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英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上海200235)

《史記》中出現(xiàn)的“翹足而待”一直活躍在古代文獻(xiàn)中，《漢語大詞典》釋為“一舉足的時間內(nèi)即可等到。言極短之時?！比辉诂F(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幾乎不用了，而用“翹首以待”。這兩個詞之間有著怎樣的源流關(guān)系，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為何只用“翹首以待”？ 本文擬從詞義考釋切入，分析其源流演變，以理清二者的關(guān)系，并從中管窺漢語詞語更替的影響因素。

一、“翹足而待”考

“翹”有高舉義?！墩f文·羽部》：“翹，尾長毛也。”段玉裁注：“尾長毛必高舉，故凡高舉曰翹。”《說文·足部》：“足，人之足也，在下?！蹦敲础奥N足”的具體姿勢是怎樣，與這些姿勢相關(guān)的引申義又有哪些呢？

“翹足”①有三個義項(xiàng)：1.抬起腳，引申為“形容時間短暫”。如《莊子·馬蹄》：“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1]唐杜荀鶴《題江山寺》：“沙鳥多翹足，巖僧半露肩?！盵2]抬起腳的時間不會很長，用來形容時間短。如唐陸贄《奉天奏李建徽楊惠元兩節(jié)度兵馬狀》：“強(qiáng)者惡積而后亡，弱者勢危而先覆，覆亡之禍，翹足可期。”[3]

2.踮起腳，含有“盼望仰慕之切”義。見于中古到近代文獻(xiàn)，如漢陳琳《檄吳將校部曲文》：“是以立功之士，莫不翹足引領(lǐng)，望風(fēng)響應(yīng)。”[4]唐釋道世《法苑珠林·發(fā)愿》：“若翹足舉望，則見城中寶樹華蓋，若平立即無所見也?！盵5]明申時行《答徐華陽巡撫》：“執(zhí)馘告捷，側(cè)耳翹足而望之?！盵6]

3.跛腳。《漢語方言大詞典》中“翹足”在吳語里還有“跛腳”義。

為方便理解，下用表格推演“翹足”的義項(xiàng)分析過程。

圖1 “翹足”義項(xiàng)推演過程

由“翹足”的義項(xiàng)可推出“翹足而待”的兩個義項(xiàng)?！奥N足”有“形容時間短暫”義，“翹足而待”便有“一舉足的時間內(nèi)即可等到。言極短之時”?！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大臣內(nèi)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盵7]《大唐新語·知微》：“玄齡密告彥謙曰：‘隋帝盜有天下，不為后嗣長計，混淆嫡庶，使相傾奪。今雖清平，其亡可翹足而待?！盵8]清陳澹然《權(quán)制·軍勢述·外藩》：“太宗神武，東征必結(jié)納，而后南向，其國負(fù)山帶海，屹然為東道樞機(jī)，得一中主，可以爭雄海表，而其主昏弱不能自強(qiáng)，亡可翹足而待?！盵9]

另外，“翹足”有“盼望仰慕之切”義，可引出“翹足而待”的踮起腳期盼地等待義。此義初見于宋代，文瑩《湘山野錄》卷上《日本國忽梯航稱貢》：“時張尚為小官，醉飲于樊樓，遣人遍京城尋之不得，而夷人在門合門翹足而待，又中人三促之，紫微大窘。”[10]《宋史·高登》：“踐阼之始， 兵革擾攘，朝廷政事一切未暇，人人翹足以待事息而睹惟新之政?！盵11]清張云章《與方靈皋》：“觀吾友之所以事兩尊人者，無力之不竭；所欲報之兩尊人者，何心之不盡。今日移孝作忠四字，吾將翹足而待之?！盵12]

“翹足而待”與“蹺足而待”可以通用?！队衿ぷ悴俊罚骸败E，舉足?！薄墩f文·足部》：“蹺，舉足行高也。”段玉裁注：“晉灼注《漢書·高帝紀(jì)》作‘小高’。玄應(yīng)引文穎曰：‘蹺，猶翹也。’又引《三蒼解詁》云：‘蹺，舉足也?！薄稘h語大詞典》：“蹺足而待，踮起腳跟等待。形容短時間內(nèi)便能見到事情的結(jié)果?！闭Z出《漢書·高帝紀(jì)》：“大臣內(nèi)畔，諸將外反，亡可蹺足待也?！盵13]而同一事跡也出現(xiàn)在《史記·高祖本紀(jì)》：“大臣內(nèi)叛，諸侯外反，亡可翹足而待也?！盵7]另連詞“而”或作“以”、“可”，故“翹足而待”又有異形“翹足以待”、“翹足可待”。

所以，“翹足而待”有兩個義項(xiàng)：1.一舉足的時間內(nèi)即可等到。言極短之時。2.踮起腳期盼地等待?！稘h語大詞典》可以補(bǔ)第二個義項(xiàng)。

二、“翹首以待”考

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常用的“翹首以待”，《漢語大詞典》未收。《漢語大詞典》中“翹首”釋為“抬頭而望。多以喻盼望或思念之殷切”。初見于三國時期魏阮籍 《奏記詣太尉蔣濟(jì)》：“英豪翹首， 俊賢抗足?！盵14]《晉書·劉琨傳》：“溫嶠前后表稱：‘姨弟劉群， 內(nèi)弟崔悅、盧諶等， 皆在末波中， 翹首南望……’”[15]清蒲松齡《聊齋志異·耿十八》：“翹首一望，則門閭庭院，宛在目前?！盵16]

由于“翹首”有盼望期許義，“翹首以待”便有了“抬起頭期待地等著”義，其中的連詞“以”或作“而”?！奥N首以待”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如宋石介《上范中丞書》：“以相國中丞同德協(xié)心， 左右我圣天子，天下太平，可延頸翹首而待也?！盵17]明葉向高《催點(diǎn)閣臣》：“伏蒙圣恩，令吏部會推閣臣，業(yè)于二十二日推上，中外人情翹首以待點(diǎn)用，而臣之焦思仰望又不待言?！盵18]清王夫之《宋論·真宗》：“伊、呂之能無嫌于此者，其道大，其時危，溝中之民，翹首以待其浣滌，故莘野、渭濱，非為卷婁集羶之地?！盵19]現(xiàn)當(dāng)代的例子很多，則不贅述。

所以，“翹首以待”應(yīng)釋為：抬起頭期待地等著，泛指期盼地等待。《漢語大詞典》可以補(bǔ)錄。

三、“翹首以待”替換“翹足而待”的原因

“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出現(xiàn)、發(fā)展的時代及文獻(xiàn)中的用例數(shù)均從表1可以分析得出。

從文獻(xiàn)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翹足而待”比“翹首以待”出現(xiàn)得更早，用例更多?！奥N首以待”在古代文獻(xiàn)中用例不多?！奥N足而待”與“翹首以待”沒有在同一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的情況， 但在宋代以后，“翹足而待”與“翹首以待”并行，直到現(xiàn)代，普通話中不見“翹足而待”了，而用“翹首以待”，表明替換已經(jīng)完成。

弄清了“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的義項(xiàng)及發(fā)展情況，可以將二者的義項(xiàng)進(jìn)行對照。

表1 “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用例數(shù)的對比

表2 “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義項(xiàng)的對比

由此可知，“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的義項(xiàng)有相近之處，“翹足而待”在漢代至宋代均表時間極短義， 宋代開始有期盼地等待義； 宋代還出現(xiàn)“翹首以待”有期盼地等待義。“翹足而待”“翹首以待”二者間的構(gòu)詞原理、形式極其相似，無論是踮腳還是抬頭， 都能表現(xiàn)人們滿含期待的樣子，而“首”“足”連用以描繪人踮腳抬頭貌，亦有盼望、仰慕等義。如《舊唐書·褚遂良》：“自當(dāng)春誦夏弦，親近師傅，體人間之庶事，適君臣之大道，使翹足延首，皆聆善聲。”[20]《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仁宗嘉祐八年》：“今四方之人，翹足引首，傾耳注目，愿觀新政者，累月于茲，而未御正殿以見群臣?！盵21]明方希古《樂毅》：“故拔一城，取一國，他國之民惟恐其來之不速，翹足舉首而望之，此其為王者之師也。”[22]

“翹足而待”和“翹首以待”如此的形近義似給替換提供了前提條件。可是，為什么“翹足而待”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消失， 而人們最終選擇“翹首以待”用來表示期待盼望之切呢？

1.“翹首以待”表義更加形象。由于使人體本身拉長而看得更遠(yuǎn)，以更早看到事情結(jié)果的方式，無外乎踮腳、抬頭兩種方式，這兩種方式連用或單用其一皆可。人們便根據(jù)類推的方式由“翹足而待”造出“翹首以待”這個詞，詞義上也自然有所聯(lián)系，但是由于和“眼睛”直接相關(guān)的是頭部，人們從感官上就會覺得“翹首”比“翹足”更為直接，感受更為強(qiáng)烈，能更形象而直接地表達(dá)意義。

2.“翹首以待”表義更加清晰?！奥N首”的動作指向相對明確，使得“翹首以待”的意思單一、清晰?！奥N足”有三個義項(xiàng)，負(fù)擔(dān)過重。此外，“足”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已很少使用，多用“腳”，人們會自然地將“翹腳”的意思與“翹足”相聯(lián)系，而“翹腳”的姿勢多樣，如翹二郎腿，向前、向后伸直或彎曲地抬起腳等， 而這些姿勢的不同直接影響“翹足而待”的意思，使其指義不夠明確。故在表期盼地等待義上“翹首以待”更加清晰。

3.文化心理因素。這是文化、民俗心理的體現(xiàn)。由于人們將“翹腳”的意思與“翹足”相聯(lián)系，方言中“翹足”和“翹腳”的意思也會影響人們對“翹足而待”的印象?！奥N腳”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有“跛子”義，這出現(xiàn)在吳語中，如江蘇吳江盛澤、吳江黎里都有此說法；還有“所痛恨的人死了（貶）”義，這出現(xiàn)在西南官話中，如云南彌勒就有這一用法，武漢官話也用“翹腳”形容人死了。由于人們在生活中常常避開這類詞， 防止它的貶義對人們造成傷害，讓人們開始慎用“翹足”“翹腳”。

綜上所述，“翹足而待”有兩個義項(xiàng)：1.一舉足的時間內(nèi)即可等到。言極短之時。2.踮起腳期盼地等待?！奥N首以待”：抬起頭期待地等著，泛指期盼地等待。由于表義形象、清晰及文化心理因素等方面的原因，“翹首以待”承接了“翹足而待”的部分義項(xiàng)并完成了替換， 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幾乎不出現(xiàn)“翹足而待”了，多用“翹首以待”。

注釋：

① 《漢語大詞典》中“翹足”解釋為：1.舉足。形容時間短暫。2.形容盼望仰慕之切。

[1] [民國]劉文典.莊子補(bǔ)正[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7（民國三十六年）.

[2] [唐]杜荀鶴.杜荀鶴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0.

[3] [唐]陸贄.陸宣公奏議[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2：27.

[4] [梁]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M]//四部叢刊初編:第312 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6:22.

[5] [唐]釋道世.法苑珠林[M].上海:上海涵芬樓影印，1929.

[6] [明]申時行.綸扉簡牘[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1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57.

[7]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392.

[8] [唐]劉肅.大唐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4:110.

[9] [清]陳澹然.權(quán)制[M].長沙徐崇立刻本，1900（清光緒二十六年）.

[10] [宋]文瑩.湘山野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6.

[11] [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12129.

[12] [清]張云章.樸村文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7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637.

[13] [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80.

[14] [魏]阮籍.阮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1.

[15] [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691.

[16] [清]蒲松齡.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影印，1974.

[17] [宋]石介.徂徠石先生全集[M]//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第85 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8:707.

[18] [明]葉向高.綸扉奏草[M]//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8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94.

[19] [清]王夫之.宋論[M].北京:中華書局，1964:69.

[20] [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737.

[21] [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4816.

[22] [明]程敏政.明文衡[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73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89: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