴。凡婦女告狀用抱告者,“務要將抱告住址、年歲據(jù)實開明”[5](P639)。如有不實,則嚴懲抱告人②清末法學家薛允升在其《讀例存疑》中言“現(xiàn)在罪坐代告之例竟成具文”,現(xiàn)實中即使女性控告不實,官府亦不深究。參見[清]薛允升:《讀例存疑》,胡星橋、鄧又天主編:《讀例存疑點注》,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3頁。。實踐中,對于女性提起的控告呈詞,司法官予以特別注意,進行嚴格審查?!叭缬袐D女出頭,則問明有無夫男,有無子孫,現(xiàn)年若干,何不聽其夫男子孫呈控,填注明白?!盵6](P9)“遇有婦人來府遞呈,當即問明因何不聽伊夫出名具告緣由。若系孀婦,亦須問明有無子嗣,其子現(xiàn)年若干,逐一于詞內(nèi)聲敘明白,方準投遞?!盵2](卷十八P5)對于那些家有夫男,而令婦女出頭告狀的,予以懲罰,“有婦人具控而丈夫作抱告者,先責丈夫;有老婦具控而其子作抱告者,先責其子”[6](P9)。“家有夫男,不親身具控,而令婦女出頭告狀,明系捏詞圖詐,為將來審虛地步。無論有理無理,一概不準。仍將婦女掌責以儆。凡有夫男之家自不敢令婦女輕于嘗試。”[5](P677)
之所以對女性控告的限制如此嚴格,“因其罪得收贖,恐故意誣告害人”[1](P525)。雖然清律規(guī)定誣告反坐③所謂誣告反坐,即將誣告之人以誣告他人之罪定罪處罰。清律不僅實行誣告反坐,而且在所誣之罪的基礎上加罪?!洞笄迓衫芬?guī)定:凡誣告人笞罪者,加所誣罪二等;流、徒、杖罪(不論已決配、未決配),加所誣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加入于絞。)若所誣徒罪人已役,流罪人已配,雖經(jīng)改正放回,(須)驗(其被逮、發(fā)回之)日,于犯人名下追征用過路費給還。(被誣之人)若曾經(jīng)典賣田宅者,著落犯人備價取贖;因而致死隨行有服親屬一人者,絞(監(jiān)候,除償費贖產(chǎn)外,仍)將犯人財產(chǎn)一半斷付被誣之人。至死罪,所誣之人已決者,(依本絞、斬)反坐(誣告人)以死。(雖坐死罪,仍令備嘗取贖,斷付養(yǎng)贍。)未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就于配所)加徒役三年。參見張榮錚、劉勇強、金懋初點校:《大清律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16-517頁。,但女性所犯大部分犯罪皆可以交錢而免刑,無
需為誣告付出過高代價。結果,女性成為一種訴訟工具?,F(xiàn)實中發(fā)生糾紛,往往由婦女具名控訴,混淆事實,無理爭三分;更有無賴流氓、訟棍等無事生非,唆使婦女出頭告狀,以圖訛詐被告人。清代民間社會,由婦女出頭告狀,相習成風,“其意恃婦逞刁,希圖潑賴,甚至鄉(xiāng)里中偶有口角,輒率婦女涂鬧,以為莫之敢攖”[6](P9)。清代判牘中,“恃婦興訟”“恃婦混瀆”“架母生事”的案例屢見不鮮[7]。例如,光緒年間,陜西省咸寧縣民婦朱方氏在兒子尚在的情形下,“恃婦出頭,捏報搶劫”,結果控告被駁回[8](P62)。
(二)限制詞訟內(nèi)牽連女性
對于女性被動牽連進訴訟的情形,清代法制更是予以嚴格控制。清代民人爭訟,牽連無關婦女,成為一種風氣。“凡與一人爭訟,詞內(nèi)必牽引父兄子弟多人。甚至無涉之家,偶有宿憾,輒指其婦女為證。意為未辨是非,且得追呼一擾,費耗其錢物,凌辱其婦女”[9](P626),“詞連婦女,圖泄一時之忿”[10](P172)??馗嫒嗽诔试~中牽連婦女,意欲官府傳訊婦女,讓被告人家的婦女拋頭露面,而受凌辱,以發(fā)泄一己之忿恨。
有鑒于此,《大清律例》規(guī)定“凡詞狀,止許一告、一訴”,在第一次控告之后又陸續(xù)投詞告訴的,“如有牽連婦女,另具投詞”[1](P518),即要求另行起訴,以防止牽連婦女。實踐中,司法官對于牽連婦女的詞狀,“于吏呈票稿內(nèi)即除其名,勿勾到案”[11](P202),或者直接令書吏上報主官知道后刪除,“詞內(nèi)及供內(nèi)情節(jié),牽涉閨閫婦女,或事屬曖昧,準爾回明摘刪。不許徑行列名,敘稿送簽”[12](P93)。在起訴書、供詞呈送主審官之前,書吏已將其中牽連的女性摘刪,以避免女性出現(xiàn)在訴訟中。而已進入訴訟程序的女性,很有可能不會被傳喚到案。
如果女性符合訴訟資格,案件確實需要官方出面進行處理,司法官也可能采取特別審理方式,或以批詞形式結案,或飭令調(diào)解,而不公開審理。對于那些必須進行審理、作出判決的案件,清代司法官亦不輕易傳訊女性出庭,極力避免女性在審訊中的出場。
(一)涉及女性案件的特別審理方式
案件如涉及女性名節(jié),司法官有時會選擇以批詞形式結案。宣統(tǒng)元年(1909年),湖南省新寧縣寡婦江劉氏控告侄輩江某侮辱其名節(jié),到縣鳴鼓呼冤[13](PP189-190)。原來,江某因江劉氏經(jīng)常與一位陳姓男子來往,便寫了一張陳某再來以“奸盜論”的條子貼在江劉氏的門上。知縣吳兆梅收到呈詞之后,與師爺陳天錫商量如何處理。鑒于案件涉及本地江、劉兩大世家④湖南新寧江家為晚清名將江忠源的后裔,劉家則為劉長佑、劉坤一的后裔。,且是名節(jié)攸關的重情,陳天錫認為不宜公開審判,以謹慎消弭為上策,建議吳知縣不要坐堂訊問。最終,陳天錫代吳知縣起草批詞,剖釋“奸盜”之“奸”不專指“奸淫”,令江劉氏不要自誣自陷;告誡江某不應妄書揭帖,滋生事故;指責陳某與江劉氏非親非故,參與他人家事,以致親屬不和。批詞一出,訟息事了。
司法實踐中,對于女性提起的部分訴訟,在審理程序上,還有先予調(diào)處的做法。光緒年間,樊增祥在陜西臬司任上,批西安府詳曰:“婦女無識,戚族教唆,涉訟公庭,照例批飭調(diào)處?!盵8](P264)可見當時對于婦女訴訟的一般處理方式。樊增祥在批薛康氏呈詞中亦言:“爾妯娌均系孤孀,何事不可容忍。必欲露面公堂,有何好處?”并做出調(diào)解處理“飭差協(xié)約暨該親族人等查明,秉公處息覆奪”[14](P97)。當然,經(jīng)由調(diào)處的案件可再由官府裁判。但此種針對女性訴訟“照例”先行調(diào)處的做法,表明司法官對女性訴訟的審理方式有特別之考量。
(二)不輕易傳訊女性出庭受審
《大清律例》規(guī)定“婦女有犯奸、盜、人命等重情,及別案牽連身系正犯,仍行提審。其余小事牽連,提子侄兄弟代審”[1](P651),除涉嫌奸、盜、人命等重案或別案牽連身系正犯外,對婦女不予拘傳提審。在某些特定案件中,即使事關婦女,也禁止提審婦女,“如遇虧空、累賠、追贓、搜査家產(chǎn)雜犯等案,將婦女提審永行禁止。違者,以違制治罪”[1](P651)。
清代官箴書中一再告誡:“婦女毋輕拘傳”[15](P363);“若婦人,未可遽行追呼,且須下鄉(xiāng)審責供狀,待其緊急方可引追”[9](P626);“非大關節(jié)事,不可輕提婦女”[16](P3);“非萬不得已,斷斷不宜輕傳對簿”[17](P149);“案內(nèi)牽涉婦女,非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傳訊。寡婦、閨女尤不可令其出頭露面,對簿公堂”[5](P677)?!捌溆胁?/p>
待呼即至者,不許上堂,只訊男丁結案”[11](P202),即使女性已徑自到衙,亦不許其上堂接受公審。
若必須傳喚提審涉訟女性,裁判官亦極為審慎。“年少婦女非身自犯奸,宜令僻處靜待,不可與眾人同跪點名,養(yǎng)其廉恥”[18](P129),不令女性同男性一同上堂點名跪候。如需女性當堂對質(zhì),“先喚彼至親丁男代質(zhì)”[3](P261),由男性親屬代為受審。“如無親屬,令家人雇工上堂聽審。”[3](P261)只有到了萬不得已,才令女性親自出場,“必不得已,方喚親質(zhì)”[19](P80)。對于女性優(yōu)先錄供,然后令其回家,并不予扣押,“其有大案待質(zhì)者,只喚到一次,先取其供,即令歸寓?!盵11](P202)“遽解婦女,令于二門外聽點”[11](P202),對于那些當場拘捕押解到衙的女性,并不令其直接上堂接受訊問,而是在二門外等候,由司法官決定是否傳訊。
對于因奸案涉訟的女性,司法官亦盡量避免其在訴訟中公開出場,“其犯奸尚在疑似者,亦免喚訊,只就現(xiàn)犯訊結”[11](P202)。若婦女確犯和奸罪,在道德上已被譴責,難以得到司法官及社會公眾的同情,令其出庭受審,于理于法,并無不合,但司法官對此仍是特別謹慎,以免致其輕生自盡,造無心之孽。如,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四川巴縣縣民王嘉棟控告妻子曾氏與王仕爵私通,要求嚴審究除王仕爵,將曾氏發(fā)官媒另嫁??h官批準喚訊,但“僅將王仕爵喚案押候”,并未傳訊曾氏。結果,曾氏自行到官[20](P151)。強奸案件中,女性已受凌辱,如果證據(jù)確鑿,并不傳婦女到案,防止其再次受到傷害?!捌鋸娂檎撸胁孔h云:或鄰佑聞聲救護,或奪下衣帽,或當時拿獲,或聲喊逃跑之時有人見聞,多有確據(jù)者,原不必本婦到官。斯亦仁厚之一端也。”[21](卷十九P63)
(三)避免女性在訴訟中出場背后的考量
首先,避免女性在訴訟中出場可保全女性的名節(jié)顏面,以“勵廉恥、厚風俗”[22](P873)。封建社會后期,貞操名節(jié)被視為女子之生命。女性被要求全身守節(jié),深藏閨閣之中,不輕易示人,即使外出,也要遮蓋嚴實。而一旦與訟事相涉,經(jīng)官過衙,拋頭露面,于名節(jié)有損,直接影響其此后的正常生活。不輕易傳訊女性,可全其顏面、保其貞操,所謂“幽嫻之女全其顏面,即以保其貞操”[17](P149)?!爸劣陂|女,斷不可輕拘聽審。已字者,出身露面,辱及夫家;未字者,逐眾經(jīng)官,誰為求聘?亦所以敦風化,存忠厚也?!盵18](P129)亦有原本安閑幽靜之女子,因訴訟拋頭露面而“厚顏無恥”,行為愈發(fā)囂張放肆,毫無顧忌。“婦女顏面最宜顧惜,萬不得已方令到官。蓋出頭露面一經(jīng)習慣,頑鈍無恥以后,肆行無忌矣?!盵23](P47)“每見婦女出官之后,而皮一老,遂致無所不為?!盵19](P80)這于社會風化不利。
其次,不輕易傳喚婦女對簿公堂,還有防止?jié)姾分畫D于公堂之上撒潑耍橫的現(xiàn)實考慮。清代案牘中,涉訟女性做出吵嚷、叫罵、哭嚎、打滾、拼命等過激行為“鬧堂”的案例不在少數(shù)。如清代能吏端方曾審得“楊史氏賣寡媳”一案,楊史氏以賣淫為生,欲將其寡媳曹氏賣掉。端方判定將楊史氏“鞭背五百,以正風化”,但楊史氏“當堂撒潑,打滾哭嚷,與媳拼命”[24](P24)。更有潑悍婦人于公堂之上,偽裝自殺,撞墻觸柱,刺頸割腕。這不僅讓案件愈難解決,還令堂上裁判官威儀盡失。因而,不輕易令婦女上堂,可以避免女性恃其婦人,當堂撒潑刁狡。
再次,裁判官不輕易傳訊婦女,還有為自己積陰德的考慮。所謂“居官能為婦女養(yǎng)廉恥,莫大陰德”[25](P80),“人之顏面所系,即己之陰騭所關也”[5](P677),不保全別人顏面,則有損自己的陰德。若女子因受到審訊而惱羞自殺,無疑給裁判官蒙上了一層心理陰影,在果報思想的影響下,往往愧疚惶恐,不可終日。清代名幕汪輝祖在《佐治藥言》中記載了一起出于不良動機傳喚婦女而遭報應的案例[17](PP149-151)。葉某在山東館陶作幕友時,有士人告惡少調(diào)戲其婦。葉某本不欲提婦人質(zhì)對,但友人謝某認為該婦應有姿色,可以寓目,遂提審之。結果該婦忿激,投繯而死。惡少因而被判死刑。但惡少之子控于冥府,認為惡少之死實由婦之死,而婦之死實由官之傳質(zhì),而官之傳質(zhì)始于窺色而非理冤。最終,八年之后,葉某遭報應而死。汪輝祖總結道:“以法所應傳之婦,起念不端,尚不能幸逃陰譴,況法之可以不傳者乎?”[17](PP150-151)可見,司法者面對涉訟婦女時的司法態(tài)度和行為深受陰德觀念影響,怕遭陰遣而謹慎對待涉訟女性。
最后,不令女性到案可防止其被胥吏衙役欺侮凌辱?!皟磹翰犊焱誀考皨D女,飽圖詐索,更有私系而污辱之者”[26](P19)啰;“奸婦到案,每有衙役戲呷、唣、凌辱、詐錢”[23](P50)。還有的涉案女性不等官府拘
拿,即惶恐不已,甚至因此自盡。宣統(tǒng)二年(1910年),湖南沅陵縣有一貧苦婦人,拾取遺落田間的稻穗,而田主卻以盜罪向沅陵縣典史(捕廳)呈控。典史違例擅受,派遣差役去拘拿婦人究辦。結果,婦人畏懼不已,自縊而死[13](P202)。涉訟女性在面對司法裁判時的脆弱,也讓司法官不得不謹慎小心,妥當應對。
(一)限制監(jiān)禁女性
“清代監(jiān)禁類似今日之羈押,而其監(jiān)獄則猶如今日之看守所?!盵27](P97)審訊過程中,女性若非確實犯有不可寬恕之死罪,拘提到案質(zhì)對后,即由親屬作保領回,或者由官媒看守,而不予羈押監(jiān)禁。如必須收監(jiān)待審,則由專設的女監(jiān)監(jiān)禁管理。“婦人非犯重辟,不得輕易收監(jiān)”[28](P5),《大清律例》規(guī)定:“凡婦人犯罪,除犯奸及死罪收禁外,其余雜犯責付本夫收管。如無夫者,責付有服親屬、鄰里保管,隨衙聽候,不許一概監(jiān)禁”[1](P650),“婦女除實犯死罪,例應收禁者,另設女監(jiān)羈禁外;其非實犯死罪者,承審官拘提錄供,即交親屬保領,聽候發(fā)落,不得一概羈禁”[1](P651)。實踐中,有的司法官更是將應予拘禁的女性嫌犯的罪名限定為謀殺親夫、毆殺舅姑兩項,“婦人有必不可寬之罪,勢必系之獄者,惟謀殺親夫、毆殺舅姑二項,亦必審實定案而后納之。此外即有重罪,非著穩(wěn)婆看守,即發(fā)親屬?;亍盵28](P5)。即使一時不能質(zhì)問明白,也不輕易關押,“即因人證未齊,尚須待質(zhì),亦宜仍令親屬領回,取保保候。慎勿輕輒管押,致滋弊竇”[29](P118)。
對女性不予羈禁,是為保全女性的貞操名節(jié)。女性入監(jiān)所往往被“監(jiān)中諸犯輕薄及牢頭獄卒調(diào)戲”[18](P149)?!澳信袆e,廉恥為重。皂快一拘婦人,無窮之利;婦人一入公門,無限之辱。掏摸戲狎,無所不至,有因之而喪名節(jié)者?!盵30](P348)即使沒有失節(jié)之事,被羈押之婦女也會蒙受來自他人的懷疑,“即貞端自守者,終身行檢難以自明。歸而妯娌嘲談,親黨竊笑,兼之夫主嫌疑”[18](P149)。“婦人幽系一宵,則終身不能自白。無論鄉(xiāng)鄰共訾,里巷交傳,指為不潔之婦,即至親如父母、恩愛若良人,亦難深信其無他。而公姑妯娌又可知己?此種不白之羞,雖有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湔洗?!盵28](P5)至于發(fā)官媒看管,亦極為審慎,“婦女非犯奸、非犯命案,不可輕易交官媒看管,官媒需索凌虐
與班房看役同。引誘賣奸,逼勒賣奸則官媒所獨也”[5](P678)。
監(jiān)禁女犯有專設之女監(jiān),由專人管理,防范嚴密。清朝初年并沒有專門的女監(jiān),也未派設專人管理女犯,結果導致她們成為刑吏禁卒之“妻妾”,受人欺侮凌辱??滴蹙拍辏?670年)定例強調(diào)“犯該死罪收禁者,必須另設女監(jiān),毋得紛紜雜處”[31](卷839),始有專門女監(jiān)之設,并由伴婆照應女犯,“于養(yǎng)濟院中老婦,擇其稍精壯者二人,作為伴婆。其犯婦接送飯食及門前呼喚應答,皆以伴婆代之”[30](P348)。女監(jiān)的管理頗為嚴格,“早間放風,應諄飭禁卒、穩(wěn)婆拘管出入,不許男犯近前。晚須監(jiān)門鎖閉,不許與男犯通奸??智纛^縱淫爭鬧,致生他變也”[29](PP127-128)。
(二)限制刑訊女性
中國古代審案定讞尤重口供,為求得供詞,不惜對犯罪嫌疑人嚴刑拷掠。雖律典對刑訊方法、器具、限度進行了嚴格規(guī)定,但實際上往往有酷吏發(fā)明種種慘酷手段刑訊囚人,如入甕烘烤、箍頭加楔、熏耳灌鼻、鞭背烙胸、掌嘴釘指等。重刑之下,犯人被折磨致死者,所在多有。女性身體較為柔弱,抗擊打能力較差。因此,“問案,婦女不可輕易用刑”[32](P751)?!皨D人莫輕打”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受刑訊之婦女往往“羞愧輕生,因人恥笑,必自殞命”[33](P739)。即使對女性進行刑訊,其手段及強度都與男性不同。
清代訊囚用杖,命盜重案供詞不實者,男子許用夾棍,女子許用桚指[34](P258)。桚指用圓木五根為之,各長七寸,徑圓四分五厘。刑訊時,將桚子套在手指上用力收緊。清代法律對女性的刑訊進行了一定的限定,“婦人桚指,通不得過二次”[35](PP4213-4214),而且不允許將用于男子的夾棍施之于婦女,“將婦人用夾棍者,革職,上司降二級調(diào)用,督撫降一級留任”[36](P3732)。
審訊孕婦,不能施以刑訊,以防止傷及胎兒。《大清律例》規(guī)定:“若婦人懷孕,犯罪應拷?jīng)Q者,依上保管,皆待產(chǎn)后一百日拷?jīng)Q”[1](PP650-P651);“將孕婦用桚指者降一級調(diào)用,上司罰俸一年,督撫罰俸半年?!盵36](P3732)因此,清代司法官在刑訊女性時一般先問明其是否懷孕,“凡婦人應動刑者,必先問明曾否懷孕,以免加刑”[37](卷十七P10)。
實踐中,司法官還總結了對婦女用刑的特別注
意事項,如“已桚莫又打”,“桚重之人,血方奔心,又復用刑,心慌血入,必致?lián)p命”[29](P134),以免女性嫌犯經(jīng)受不住連續(xù)刑訊而發(fā)生意外。
女性最終出現(xiàn)于公堂之上接受審訊,裁判官須要特別注意自身的儀態(tài)、言語、行動。一為保持官員威嚴,二可保全婦女廉恥名節(jié)。清代司法官員特別注重對涉奸女性的審判。涉奸之案最關女性名節(jié),又事關一地之風化?!肮弥?,為闔州縣士民觀瞻所系;奸情又民間風化所關”[18](P224);“當思平時之舉動,原系觀瞻,而此際之威儀,尤關風教”[38](P155)。審訊涉奸婦女時,往往觀者眾多,作為父母官的裁判者,一舉一動都事關風俗教化、帝國威嚴。裁判官“務須莊重嚴肅,色厲言正”[32](P749),“莊詞肅容,推情研訊”[18](P224),特別應注意意念端正、儀態(tài)莊重,行為得體。否則,裁判官稍有輕浮之舉,便會引發(fā)士民議論,或者被譏笑,傳作歌謠話柄,“百姓有輕佻之譏,起怠慢之心”[32](P749),有失威儀,有傷風化。
對于犯和奸之女性的審問,應緊扣案情,語言嚴肅莊重,不可戲謔詼諧。“若系和奸,只問其始末原由,起自何時,往來久暫。褻事瑣情,一概不究。斷不可任意描畫,輕言笑謔。顯己詼諧,形人丑態(tài)。”[32](P749)否則,會令旁觀民眾產(chǎn)生誤解,以為裁判官作風不正,喜好風情。“稍涉詼諧,略假顰笑,在我原無成見,不過因其可謔而謔之。彼從旁睨視者,謬謂官長喜說風情,樂于見此?!盵38](P155)裁判官舉止言行的不嚴肅、不端莊,不僅難以讓當事人認錯悔過,甚至有的犯人將本不涉奸情的案件說成是和奸,以此來投裁判官之所好。因此,裁判官“不得以獄涉風流,遂以戲謔之語褻狎之、態(tài)臨之”[18](P224)。
裁判官應與犯婦在空間上保持足夠的距離,不得有過多的語言、目光交流。對于接受審訊的婦人,裁判官“不得喚近案前,低聲悄問”[5](P677),“不可飭令跪近堂前,頻頻斜窺”[26](P749)。在婦女“退去時,不得定睛目送”[5](P677)。“喚近案前”“飭令跪近堂前”有窺視女性姿色的嫌疑?!暗吐暻膯枴眲t人不知所問者何,亦生流言蜚語。所謂“偶有非禮之視,非官也”[11](P234),“頻頻斜窺”“定睛目送”不僅有失為民父母之威儀,更是貽人貪戀女色之口實。所有這些不端行為都于裁判官“公正無私”“正大光明”的形象有損,結果本應主持風化者,反而敗壞了風化。
裁判官的言語、舉動一方面涉及官威、風化,更與婦女的顏面、廉恥相關,甚至直接關乎女性的性命,所謂“婦女一登公堂,便損其一分廉恥,為民父母者宜護惜焉”[16](P3)。前舉汪輝祖所記案例中,不應被傳喚到案的婦女因裁判者欲窺其色而被傳喚,結果忿激而死。如果公堂之上公然羞辱之,往往引發(fā)尚有羞恥心的女性的過激反應,導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清代名吏于成龍任廣西羅城知縣時,有一男子名元元紅者,扮成女裝,進入孫家,與孫家女同榻,致其懷孕。事發(fā)后,于成龍判處元元紅站籠站死,孫氏女薄責一百,由家人領回管束,生子后,將孩子送入育嬰堂撫養(yǎng)。孫氏女回家之后,當晚便自縊身死[39](PP45-47)。孫氏女青春年少,被騙失身,已屬不幸,又被于成龍斥責“貽羞鄉(xiāng)里,不貞不孝”,自然無臉茍活于世。雖然于成龍已本于仁厚,僅予以“薄責”,斥責之語也是本于教化,但悲劇仍不可避免。可見,女性涉訟,審斷尤須審慎,裁判者不但不應有戲謔之語、褻狎之舉,言辭亦不宜過于激烈。而應當要言捷語,迅速結案,不可“故為逗留,使其長跪羞愧難堪”[32](P749),“不可輕易吹求”[23](P47),“不得節(jié)外生枝,再牽婦女”[18](P224),以全其廉恥,為其留活路。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來有“婦人無刑”的觀念,視婦女為弱者,而予以體恤[40]。清代司法對女性犯人處以刑罰極為審慎,即使責罰亦允許變通執(zhí)行。
清代繼承明代律例,規(guī)定婦人除犯奸、盜、不孝之罪,依律確實執(zhí)行刑罰外,其余之罪可收贖。奸、盜、不孝屬于“十惡”重罪,故不準收贖。笞杖之刑亦準收贖⑤在清代“杖罪情重者則枷示”,女性因犯奸而受枷刑的,“杖罪的決,枷罪收贖”。參見張榮錚、劉勇強、金懋初點校:《大清律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2頁。,是為顧惜女性廉恥,“蓋婦人非犯奸、盜、不孝,猶為惜其廉恥?!什始{鈔贖罪,免其決打”[41](P32)。徒流之刑需要發(fā)配應役,女性“應役則與男子迥殊,則以徒配必去家數(shù)百里故也”[22](P52),而且女性體力柔弱“不任徒役之事”[41](P29),故亦可交贖金而免
發(fā)配服役。
按清律規(guī)定,婦女因犯奸罪被處杖刑時,應“去衣”執(zhí)行,“婦人犯罪應決杖者,奸罪去衣裩[留]受刑”[1](P112)?!凹閶D去衣受刑,以其不知恥而恥之”[18](P220),“奸罪去衣,惡其無恥也”[42](P50)。但對于娼婦,決杖時并不去衣,“因其無恥而不屑恥之也”[18](P220)??梢姡ヒ虏⒉粚樾呷枧?,而有使其知恥之意。但裸杖又辱之過甚,且有無賴子弟趁機圍觀嬉鬧,于風化有傷。同時,清代統(tǒng)治者為顯寬大仁德,故對犯奸女性執(zhí)行杖刑之時留裩,即保留褲子,以遮蔽其私處。女性因其他犯罪處以杖刑的,“單衣決罰”,“余罪單衣,猶有矜憫之意也”[42](P50)。實際上,司法實踐中“官吏多仰體朝廷德意,務崇寬大,于婦女杖罪多不的決”[43](P220),并不真打,而是以其他責罰方式代替,例如掌責。但責罰時亦注意顧全女性顏面,并不許差役等外人動手,避免女性受辱?!坝鰻可骈|女之案,有萬不能不責懲者,以手板授其父兄,飭令當堂責打手心,不特不令差役掌嘴,并不令差役捉手也?!盵5](P678)因為“閨女被官責打,已許字者,辱及夫家;未許字者,誰為聘問,顏面所系即性命所關,如之何弗慎”[5](P677)。
對于懷孕的女犯,“若犯死罪,聽令穩(wěn)婆入禁看視,亦聽產(chǎn)后百日乃行刑”,“其罪應凌遲處死者,產(chǎn)后一月期滿,即按律正法”[1](P651)。這被譽為仁義之舉,“既保其胎于生前,復全其子于產(chǎn)后,仁之至也”[42](P1047)。婦女犯罪,“皆免刺字”,以免毀其容貌,終生受辱。對于判處梟首的女犯,斬后不予梟示,也是對女性的特殊對待,“其猶《春秋左氏傳》所謂婦人無刑,雖有刑不在朝市之意”[22](P874)。另外,由于女性生理上的原因,對女犯執(zhí)行刑罰時亦有與男性不同的變通方式,“至于婦人、女子雖犯死罪,例不加杻。為其飲食、便溺不可假手于人。且以防他侮也”[18](P130),“重男女之別也”[38](P45)。
現(xiàn)代司法以適用法律、解決糾紛為目的,并以一套嚴格的程序保障裁判結果的公正。“就解決爭議的一般情況而言,程序標準最常用于對滿意度的判斷?!盵44](P171)在糾紛解決過程中,如果當事人擁有充分的自我表達機會,充分地參與訴訟程序,他們很可能心滿意足。清代司法制度從接收呈詞開始,便嚴格限制女性在訴訟中出場,沒有為涉訟女性提供充分的表達和參與機會。這是否意味著“作為案件主要當事人的婦女無論是在案件審理或判罰中都未受到重視”[45],女性在此遭遇了歧視?
在官方表達中,限制女性進入訴訟是出于對女性的愛護?!皠沾嬉环謱捄裰?,保全婦女名節(jié)”[23](P47),“此忠厚之道也”,“為民父母者宜護惜焉”[16](P3),“當思地方官為民父母之義,諸凡謹慎以示愛民之意”[32](P750),“仁人君子,不可不慮及于此耳”[29](P128)等表述,本質(zhì)上是一種以“保護”為名義的“限制”,其背后仍是對女性的歧視。
依據(jù)男權社會的邏輯,女性的顏面、名節(jié)是與訴訟對立的,訴訟本身即對女性具有潛在的危險性。女性參與訴訟必然拋頭露面,曝光于大庭廣眾之下,由內(nèi)走向了外。這對應當深藏閨閣、不輕易示人的女性是一種傷害。所謂“訟則終兇”,與訴訟發(fā)生關聯(lián),不管有理無理,終是不祥。女性涉訟,卷入是非之中,飽受訾議,成為話題人物,是對女性名聲的一種傷害。訴訟過程中,控告者有意牽連女性,以追擾凌辱之;不良官吏乘機褻狎調(diào)戲,逼勒為奸,是對女性更為嚴重的傷害。拘拿、羈押、訊問、刑罰等正當?shù)乃痉ɑ顒邮┲谂?,或罪有應得,但從此女性顏面無存,被輿論譴責、社會拋棄。這無疑是對涉訟女性最致命的傷害。女性一旦涉訟即意味著其顏面、名節(jié)必然遭受或大或小的傷害。
司法面對涉訟女性時,不得不自我限制,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涉訟女性,避免其遭受過多傷害。出現(xiàn)于訴訟中的女性是一類特殊主體:生理的特殊、性情舉止的特殊、角色形象的特殊、適用規(guī)范的特殊以及社會反應的特殊。這種特殊性讓司法官感到有予以特別對待的必要。清代司法官極力與涉訟女性保持充分的距離,以確保安全。其實,出現(xiàn)于訴訟中的女性并非僅僅是案件的當事人,還有與女性的身體連為一體的名節(jié)廉恥、道德風化。而司法活動亦被置于特殊的規(guī)則和社會輿論監(jiān)控之下,司法官不得不謹小慎微、自我限制。
但這種以女性犧牲自由換取安全,喪失獨立而獲得庇護的“限制性保護”,是男性以“保護”為名義而對女性進行的“限制”,其本質(zhì)仍是對女性的歧視。
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被放入了一個由“三從四德”“貞操名節(jié)”等倫理道德規(guī)范精密編織的規(guī)則之“籠”中。老實順從、規(guī)規(guī)矩矩呆在籠子里的女性被認為是安全的,名節(jié)可保,安度一生。但女性因此喪失了意志及行動自由,喪失了獨立性。在行動空間上,女性被囿于閨閣之內(nèi),“大門不準出,二門不許邁”,不準走街上店、出入廟寺,“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禮記·內(nèi)則》),衙門公堂更非女性所能輕易進入。在權利能力上,“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儀禮·喪服傳》),女性始終處于男權籠罩之下,沒有獨立的權利能力,充分表達和參與的“訴訟權利”更是天方夜譚。
所謂的“限制性保護”表面上看似是保護女性,本質(zhì)上其所保護的是“名節(jié)”“廉恥”“風化”等社會道德觀念和“男女有別”“嚴男女之大防”的社會倫理秩序?!皨D女所享受的某些優(yōu)遇,是為維護其禮教秩序而不得為之的結果”[46](P112),司法的謙抑、自我限制是為了符合圍繞女性所形成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特殊要求,維護和加固約束女性的規(guī)則之籠,“在以家族、國家為本位、毫無平等觀念的身份等級社會中,不論國家立法還是司法實踐,尊重和保護女性都是不可能的”[47]。男權社會的女性被限制性保護著,實質(zhì)上是在被男性以保護的名義限制著、束縛著。男權社會之下的女性已與男性對她們的角色期待、社會倫理道德融為一體,并不存在單純的“女性”本身。由男性所定義的女性角色及形象并不是女性自身所能改變的,附加于女性之上的倫理、法律規(guī)范也沒有經(jīng)由女性的同意和參與。男性將女性設想為柔弱的、易受侵害的、需要保護的群體,構建了一整套的規(guī)則、制度,以保護的名義將她們關入籠子,接受男權的控制。
司法制度作為法律規(guī)則和精神的實施機制,其所實現(xiàn)的公平僅是既定法律所規(guī)定的公平,其所保護的利益也僅是法律所意圖保護的利益。傳統(tǒng)司法所謂保護女性,其實是為囚禁女性的籠子加上了一把鎖,讓她們即使權益受損,也不能走出籠子主張自己的權利,只能被動地等待“保護”。在司法面前,女性并沒有話語權,只能接受那早已確定的命運:那些顧惜貞操名節(jié),有羞恥之心的女子,或在司法的保護之下繼續(xù)呆在籠子里,或者一時激憤為名節(jié)而死,付出生命的代價;那些不顧顏面廉恥的“悍婦”“潑婦”,恃婦控瀆、潑賴,其所“恃”者不過是男性所給予的同情憐憫以及律法的優(yōu)待寬免,最終她們遭到司法的懲罰、他人的恥笑,逃不出規(guī)制她們的社會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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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繪山
LI Xiang-sen
(School of Law,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Jiangsu Province,China)
justice in Qing Dynasty;famale plaintiff and defendant;women in judicature;restrictive protection;famale prisoner
K249
:A
:1004-2563(2015)06-0066-09
李相森(1984-),男,南京大學法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法制史。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傳統(tǒng)司法中的理性與經(jīng)驗研究”(項目編號:11BFX01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