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超
黃濟先生是我恩師的恩師,我是黃濟先生的徒孫,亦是先生的學術助手。2011年8月,我進入北師大學習,師從石中英教授,并開始擔任黃濟先生的助手。初見黃濟先生,我稱他為“師爺”,先生以為不妥,希望我稱之為“黃老師”,而先生實為我老師之老師,故我不敢“從命”。先生略加思量,建議去掉“黃老師”的“師”字,改稱其為“黃老”。先生對我的稱呼最初為“小于”“同志”,后來也稱我“賢契”或“小鬼”,不同的情境下時常不同。我在黃老身邊學習了近三年半,黃老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對其人生信條——“一曰勤,二曰儉,三曰不為人先”[1]——的踐行。
一、“勤以補拙”
黃老一生奉行“勤以補拙”[2]?!疤旃艨霞倌暝拢援斃m(xù)播爭寸分!”這是黃老1999年勞動節(jié)時所作的詩句,以此明志與自勵。他新中國成立前參加工作,雖然1998年離休,但是直至辭世,黃老始終想著為國家多做一點工作,幾乎未有一天真正休息。
“可與言終日而不倦者,其惟學乎!”[3]是對黃老的真實寫照。黃老治學極為勤勉,在九十歲以后,每天要看四五份報紙,平均讀書寫作時間超過六小時。2011年,黃老負責主編完成了《中華文化經(jīng)典導讀叢書》,叢書共九卷,其中,他執(zhí)筆完成了《國學十講》,其他八卷他都進行了逐字審閱。在寫作《詩詞學步》一書時,黃老因為右胳膊骨折,就用左手寫了近兩萬字的提綱。黃老在最后一次入院前,在寫作《諸經(jīng)選讀》。他計劃從《戰(zhàn)國策》中選部分內容寫入該書。入院以后,他因為頸部骨折,做了牽引,一個六斤重的鐵疙瘩,通過釘入他顱骨的兩個釘子掛在他的頭上。他在整個腦袋無法活動的情況下,忍著傷痛,依然在病床上研讀《戰(zhàn)國策》。
黃老一生不僅勤學,而且勤教。黃老的家中,常有慕名前來求教的學者和學生,他總是放下手中的工作認真聆聽、仔細講解,并經(jīng)常向他們贈送或推薦相關書籍以供他們繼續(xù)思考研究。黃老1948年進入華北大學開始從教,先后執(zhí)教了新中國的第一批研究生、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本科生,直至2011年下半年,年過九旬的黃老還用二十余個課時的時間給北師大教育學部教育哲學專業(yè)的全體碩博士生與博士后系統(tǒng)講授了以《四書》為主的中國哲學課程。每次課前課后,黃老都會做大量的筆記,并找我溝通了解同學們的需要和課程的效果。當時的黃老患有尿頻和便秘多年,為了不影響上課,黃老在上課的前一天就要開始調節(jié)排便,上課的當天刻意減少飲水,停止服用幫助通便的藥物。當時正值隆冬,時常寒風凜冽,但是每次上課,黃老都拒絕任何人開車接送,自己騎著三輪車往返于北師大與新風南里。下午課后,天色昏暗,我便騎著自行車跟在黃老車后,每次最多到他家所在的胡同口,他就會停下車來對我說:“這下你不用擔心了,現(xiàn)在我已到胡同口,沒有馬路要過了,你也趕緊回去休息吧!”
二、“儉以養(yǎng)德”
黃老將“儉以養(yǎng)德”視為修身之要。他的常用物件鬧鐘、眼鏡、鋼筆、衣襪等,極少有未經(jīng)修補過的。即使是黃老所用藥的藥物說明書也未被“放過”,全部充當起了黃老的便箋紙。
自初次與黃老見面起,黃老便常留我在家用餐,每餐我都會陪黃老小酌。一次我斟酒不慎,有幾滴酒滴落餐桌,黃老便用手指蘸起桌面的酒水送入口中。對待落在桌面的飯食,黃老亦是采用同樣的舉措。每餐接近尾聲之時,黃老會往自己的餐碟之中,倒入些許熱水,然后用勺子攪動涮洗并將碟中的水喝掉,最后拿起自己的碗筷走入廚房洗涮。黃老說,這都是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黃老的衣服是非常少的,三年多來黃老常穿的外套只有兩件,其中一件用于日常,另一件只是在照相或者出席活動時套在外面。只要來客說“黃先生,我們合個影吧?”黃老便起身說:“我先套個衣服?!彼裕瑥狞S老的這些年的照片(包括官方發(fā)布的遺照)中,我們可以從領口看到黃老所著的外套里面依然是一件黑色外套,只是里面的那件外套領口磨損嚴重。黃老里面所著的毛衣也是穿了很多年,毛衣的底邊都已磨爛,后來,我女友的母親將這件毛衣的底邊拆了,重新打了一下,黃老又繼續(xù)穿了兩個冬天,直至辭世。
2014年3月,黃老完成了《中華國學教育經(jīng)典叢書》體系設計的手稿。為了廣泛征求意見,黃老將這一手稿復印了30份。但是,由于復印人員的失誤,有多張出現(xiàn)了文字印刷的遺漏。當時,我力勸黃老讓打印社將出現(xiàn)問題的部分重新復印。但是黃老“固執(zhí)地”拒絕了,他決定再寫一個勘誤表。他的理由有兩個:第一,印一份勘誤表較之大量的重印可以節(jié)約紙張;第二,如果重印,打印社會遭受更大的損失,他擔心會影響到那位復印人員的發(fā)展。為了節(jié)約,為了幫助犯錯的工作人員,黃老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做了一份“勘誤表”。
三、“不為人先”
黃老是一位常“自以為非”的人,所以他說自己不僅“不敢為天下先”而且要“不為人先”。正是這種“自以為非,不為人先”的思想,使黃老為人毫無盛氣,待人接物謙恭謹慎,“出門如賓,承事如祭”[4]。
2013年教育部授予黃老“教育科研突出貢獻獎”和十萬元獎金,黃老始終未去領取。他拒絕領獎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黃老覺得自己在科研上的貢獻遠沒有一些未獲獎的學者大,故不敢當。2013年年初,黃老交給我一個研究課題:孟子、荀子教育哲學思想比較研究。黃老給我細致分析了孟、荀在天道觀、人性論、政治觀、教育哲學思想等方面的諸多差異。但是,我最后的成文卻重在孟、荀思想上的契合與感通,而且文中有的觀點與黃老《教育哲學通論》中的觀點似有不合。當我正擔心黃老閱后會有所不滿之時,黃老打來電話,對我的文章大加贊賞,并稱“受教”。黃老將這篇“異己之說”推薦給了《教育學報》,并于當年8月發(fā)表。
黃老之“不為人先”,體現(xiàn)在他做事之前總是先為他人著想。黃老1952年進入北師大任教,職稱為講師。此后,他與王煥勛先生長期負責北師大教育學教研室的組織和領導工作。每當教研室拿到職稱晉升的指標時,他總是選擇將名額“讓”給其他同志,一讓就讓了二十多年,直至1978年實在讓不了的他才結束了自己26年的講師生涯,晉升副教授。這種“禮讓”也就是他所堅持的“不為人先”,也就是儒家之君子的不爭。黃老時常雙手摸著自己的頭,半開玩笑地說:“我的腦袋都磨光了,所以棱角盡無,就不與人爭了吧?!?/p>
黃老有一個標志,就是他的三輪車。但是,他因為騎三輪摔斷過胳膊、磕傷過腿。他的家人與學生都十分擔心,建議他不要再騎。我也曾反復規(guī)勸黃老不要騎三輪車了,家人和學生都有車,可以隨時接他,我作為助手很多事也可以替他代辦。但是,他始終固執(zhí)地騎著那輛三輪。最初,我很不解,但是面對黃老的“固執(zhí)”,我放棄了,并安慰自己:就當騎三輪是黃老的愛好,隨他去吧。隨著我和黃老交往的深入,我慢慢知道了他堅持騎三輪的原因,不是因為愛好,而是因為愛,對他人的愛!因為騎上三輪,他可以獨立地往返北師大合作社為老伴買愛吃的糕點;因為騎上三輪,他可以自己往返早市購物,給保姆減少工作負擔;因為騎上三輪,他可以獨立往返校醫(yī)院取藥和體檢,不用麻煩家人接送……因為騎上三輪他可以給很多人減少麻煩,所以黃老即使被那輛三輪“害”得遍體鱗傷、多次骨折,也依然不離不棄。所以,很多人才看到了北師大那道獨特的風景:一位年過九旬的老者騎著三輪前行。但是,極少有人知道,黃老騎三輪是為了給他人減少麻煩而在讓自己承擔風險。
在生活中,黃老常給后學以無微不至的關懷與幫助。黃老總擔心我吃得不好,所以他會特意提前買我喜歡吃的魚和肉,約我到他家中用餐。每逢過節(jié)之時,他總擔心我孤單,所以都會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他家中一起過節(jié)。天冷了,他會送我圍巾。讀到可能對我有用的文章,他會整理好送我……三年多來黃老一直是通過表揚鼓勵我,只有我到他家時花錢買了東西,他才會批評我。他擔心年輕人所承擔的經(jīng)濟壓力太大,所以極力拒絕我們帶東西過去。有一次,他甚至將陳苗苗同志帶去的東西提到了樓下,逼著她帶回。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給她面子,但是又覺得必須得幫著年輕人節(jié)省點花費。
在事業(yè)發(fā)展上,黃老總是盡己所能地鼓勵和幫助后學。2011年以來,他幫助指導陳苗苗、涂元玲、武薇、郭睿等年輕學者擔任《中華文化經(jīng)典導讀叢書》中的分卷主編;他指導王曉燕同志研究并合作發(fā)表《歷史經(jīng)驗與教學改革——兼評凱洛夫<教育學>的教學論》;指導姜旭同志研究并合作發(fā)表了《對發(fā)展職業(yè)教育的思考》;指導我研究并合作發(fā)表了《學<易>淺識》《略論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教育》;指導我和姜旭同志一起研究和發(fā)表了《教育的本質和功能》……最后一次入院期間,黃老忍著劇痛向前來探望的人囑托:要多幫助年輕同志減輕生活上的經(jīng)濟負擔,要多鼓勵年輕學者的學術研究,遺體要捐獻給需要幫助的人[5]……
結語:斯人已逝,高山安仰!
黃老一生“克勤于邦,克儉于家”[6],處事“不為人先”。他的德業(yè)事功在他的“勤”“儉”與“不為人先”中亦可見一斑。然而,如今,黃老仙去,留給了多少人無盡的懷念?又使多少世人痛失真切領會“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機會?悲夫!
注釋:
[1]這句話是黃老仿老子所言的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修改而成。黃老以這句話為內容,題字贈送給過許多后學與一些教育機構,并在2013年北師大教育學部的新生開學典禮上以此為主旨發(fā)表演說,勸勉后學。
[2]黃老的聰慧才智絕不可稱之為“拙”,只是如后文所言,黃老?!白砸詾榉恰保食Q约骸白尽?。
[3]《韓詩外傳》。
[4]《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5]家人遵照黃老遺愿捐獻了黃老的眼角膜,但是由于黃老年高,其他器官未能捐獻。
[6]《尚書·大禹謨》。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碩士)
(責任編輯:林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