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樑

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也是幾千年人類哲學思想的精華。中國古代哲學中具有豐富的實事求是思想。

實事求是思想源遠流長。實事求是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漢書》中。《漢書·河間獻王傳》說: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唐代顏師古將實事求是解釋為“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即求真務實之意。這種實事求是的思想，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先秦諸子的哲學思想中，就有許多論述。

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實事求是思想

春秋時期的孔子很重視行，重視實踐。他說:“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論語·公冶長》)“行”指行為，即實踐。在孔子看來，行為、行動、實踐比言、說更重要，要以行、實踐來檢驗言?？鬃诱f:“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論語·里仁》)意思是說，古時候的人言語不輕易出口，怕自己的行動趕不上?？鬃舆€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鬃右匝赃^其行為恥，強調(diào)言行一致。

孔子反對四種毛病: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即不憑空臆測，不絕對地肯定或否定，不偏狹固執(zhí)，不唯我獨是，堅持實事求是。孔子要求做事要適度，反對過，也反對不及，他說“過猶不及?！?《論語·先進》)這也是堅持實事求是。

春秋時期與孔子同時代，比孔子年長的哲學家老子提出: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意思是人取法于地，地取法于天，天取法于道，道取法于自然，總之，一切均取法于自然，按照自然界的自身的規(guī)律去活動。這就是一切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

事物都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制約的。要客觀地全面地認識事物，必須有辯證的思維。老子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二章》)他認為對立面是互相依賴的。老子還說: “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老子·第二十二章》)并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老子·第三十六章》)認為對立面是相互轉(zhuǎn)化的，要想獲取，必先給予。這些論述包含著堅持實事求是，按照客觀規(guī)律辦事的思想。

戰(zhàn)國初期著名的哲學家墨子提出了認識事物的“三表”學說。“三表”即判斷認識真?zhèn)蔚娜龡l標準。他說: “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墨子·非命上》)第一表:“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即從歷史的記載中尋找前人的經(jīng)驗作根據(jù)。第二表:“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就是以廣大人民的親身經(jīng)驗為根據(jù);第三表:要“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符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就是從執(zhí)行的實際效果作標準來判斷它是否對國家、對人民有利。(《墨子·非命上》)墨子的“三表”是以古代圣王成功的經(jīng)驗、以廣大人民親身的經(jīng)驗為根據(jù)，以對國家人民利益的實際效果如何為根據(jù)去認識事物。他的這些思想，包含著一切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從國家和人民利益出發(fā)，實事求是，講求實效的思想。

戰(zhàn)國時期的哲學家荀子在認識論上堅持了唯物主義的可知論。他說:“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他認為人有認識客觀事物的能力，客觀事物是可以認識的。他還說:“知有所合謂之智”。(《荀子·正名》)也就是說人的認識符合客觀事物才能叫做智慧。他的這一論述，包含著應當從實際出發(fā)，按照事物的客觀情況去認識事物的思想。

荀子重視行的作用。他說: “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荀子·儒效》)他還說:“學至于行之而止矣”?！爸恍?，雖敦必困?！?《荀子·儒效》)他認為行比知更重要;知之而不行，知識再多，也要受困。

荀子還認為，知識要經(jīng)受事實的檢驗，并且能夠?qū)嵱?。他說:“善言古者必有節(jié) (驗)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 (徵)于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shè)，張而可施行?！?《荀子·性惡》)荀子所說的“有節(jié)”指有驗證，辨合、符驗，也是指檢驗。起而可設(shè)，張而可施行，指其理論可行并行之有效。從這些論述來看，荀子重視現(xiàn)實生活實踐的檢驗，重視理論的應用效果。荀子這些思想，包含著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重視實踐效果的思想。

戰(zhàn)國時期法家代表人物韓非認為，人的認識應“因天之道，反形之理”(《韓非子·揚權(quán)》)，即根據(jù)自然界的總規(guī)律，聯(lián)系具體的事物的規(guī)律去認識事物?！胺蚓壍览硪詮氖抡?，無不能成?！?《韓非子·解老》)即按照上述道理辦事者，事無不能成。也就是說，按客觀規(guī)律辦事，一定會成功。

韓非還主張從實際功效去認識一個人。他說:“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試之官職，課其功伐，則庸人不疑于愚智?！?(《韓非子·顯學》)也就是說，光憑人的外表、言談，孔子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一個賢能之士。但只要讓他擔任一定的官職，責成他作出一定的成績和效果來，那么，平常人也很容易判斷這個人是否聰明能干。

韓非不僅重視實際效果，而且還強調(diào)認識的目的是實際功用。他說:“天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 (箭靶)者也?！薄敖衤犙杂^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雖至察，行雖至堅，則妄發(fā)之說也?！?《韓非子·問辯》)即言行要以收到實際功效為目的，言行如無實際功用，都是“妄發(fā)之說”。他強調(diào)實際功用，充分表現(xiàn)了他實事求是，講求實效的思想。

二、漢唐時期的實事求是思想

到了漢代，實事求是思想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如前所述，漢代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就是很好的例證。除此之外，漢代其他一些學者也有不少關(guān)于實事求是的論述。

例如，漢代淮南王劉安組織門客編寫了一本書，叫《淮南鴻烈》，也稱《淮南子》。此書內(nèi)容很龐雜，但也包含著不少有益的見解。書中說:“夫鏡水之于形接也，不設(shè)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淮南子·原道訓》)“智故”指主觀固有的成見或偏見。也就是說，認識事物，應避免主觀偏見，應按照客觀情況去反映事物。該書主張“因其自然而推之”，即根據(jù)事物自身的樣子去理解它。這些論述也是一種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西漢著名思想家揚雄說:“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也。”也就是說，著作必須符合客觀情況。他接著說:“其所循也大，則其體也壯;其所循也小，則其體也瘠?！什痪鹚?，不強所無”，(《太玄經(jīng)·太玄瑩》)即客觀事物是什么樣的，就應寫成什么樣的，不應隨意增加或減少。他認為著作應遵循和體現(xiàn)自然的思想，就是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東漢時期著名哲學家王充認為，“天地，含氣之自然也”(《論衡·談天篇》)，“萬物自生其中間矣”(《論衡·自然篇》)。自然界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人必須尊重客觀規(guī)律。他舉例說，“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者，就而揠之，明日而死”，(《論衡·自然篇》)說明必須尊重客觀規(guī)律。

王充重視實效驗證。他把效驗作為判斷認識真理性的標準。他說:“凡論事，遇事不引效驗，則雖甘之繁說，眾不見信?！?《論衡·知實篇》)也就是說，對事物的認識，如果缺乏事實根據(jù)和客觀效果的驗證，不論說的多么動聽，都不能令人相信。他這種尊重客觀規(guī)律，根據(jù)實效和驗證去判斷認識是否可信的思想，也是一種從實際出發(fā)，講求實效的實事求是的思想。

唐代著名文學家柳宗元在《種樹郭槖駝傳》中講到郭槖駝種樹成功的經(jīng)驗時說:“槖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饰岵缓ζ溟L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边@就是說，必須遵循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才能促進事物的發(fā)展。這種尊重自然規(guī)律，按客觀情況辦事的思想，就是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三、宋代的實事求是思想

宋代以后，中國興起了實學思想。所謂實學，即實體達用之學，或崇實重用之學。實體分為宇宙實體和心性實體。北宋哲學家張載的思想就是實學思想，他的基本思想是崇實。張載提出了氣實體論，這是一種宇宙實體論。在認識論上，他認為:“人謂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人之有受，由內(nèi)外之合也”。(《正蒙·大心篇》)受就是對外物的接受、反映，內(nèi)外之合，就是主觀與客觀相符合。他主張人的認識應符合客觀實際。他的這種思想，包含著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他大力提倡“學貴于有用也” (《河南程氏粹言·論道篇》)，主張學以致用。他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近思錄拾遺》)的治學宗旨，充分表現(xiàn)了他崇實貴用的思想，也表現(xiàn)了他力圖為生民立命為萬事開太平的思想和抱負。

南宋著名哲學家朱熹很重視“行”，重視實踐。他繼承儒家重道德踐履的求實精神，批評一些人“徒知而不行”的學風。他說: “大抵今日之弊，務講學者多闕于踐履?！彼J為“因踐履之實，以致講學之功，使所知益明，則所守日用，與彼區(qū)區(qū)口耳之間者，固不可同日而語矣”，(《朱文公文集·答王子充》)踐行、力行、才能“必踐于實而不為空言也?！?《中庸或問》)即認為力行、踐履、實踐是實的，而不踐行則是虛的。

朱熹認為:“學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實?！?《朱子語類》卷十三)他強調(diào)躬行踐履的重要性，認為行是比學和知更為重要的。

他說: “為學之實，固在踐履。茍徒知而不行，誠與不學無異”。(《朱文公文集·答曹元可》)

“既知得，若不真實去做，那個道理也只是空在這里，無個安泊處?！?《朱子語類》卷六十九)知而不行，那個道理是虛的。

“既致知，又須力行。若致知，而不力行，與不知同。”(《朱子語類》卷一一五)知而不行，與不知同，有何意義?

朱熹認為“知輕行重”。他說，對知和行，“論其輕重，則當以力行為重。”(《朱文公文集·答程正思》)他認為:“書固不可不讀，但比之行，實差緩耳?！?《朱文公文集·答呂子約》)在他看來，知和行是相互促進的?！爸鳎瑒t行之愈篤;行之愈篤，則知之益明?！?《朱子語類》卷十四)行之愈篤，知就更明，就加深了知。他還說“知之非艱，行之維艱”，“工夫全在行上?！?《朱文公文集》卷十三)這些論述都表現(xiàn)了他的行重于知的思想。

朱熹還認為，“行”是檢驗“知”的標準。他說:“欲知之真不真，意之誠不誠，只看做不做如何。真?zhèn)€如此做的，便是知至、意誠。”(《朱子語類》卷十五)

朱熹這種認為行重于知，注重實踐，重視實效，以行動檢驗認識的真?zhèn)蔚乃枷?，也是一種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四、明清時期的實事求是思想

明清時期是我國實學思想盛行的時期，也是我國古代實事求是思想發(fā)展的鼎盛時期。

明代哲學家王廷相大力倡導實學和重視實踐的作用。在本體論上，他認為:“天內(nèi)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體也?！?《慎言·道體篇》)他提出了元氣實體論。他還認為:“元氣之上無物、無道、無理?！?《雅述》上篇)整個宇宙萬物都是由元氣構(gòu)成。

他認為元氣是一種物質(zhì)實體，與道家以“無”為本體，佛家以“空”為本體對立，從而表達了他的崇實的思想。

在這種實學思想指導下，他提出“知行并舉”(《慎言·小宗篇》)崇尚實踐的思想。他認為:“夫圣賢之所以為知者，不過思與見聞之會而已?！?《雅述》上篇)他認為，知、認識是與見聞的符合。他的這一論述包含著認識應當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王廷相的崇實思想，突出的表現(xiàn)在他大力倡導“篤于實踐”，強調(diào)“力行”重于致知。他認為，“力行”是“致知”的目的，只有在“力行”中才能獲得“真知”和檢驗“真知”。

什么是“真知”?在王廷相看來，只有在“實踐處用功”才是真知。他說: “講得一事即行一事，行得一事即知一事，所謂真知矣。徒講而不行，則遇事終有?；蟆！?(《與薛君采》)他強調(diào)“以行驗證”，以實踐作檢驗認識的標準。他的這種思想，也是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代學者楊慎對當時“道學”和“心學”只知空談心性，抄錄宋人語錄的風氣提出批評。他說這是學而無實，學而無用。楊慎認為，宋人之所以“少成功”，就是因為“重虛談”， “多議論”。(《全集·虞雍公功烈》)

楊慎反對“學而無實”，“學而無用”，強調(diào)力行、實踐。他說:“其旨深，玩之于書，不若體之于身者;其理實，言之不若行也。” (《全集·瑣語》)他強調(diào)學與用、知與行、理與行結(jié)合，反對言行不一的作風。他的這種重視實踐，反對空談的思想，也是一種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代學者吳廷翰針對當時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程朱理學把“理”作為最高范疇，宣揚“理”超然立于天地之先的思想，提出批評。他說:“氣之混淪，為天下萬物之祖，至尊而無上，至極而無以加，則謂之太極?！彼岢隽藲庖辉摰乃枷?。他認為，氣就是陰陽，而陰陽是真實無妄之名，故氣是有質(zhì)的實體。他認為太極生陰陽，陽輕清上浮為天，陰重濁下凝為地。理即氣之條理，用即氣之妙用。

吳廷翰強調(diào)認識起源于聞見，他反對王守仁離物求知于心，主張“言知至于物，言知之有物，乃知之著實處”?！暗滦灾貙嵰月勔?，乃為真知?！?《吳廷翰集·吉齋漫錄》)他認為“不假聞見的德性之知”是虛妄的。

吳廷翰還認為，真知有待“物驗”。他認為，“必驗之于物而得之于心，乃為真知?！彼J為只有以客觀存在的事物作檢驗所獲得的知識，才是真知，即以“物驗”作為檢驗真知的標準。他的這種見解包含著必須從客觀實際出發(fā)，接受客觀事物的驗證，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代思想家呂坤在本體論上，堅持元氣一元論。他說:元氣“是形化氣化之祖也?！?“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更無別個?！薄靶握邭馑?，以為凝結(jié);氣者形所托，以為運動”。(《呻吟語·天地》)從這種思想出發(fā)，在認識論上，堅持行重于知，強調(diào)行、實踐、實干、實做。他說:“能行方算得知，徒知難算得行?！?《呻吟語·談道》)他還說: “天下好事，要做必須實做，虛者為之，……不如不做?！?《呻吟語·治道》)他這種重視行，重視實踐、實干、實做的思想，也是一種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代學者焦竑崇尚實學。他認為“口說不濟事，要須實踐”。他說:“先儒才言學便有著力處，即學便有得力處，不是說了便休。如學書者必執(zhí)筆臨池，伸紙行墨，然后為學書;學匠者必操斧運斤，中鉤應繩，然后為學匠。”(《崇正堂答問》)不能只是口說，不付諸實踐。他大力倡導實政、實心、實事。他這種反對空言，注重實踐的思想，也是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末清初學者孫奇逢認為，接觸事物是獲得知識、修養(yǎng)道德的根本途徑。從這一思想出發(fā)，他提出“躬行實踐，舌上莫空談”，(《三賢集·孫征君》)認為“學問皆從躬行出，而不從口出”，人們應以“躬行為主”。(《理學宗傳·金鉉》)他認為學問來源于實踐。他這種重視躬行實踐的實學思想，也是一種從客觀實際出發(fā)的實事求是思想。

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顧炎武，自幼即接受實學教育。他的祖父曾告誡他: “士當求實學。”(《亭林余集·三朝紀事闕文序》)他崇實致用，提出摒棄“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之以“修己治人之實學”(《日知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的主張。

顧炎武心系天下。他提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彼f:“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亭林文集·與人書二十五》)他主張治學要探索“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亭林佚文輯補·與黃太沖書》)治學不僅用于修身，更要經(jīng)世濟民，救民于水火，興天下國家之利。

他這種倡導實學、實用，努力興天下國家之利的思想，是求真務實，實事求是，講求實效的重要表現(xiàn)。

明末清初的哲學家方以智在宇宙本體論上，提出了“盈天地皆物也”(《物理小識·自序》)的物質(zhì)一元論思想。他說:“一切物皆氣所為也，空皆氣所實也”， “氣凝為形”，宇宙萬物為氣之凝聚。(《物理小識》卷一)他的物質(zhì)一元論，實際上是氣一元論。從這種思想出發(fā)，他崇尚實學，反對宋明理學空談心性。他說“欲挽虛竊，必重實學”， (《東西均·道藝》) “物有其故，實考究之?！?《物理小識·自序》)他的這種實學思想，也是一種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明末清初學者傅山主張“學必實用”。他說:“文章為實用，世界忌名高?！?(《霜紅龕集》卷九)他認為，徒有虛名，不能實用，實為糟粕。傅山醫(yī)術(shù)很高。他自述其醫(yī)學宗旨是: “不發(fā)空言，見諸實效。”(《行醫(yī)招貼》)他這種講求實用、實效，反對空談的思想，是求真務實，實事求是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

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王夫之在本體論上提出“太虛，—實者也”(《思問錄·內(nèi)篇》)的思想。他所謂太虛—實的“實”，指的就是“氣”。他說:“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張子正蒙注·太和篇》)他認為天地間萬物的變化不過是氣的聚散罷了。在本體論上，他持元氣實有論。

從“太虛—實者也”的思想出發(fā)，王夫之在治學上提倡“言必稱實”和“行之為貴”的務實作風。首先他強調(diào)“言必有征”，即言必有證據(jù)，理論必須建立在事實的基礎(chǔ)上。他說:“言天者征于人，言心者征于事，言古者征于今?！?《張子正蒙注·有德篇》)反對言而無據(jù)。

王夫之在知與行的關(guān)系上，提出重實踐的知行統(tǒng)一觀。宋明理學空談心性，重知不重行，王夫之大力糾正這種流弊。他說:“知之盡，則實踐之而已?！?《張子正注·至當篇》)并說:“知而后行之，行之為貴，而非但知也。”(《周易外傳》卷一)他認為，不但要知，而且要行，要“實踐”，“行為貴”，實踐更重要。明確提出“行”高于知、實踐高于認識的思想。

在名實關(guān)系上，王夫之主張名從實起，以實定名，批評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惜名廢實”，重名不重實的風氣。王夫之說:“名非天造，必從其實”(《思問錄·外篇》)，“言必擬實”(《尚書引義·召誥無逸》)。

王夫之這種重實據(jù)、實踐、實際的思想，是一切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

明末清初學者毛奇齡反對宋明理學以空言說經(jīng)，批評程朱理學是“空虛”之學。他“重事功”，強調(diào)“實行”、“實踐”。他說:“夫知貴乎行”。他批評一些“儒者空講理學，有知無行?！?《西河合集·折客辨學文》)他主張“知是理必行是理，知此事必行是事?！?《西河合集·折客辨學文》)強調(diào)“儒者用功貴在實踐” (《四書改錯》卷一九)，“夫?qū)W重力行”(《西河合集·馮氏永思集序》)。他認為有知無行就不成其為學問。

毛奇齡在注經(jīng)問題上，反對“以空言說經(jīng)”，主張注經(jīng)“言必實據(jù)”。首先，不能憑己意杜撰，自造訓詁，訓詁必須言而有據(jù)。他批評朱熹在注《大學》、《中庸》等書的集注中的一些毫無根據(jù)的杜撰。其次，引證的史實，必須出之有據(jù)，使結(jié)論建立在可靠的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

毛奇齡這種重實踐，重事實，重實據(jù)，反對宋明理學空虛之學的思想，也是一種從實際出發(fā)，重視實效的實事求是思想。

清代學者陸隴其反對宋明理學的虛妄，提出“求之虛不若求之實”的主張。在宋明理學中，太極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一些學者利用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對太極問題作了形而上學的玄思，而不切實用。陸隴其認為:“故善言太極者，求之遠不若求之近;求之虛而難據(jù)，不若求之實而可循?！?《三魚堂文集·太極論》)他批評宋明理學之太極“虛而難據(jù)”，倡導“實而可循”的求實作風。

陸隴其特別強調(diào)實行和實學。他說“大抵天下無實行之人則不成世道，然實行必由乎實學?！?《松陽講義》卷四)他主張學術(shù)須致力于實行，實用，反對宋明理學的空疏之論。他的這些思想，也是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清代學者唐甄的思想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是“貴實”。他反對宋明理學空談心性，也反對佛教“我法皆空”的虛空理論，提出“貴實”的思想。強調(diào)“實事”、“實治”、“實行”、“實功”，反對“空理”“空言”“虛言”。

首先，唐甄強調(diào)“實事”，強調(diào)一切從“實事”出發(fā)?！皩嵤隆笔亲兓?，人們的思想也應變化，“致變之實”，使之與變化了的“實事”相吻合。他說: “圣人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辨儒》)反對一成不變的僵化思想。

其次，他強調(diào)“實治”。唐甄所謂“實治”，包括“實行”和“實功”兩個方面。他重“實行”，反對“徒以為文”的形式主義。他批評宋明學者的“空言”，“吾見其空，未見其實”，(《性功》)“是以圣人貴能行也”(《權(quán)實》)。他重實功，把“事功”放在首位，認為一個真正的儒者，必須“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辨儒》)，必須有功于世。

唐甄這種貴實，重實事，實行，實治，實功，反對“空理”和“虛言”的思想，也是從客觀實際出發(fā)，講求實效的實事求是思想。

清初學者顏元對宋儒與釋道的空疏之學深為不滿。他說“今彼以空言亂天下?！薄氨艘云涮?，我以其實”。(《存學編》卷一)他還說“孔孟以前，理數(shù)醇，尚其實。凡天地所生以主此氣機者，率皆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卒為天下造實績，而民以安，物以阜?！?《習齋記余·上太倉陸桴亭先生書》)他批評宋儒“全不以習行經(jīng)濟為事”。(《朱子語類評》)顏元認為漢儒訓詰，晉人清談，佛道虛無，宋明理學空談心性，都是虛學，虛妄不實，他批評朱熹“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主張。他說:“先生正少個實，半日靜坐之半日，固空矣;半日讀書之半日，亦空也。是空了歲月，‘虛靈不味’，空了此心?！?《朱子語類評》)顏元的這些重實文、實行、實體、實用、實績，反對宋明理學空虛之論的論述是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講求實效的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

清初學者王源厭惡宋明理學，認為理學虛偽不實。他說: “后世之儒，謂之道學。而近之講道學，鮮有不偽者?！?《文集·與方靈皋書》)針對理學、道學虛偽不實的學風，王源提出重實的主張。他說:“源生平無他長，唯一實可以自許，不敢以一字之虛欺世?！?《文集·與程偕柳書》)他努力克服理學虛偽不實的惡習，“獨從事于經(jīng)濟文章，期有用于世?！?《文集·與毛河右先生書》)力求功在社稷生民。王源這種重實、重實功的思想，也是一種實事求是、重視實效的思想。

清初學者李塨曾師事顏元，他重視“習行經(jīng)濟”，重實棄虛。他說: “古之學實，今之學虛;古之學有用，今之學無用?！?《恕谷年譜》卷二)他所說的“今之學”，指程朱理學，認為程朱理學虛空無用。他所謂“古之學實”的“實”，指“實事實物”，六經(jīng)、六藝之學，能干實事，有用于世。他說: “古人明理之功以實事，不以空文。”(《論學》卷二)而宋明理學則“埋首故紙”，崇尚虛文。李塨這種重實事、實功的崇實思想，是清初實學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

清代學者戴震對程朱理學作了深刻的批判。他強烈譴責程朱理學“以理殺人”。針對程朱理學所謂“理得于天而具于心”，“冥心求理”的先驗論思想，他提出了“就事求理”“履而后知”理論。他指出，理不是先天固有的?！熬褪挛镅?，非事物之外別有理義也;‘有物必有則’，以其則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孟子字義疏證·理》)他認為理是事物的理，理在事物之中，而不是在人心之中。故求理只能“求諸其物”;“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孟子字義疏證·權(quán)》)而不是“冥心求理”而獲得。

戴震重視“知”，他說圣人“求其至當，即先務于知也”(《孟子字義疏證·權(quán)》)但他更重視“行”。他說:“凡事履而后知”。(《戴震集·與方希原書》)認為只有行才能獲得真知。而且他還認為，只有那些“本諸身行之不可廢”的認識，才是真理。他說:“行之而當為得理”;“行之而不當為失理?！?《孟子私淑錄》上)認為知必須經(jīng)過行的檢驗。

戴震的這些思想，包含著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去認識事物，既重視知，也重視行，強調(diào)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的標準的思想，是實事求是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

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反對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離事而言理”的空談心性。他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文史通義·原道上》)他認為:“故道者，非圣人智力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文史通義·原道上》)他認為道是自然發(fā)展形成的，而非圣人智力所能為。他還說:“盈天地間惟萬物”，(《文史通義·匡謬》) “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文史通義·原道中》)認為不應離開物去求道。

在名實關(guān)系上，他說:“名者實之賓，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文史通義·鍼名》)認為名是由實決定的，實至而名歸。他這種從物去求道，以實決定名的思想，也是一種從客觀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清乾隆時期的學者汪中，大力倡導實事求是的學風，贊賞一切實用學問。他批評宋明理學家空談義理、性命，認為都是空疏無用之學。他認為治學的目的全在于“用世”。他治學的宗旨是“惟實事求是，不尚墨守?！?《述學·別錄·與巡撫畢侍郎書》)又說: “中嘗有志于用世，而恥為無用之學?！?《述學·別錄·與朱武曹書》)汪中的“用世之學”，核心是關(guān)心民生。他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黎民百姓，寄予深切的同情。他提出，應“知地之利”?！氨M海之利”，以利于民。“凡物生天地之間，其功可被于萬民”，(《述學·別錄·浙江始祀先蠶之神碑文》)要充分開發(fā)自然界以造福人民。他批評理學家， “后世群居終日，高談性命，而謂之講學，吾未之前聞也。”(《述學·別錄·講學釋義》)他認為理學家空談性命，毫無用處。他的這些論述，也體現(xiàn)了實事求是，講求實效的思想。

清代乾嘉學派的著名學者洪亮吉，反對宋明理學空談性命，大力倡導實學。他推崇邵晉涵“能推本述原，實事求是”(《卷施閣文甲集》卷九)的思想。他在治學上堅持“一字未定，必反復講求，不歸于至當不止。”(《卷施閣文甲集》卷九)在歷史考證中他努力搜尋史實，言而有據(jù)，表現(xiàn)了嚴謹?shù)那髮嵉膶W風。他親履其地，實地考察糾正了一些著名學者將牂柯江與烏江、延水混為一談的錯誤。他這種重實證、實踐的精神，是實事求是的突出表現(xiàn)。

焦循是清代乾嘉學派倡導實學的著名學者之一。他反對當時作為官方哲學的程朱理學，認為理學“空談誤國”。強調(diào)“實測而知”，“證之以實”，“期于實用”。他說:一個學者要“究悉乎萬物之性，通乎天下之志” (《雕菰集·述難》)，只能“以實測而知，……非可以虛理盡”(《雕菰集·易圖略自序》)。也就是說，要認識萬物的本性，只有通過“實測而知”。

在治經(jīng)方面，焦循提出，要“證之以實”。他說:“證之以實，而運之于虛，庶幾學經(jīng)之道也?！?《雕菰集·與劉端臨教諭書》)證之以實，就是要有實際證據(jù);運之于虛，就是要掌握圣賢經(jīng)典的義理，尋找立身行世之法。

焦循說:“循謂古人之學，期于實用。”(《雕菰集·加減乘除釋自序》)他重“實測”， “實證”，是為了求真知，而求真知的目的在于“實用”。他認為，學得圣賢立言之旨，是為了經(jīng)世濟民。學而不用，非圣學也。焦循這種重實測、實證、實用的思想，是乾嘉學派實事求是思想的重要方面。

清代學者阮元是乾嘉學派集大成者。他大力倡導“實事求是”之學，反對宋明理學空談天道與性命。 《清代樸學大師列傳》說:阮元“論學之旨，在實事求是”。也就是說，阮元以實事求是作為他治學的宗旨。他說: “余之說經(jīng)，推明古訓，實事求是而已，非敢立異也” (《研經(jīng)室集·自序》)又說:“我朝儒者束身修行，好古敏求，不立門戶，不涉二氏，似有合于實事求是之教?！?《研經(jīng)室三集·惜陰日記序》)他說: “好古敏求”，就是扎實地從事考據(jù)，反對空談心性。他把考據(jù)訓詁的方法稱之為“實學”，大力倡導“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的實學，反對八股文的虛空之病。他高興地說: “我朝經(jīng)學最盛，諸儒論之甚詳，是又在好學深思，實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尋覽之也?！?《研經(jīng)室三集·江西?？趟伪臼?jīng)注疏書后》)他所謂實事求是，就是克服各種偏見，努力追求古籍的本來面目。

阮元強調(diào)實踐、實事、實行，反對空談，反對寂靜修養(yǎng)的方法。他說: “圣賢之道，無非實踐?？鬃釉?‘吾道一以貫之?！?，‘貫’者，行事也。”(《研經(jīng)堂一集·大學格物說》)他還說:“實者，實事也。圣賢講學，不在空言，實而已矣。故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炚?，行之于實事，非通悟也?！蚀藢崒W最重要?！?《研經(jīng)堂一集·孟子論仁論》)他強調(diào)說:“所謂‘一貫’者:貫者，行也，事也;言壹是皆身體力行，見諸實行實事也?！?《研經(jīng)堂一集·石刻孝經(jīng)論語記》)

阮元這種崇尚實踐、實行、實事，反對空談的思想，是他的“實事求是”之學的重要特點。特別是他明確提出“實事求是”之學，以“實事求是”作為治學宗旨，強調(diào)“圣賢之道，無非實踐”，把“實事求是”、“實踐”提到前所未有的地位。這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寶貴遺產(chǎn)，對弘揚我國古代實事求是的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除上述學者外，清代還有一些學者大力倡導“實事求是之學”。例如，清代學者錢大昕提出:治學惟有“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可與海內(nèi)共白?！?《二十二史考異序》)他稱贊戴震“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潛研堂集·戴先生震傳》)清代學者凌廷堪也崇信戴震，認為“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qū)嵤略谇埃崴^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校禮堂文集·戴東原先生事略狀》)乾嘉學派大力倡導“實事求是之學”，重實證，拒斥空疏義理之宋明理學，這種崇實務實精神，是實事求是精神的突出表現(xiàn)。乾嘉學派把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推向高潮。雖然他們講實事求是，主要講治學上修古好學，講求實證，但就其基本精神來說，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歷史意義，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五、中國古代實事求是思想的特點

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具有重要的特點:首先，是一貫性。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到秦漢唐宋元明清，中國哲學始終貫穿著實事求是思想。這種思想到了宋代以后，發(fā)展為實學思想。特別是到了清代乾嘉學派，更把實事求是作為治學的宗旨和指導思想，把實事求是思想提到了主導的地位，對我們繼承和弘揚實事求是的思想，具有重要啟示。

其次，是豐富性。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其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它不僅突出表現(xiàn)在哲學方面，還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法律、醫(yī)學、教育、文化等方面。既表現(xiàn)在修古好學、求真務實;又表現(xiàn)在修己治人，經(jīng)世致用，濟世救民，治國平天下。從學理上說，它不僅體現(xiàn)了本體論、認識論、實踐觀、歷史觀、方法論，還蘊含著豐富的辯證法思想和實事求是的價值觀。我們從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的思想中，可以吸取多方面的的智慧。

再次，是樸實性。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倡導道法自然，尊重客觀規(guī)律，重視實踐、實行、實用、實功、實績，反對空談心性、言行不一;包含著樸素的從客觀實際出發(fā)，排除各種主觀偏見的干擾，使認識與客觀實際相符合，并接受實踐的驗證，以檢驗認識是否真理和講求實效的思想。這些思想包含著實事求是的基本點。但是，中國古代學者講實事求是，主要在古籍考證、修古好學、務求實據(jù);講實踐，往往指道德踐履。對實事求是尚未作出科學的概括。馬克思主義哲學創(chuàng)立了科學的實踐觀。毛澤東繼承了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對實事求是作出了科學的概括。毛澤東的概括主要是從認識論或真理觀上深刻地揭示了實事求是的本質(zhì)。鄧小平則在繼承中國古代實事求是思想和毛澤東關(guān)于實事求是的重要論述的基礎(chǔ)上，將實事求是從真理觀運用于價值觀，實現(xiàn)了真理觀與價值觀的統(tǒng)一;并將實事求是提到馬克思主義的精髓的高度，深刻地論述了實事求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重要地位。毛澤東和鄧小平對實事求是思想的重要論述，使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進一步發(fā)揚光大。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實事求是思想，為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充分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實事求是思想的重大意義。

(責任編輯:王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