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冬瑾
(重慶理工大學語言學院,重慶 400054)
現(xiàn)代漢語中存在一種“的”置于動詞和賓語之前的“是……的”句型,例如“他是去年生的孩子”“我是昨天買的票”。本文把這種句式格式統(tǒng)一稱為“N1是AV的N2”,句式中A的成分主要由名詞短語充當。近年來,不少學者對這種句式中偽定語的生成機制進行了分析和論述,也提及過該句式有時候會產(chǎn)生歧義,但均未對該歧義的生成進行深入分析,以解釋為什么有的句子有歧義(如“他是去年生的孩子”),有的句子沒有歧義(如“我是昨天買的票”)。
所謂語言歧義(ambiguity),是指同一語言形式可以表示多種意義的現(xiàn)象[1]。朱德熙先生指出歧義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有兩種:一是詞匯因素,即造成句子多義的原因是由于句子中某個詞或短語本身多義[2]。例如:
(1)他是去年進的醫(yī)院。
(2)他是去年到的學校。
句(1)中的“進醫(yī)院”既可指“進醫(yī)院住院”,也可指“進醫(yī)院工作”;句(2)中的“到學?!奔瓤芍浮暗綄W校上學”,也可指“到學校教書”。兩個句子各自的表層結構與深層語義結構均無不同,歧義的產(chǎn)生是由于“進醫(yī)院”“到學校”這兩個短語本身多義而造成的。
二是句法因素,即造成句子多義的原因是由于句子存在不同的深層結構,簡言之,就是一種結構形式表示了兩種結構義[3]。以“他是去年生的孩子”為例,句中的語義成分和表層句法結構均無不同,但深層語義結構關系卻存在區(qū)別。它既可以表示“他去年生孩子”,也可以表示“他是去年出生的”。前者中“他”為施事;后者中“他”則為受事。
本文側重研究“N1是AV的N2”句式由于句法因素而造成的結構歧義,試圖以配價理論為基礎,從動詞與其配價之間的語義關系出發(fā),來分析句式中不同的深層語義結構是怎么產(chǎn)生的,以解釋句式中語義歧義生成的原因。
Lucien Tesniere引進了“配價”概念來說明動詞與一定數(shù)目參與者的結合能力[4]。他認為,構成句子的詞與詞之間是有某種“關聯(lián)”的。根據(jù)配價理論,作為句子中心的動詞在構句過程中為了使句子語義和語法自足,必須支配其他句子成分,這些被支配的成分即是該動詞的配價[5]。
動詞可支配的配價數(shù)量就是該動詞的價量。根據(jù)價量的多少,我們可以將動詞分為一價動詞、二價動詞和三價動詞等。然而,如何確定動詞的價量一直是漢語研究中一個比較有爭議的問題。有學者認為,漢語動詞的配價應由必有價和可有價共同決定。必有價具有很強的強制性,是句中必須與動詞共現(xiàn)的補足成分;可有價強制性較弱,是價載體語義上所聯(lián)結的,但可以在表層結構中隱省的補足成分[6]。例如:
(3)我在思考。
(4)我在思考問題。
盡管(3)和(4)兩個句子表層結構中動詞“思考”的配價數(shù)量不同,句(3)中只有一個配價“我”,而句(4)中有兩個配價“我”和“問題”,動詞“思考”都應被看作是一個二價動詞,其中一個配價成分是必有價“我”,而另一個配價成分則是可有價“問題”。
動詞所支配的邏輯語義關系項的類型就是該配價的價質,主要包括施事、受事、與事及其它類型。例如:
(5)老師來了。
(6)我在學習英語。
(7)我送他一本書。
通常一價動詞只帶一個配價,即施事,例(5)中的“來”即為一價動詞,它僅帶有一個施事的配價“老師”;二價動詞帶兩個配價,即施事和受事,例(6)中的“學習”就是一個二價動詞,帶有一個施事配價“我”和一個受事配價“英語”;三價動詞則可有三個配價,即施事、受事和與事,例(7)中的“送”就是一個典型的三價動詞,“我”“他”“一本書”分別為它的施事、與事和受事。
下面,我們就根據(jù)“N1是AV的N2”結構中V這個動詞的價量及其配價關系,來分析該句式歧義的生成與動詞配價的關系。
一價動詞只能支配一個配價,即動作的發(fā)出者“施事”。一價動詞的典型價位格式為N施+V或V+N施。例如:
(8)他來了。
(9)客人來了。
(10)來客人了。
但我們發(fā)現(xiàn),在漢語中,一價動詞有時也會與兩個名詞性語義連接,構成(11)a中那樣的N1+V+N2句式。盡管從表層結構來看,一價動詞與二價動詞都可以構成N1+V+N2的句式,但二價動詞帶有兩個配價N1和N2;一價動詞則只帶有一個配價N2,N1則是V+N2這個不自足結構的配價[7]。例如(12)a中二價動詞構成的句式可以作(12)b、c這樣的刪除,并且保持語義不變,可見“吃”與兩個配價是在同一層次發(fā)生關系的。而(11)a中一價動詞構成的句式若作(11)b這樣的刪除,原句式的語義就會發(fā)生變化,可見“來”只與“客人”這個語義成分關聯(lián)。
(11)a.他來了一位客人。
b.*他來了。
c.來了一位客人。
(12)a.他吃了飯。
b.他吃了。c.吃了飯。
那么在“N1是AV的N2”句式中,當V為一價動詞時,由于句式中“是”可以兼作判斷詞和副詞,造成一價動詞V與句子表層結構中的N1和N2的語義關系不明確,句式就會發(fā)生歧義。例如:
(13)他是昨天來的客人。
該句的深層結構有兩個,當“是”為判斷詞時,“他”與“客人”是同一關系,可理解為“他是客人,他(客人)昨天來的”;當“是”為副詞時,強調(diào)的是“來”這個動作的時間,理解為“他昨天來客人”。那么作為一價動詞的“來”與句中表層結構中出現(xiàn)的兩個名詞性語義結構“他”和“客人”之間的配價關系如何確定呢?在前者,由于“他”和“客人”是同一關系,“來”的施事是“他”,也即是“客人”;在后者,“來”的施事則只有一個,即“客人”。
可見,句(13)中歧義的生成是由于句子表層結構中一價動詞“來”與共現(xiàn)的兩個名詞性結構語義關系不明確,即施事不明造成的。
二價動詞在句子結構中可支配兩個名詞成分,即施事與受事。二價動詞典型的價位格式為N施+V+N受。例如:
(14)她雇員工。
(15)他認識朋友。
(16)他生孩子。
句(14)至(16)中,二價動詞“雇”“認識”和“生”與其配價之間的關系,即施受關系非常明確,不會產(chǎn)生歧義。
然而在“N1是AV的N2”句式中,由于“是”兼作判斷詞和副詞的雙重身份,當V為二價動詞時,這種施受關系有時就會不明確,而易產(chǎn)生歧義。例如:
(17)她是去年雇的員工。
(18)他是去年認識的朋友。
(19)他是去年生的孩子。
句(17)的深層結構有兩個,可理解為“她是員工,她去年被雇”,也可理解為“去年她雇了員工”。在前者,“她”與“員工”等同,可同視為“雇”的受事,“雇”的施事則是被隱省的成分;在后者,“雇”的施事為“她”,受事為“員工”。句(18)的深層結構為“他是朋友,他去年被認識”或“去年他認識了朋友”。前者中,“他”與“朋友”等同,同為“認識”的受事,而施事被隱省。同樣,句(19)可理解為“他是孩子,他去年出生”或“他去年生了孩子”。前者中,“他”等同“孩子”,同為“生”的受事,施事是被隱省的成分;后者中,“生”的施事為“他”,受事為“孩子”。
可見,句中歧義的生成不僅僅取決于二價動詞與共現(xiàn)的兩個名詞成分的配價關系,還與被隱省的配價成分相關,正是中心動詞與其配價之間這種施受關系即施事與受事的不明確造成了整個句式的歧義。
三價動詞反映一個事件,而完成這一事件需要3個角色:動作的發(fā)出者“施事”、動作的承受者“受事”和協(xié)同完成動作的另一動作者“與事”[8]。由于涉及的配價較多,因此三價動詞的價位格式相較一價、二價動詞就更為復雜。我們將三價動詞典型的價位格式歸納為兩種,一種格式為N1+V+(P+)N2+N3,其中N1是施事,N2是與事,N3是受事,P是介詞“給”。例如:
(20)我給他錢。
(21)妻子送(給)他禮物。
另一種格式為N1+P+N2+V+N3,其中N1是施事,N2是與事,N3是受事,P是介詞“給”/“向”等。例如:
(22)單位給他請了個看護。
(23)小張向他推薦了一個教練。
例句中的“給”“送”“請”和“推薦”都是典型的三價動詞,他們與其配價之間的關系,即施、與、受關系明確,沒有歧義。
然而在“N1是AV的N2”句式中,由于“是”兼作判斷詞和副詞的雙重身份,打破了三價動詞常規(guī)的價位格式,這時動詞與其它名詞性語義結構的配價關系就會變得不明確,從而產(chǎn)生歧義。
(24)他是我給的錢。
(25)他是妻子送的禮。
以上兩個句子就是歧義句。句(24)可理解為“我給他錢”,其中,三價動詞“給”的施事是“我”,與事是“他”,受事是“錢”;該句也可以理解為“我替他給某人錢”,那么該深層結構中,三價動詞“給”實際上與4個名詞性語義結構發(fā)生了關系,施事和受事仍然是“我”和“錢”,與事是被隱省的成分,而“他”則是一個表目標的附加語[9]。同樣,句(25)的兩個深層結構為“妻子送他禮物”和“妻子替他送給別人禮物”。前者中,“送”的施事是“妻子”,與事是“他”,受事是“禮物”;后者中,施事和受事仍然是“妻子”和“禮物”,與事被隱省,“他”為表目標的附加語。由此可見,由于中心動詞與句子深層結構中的各名詞性語義結構的復雜關系,引起句子表層結構中的與事不明確,從而造成句子歧義的產(chǎn)生[10]。
(26)他是單位請的看護。
(27)他是小張推薦的教練。
句(26)也是個歧義句,若“是”作為判斷詞,深層結構可理解為“他是看護,單位給某人請他(看護)”,也就是說此深層結構中,“他”和“看護”同為三價動詞“請”的受事,而“請”的與事是一個被隱省的成分;若“是”作為副詞,深層結構則為“單位給他請了個看護”,那么“他”就是“請”的與事,而“看護”是“請”的受事。同樣,句(27)也有兩個深層結構:“他是教練,小張向某人推薦他(教練)”和“小張向他推薦了一個教練”。當“是”為判斷詞時,“他”和“教練”同為三價動詞“推薦”的受事,而與事被隱省;當“是”為副詞時,“他”就是“推薦”的與事,“教練”則為受事??梢姡朔N句式中歧義的產(chǎn)生是由于受事和與事的不明確造成的。
另外,根據(jù)動詞的方向性,三價動詞還有外向動詞、內(nèi)向動詞之分。外向動詞蘊涵了施事和受事之間的領有關系;內(nèi)向動詞則蘊涵了與事和受事之間的領有關系[11]。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漢語中有的三價動詞兼有外向和內(nèi)向兩種關系,例如漢語中典型的三價動詞“借”。我們可以說“他借給我錢”,也可以說“他向我借錢”。前者中“他”和“錢”是領有關系;而后者中“我”和“錢”是領有關系,實質上是“我借給他錢”。
(28)他是昨天借的錢。
那么在句(28)中,當這個“N1是AV的N2”句式中的V為三價動詞“借”時,該句式的深層結構就有兩個,“昨天他借給別人錢”和“昨天別人借給他錢”。前者施事是“他”,與事是隱省的成分;后者施事是隱省的成分,與事是“他”。那么,該句中歧義的產(chǎn)生就是由于句子表層結構中實施和與事的不明確造成的。
綜上所述,基于動詞配價的角度,我們看到“N1是AV的N2”句式歧義的產(chǎn)生很多時候是由于中心動詞和其配價之間的語義關系不明確造成的。若V為一價動詞時,施事的不明確,V為二價動詞時,施受關系的不明確,V為三價動詞時,與事不明及其與施事、受事之間的關系不明確都會造成整個句式的歧義產(chǎn)生。而這種不明確關系不僅僅指動詞與其共現(xiàn)配價之間的關系,還涉及動詞與其隱省配價之間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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