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昆山中學 鄂冠中
晉武帝果真為“情”所動了嗎?
☉江蘇省昆山中學鄂冠中
“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忠則《出師》,孝則《陳情》”等說法幾乎是教讀《陳情表》時繞不開的引言。一言以蔽之,《陳情表》是勝在李密的孝“情”上。果真如此嗎?筆者不以為然。
《陳情表》全文的核心意旨在“是以區(qū)區(qū)不能廢遠”一句上。為了表明“不能廢遠”的態(tài)度,李密在上《陳情表》之前就已多次上書,《陳情表》中就有“具以表聞,辭不就職”“欲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等交代。難道先前的“表”“告訴”都沒有“陳情”嗎?為什么晉武帝司馬炎遲遲沒有被打動呢?筆者認為,對暴衷皇帝司馬炎而言,情未必打動得了他。
司馬氏父子素以心狠手辣、強權高壓著稱于世。司馬昭殺稽康,肆無忌憚;司馬炎威逼曹奐禪位,手腕強硬而巧妙。雖然司馬炎后來也用懷柔政策對待曹氏后人和劉氏后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懷柔政策僅是塊遮羞布,是強權統(tǒng)治的補充和延續(xù)而已。司馬炎這種鐵腕人物焉能輕易為情所動?
況且,司馬炎屢次征召李密別有用心。《陳情表》寫于泰始三年(公元267年),距司馬昭滅蜀(公元263年)才隔四年。蜀漢雖降,人心卻遠未歸服。何況,司馬氏篡魏,本土士民也頗為反感。征招蜀漢名士李密入朝為官,不但能安撫蜀地人心,還能收買曹魏士人,可謂一舉兩得。這筆政治賬司馬炎算得精明!
于是,高壓政治背景下的懷柔手段又出現(xiàn)了。司馬炎給李密的職務由原先的郎中改為后來的洗馬。郎中是分掌各司事務的屬官,為一般性官員;洗馬是太子的侍從官,雖只是為太子掌管圖書典籍,實際上卻起到教導太子的重要作用,是帝師。因此洗馬一職必須遴選品正行端、德高望重、具有文才武略的有識之士擔任。李密自幼就以“孝謹”聞名鄉(xiāng)里,又以才華出眾、年少俊彥而成為蜀漢的郎官,多次奉旨出使東吳,雄辯的口才頗受東吳君臣的贊賞。司馬炎任用李密擔任洗馬也是一箭雙雕:既幫助自己教導了太子,又可讓自己以寬懷示人。但李密三番兩次上書“辭不赴命”,可以想見司馬炎在如意算盤失算后何等惱火?!霸t書切峻”“郡縣逼迫”“州司臨門”就是司馬炎惱火的明證。難道此等心頭熊熊烈火會因為《陳情表》上幾句虛言托辭而頓時煙消云散嗎?
司馬炎在逼迫李密就范,其實,李密也在逼司馬炎。只不過司馬炎用的是權威,李密用的是情理;司馬炎逼在明處,李密逼在暗里。筆者認為,李密應付司馬炎的主要手段是理服而不是情動,至少是在緣情說理。為了將理說透,李密煞費苦心,匠心獨運,這體現(xiàn)在《陳情表》區(qū)區(qū)四、五百字的嚴密思路上。
1.客觀上不能。首段李密先歷陳自己半輩子的遭遇:襁褓喪父,總角失母,祖孫煢煢;再概述門庭冷落:無叔伯,鮮兄弟。分條敘述的目的在于告訴司馬炎,家中人丁不旺,除自己外沒有可以侍奉祖母之人,而不是通常所認為的在用自己的悲慘身世感化司馬炎,博取其同情。另外,李密寫《陳情表》時已四十四歲,按照常情子女也該成人了。因此,李密沒忘補上一句“晚有兒息”,說明自己的孩子年幼,還沒有能力替父親伺候曾祖母。倘若祖母身體康健,李密出仕倒也無妨,又可惜“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從客觀情況看,李密的確“不能廢遠”。李密的說理可謂滴水不漏。
2.主觀上不忍。第二段李密歷數(shù)地方和朝廷對自己的“重視”:察孝廉、舉秀才、拜郎中、除洗馬。面對一次次征調,李密一方面說“非臣隕首所能上報”,另一方面又“辭不赴命”。在“奉詔”和“順私情”的矛盾上,李密進退兩難,著實無奈。文中唯有此處與“情”挨點邊。
3.情理不容置疑。第三段文字說理味最濃?!蔼q”“況”“且”“但”“是以”等一系列詞語將道理連綴得天衣無縫。在“圣朝以孝治天下”的基礎上,先說朝廷對一般“故老”“猶蒙矜育”,“孤苦”的自己更當受到照顧。為了消除司馬炎對自己有顧及名節(jié)而不愿出仕想法的顧慮,李密將自己身在兩朝的感受作了對比:“少事偽朝,不矜名節(jié)”和“寵命優(yōu)渥,豈敢盤桓”,這充分說明現(xiàn)在自己絕不是為了名節(jié)而不愿出仕。隨后再次詳細敘述劉氏的晚境:“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面對九旬高齡、朝不保夕的祖母,誰能棄之不管?李密是從“情”出發(fā)議論,落腳點卻在“理”上,還用朝廷“以孝治天下”的大政方針來為自己撐腰?!皡^(qū)區(qū)不能廢遠”的意圖就此水到渠成。
4.結果至當不易。第四段文字在提出“先孝后忠”的應對策略后,李密進一步表明自己的困窘,但言語綿里藏針,這是前幾段文字中不具備的。倘若從這些言辭的反向來理解,就可看出句句話都在反“逼”司馬炎就范?!盀貘B私情,愿乞終養(yǎng)”,烏鳥尚且知道報答老鴉,難道一向標榜以孝治天下的司馬皇帝會連禽獸都不如?“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李密委婉提醒皇帝,自己的兩難處境人所共知,自己在響應朝廷號召盡孝道,皇帝總不能公開食言吧?否則是要遭世人恥笑的!況且違背天意,還會遭到“皇天后土”的懲罰!“愿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一句所以還用“愿”是給司馬炎面子。其實,在層層鋪墊之后,李密已經(jīng)將司馬炎的后路都堵死了,司馬炎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答應李密的請求了。
此外,筆者還認為,司馬家族奪權篡位,誅殺曹氏宗親和社會賢俊,早已聲名狼藉。在“忠孝仁義”四個字里面,只能大談“孝”道來博取人心。李密深諳內情,說理切中其要害。甚至可以這么認為,當李密寫下“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時,司馬炎就已經(jīng)理屈詞窮,無路可退了。
李密在蜀漢臣民“終見降王走傳車”之際,不愿意去朝廷作官,固然有照顧老祖母的實際困難,但這恐怕還不是主要原因。李密身為蜀中名士,主要憑的就是德行超群。倘若在蜀亡之后一轉身就“變臉”為晉太子洗馬,豈不有違自己一貫的為人處事準則而招天下人笑話?洗馬身份特殊,授予李密洗馬一職,在司馬炎看來是對李密的恩寵,而在李密看來顯然是燙手山芋——越是顯位,自己越是不能赴任。何況,自古伴君如伴虎,司馬氏自其祖上算起就皆非善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佐證,李密焉能不知?
李密的心思,司馬炎難道真看不出來嗎?絕不可能!——時隔一千多年后的今人都能看出端倪的問題,他當事人司馬炎怎么會看不出?
其實,倘若司馬炎強行征召李密也是合情合理的。自古忠孝兩全是人倫之至,是封建倫理道德的理想境地。在忠孝不能兩全之時,儒家認為應該以“忠”為大為重。因為,“孝”是為人的最低要求,是為人最基本的價值體現(xiàn)?!墩撜Z·顏淵篇》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中庸》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倍爸摇笔恰靶ⅰ钡难由?,是進一步提升自己、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更高一級目標,“忠”的實現(xiàn)必然已經(jīng)包含了盡孝在其中?!爸摇薄靶ⅰ碑a(chǎn)生矛盾時理應舍小利而取大義。例如,《后漢書·趙苞傳》就記載了這么一件事:
(趙苞)遷遼西太守……值鮮卑萬余人入塞寇鈔,苞母及妻子遂為所劫質,載以擊郡。苞率步騎二萬,與賊對陣。賊出母以示苞,苞悲號謂母曰:“為子無狀,欲以微祿奉養(yǎng)朝夕,不圖為母作禍。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jié)。唯當萬死,無以塞罪?!薄磿r進戰(zhàn),賊悉摧破,其母妻皆為所害。苞殯斂母畢,……謂鄉(xiāng)人曰:“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遂嘔血而死。
司馬炎完全可以用儒家“忠孝”準則要求李密,李密和天下士人也無話可說。但司馬炎就是“大度”:爽快答應了李密的請求,還特賜奴脾二人,專門供養(yǎng)其祖母?!按蠖取笔怯性虻?,并且正是他的聰明所在。司馬炎深知,誰能低估像《陳情表》這樣一篇在說理上邏輯周密、言之鑿鑿的名文的即時影響力和歷史穿透力?使用強行征調或其他莽撞之舉只會將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遭受世人和后人的唾棄。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李密如愿所償而感恩戴德,讓天下人感同身受而心悅誠服。
究竟誰比誰傻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