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良

（來新夏民眾讀書室，浙江 紹興 312065）

《中華讀書報》2007年9月19日第7版刊登的來新夏著的《藏書的聚散》一文中寫道：“紹興有位失地農(nóng)民，志在普及農(nóng)村文化，向我求助，我也承諾贈書?！蔽闹醒约爸笾呒垂P者。

我在走村串戶換煤氣時，留意訪求鄉(xiāng)邦文獻。有次得見一師爺手稿，允借閱一晚。翌日復制一份即刻寄津請來新夏先生鑒定。先生撥冗予以題跋：“此紹興齊賢鎮(zhèn)師爺高世昂手稿，偉良得見后復印入藏，今郵來一讀，多有塞北風情之作，詩多紀事，可供研究之需，手稿無題名，高氏號鶴圃，何不以此名書曰《鶴圃詩稿》。二〇〇八年五月，蕭山來新夏題。”

“來新夏先生于3月31日15時10分仙逝，遵遺囑‘喪禮從簡，不舉辦任何告別儀式及追思會等悼念活動’。未亡人焦靜宜泣告。”2014年3月31日23時26分，師母深夜短信于我，悉知先生遽歸道山，偉良不禁潸然淚下……。悲戚之余，噙淚而撰《藏讀來公》，投諸《新京報·書評周刊》，在清明節(jié)告慰先生在天之靈。

因忙于生計，我尚無系統(tǒng)研究《鶴圃詩稿》，未有只言片語見諸報端。他日撰就文章，先生已不能為之過目，感慨之余，內(nèi)心自責不已。思忖世上唯我能披露“詩稿”所載信息，今不揣淺陋作初步整理，以不負恩師教誨。“詩稿”是我于2008年春換煤氣時在一農(nóng)戶家偶然得見，悉知其上代是齊賢鎮(zhèn)后高村人，而“詩稿”署名“高世昂”兼有“道光”、“塞北”字樣，心中不免暗自竊喜，知此清代稿本有其價值所在。乃懇請借閱一晚，復印后寄恩師來新夏先生求鑒定。先生看原稿無書名，擬定《鶴圃詩稿》并予以題跋，囑好好研究其史料價值。

紹域文風熾盛，卻地狹人稠。以科舉出仕，奈何僧多粥少。未能上榜者出路何在？清代名幕龔未齋概言之為“讀書不成，去而讀律”，即從幕業(yè)。《鶴圃詩稿》著者高世昂亦隨大流，“每逢課期深以作詩為苦”，獲取功名希望渺茫，故“棄書讀律”，游幕于河套地區(qū)內(nèi)蒙古土默特薩拉齊廳、綏遠城廳、豐鎮(zhèn)廳等地，時屬山西省歸綏六廳、朔平府、大同府。

清道光己酉年（1849）仲春，高世昂在薩拉齊寓齋，見“塞外風沙慘目，已屬無聊，適值陰雨兼旬”，無以排遣，乃追憶舊游往事，抄錄成帙。謙不敢“以為詩，亦不過聊以自娛”。

《塞外懷古》《塞上黃河》《塞上春雨》及《塞上風俗竹枝詞四首》等等，確乎“塞北風情之作”。據(jù)《土默特志》記載，境內(nèi)黃河平均封凍期百余天，河水結(jié)冰最厚達1米，最薄53厘米，平均冰厚75厘米，故詩有“春無駭浪來沖岸，冬結(jié)堅冰可走車”句。因冬季漫長，終雪日在翌年三四月。《春日即事》：“三春常是雪花堆，那有紅桃?guī)в觊_。陽鳥亦知時尚冷，攸居澤國未歸來?！敝笥钟性娮鳌洞阂孤動暝缙鹨娝纳饺允欠e雪》。塞外春天姍姍來遲，故有《初夏見新柳》《初夏看杏花》，所謂“江南二月杏舒腮，漠北清和始見開”。

《土默特志》載，黃河中以肉質(zhì)鮮美之鯉魚較為聞名。高世昂近水樓臺先得月，《食開河鯉魚》：“春暮黃河冰泮時，鯉魚鼓浪戲揚鰭。網(wǎng)來充作盤中饌，賽過江南四月鰣?！?/p>

河套地區(qū)冬季北風、西北風盛行。《大風寒甚》：“春入狂風殾怒號，陰霾峭冷儼如刀。地寒莫可通花信，樹禿從何漾翠濤。燕自斜飛難示疾，鴻漸結(jié)陣不能高。嚴威凜冽同冬日，且擁紅爐酌濁醪。”

詩稿多涉雁門關(guān)：《雁門懷古》《進雁門關(guān)》《戊申仲春四度雁門關(guān)》及《返并州乘車渡桑乾河》有“雁門關(guān)外道平除，水勢洋洋路亦沮”。萬里長城第一險關(guān)——山西雁門關(guān)，為中原塞北間咽喉通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至清代，其戰(zhàn)略地位稍遜，但仍為溝通南北之要沖。故高世昂出入頻繁，若不經(jīng)此關(guān)恐性命攸關(guān)?！盎爻滩欢妊汩T關(guān)，別走崎嶇萬疊山?！壬罴偶捧r人跡，巖窅沉沉惟鳥還。險境過來心膽怯，再游塞外莫重攀?！痹婎}是《塞北返省為輿夫所誤不度雁門大路別由小道行走重山深谷途境甚險記此以為后戒》。

高世昂閑暇時多有實地踏勘，如《威寧?！罚骸昂Ｔ谪S鎮(zhèn)廳正北一百余里，塞外凡有停蓄大澤，俱稱為海子。金于其地建威寧縣，故名曰威寧海子。今為察哈爾正黃旗牧地?！薄吨袊鴼v史地名大辭典》佐證曰：“威寧海子，亦名集寧海子、奇爾泊、希爾泊。即今內(nèi)蒙古察哈爾右翼前旗東北之黃旗海。”《內(nèi)蒙古湖泊》記述該湖東西長約18公里，南北寬約8公里。20世紀60年代，湖水面積107平方公里，水深1.5米至20米不等。但自70年代始水源被堵，且干旱少雨，湖水變化較大。當年高世昂探訪此湖，卻是頗費周折，詩云：“崎嶇歷涉數(shù)重山，忽見澄瀠水一灣。眾壑匯歸成浩渺，尾閭暗洩不潺湲。”

大黑河畔昭君墓，遠望墓表顏色青黛，故又名青冢。高世昂曾數(shù)度登臨，其《青冢吊古》前跋云：“塞外昭君墓有三處：一在薩拉齊，一在外藩達拉特西旗黃河岸邊，一在歸化城二十里大黑河之南。前兩處均系附會妄傳，不足為信，應以歸化大黑河之冢為是?！睂τ凇秷D經(jīng)》載“塞外草枯，色白，惟明妃冢上草色獨青”而謂之“青冢”云云，高世昂持有異議，“親往看視”后付諸兩百余字考證文字。

名幕龔未齋謂“吾鄉(xiāng)之業(yè)于斯者，不啻萬家”。師爺畢竟是幕后工作，多名不見經(jīng)傳。有幸裘士雄、婁國忠編著《紹興六百師爺》，頗便研究之需。粗閱一番，似乎鮮有師爺游幕于塞外。今從《鶴圃詩稿》中掇拾有若干。

《王馥堂接就薩拉齊之聘以所處并州發(fā)審一席推薦相讓予自知不敏恐負所薦情愿代就山陽作此以謝》《挽阮泗石客死古豐》《友人馬春波續(xù)聘潁川本定六月吉期忽因蜚語中乖適予至古豐兩為和解復諧秦晉改于閏八月即吉戲括其事以賦之》等，王馥堂、阮泗石、馬春波可為《紹興六百師爺》補上一筆。又《規(guī)友》：“業(yè)精于勤學始優(yōu)，十寒一曝卻堪憂。須知佐治多關(guān)系，要慮踈庸有悔尤。律意精微宜討論，案情變幻費推求。若然不抉其中奧，恐誤終身到白頭?！睆脑娮鞯弥?，尚有不知名者。

“饑驅(qū)托缽走天涯，隨處居停便是家?！睒I(yè)幕難熬是孤寂，寬慰來自《喜接家書》，其一：“迢遞關(guān)山路六千，一年僅得兩音傳。平安字跡簽頭寫，不待開緘心意便?！逼涠骸奥動屑視霓D(zhuǎn)虞，為憂母老境桑榆。數(shù)行讀罷知康泰，酌酒高吟又自娛。”

19世紀30年代，鴉片煙毒已蔓延全國。同治八年（1869）刊本《國朝詩鐸》卷二十六《鴉片煙》，即收抵制和揭露鴉片煙毒詩作19首。鴉片煙毒之危害較兵燹匪患更甚，水旱災荒更百不及其一，高居各種社會問題之首。煙毒之禍害在塞北亦未能幸免，《戒鴉片煙歌戲作》是為真實寫照：

厥生異物名曰鴉片煙，濫觴來自西洋船。流毒中國百余載，初由粵東相蔓延。又聞熬煎本是罌粟花，各處栽種互矜夸。川漿不及臺漿好，絕品還歸黑土嘉。此物不脛而能走，窮鄉(xiāng)僻壤皆可有。無癮視如棄物同，有癮之人獲此甚于醉翁之好酒。所用器具名曰槍，裝煙之處又叫斗。過癮必張燈，吸之須側(cè)首?？梢韵顭?，亦能交朋友。用諸樗蒱狹邪場，樂趣更無出其右。初時似覺助精神，日久漸漸成衰朽。士子難以求功名，農(nóng)夫不能力畎畝。行商資本暗虧消，工徒懶惰成游手。力能買備尚可支，貧困癮發(fā)殊難受。四肢懈散鼻涕垂，兩眼流淚喘而吼。被人揶揄不知羞，急求欲得甚糊口。兒啼女號視漠然，饔飧不繼亦擱后。復有因之廉恥表，中冓滛縱不為丑。窮苦災荒命所遭，此則孽由自作甘蒙垢。士農(nóng)工商固宜警，書禮之家猶應省。眈之能令子嗣艱，宦途亦有因此梗。閨閫或以相沾連，子弟慕之效馳騁。無則藥石作勉旃，有則連戒宜絕屏。上癮并非不可除，皆因貪玩圖寬舒。藥丸漸消甚見效，君且一試為何如？

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二十七日，內(nèi)閣奉《著直省督撫查辦吸食鴉片之幕友不得瞻顧容隱事上諭》，述及“外省大小衙門辦理公事，不能不延請幕友，而此輩習氣最深，吸食鴉片者十居六七”。高世昂既有《戒鴉片煙歌戲作》，在幕友隊伍中堪稱“出淤泥而不染”。

稍后高世昂又作《病中述懷》，亦涉鴉片，詩云：“孽自前生定，冤由今世償。拾來殘廢紙，藏弆已遺忘。忽地重翻出，平空遠寄將。從茲遘奇疾，命幾此中喪。”跋文曰：“己酉冬月，偶染寒疾，恍惚之間憶及寄示友人擬請寬煙禁、以遏盜風一稿，內(nèi)中語有荒雜，并未檢點，遠寄都中恐被人看出訐奏，為禍不小，因此憂疑，致遘奇疾，兩旬之間，寢食俱廢。專人索回原稿，焚毀之后，馀恐多日，直至春初始獲安詳。追思前事，猶時發(fā)驚悸。甚矣筆墨之不可不慎也。作此以自警，并為后戒?！备呤腊簩f片煙毒深惡痛絕，緣何又有“擬請寬煙禁、以遏盜風一稿”？

據(jù)《土默特志》記載，鴉片于道光二十年（1840）前后傳入該地區(qū)，當?shù)赝临|(zhì)極佳，種罌粟收益數(shù)倍于糧食作物，民人唯利是圖，遂大面積種植。誠如民謠所說：“咸豐登基十一年，口里口外種洋煙。十畝田里八畝煙，留下二畝雜谷田?！?/p>

盡管清政府于道光十九年（1839）出臺《欽定查禁鴉片章程》，對“栽種罌粟造制煙土”者，懲處以充軍、杖流，卻形同虛設(shè)。政府本身對種植罌粟時禁時弛，如太常寺卿許乃濟主張“弛禁論”，即“寬內(nèi)地民人栽種罌粟之禁”，借以抵制外國鴉片進口，減少白銀外流；但毒卉遍植，占用良田，致糧食歉收，社會發(fā)生動蕩，勢將危及王朝統(tǒng)治，即有主張“嚴禁論”，林則徐便是積極主張者及實踐者。

僅著眼于局部利益，高世昂“擬請寬煙禁”，固然能促一時繁榮，“以遏盜風”例其一，實則飲鴆止渴、殺雞取卵。忐忑于“弛”、“禁”而折衷于“隱”——“專人索回原稿焚毀”，毋庸置疑，其時鴉片煙毒日趨嚴重，“嚴禁論”呼聲日益高漲。須知，師爺并非主政而是佐治，古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言猶在耳，高世昂退避三舍雖為無奈亦屬明智之舉，業(yè)幕者明哲保身當為首選，不必苛求。慨嘆“甚矣筆墨之不可不慎”，紹興師爺處事之謹慎由此可見一斑。

“燕晉奔馳三十年，名場利藪兩無緣。半生依廡頻彈鋏，終歲傭書類執(zhí)鞭?！毕特S辛亥（1851）白露日，高世昂決意返故鄉(xiāng)紹興，其一：“結(jié)束行裝本計回，無端又出雁門來。硯田味已同雞肋，心事叢多付酒杯。涼露恰從今夜白，好花須待明年開。旅居邊塞正秋思，笳角聲吹聽更哀。”其二：“橐筆并州三十春，重來塞北逐胡塵。白頭堪嘆能多日，青眼相看得幾人。莫念身為羈旅客，須知家有九旬親。蒪鱸如果遂吾愿，越水吳山老此身?！?/p>

《展重陽前一日便道繞出西河訪友人胡蒼巖山長小住兩日即別》一詩記載，臨別之時，高世昂出示詩稿，胡蒼巖跋曰：“不依傍漢魏唐宋人墻壁，可謂純乎天籟，獨往獨來者矣。讀書多，閱世久，經(jīng)濟性情，識略意氣，但見于篇中。佩服，佩服。”署“辛亥九月蒼巖弟胡兆松拜讀”。紹興府會稽縣人胡兆松，字蒼巖，道光元年（1821）順天中式舉人，歷官山西夏縣、靈丘縣知縣，政風卓著，被地方惡紳誣指而解職。后主講西河書院，工詩古文詞，游其門者多所成就。其贊許《鶴圃詩稿》，當非信口開河。光緒《汾陽縣志》卷五《流寓·胡兆松傳》并云“愛汾州山水，家于贊化里小相村”。《汾州滄?！酚涊d胡兆松后裔住今汾陽市杏花村鎮(zhèn)小相村。胡兆松孫胡祥麟，字瑞之，民國年間曾任村糾首，主持修筑“六村公堰”，有益鄉(xiāng)里。民國二十幾年，知縣和克儉匾題“閭里矜式”四字。

《鶴圃詩稿》不拘泥于應制詩之律，存真、求實唯其特性?！对猿啊房盀橐焕骸拔茨苊馑纵崞湔妫┑梦曌髯o身。時世但云人爵貴，不知高隱葛天民?！痦斴x煌緯帽鮮，衣裳楚楚學官員。有人問我居何職，九品頭銜遵例捐。”據(jù)許大齡《清代捐納制度》，捐納又名“捐官”、“捐輸”，即向官府捐銀而取得官職。“買官者欲求掩飾，咸謂出自援例捐輸”，“康熙初年定例，富民捐資助餉者，給予八九品頂戴榮身，各官納銀給以官品虛銜。乾隆以后，虛銜成為現(xiàn)行常例，納者極眾”。高世昂概莫能外，以一身九品官服衣錦還鄉(xiāng)，著實令人竊笑。

《鶴圃詩稿》存詩百余首、近兩萬字，舉凡塞北風情、地名考證、監(jiān)獄陋規(guī)等不勝枚舉，其文獻價值自不待言，有待他日進一步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