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林

愛情的催化劑

◎特林

回來啦？你們同時問。

回來了。你們同時答。

你們都笑了。這是你第四次與她面對面地說話，同樣的內容同樣的回答，你還是同樣地快活。你特別喜歡她的臉蛋，肉肉的，粉嫩嫩，說起話來仿佛嘴里含著小籠包。她每次都比你先上樓，哪怕你在100米外就掏好了鑰匙，結果也是一樣。因為，你喜歡站在門口搬弄門把和鑰匙，你的視線像被磁鐵吸住了似的看著她所在的那個方向。她的腳步從來都不曾猶豫，這個你早已心里有數(shù)，為此你還曾好幾日吃不下飯。你應該知道，她是個醫(yī)生，是個稱職的醫(yī)生，而一個稱職的醫(yī)生理應具備一套麻利的個性。你是絕對不會喜歡一個醫(yī)生慢騰騰地把針管插入你的血管的，當你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你又為她而感到驕傲，同時你也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你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沒有權利做的事。

她上樓了，聲音很小，你聽不見，也就不好意思再站在門口了。你原本不喜歡上樓待的，但是自從她在你對面的二樓住下后，你開始發(fā)生了轉變。你倆的窗戶正面直對著，掀開窗簾就可以看到各自的房間，這還不算什么，最使你興奮的是，她也把那間房子作為臥室。如此，擱在你們中間的只有一條不寬的水泥路，只容得下一輛小轎車通行。道路兩邊都綠化得很好，每天早上起來你都會第一時間推開窗戶，然后撲在窗口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氣，經常你還會不顧安全地狠狠探出身去瞧一瞧東升的朝陽。你相信她和你一樣也喜歡新鮮的空氣和美麗的朝陽，所以你覺得這樣碰面的機會會相當大，而碰面的次數(shù)一但多了起來，按你們現(xiàn)在的發(fā)展程度推算，什么事都可以發(fā)生。

你的工作周期和她的一樣，但每次你呆在家里的情形卻和她截然不同，因為你的工作會延續(xù)，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會跟著你移動。你必須在筆桿上花費大量的力氣，你的時間全都記錄在紙上，一張張計劃書、合同方案讓你感到壓力山大。你想反抗，但是你想到隱忍，想到奮斗，想到貧窮，想到自己偉大的志向，想到含辛茹苦的爸媽，你迎難而上。你天天熬夜，有時甚至到凌晨三、四點鐘，狹小的書房都被你感動，用厚實的墻壁陪伴著你，你的心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仿佛扔進了一個煉鐵爐子，被鍛煉得異常堅毅。那天，你和往常一樣在書房忙碌。大約凌晨一點左右你終于扔下筆和紙，如同兒時考完了期末測試一樣倍感輕松。你拿起啞鈴練肌肉，你老早就意識到長時間地坐著遲早會使你癱瘓，為了將來能很好地享受成功后的果實，你堅持鍛煉。你不會出去，除非是月色明媚的晚上，否則做的都是室內運動，比如俯臥撐、仰臥起坐、高抬腿等，有時候你還會給自己按摩，使勁揉、搓、捏、錘、按、打。

半個小時左右，你的身心差不多就得到了舒展。你開始騷動，開始幻想一些不切合實際的畫面，比如工作得到了全公司的表揚，或者干了一件漂亮的事贏得了周圍女性的贊賞，或者一不小心買中了體彩。如果精力充沛的話，你一定會深入地想下去，你會構建好一切，把虛幻的生活描畫得無比逼真，然后在深深的微笑中入睡。但是那天，你早早地關了燈，因為你心里藏著事兒。不知道什么時候你愛上光著桿子睡覺，你脫去了衣褲，一絲不掛的感覺似乎很好，晃晃蕩蕩的竟有些舒服。你沒有倒頭就睡，而是站在窗口看對面的窗戶，對面不合時宜的白光，使你覺得奇怪，你掀開窗簾瞧了瞧。她關著窗簾，屋里什么情況也無法看清，只能勉強看到她的身影。你很想用一個非常正當?shù)睦碛晌淖⒁?，可是夜已經很深很深了，你實在沒有勇氣制造噪音，也不好意思打擾，再一想，也有傷尊嚴，嘆了口氣也就睡去了。

白天你們碰面的機會更少。你很早就出門了，她卻總是起得很晚，等你在公交車上搖來搖去搖了大約半個小時的時候，她才懶洋洋地爬起來，一點也不急，九點多上班，優(yōu)哉游哉地煮粥、洗衣服、敷面膜，日子過得很是瀟灑。關鍵是，你的午飯還在一個巷子里吃，十元錢的快餐雖然幫你省去了很多麻煩事，但是，也給你帶來了致命的硬傷——你和她在白天就像兩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如此一來，你們的愛的進程就拖慢了，好在你意識到了，你開始像狗一樣四處搜尋機會。

有一天，你注意到了她窗戶上掛的綠蘿，你由此受到啟發(fā)。你匆匆跑去花卉店，竟挑了一盆和她一模一樣的回來。實在令人尷尬，遺憾的是，你絲毫不覺得尷尬，你還洋洋得意地掛在了窗戶上，連掛的位置也和她的一模一樣。你想給她一個詫異，讓她掀開窗簾時有一種照到了鏡子的感覺，你這樣想著想著，也就真這樣做了。你把窗簾也換了，還是和她的一模一樣，窗臺上的擺設什么的也模仿著她的，一切都一模一樣，裝扮得連你自己也分不清楚哪扇窗戶是你的了。做好了之后，你高興地手舞足蹈，仿佛蜘蛛織好了捕食的網，接下來只要等待心愛的獵物墜入似的。

令你頭疼的是，她一直沒有關注到，她像個三歲的姑娘，粗心地出門、回家。你則躲在窗簾后面從縫隙里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動作每一次都像風一般刮到門口，然后流利地跨下電動車，上好鎖，瞟一眼身后，望一眼前方，接著便果斷地上樓，再往后，便像進了洞冬眠的蛇。她打破了你的幻想，把你引以為豪的可以奉為經典傳授他人的舉世創(chuàng)舉當作了空氣。原本你還胡思亂想，想得臉頰緋紅，為莫名其妙成為世界上最有創(chuàng)意的人而感到受之有愧?？捎^察了她足足一個星期之后，你的生活，你的思緒不再執(zhí)著于那扇窗戶，也不再寄希望于那扇窗戶。因為，她向你說起那扇窗戶的時候，臉上沒有泛起絲毫漣漪，嘴角也沒有丁點上揚。她的反應遠遠達不到你的構想，簡直就是無視。她哪里會知道，她的此次無視在你心里引起了軒然大波，你原本固執(zhí)地認為，你華麗的行為必需受到她的關注，仿佛別人有義務，你有權利一樣。但，經過幾日的思考，你的思想發(fā)生了轉變，你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轉而固執(zhí)地認為，是她故意對你表現(xiàn)出一副平淡得要死的模樣，其實她的心里早已經愛你愛得兩腿發(fā)抖了。這樣一想，你高興極了，每天晚上像個瘋子一樣赤條條地站在窗簾后面練啞鈴，目光則炯炯地望著對面，直到她房間里的燈光熄滅了為止。白天，你的行為也發(fā)生了變化。你會在房間里想盡法子把早起騰出來的一部分時光浪費掉，你的計算能力和觀察能力都很強，總是能踩著她喜歡的時間點出門，只可惜，你的運氣不佳，明明看著她要出門了，結果她卻鉆進了廁所，或者廚房，或者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那么多個大清早，你竟只碰到過她一次，那概率，仿佛跟買體彩似的。

那次，你們碰面了，還是同樣尷尬地打招呼。她出于禮貌微笑著走了，你卻覺得相當有意思，仿佛有戲了似的，也許是你心里想著壞主意吧，不過事實也是，這樣的對話，這樣的場景實在難以使一個久經寂寞的男性保持正確的判斷。你一路琢磨著剛剛碰到她的情形，試圖從中找到一些對你有利的神情，你過分認真了，差點把腳丫偕同剛買的皮鞋送到輪子底下去。你覺得彼此間仿佛已經消除了那惱人的隔膜，你情緒一激動，便邀來了幾個同事。你把直對著她的那扇窗戶打開，在臥室里擺了一桌酒菜。你們喝酒猜拳，談古議朝，大家都很專心，只有你，目光時不時地鉆進對面窗戶。許久過后，你的思維突然發(fā)生逆轉，你忍受不了對面的清靜，從而走上了一個極端。你慫恿大家悶下幾碗啤酒，借著酒勁故意抬高聲音，其他人也放大了音量。你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哪怕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微笑，都是你迫切需要的。強大的聲波震動了玻璃窗，對面的她終于有了動靜。她把半開的窗戶完全推開，給綠蘿澆了些水，目光仿佛被防盜窗緊緊地困住了，沒向前飄出一丁點，完了，還把窗戶推緊并拉上窗簾。你都看到了，她的秀發(fā)和窗簾甩向同一個方向，正好和你打開窗戶的方向相反。原本開心的一件事，被她這一鬧，你又不痛快了，于是你打開音響和朋友們放聲歌唱，不時還發(fā)出狼叫聲。你的情感得到了宣泄，仿佛下水道排干了所有的污水，變得無比輕松。你全身乏力地躺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著血液滋滋地流。突然，一股比往日還強烈的憂傷涌入你的心腔，那是割棄憂傷之后又重新拾起的自然反應，你把目光釘在了天花板上，久久地，慢慢地，你睡去了。

醒來之后，你的腦袋恍恍惚惚，仿佛處在一個沒有時間，沒有長度，沒有高度，沒有寬度的世界。你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深夜的時候，你又醒來了。這次你的腦袋好過多了，你清楚地感覺到了身邊有形的一切事物，也清楚地知道了現(xiàn)在的時間。你掀開窗戶，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對面的靜，然后仰面領受月光的撫摸。你覺得這月光足夠保護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們，于是，換好一身休閑裝出去了。

外面的路燈金燦燦的，如同一條條金絲帶披在馬路上，樓房板著一副灰白的臉孔呆呆地佇立在道路兩旁，那僵硬的模樣使你倍感孤獨，仿佛成千上萬的朋友默默地看著你離開?？諝庵斜鶝龅乃治皆谀愕拿骖a上，你的精神迅速得到了恢復。繼續(xù)走了一段時間后，你有些累了，你開始思考自己的行為，你覺得自己好像犯傻了，沒必要出來瞎逛蕩，于是邁著疲憊的步伐又回去了。

之后的許多天，你精神萎靡，你被她無情地挫敗了，但是你不這么認為，你認為自己心理上出了點問題。所以你跑去醫(yī)院，湊巧的是你在醫(yī)院碰到了她。你倆都很驚訝，但你們并未交談，只是互相友好地微笑。擦肩而過之后，你覺得自己在微笑的時候肌肉竟不協(xié)調，身體各個部位好像不能很好地控制，你于是更加堅定地來到了我這里。那么，身為市區(qū)最好的心理醫(yī)生——我，我肯定非常熱情地招待了你，我們也因此成為了朋友。

當時，我給了你許多建議，也一再和你強調你沒有心理問題，你是正常人，你的反應也屬于正常反應。只不過，你比較靦腆，比較害羞，比較膽小，比較委婉，……，加上你好強的個性和頑強的毅力，使你自己產生了認識上的誤區(qū)。而事實上，我也和你說得很清楚，那些詞語都不是貶義詞，只是現(xiàn)代社會對你這一類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些排斥。也就是說，你要做的其實很簡單，只要努力地去跟上社會的腳步，放寬心胸，凡事順其自然，那么很多事情都可以輕松地過去。

你于是嘗試著按我說的去做，生活也確實有了許多改善，你不再刻意地去勾引她的注意，行為舉止也就趨向合理。可惜，好景不長，只維持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你的毛病又發(fā)作了。

那時，你坐在小區(qū)樓下的草地上讀書。每當你眼睛看花了的時候，你總是不自覺地瞟向對面的窗戶，你無法欺騙自己，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么，可是，你又清楚地記得我所提醒你的，你于是異常矛盾。這時，一只毛色純白的博美犬跑到你跟前。你仔細地看著它，一雙烏黑的眼睛配上一個黑鼻頭，要不是粉紅的舌頭一直添著你的皮鞋，咋眼看去你一定會以為是哪個小孩扔過來的玩具狗。你忍不住伸手輕輕地摸它，它乖順地把頭伸給你，算是給足了你面子，享受了你的一次愛撫之后，它原地朝后翻了幾個身，趴在綠色的草地上望著你。你覺得很有意思，扔下書跑過去逗它玩。

小白——小白——她來了，它的主人朝你走來，她笑著說，在這看書？

是，你說，這是你的狗嗎？

嗯。

好可愛哦。你一邊逗著它一邊說。

起來，你給我起來，她嘟起嘴有點生氣地沖小狗喊道，不怕臟嗎？起來，姐姐帶你買好吃的。

她張開懷抱，小狗高興地蹦到了她的懷里。她沖你一笑，走了。

你當時就愣了，姐姐？天吶，一只小狗竟可以叫她姐姐，簡直不讓人活了，哦，不對，是不讓你活了，跟別人好像沒什么關系。一只博美犬，你竟羨慕得要死要活，你甚至恨不得化作那只博美犬，對嗎？對了，這樣一解釋一切都捋順了。

后來，你買了許多狗兒喜歡吃的東西來引誘它，拖著它，借以引來它的主人。你成功了，她每一次都會來找她的狗兒，而且每一次來的時候都會和你聊上幾句，雖然還是那些簡單的寒暄，但你感到很開心。于是，你開始毫無分寸地喂給狗兒吃的，也許是你過于開心，或者說是陰謀得逞后的正常心理，你竟差點把狗兒撐死。等她找到它的時候，它的肚子鼓圓鼓圓的，還好搶救及時，不然肯定已經被你玩死了。

事實是這樣的吧？我不喜歡冤枉人，不過我說話可能有些直白，如果傷到你的話，請原諒。我就是這樣誠實的一個人，不是針對你，我歷來如此，明白嗎？盡管我才是這條狗的主人，盡管我馬上就要和她出國，然后結婚，生子，但，我依然很關心我的病人。畢竟，全市上下都是知道的，我向來盡職盡責，我把畢生都獻給了我的病人，以至于到昨天，我還沒有一個合法妻子。這個很多人都清楚，他們中絕大部分也都心懷感激，甚至有人愿意把年輕漂亮的女兒許配給我，這我都一一拒絕，因為，我不是個貪圖美色的人。直到遇見了她，你的鄰居，我的下屬，我才決定告別單身，因為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愛情，一種……，你應該懂的。

所以，你現(xiàn)在跑來問我，你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有心理疾??？你是否還應該繼續(xù)追求她？

作為你最值得信賴的醫(yī)生，我只想告訴你，朋友，你很健康！你真的很健康！只不過，你太慢了！一切都進行得太慢了！你已經沒有機會對她再抱有任何幻想了，所以，朋友，請你珍重。

對了，臨走前，我還必須告訴你，你應該學會把工作中的速度遷移到愛情上來，遷移到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里來，另外，你還必須要學會使用“催化劑”，比如這個——醫(yī)生揚了揚兩張飛往馬爾代夫的機票，拋下得意的一笑，大步離去。

（責任編輯 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