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勤
(同濟大學 法學院, 上海 200092)
通說認為,危險犯分兩種,一種是具體危險犯,一種是抽象危險犯,前者是指以法定的危險狀態(tài)的出現(xiàn)作為既遂要素的犯罪,[1]后者是指被立法者推定只要實施行為就存在抽象危險的犯罪,[2]前者如我國《刑法》第114、116、117、118條中規(guī)定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3]后者如我國《刑法》第133條之一中規(guī)定的危險駕駛罪。[4]承認具體危險犯,不僅是我國刑法理論的通說,而且是德日等國刑法理論的通說。不過,本文認為,至少就我國《刑法》第114、116、117、118條中規(guī)定的犯罪而言,這些犯罪均是實害犯、結果犯而非危險犯,認為這些犯罪是具體危險犯之觀念難以成立。
就《刑法》第114、116、117、118條規(guī)定的犯罪而言,一般認為,成立這些犯罪要求具體行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這在條文中有明文規(guī)定,例如第114、118條中的“危害公共安全”,第116、117條中的“足以使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發(fā)生傾覆、毀壞危險”。那么,“危害公共安全”和“足以使……發(fā)生傾覆、毀壞危險”(下文統(tǒng)稱“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在法條中是指實行行為屬性,還是指一種結果狀態(tài)?通說認為,它是指一種結果狀態(tài),即法定危險狀態(tài),或者說危險結果。[5]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第一,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一種結果狀態(tài),將導致這種犯罪一旦成立即屬于既遂,而不可能有未遂、預備和中止等犯罪未完成形態(tài)的不合理解釋。因為,如果具體行為尚“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即通說所謂“尚未造成法定的危險狀態(tài)”),說明它不成立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例如,如果某放火行為尚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則只能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或者無罪,而不構成放火罪。[6]反之,如果具體行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即通說所謂“已經(jīng)造成了法定的危險狀態(tài)”),則根據(jù)通說,又已經(jīng)構成具體危險犯的既遂。事實上,的確有人認為危險犯沒有未完成形態(tài),認為危險犯是以行為造成的危險狀態(tài)作為既遂標志的犯罪,而危險狀態(tài)又是危險犯的成立所必不可少的要件,如此,“危險犯成立即告既遂,沒有未遂犯形態(tài)的存留余地”。[7]“在破壞交通工具的案件中,行為人的破壞行為是否具有足以造成交通工具發(fā)生傾覆、毀壞的危險,是決定犯罪成立與否的重要因素……如果具有這種危險,就構成危險犯,并以既遂罪論處。如果沒有客觀危險,則屬于一般的破壞行為,不構成犯罪。”[8]
至于認為法定的危險狀態(tài)只是危險犯的成立要素而不是危險犯的既遂要素的觀點,[9]則有自相矛盾之嫌。因為其一方面認為法定危險狀態(tài)只是危險犯(實際上該論者指的是危險犯的A概念,即通說所謂具體危險犯,下同)的成立要素,另一方面又認為實害結果是危險犯(實際上該論者指的是危險犯的B概念,即通說所謂與具體危險犯相對應的實害犯,下同)的既遂要素,僅發(fā)生法定危險狀態(tài)只表明危險犯(A)的成立,只有發(fā)生實害結果才構成危險犯(B)的既遂,這實際上是在考慮危險犯(A)的構成要素時,有選擇性地額外考慮了實害結果這一實害犯(C)的構成要素,是用“危險犯(B)”之瓶來裝“實害犯(C)”之酒,即,盡管名稱是“危險犯(B)”而不叫“實害犯(C)”,但是,沒有發(fā)生實害結果的,成立“危險犯”既遂之前的形態(tài)(A),發(fā)生實害結果的,成立“危險犯”的既遂(B),這只不過是將通說所謂實害犯(C)改稱為危險犯(B)而已,其偷換概念及亂用概念的做法并不妥當。
因此,認為法條中的“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一種結果狀態(tài),其結局必然是導致將所謂危險犯看成舉動犯、行為犯。這顯然與通說認為危險犯是結果犯相矛盾,也與通說認為危險犯也有預備、未遂和中止等未完成形態(tài)相矛盾。
第二,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一種結果狀態(tài)將與著手理論產(chǎn)生沖突。關于實行行為的著手標準,理論上有主觀說、客觀說和折衷說之爭,客觀說內部又有形式客觀說和實質客觀說之別,實質客觀說又可分為行為危險說和結果危險說兩種。[10]我國目前通說是形式客觀說,認為實行行為的著手是指開始實施刑法分則所規(guī)定的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行為,例如,開始實施殺人行為是殺人罪的著手,開始實施搶劫行為是搶劫罪的著手。[11]就放火罪而言,根據(jù)通說,只要著手實施放火行為即已經(jīng)屬于著手實行了犯罪,但是,如果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只是一種結果狀態(tài),則自著手實行放火行為至發(fā)生這種結果狀態(tài),其間必然有一個或長或短的過程,如此將導致放火行為的著手根本不可能成為放火罪的著手的局面。因為在結果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前,具體行為尚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除非將“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看作實行行為屬性,但這顯然又不是通說的看法),無法成立放火罪,也就談不上放火罪的著手與否。推而廣之,其他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也難以認定實行行為的著手,因為它們在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前也無法認定著手,而不先認定著手又不能認定實行行為。
可見,根據(jù)形式客觀說難以認定放火罪等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著手,那么,根據(jù)其他學說能否認定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因為行為危險說存在與形式客觀說同樣的弊病,結果危險說又比形式客觀說更容易導致一著手即既遂、未著手即無罪的局面,主觀說則是刑法學界早已普遍否認的學說,折衷說無疑也具有與客觀說相同的弊病。例如,行為危險說認為,“實行的著手是開始實施包含著具有實現(xiàn)犯罪的現(xiàn)實危險性的行為”;[12]結果危險說認為,未遂犯是具體危險犯,只有當行為發(fā)生了作為未遂犯結果的具體的、迫切的危險時,才是著手。[13]前者重視具有導致結果發(fā)生的現(xiàn)實危險性的行為,后者重視行為已經(jīng)造成的作為未遂犯處罰根據(jù)的危險狀態(tài)(危險結果)。顯然,所謂“具有實現(xiàn)犯罪的現(xiàn)實危險性”,在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中,是指一種客觀上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此處指實行行為屬性)的行為,已經(jīng)具有導致實害結果發(fā)生的現(xiàn)實的、緊迫的危險(此處指實行行為實行過程中的發(fā)展階段)。例如,根據(jù)經(jīng)驗常識,如果將一塊重0.5噸的大石頭放到鐵軌上,足以導致火車傾覆或者毀壞(實行行為屬性),而行為人正在將一塊重約0.6噸的大石頭往鐵軌上搬,故在行為現(xiàn)實地引起了法定危險狀態(tài)之前(即在通說所謂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前),同形式客觀說一樣,只能認為其行為客觀上尚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而不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但是若其已經(jīng)現(xiàn)實地引起了法定危險狀態(tài),則又已經(jīng)構成危險犯的既遂;而結果危險說本來就是將實行行為的著手與法定危險狀態(tài)混為一談的學說,根據(jù)該說更不可能在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前認定著手與未遂。
因此,只有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實行行為屬性而非危險結果狀態(tài),才能理順其與著手理論之間的關系。
第三,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法定危險狀態(tài),將導致對相關犯罪未完成形態(tài)的認定產(chǎn)生較大爭議,這突出表現(xiàn)在所謂危險犯的中止問題上。即,行為人在實施某種危害行為“導致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后,又積極主動地采取措施有效防止實害結果發(fā)生的,能否成立犯罪中止、成立危險犯的中止還是實害犯的中止、應當參照哪一條文規(guī)定的法定刑幅度來適用刑罰等,理論上有危險犯既遂說、危險犯中止說和實害犯中止說等的激烈爭議,[14-17]甚至有人一方面贊成實害犯中止說,另一方面又認為應當適用危險犯的法定刑和中止制度來決定刑罰。[18]其中,危險犯中止說明顯與犯罪停止形態(tài)理論相違背,因為在犯罪既遂之后不可能再成立犯罪中止,對此,將中止犯成立條件之一的“在犯罪過程中”擴張解釋為在犯罪既遂之后,非但沒有充足理由,反而破壞犯罪停止形態(tài)理論的統(tǒng)一性;危險犯既遂說則忽略了危險犯并非一種獨立的既遂形態(tài)而僅是實害犯在實現(xiàn)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發(fā)展階段,行為人主觀上也沒有獨立的與實害犯故意內容不同的犯罪故意這一基本事實,人為地將行為人實施的一個完整的行為分解為一個罪的兩種停止形態(tài)來評價。至于實害犯中止說,則又無法回應通說關于法定危險狀態(tài)的出現(xiàn)是危險犯既遂的質疑,因而也不妥當。[19]
因此,只有不把“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看作具體的危險狀態(tài),才可能有效解決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之后還能否成立犯罪中止等問題。
如前所述,通說將法條中的“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理解為一種法定危險狀態(tài),將造成其與犯罪停止形態(tài)理論和著手理論等的激烈沖突,那么,將“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理解為實行行為屬性是否更加可取呢?回答是肯定的。
首先,從文理解釋來看,當我們說某種行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時,本來就是要說這種行為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行行為屬性,“足以”、“能夠”危害公共安全,不是要說它已經(jīng)造成了一種脫離行為而獨立存在的具體危險狀態(tài)。
其次,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實行行為屬性,有利于克服通說的各種不足。其一,所謂“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正如故意殺人行為必須“足以”殺死人、搶劫行為必須“足以”使行為人搶劫到財物、盜竊行為必須“足以”使行為人盜竊到財物一樣,本來就是實行行為的應有屬性,缺乏這種屬性就不成其為實行行為,故具體行為是否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與其他犯罪的實行行為的關鍵區(qū)別所在,只有具有這種屬性的行為才是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實行行為。其二,將“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理解為實行行為屬性,有利于對放火罪等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著手和未完成形態(tài)的認定。因為在根據(jù)經(jīng)驗法則判斷某種行為具有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行行為屬性之后,就可以根據(jù)犯罪發(fā)展階段來認定其預備、著手實行、實行結束至實害結果發(fā)生過程中的各個停止形態(tài),而不必受制于“法定危險狀態(tài)”這一錯誤理論的限制。其三,或許有人會問,既然“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實行行為屬性而非危險結果狀態(tài),為什么法條中要特意規(guī)定這一行為屬性呢?這是因為,許多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本身也同時具有其他犯罪的實行行為屬性,為了提醒他人區(qū)分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和其他犯罪,可以在法條中強調其危害公共安全屬性。例如,以放火或者投毒的方式來殺害他人的,本身也具有故意殺人罪的實行行為屬性。實際上,即使刑法條文中沒有特意強調危害公共安全屬性,我們在區(qū)分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和與其相對應的普通犯罪時,也自然會強調這一特性。例如,在行為人放火燒毀自己的房屋的例子中,要判斷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以及構成何種犯罪,必然要考慮行為是否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如果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則不構成犯罪,如果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則構成放火罪,這一結論并不會因為刑法條文對放火罪是否特意強調了“足以危害公共安全”而改變。從這個意義來講,刑法條文中關于“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規(guī)定實際上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規(guī)定,沒有太大意義。
再次,放火罪等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和與其相對應的普通犯罪在行為構造上完全相同,兩者的區(qū)別僅僅在于犯罪對象和犯罪后果不同。因此,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和相對應的普通犯罪,在實行行為的著手、犯罪的停止形態(tài)、屬于行為犯還是結果犯等方面,都應當是一樣的,不可能因為刑法為其既遂之前的形態(tài)單獨配置了法定刑而有所改變。例如,將一包毒藥投入到學校食堂的飯菜中,與將該包毒藥投入到被害人甲的茶杯中在行為構造上完全相同,其不同之處只在于犯罪對象和犯罪后果。如果認為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往食堂飯菜中投毒的行為屬于具體危險犯,則同樣可以認為投毒殺害一個人的行為在既遂之前也屬于具體危險犯,但事實上除了少數(shù)人認為“未遂犯都是具體危險犯”之外,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認為故意殺人罪在既遂之前屬于具體危險犯,而在既遂之后又屬于實害犯!又如,行為人對自己的房屋放火,無論是否危害公共安全,其行為構造都完全相同,所不同的只是放火的后果。如果認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放火罪中的危險結果,則同樣應當認為“足以殺死人”是故意殺人罪中的危險結果,但事實上沒有人會認為“足以殺死人”是一種危險結果,而只會認為它是故意殺人罪實行行為的應有屬性。而如同只要一開始實施點火或投毒行為即可認定為故意殺人罪的著手一樣,只要一開始實施點火或者投毒行為即可認定為放火罪或者投放危險物質罪的著手,不需要等到所謂法定危險狀態(tài)出現(xiàn)才認定為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著手。因此,認為行為構造完全相同的犯罪具有完全不同的著手認定標準和停止形態(tài)標準,是不妥當?shù)摹?/p>
最后,就刑法第114、116、117、118條所規(guī)定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而言,這些條文所規(guī)定的,并非一種獨立的具體危險犯形態(tài),而是實害犯在實害結果發(fā)生之前的一個階段。因為就犯罪故意而言,行為人主觀上有且只有一種犯罪故意,即希望實害結果發(fā)生的犯罪故意,其實施行為的目的,就是要追求實害結果發(fā)生,不可能僅僅希望發(fā)生具體的公共危險,[20-21]更不可能僅僅希望發(fā)生具體的公共危險,卻對實害結果毫無預料或者預料到卻根本排斥。對此,有學者認為,必須根據(jù)客觀構成要素來確定故意的認識內容和意志內容,由于危險犯并不以發(fā)生實害結果為構成要素,其故意僅要求行為人認識到并且希望或放任具體的公共危險發(fā)生就夠了,因此,如果行為人僅對發(fā)生具體的公共危險具有故意而對實害結果僅具有過失,則是典型的結果加重犯,此時,危險犯就是基本犯。[22]這種觀點認為可以僅對具體的公共危險持故意而對相應的實害結果持過失,無疑不切實際,正如劉明祥教授所言,行為人的目的就是要追求實害結果的發(fā)生,不可能僅僅希望發(fā)生具體的公共危險。[15]如果認為行為人可以僅僅希望發(fā)生具體的公共危險,那么,這種希望的內容又是什么呢?脫離了實害結果,所謂危險即不可思議;沒有了具體內容,所謂希望危險發(fā)生更是難以想象;所謂危險,只能是指發(fā)生實害結果的可能性,而不可能是指發(fā)生某種危險的可能性;一種脫離實害結果的危險故意,無論在存在論上還是在規(guī)范論上都不可能存在。顯然,刑法第114、116、117、118條中所規(guī)定的犯罪,客觀上沒有也不可能有自己獨立的犯罪故意,而沒有自己獨立的犯罪故意是不可能成為獨立的既遂形態(tài)的,理論上不可能承認一種既無故意又無過失的犯罪既遂形態(tài),所謂具體危險犯的既遂形態(tài)根本無從談起。
綜上可見,將“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理解為實行行為屬性更加可取。
通說認為,在放火罪等具體危險犯中,必須具體地判斷行為有沒有引起法益侵害的危險。那么,這種所謂具體危險的判斷,是一種對危險狀態(tài)的判斷,還是對實行行為屬性的判斷?通說顯然認為是指對危險狀態(tài)的判斷。不過,筆者認為,這應當是一種對實行行為屬性的判斷。
首先,從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和相對應的普通犯罪的區(qū)別來看,這里的危險應是指實行行為的屬性。如前所述,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本質特征之一,就在于其實行行為往往同時具有其他犯罪的實行行為的屬性。對所謂“具體危險”的判斷,首先是對行為實行行為屬性的判斷,是根據(jù)經(jīng)驗法則,具體地判斷某一行為在客觀上能否危害公共安全。在“足以危害公共安全”這一詞語中,重點在于“足以”而不是“公共安全”。如果行為“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則不屬于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實行行為,不可能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只有“足以”危害公共安全者,才有資格成為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實行行為,才能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至于認為一種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在客觀上導致了“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狀態(tài)”,則是一種對實行行為屬性的誤解,因為在對實行行為屬性的判斷之外,并不存在一種獨立的所謂對危險狀態(tài)的判斷。
其次,所謂危險狀態(tài),只是存在于人們頭腦中的一種推測判斷,并非可以脫離人腦而獨立存在的客觀事實,并非一種危害結果。[23]正如有人在反駁危險犯屬于結果犯的通說時所言:“尚未造成嚴重后果,就是法律規(guī)定的一定犯罪結果沒有發(fā)生,又怎么能說這本身就是一種結果呢?”[24]又如有人認為,說“火車、汽車處于傾覆、毀壞的危險中”,只是說“火車、汽車處于傾覆、毀壞的可能中”,這種可能雖然和現(xiàn)實很接近,但畢竟還未轉化為現(xiàn)實,所以,犯罪結果只限于已經(jīng)造成的侵害事實。[25]相反,贊同危險狀態(tài)也是一種結果的學者則認為,雖然危險只是一種可能性,但是當這種可能性本身是由原因所引起,并且通過某種客觀存在的事實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它就是客觀存在的由原因所引起的結果[26];不能以危險狀態(tài)蘊涵著導致另一種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就否認危險狀態(tài)本身的現(xiàn)實性。[27]筆者認為,危險狀態(tài)只是人們根據(jù)經(jīng)驗法則對行為是否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是否足以導致實害結果發(fā)生所做的一種推測判斷,并非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即便這種推測判斷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也不宜認為它是一種結果;實際上,現(xiàn)實中客觀存在的,只有諸如將毒藥投入到食堂的飯菜中、將大石頭搬上了鐵軌等行為及其附隨情狀,而不可能客觀存在著一個“危險狀態(tài)”,所謂該種“危險狀態(tài)”蘊涵著導致另一種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的提法,更是無從談起。換言之,所謂“危險狀態(tài)”并非可以脫離人腦想象而客觀地、獨立地存在,認為這種推測判斷也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結果,違背物質與意識兩分法的哲學原理。既然危險狀態(tài)并非客觀存在的結果,認為對具體危險的判斷是對結果的判斷顯然沒有依據(jù)。
再次,從學者們對具體危險的論述來看,一般所論述的具體危險,實際上指的是實行行為屬性。通說認為,具體危險犯與抽象危險犯的區(qū)別在于,具體危險犯之具體危險必須在個案中根據(jù)行為人的認知及客觀情況綜合地、具體地判定,抽象危險犯之抽象危險則是立法中推定一實施行為即具有的危險。[28]但是,從學者們對具體危險的論述來看,一般所論述的具體危險,實際上指的是實行行為的屬性。例如,有學者認為,在破壞交通工具的案件中,行為人的破壞行為是否具有足以造成交通工具傾覆、毀壞的危險,就要看交通工具是否處于正在使用的狀態(tài),并根據(jù)破壞的手段、部位、程度等具體事實來確定。[8]501另有學者認為,“使對象物燃燒的行為是否屬于放火(罪的)行為,關鍵在于它是否危害公共安全,這便需要正確判斷。首先,要將所有客觀事實作為判斷資料……。其次,要根據(jù)客觀的因果法則進行判斷,對象物燃燒的行為是否足以形成在時間上或空間上失去控制的燃燒狀態(tài)。對于放火燒毀現(xiàn)在有人居住或者現(xiàn)有人在內的建筑物、礦井等對象的,一般均可認定為危害公共安全”。[6]605可見,從這些論述來看,所謂對具體危險的判斷,實際上是對行為是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屬性的判斷,而不是指對行為是否已經(jīng)造成了公共危險狀態(tài)的判斷,因為所需要判斷的,均是具體行為是否具有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特性,而不是具體行為在事實上是否已經(jīng)造成了危險狀態(tài)!即便能夠同時確定行為已經(jīng)造成了危險狀態(tài)(實際上是指實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那也是對實行行為屬性進行判斷的應有含義。如果判斷的結論是具體行為不足以危害公共安全,則該行為將被判斷為不屬于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行行為。而之所以在這些犯罪中必須具體地判斷行為是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屬性,是因為這些行為在本質上往往具有其他犯罪的實行行為屬性,但卻未必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故而需要在個案中具體地判斷是否足以危害公共安全。
如前所述,“法定危險狀態(tài)”并非一種可以脫離行為而獨立存在的犯罪結果,而只是人們根據(jù)經(jīng)驗法則對具體行為是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實行行為屬性的一種判斷;并且,由于行為人主觀上有且僅有對實害結果的一種直接故意,不存在對危險結果的故意問題,因此,所謂具體危險犯,并非獨立的犯罪形態(tài),而僅僅是實害犯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階段,只不過刑法為之單獨配置了法定刑而已。[19]那么,所謂具體危險犯到底是什么性質?
對此,有人認為,危險犯是基本犯而實害犯是結果加重犯[29-30];有人認為,危險犯是實害犯的未遂形態(tài)[20][31];有人認為,危險犯既是實害犯的未遂犯,又是實害犯的基本犯,具體取決于行為人對危險結果和實害結果的罪過性質是否相同[22];有人認為,“實害犯”和“危險犯”之間是同一種犯罪的既遂形態(tài)和其他形態(tài)的關系[21]。可見,這些觀點都是以“法定危險狀態(tài)”屬于一種獨立的、客觀存在的結果或事物為邏輯前提的。由于本文否認“危險狀態(tài)”的客觀存在性質,認為其不過是存在于人們頭腦中的對實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的一種推測判斷,故無法贊同這些觀點。那么,否認了“法定危險狀態(tài)”的客觀實在屬性和具體危險犯的犯罪形態(tài)性質,則所謂具體危險犯到底是什么性質?
對此,有觀點認為,危險犯是以行為導致的危險作為構成要件的犯罪,它不屬于結果犯而屬于行為犯,包括具體危險犯和抽象危險犯。[25]這種觀點認為危險犯不屬于結果犯是正確的,但是,其認為“危險”是危險犯的構成要件并認為危險犯屬于行為犯的觀點則是錯誤的,因為“危險”是實行行為屬性而非獨立存在的客觀事物,危險犯也不屬于行為犯。所謂危險,是指發(fā)生實害結果的可能性,危險犯則是針對實害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而設置的犯罪,是因為某種行為可能導致實害結果而提前處罰該種行為。如果某種行為不足以導致實害結果發(fā)生,則不可能被設置成犯罪。
因此,刑法中獨立設置的危險犯,例如《刑法》第127條中規(guī)定的盜竊、搶奪、搶劫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的犯罪,第128條中規(guī)定的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非法出租、出借槍支的犯罪,應屬于與行為犯、結果犯并列的范疇。在這些犯罪中,行為人的犯罪故意僅僅針對實施行為本身,并不針對作為立法理由的禁止此類行為所欲防止的實害結果。但是,就《刑法》第114、116、117、118條中規(guī)定的放火罪等犯罪而言,由于行為人的故意所針對的始終是“嚴重后果”這一實害結果,并非針對所謂法定危險狀態(tài),故這些犯罪均屬于實害犯、結果犯,不是通說所謂具體危險犯,如同故意殺人罪屬于結果犯而不屬于具體危險犯一樣。由于這些犯罪的停止形態(tài)都是針對行為人積極實施行為所追求發(fā)生的實害結果而言的,所以不存在所謂危險犯的既遂、未遂和中止問題,危險犯本身即是相應實害犯的未遂階段。而刑法為這些犯罪既遂之前的形態(tài)單獨配置法定刑,目的應當只是為了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防止法官根據(jù)刑法總則關于未遂或中止的規(guī)定做出過輕或過重的裁判。因此,對實施放火等足以危害公共安全但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只能根據(jù)上述條文在3至10年有期徒刑的法定刑幅度內定罪量刑,不能再同時適用刑法總則關于未遂和中止的處罰規(guī)定。[19]
綜上所述,由于所謂“法定危險狀態(tài)”并非能脫離行為而獨立存在的客觀事物,而是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實行行為應有的屬性,[32][2]放火罪等犯罪也并非具體危險犯而是結果犯,通說認為放火罪等犯罪屬于具體危險犯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