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云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濟南250100)
《漢書·藝文志》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文獻目錄,也是我國第一部史志目錄,還是我國先秦至西漢文化的綱領性總結。清代金榜曾經(jīng)說過:“不通《漢藝文志》,不可以讀天下書?!端囄闹尽氛撸瑢W問之眉目,著述之門戶也?!彼鼊h定劉歆的《七略》而成,《七略》又取裁于劉向的《別錄》,所以《漢書·藝文志》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是劉向、劉歆和班固三個人的思想。劉向治《春秋穀梁傳》,是今文經(jīng)學家,而劉歆和班固同屬于古文經(jīng)學家,故《漢書·藝文志》更多地體現(xiàn)后兩者的思想。班固緊承劉歆的思想,但在某些方面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漢書·藝文志》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方面的學術意義是毋庸置疑的,本文欲通過它的七篇大序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以期提綱挈領地了解《漢書·藝文志》的學術思想。
輯與集同,謂諸書之總要[1]10。輯略就是六略的總序和總目。《輯略》的原文就是《漢書·藝文志》每類目錄后面的小序,由班固拆散轉(zhuǎn)錄[2]。輯略大序?qū)嶋H上就是現(xiàn)在《漢書·藝文志》的總序: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戰(zhàn)國縱衡,真?zhèn)畏譅帲T子之言紛然淆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
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淦呗?,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數(shù)術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
儒家向來尊孔,孔子沒,則圣人不再有,七十子喪,則《論語》不得真?zhèn)?,微言大義就失去了依托。中國自古以來的歷史觀是倒退的,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圣人觀”在起作用?!啊洞呵铩贩譃槲?,《詩》分為四,《易》有數(shù)家之傳”,分明就是《莊子·天下篇》里面所說的“道術將為天下裂”[3]?!肚f子·天下篇》反映的是道術正在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而《漢書·藝文志》反映的是道術已經(jīng)四分五裂的結果,其中“《春秋》分為五”指左氏、公羊、穀梁、鄒氏、夾氏五家,“《詩》分為四”指毛氏、齊、魯、韓四家,“《易》有數(shù)家之傳”指施、孟、梁丘三家。這實際上反映的是今古文之爭。今文經(jīng)學在劉歆之前一直居于統(tǒng)治地位,劉向本身就是今文經(jīng)學的代表,隨著王莽改制,劉歆極力抬升古文經(jīng)學的地位,從此奠定了古文經(jīng)學在后世學術之統(tǒng)治地位的基礎。從劉歆的《七略》開始,古文經(jīng)學地位不斷上升,今文經(jīng)學地位不斷下降,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繼承了《七略》的傳統(tǒng),對古文經(jīng)學的發(fā)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儒墨道法等九流十家之間相互攻訐,力爭高下,即使各學派內(nèi)部也是如此,所以韓非子才會在《顯學》中說:“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保?]這是一場思想的盛宴,也是一場爭奪話語權的斗爭。最終秦橫掃六國,兼并天下,法家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作為第一學派的儒家飛來橫禍,秦始皇發(fā)動了著名的“焚書坑儒”,除了“以愚黔首”之外,法家為鞏固自身的學術地位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秦,成也法家,敗也法家。漢代吸取秦亡教訓,變法家為儒家。雖然漢初為了休養(yǎng)生息用過道家思想,但主體而言還是推崇儒家的,尤其是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使儒家在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地位得以奠定。除了思想上的撥亂反正,文化上也開始了圖書的整理工作,圖書的整理自然又是以儒家典籍為主。漢代圖書的整理分三段:武帝以前,“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是解禁;武帝時期,“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是第一次整理;武帝之后,成、哀之際,有劉向、劉歆的校讎,是第二次整理。班志就是第二次整理的成果[5]4-5。對于劉向父子的整理工作,輯略序記錄得比較詳細,劉向校的前三類屬于“文學”,任宏、尹咸、李柱國校的后三類屬于“方術”,總起來就是所謂的“學術”。當然,劉向除了分校前三類書之外,他更主要的是承擔“總纂官”的職責,“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劉向未竟之業(yè),劉歆接著完成了。漢代的“家學”與“師法”在劉歆這里變了味,《七略》絕不僅僅是《別錄》的瘦身版,更重要的是劉歆把今文經(jīng)學的指導思想變成了古文經(jīng)學,而且將未分類的《別錄》變成了分類編目的《七略》。文學在前,方術在后,體現(xiàn)的是重道輕術思想。六藝略第一,體現(xiàn)的是崇經(jīng)思想;諸子略第二,體現(xiàn)的是流派思想;詩賦略第三,體現(xiàn)的是時代特征;兵書略第四,體現(xiàn)的是國家穩(wěn)固;數(shù)術略第五,體現(xiàn)的是國家制度;方技略第六,體現(xiàn)的是人體休養(yǎng)。這六大方面可謂關乎國計民生,劉歆一點都沒有拖泥帶水,體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意識,班固很好地繼承了下來。
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
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jīng)立也。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序六藝為九種。
《樂》《詩》《禮》《書》《春秋》五經(jīng)總體上講的是“五?!?,即仁、義、禮、智、信。“《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睂嶋H上是一種互文的修辭手法,不是說《樂》對應的就一定是仁,《樂》里面也可以有義、禮、智、信等。如果把這種對應關系看得過死,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微言大義”。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中說:“六藝本六而不五,自秦火燒殘,五而不六,而漢人乃以五常說五經(jīng),此漢人之曲說也。”[1]92顧先生的這種看法值得商榷。第一,這是一種互文的修辭手法,顧先生對應得太坐實;第二,《漢書·藝文志》根本上沒有把《樂》忽略過去,《樂》還在六藝之列,六藝略大序中所說的“五經(jīng)”指的是《樂》《詩》《禮》《書》《春秋》,而不包括《易》,“《易》為之原”,單列出來了,而顧先生一廂情愿地將“五經(jīng)”理解為《詩》《禮》《書》《春秋》《易》,將后世的“五經(jīng)”套六藝略大序中的“五經(jīng)”,犯了以今奪古的錯誤?!爸劣谖鍖W,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边@“五學”指的是《樂》《詩》《禮》《書》《春秋》五經(jīng),而“五行”即“五常”,也就是仁、義、禮、智、信,與《荀子·非十二子》“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中的“五行”是一回事兒[5]68。《漢書·藝文志》將《易》作為“原”,列為群經(jīng)之首,與天地相配,統(tǒng)攝其他五經(jīng),突出肯定了《易》所反映的宇宙生成論、古老性和重要地位,將《易》列為六藝略之首合情合理。
“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薄案敝傅氖亲允称淞Γ灰欢ǚ且绿锔N;“養(yǎng)”除了養(yǎng)身體,更主要的是修身養(yǎng)性。正如《論語·憲問》里面所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6]《漢書·藝文志》推崇的是“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不是在細枝末節(jié)上面鉆牛角尖,而是識大體,蓄道德,至于文字只需要涵詠玩味而已。對于文獻不足之類的問題,孔子早就說過“多聞闕疑”,采取比較慎重的態(tài)度對待,而不要強行曲解,但總是出現(xiàn)“章句小儒,破碎大道”的現(xiàn)象,本來“三年而通一藝”的,現(xiàn)在“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稘h書·藝文志》特別指出這是學者的大患,是對西漢今文經(jīng)學的嚴詞批評。六藝分為九種,《論語》《孝經(jīng)》和《小學》是六經(jīng)的附庸,屬于當時淺顯的童蒙讀物,是學習六經(jīng)的必要準備。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苯癞惣艺吒魍扑L,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狈浇袢ナゾ眠h,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九流十家”,小說家歷來是屬于不入“流”的,因為“閭里小知者之所及”,“君子弗為也”,所以《漢書·藝文志》才說“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小說作為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是不能參與政治的,于政治無關痛癢,而《漢書·藝文志》恰恰要參與政治,為國家服務?!稘h書·藝文志》提出了著名的“諸子出于王官”說,圍繞諸子起源問題出現(xiàn)了很多不同的看法,《淮南子·要略》提出了“因時偶變”說,胡適認為“諸子不出于王官”,馮友蘭則提出“諸子出于職業(yè)”說[7]。盡管各家的觀點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也都有自己的不足,筆者總體上偏向于“諸子出于王官”說。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中說,“古者書藏官府,是以諸子出于百官之史也”[1]167,這一點是無可辯駁的,文化、學校、書籍都為官府所掌握,諸子的起源必定與官府有莫大的關系?!稘h書·藝文志》里面說,“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官”,“縱橫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農(nóng)家者流,蓋出于農(nóng)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很多學者都說這種對應關系恐怕值得商榷。但這十句話里面都有一個“蓋”字,《漢書·藝文志》并沒有把這種對應關系說死,而是用了一個“大概”的語氣,這充分說明作者深刻認識到了王官對諸子的影響,而且某些王官對某派諸子影響更大、更直接,比如司徒之官對儒家有更大、更直接的影響。但是說儒家就是出自于司徒之官,《漢書·藝文志》可沒這樣說,恐怕是后世之人硬貼的標簽而已?!爸T子出于王官”的正確理解,筆者認為應該是“諸子出于王官之學”:不應該把王官僅僅局限在淺層次的官職上面,而應該把王官深層次地理解為王官所具備的職責和學問,這樣在學理上就跟諸子有了邏輯上的溝通。同時,王官的“官”在先秦不僅可以指“官職,官員”,而且可以指“學宮”,如“稷下學宮”最初本來應該叫“稷下學官”,這樣“諸子出于王官”也就可以理解為“諸子出于王的學宮”,也即“諸子出于王官之學”。
王官之學培養(yǎng)了諸子,諸子反過來用所學服務于王官,他們各執(zhí)己見,但殊路同歸,都服務于王道政治。諸子之間的關系用兩個詞形容就是“相滅相生”“殊途同歸”,用一個詞形容就是“對立統(tǒng)一”。他們一方面為了爭取政治和學術話語權相互攻伐,勢不兩立,另一方面又相互依存,相互利用,具有同樣的政治目的,諸子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深刻的辯證法?!叭手c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想成也”,是儒家辯證法;“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道家辯證法;文獻表明,說王道、談仁義的整個儒家學派,尊法術、尚功利的整個法家學派,出奇正、知彼己的整個兵家學派,辨名實、別同異的各個名家學派都有自己的辯證法[8]。中國的辯證法因為先秦諸子之學而發(fā)達起來。至于諸子與經(jīng)學的關系,《漢書·藝文志》認為經(jīng)學是根本,子學是“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它們需要取長補短,“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顧頡剛認為“經(jīng)是政治史的材料,子是思想史的材料”[9];李零認為“先秦學術是以子學為中心,漢代學術是以經(jīng)學為中心”[5]121。在“王道既微”的情況下,《漢書·藝文志》很看重諸子之學,諸子九家提供了“求諸野”的途徑,總比“失諸野”要強得多。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序詩賦為五種。
詩賦從個人角度來講均以言“志”,“《詩》以諭志”,“賢人失志而賦作”,都需要“感物”“緣事”而發(fā);從國家角度來講均與政治活動有關,觀風俗、體民情,出入應對,有所諷喻。文學是政治的反映是《漢書·藝文志》一貫的思想,也是繼承先秦的傳統(tǒng)。春秋之前,國家制度建立在禮樂文化之上,《詩》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春秋之后,禮崩“樂壞”,建立在“樂”文化之上《詩》自然不受待見,受到冷遇。賦作為一種無樂之詩成為一種替代品,說它是替代品是因為它有“惻隱古詩之義”,開始大行其道,并成為一代之文學,代表人物有枚乘、賈誼、司馬相如等。當一件事物興盛到極點的時候必然要走向衰落,漢賦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越發(fā)“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楊雄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到漢武帝的時候,國力強盛,國家制度建設不斷完善,開始重建已經(jīng)崩塌的樂文化,于是設“樂府”,采新樂,在新樂基礎上出現(xiàn)了新的文學體裁,即“歌詩”,也就是后世所說的樂府詩。這是對禮樂文化的回歸。樂文化最直接、最重要的文學形式就是詩,所以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詩的國度,而賦本質(zhì)上還是詩,班固在《兩都賦序》中說“賦者,古詩之流也”,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詩為賦心,賦為詩體”,“樂章無非詩,詩不皆樂;賦無非詩,詩不皆賦。故樂章,詩之宮商者也;賦,詩之鋪張者也”[10],只不過它“不歌而誦”,只是一個替代品和過渡品,當樂府詩出現(xiàn)之后它也就找到了退出舞臺的理由,但是它可以翻出許多花樣,出現(xiàn)許多變種,繼續(xù)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按照這種邏輯和時間順序,先賦后歌詩就很容易理解了。
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洪范》八政,八曰師??鬃釉粸閲摺白闶匙惚?,“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明兵之重也?!兑住吩弧肮耪呦夷緸榛。吣緸槭?,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為刃,割革為甲,器械甚備。下及湯武受命,以師克亂而濟百姓,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司馬法》是其遺事也。自春秋至于戰(zhàn)國,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漢興,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諸呂用事而盜取之。武帝時,軍政楊仆捃摭遺逸,紀奏兵錄,猶未能備。至于孝成,命任宏論次兵書為四種。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薄皫煛笔前苏?,國家穩(wěn)定需要以軍事作為保障,戰(zhàn)爭在非常時刻顯得異常重要,兵書作為軍事思想、經(jīng)驗的客觀總結在《漢書·藝文志》中緊隨“文學”之后,在“方術”之中位列第一?!氨艺?,蓋出古司馬之職”,兵家同樣出自“王官之學”,即出自司馬之學,《漢書·藝文志》是把兵家作為諸子來看待的,《呂氏春秋·不二》說,“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再如“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等[11]。將兵書單獨分為一大類,一來是整理者不同造成的,諸子略是劉向父子整理的,兵書略是任宏整理的;二來是由其重要性決定的,和平時期用以維穩(wěn),戰(zhàn)爭時期平定叛亂、入侵;三來是側(cè)重點不同,諸子側(cè)重于文學,兵書側(cè)重于方術。
上古時代,“弧矢之利,以威天下”,這就是《孫子兵法·謀攻》里面所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所以《漢書·藝文志》以之為“上”。等到湯武革命之后,禮樂文化開始興盛,以仁義禮讓為基礎的道德秩序建立起來。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孟子·盡心章句下》說“春秋無義戰(zhàn)”,戰(zhàn)國則更加變本加厲,以利益為中心的兼并戰(zhàn)爭此起彼伏,詭道、變詐之兵蜂擁而起。到了漢代,兵書整理工作進行了三次,第一次是由漢初的張良、韓信主導,第二次是由漢武帝時期的楊仆主持,第三次是由漢成帝時期的任宏總領,《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就是第三次整理的結果。
數(shù)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具,雖有其書而無其人?!兑住吩?“茍非其人,道不虛行?!贝呵飼r,魯有梓慎,鄭有裨灶,晉有卜偃,宋有子韋。六國時,楚有甘公,魏有石申夫。漢有唐都,庶得粗觕。蓋有因而成易,無因而成難,故因舊書以序數(shù)術為六種。
“數(shù)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明堂指祭祀的場所,國家的很多大事都需要在這里舉行;羲和指天文官,掌管天文、歷法等;史卜指占卜官,巫與史在遠古經(jīng)常不分家。由此可見,數(shù)術起源的年代非常久遠,可以早到巫史不分的年代,它既有科學的成分,也有迷信的色彩,正是這種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相結合,才給人以崇高的敬畏之感。數(shù)術者本質(zhì)上承擔著與“天”溝通的職責,明堂是祖宗祭祀的地方,在此可以與升天的祖先神相溝通;羲和之官通過夜觀天象,可以獲得上天的某種啟示;史卜之臣通過蓍龜之卜,可以獲得相應的征兆,這些都是遠古的孑遺,有些上升為國家制度,比如祭祀、天文、歷法等,有些隨著知識文化的提高而逐步?jīng)]落或者轉(zhuǎn)型,比如蓍龜、雜占等。李零先生在《蘭臺萬卷——讀〈漢書·藝文志〉》里面說:“‘明堂羲和、史卜’,是說明明堂下設的羲和、史卜?!保?]199這句話很值得商榷。依照筆者上面的分析,“明堂”“羲和”“史卜”三者應該是一種并列關系,數(shù)術者扮演的是執(zhí)行這三種職責,而不應該理解為“明堂下設的羲和、史卜”,事實上羲和、史卜是不會出現(xiàn)在明堂的,明堂作為祭祀場所,為了保持肅穆一般不會讓人進出辦公,只有祭祀的時候才會開放,且只有“夠格”的人才能進入,羲和、史卜恐怕不能隨便進出。再者,羲和夜觀天象選擇的地方地勢需要比較高并且開闊,在明堂夜觀天象實屬不利,倒是史卜有時會選擇在明堂占卜,但是史卜的工作不具有連續(xù)性,它屬于間歇性的,碰到大事才會想到它,完全沒必要在明堂內(nèi)設一個常設機構。明堂的功能是極其單一的,只負責供奉和祭祀先祖,而且空間布局比較固定,明堂除了接新鬼、請舊神之外,下設什么都是不合適的。因此,將“明堂”“羲和”“史卜”三者并列起來比較合適。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與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均把這句話讀為“數(shù)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雖然沒錯誤,但是不夠一目了然,很容易引起歧義和爭辯。筆者認為將此句讀為“數(shù)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比較恰到好處,還請方家指正。
數(shù)術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沒落,“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具,雖有其書而無其人”,《漢書·藝文志》著錄的數(shù)術類書籍除了僅存一部《山海經(jīng)》之外,其余全部亡佚,數(shù)術之學甚至可以用“絕學”來形容。著名的數(shù)術專家,春秋時期有4位,戰(zhàn)國時期有2位,到漢代僅存1位,而且此人不是“精通”而是“了解”。在地域上也發(fā)生了轉(zhuǎn)移,春秋時期的4人均屬于當時殷周統(tǒng)治的中原腹地,戰(zhàn)國時期的2人中一人來自中原腹地、一人來自重巫覡的楚國,而漢代的唐都,其先祖為楚國史官,這充分說明數(shù)術中心已由北向南轉(zhuǎn)移。《漢書·藝文志》的數(shù)術略大序?qū)嵲谝驗橘Y料太少而只能節(jié)省筆墨了。
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太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蓋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漢興有倉公。今其技術晻昧,故論其書,以序方技為四種。
“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生生”即性命,不是后世所謂注重內(nèi)在修養(yǎng)的性命之學,而是強調(diào)身體健康、血氣調(diào)養(yǎng)、延年益壽等身體機能方面的養(yǎng)護,它也是出自于王官,大概是御醫(yī)之類的官員。方技略在分類上主要是系“物”,分為醫(yī)經(jīng)、經(jīng)方、房中和神仙四類,但在方技略大序里面主要是系“人”,提到的人物都主要跟醫(yī)學、醫(yī)術相關,明顯側(cè)重于醫(yī)經(jīng)、經(jīng)方兩類,這也表明了《漢書·藝文志》的態(tài)度,所以其對房中主張“樂而有節(jié),則和平壽考”,其對神仙反對“專以為務”。醫(yī)官除了醫(yī)人,更重要在于醫(yī)國。顧實在《漢書藝文志講疏》里面說:“《晉語》趙文子曰:‘醫(yī)及國乎?’秦和對曰:‘上醫(yī)醫(yī)國,其次疾,固醫(yī)官也?!w古醫(yī)(醫(yī))字亦作毉,上世從巫史社會而來,故醫(yī)通于治國之道耳?!保?]247為王道政治服務一直是《漢書·藝文志》的學術目的之一。
[1]班固,編撰.顧實,講疏.漢書藝文志講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M].長沙:岳麓書社,2013:35.
[3]莊子集釋[M].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1064.
[4]韓非子集解[M].王先慎,撰.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499.
[5]李零.蘭臺萬卷:讀《漢書·藝文志》[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
[6]論語譯注[M].楊伯峻,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214.
[7]張瑋,高威.《漢志·諸子略》與先秦至漢代諸子學的發(fā)展[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36(5):69-76.
[8]龐樸.儒家辯證法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9:6-7.
[9]顧頡剛.古史辨:第四冊[M].上海:上海書店,1989:6.
[10]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6-87.
[11]楊用成,龔留柱.論先秦兵家的性質(zhì)及其產(chǎn)生[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5(4):103-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