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在城東路口，石榴遇到了一個縮在角落處擺攤算命的卦婆。卦婆看上去有六十多歲，腰身佝僂，沖著她一個勁地笑，笑得古古怪怪，叫人難以捉摸。石榴覺得納悶，隨口問卦婆笑什么。卦婆四下望望，說：“石榴，算一卦吧，我不收你錢?！?/p>

石榴一聽，驚訝得叫出了聲：“我不認(rèn)識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石榴？”卦婆探出干干瘦瘦的五指，捏住石榴的手腕，瞇眼端詳起了她的掌紋，邊看邊說：“我不光知道你叫石榴，還知道你為啥叫石榴。”

對于這個問題，石榴早在六七歲的時候就問過媽媽石桂芬。媽媽說，她出生那天，老家院子里的石榴樹剛開花，紅艷艷的像彩霞，接生婆隨口一提：“瞧這丫頭生得粉粉嫩嫩的，就叫石榴吧?！笔竦睦霞业靥幤h(yuǎn)，名字叫清風(fēng)鎮(zhèn)。當(dāng)媽媽帶她離開時，她還不滿周歲。石榴又問：“為什么別的孩子都跟爸爸一個姓，我卻姓石？”媽媽嗔怪著說道：“你是我生的，當(dāng)然跟我一個姓！”轉(zhuǎn)眼上了高中，石榴又琢磨起這件事：“沒有爸，哪來的我？媽媽為何捂得那么嚴(yán)實，不讓我知道爸爸是誰?！焙髞?，家里來了個老鄉(xiāng)，石榴躲在房間里，隱約偷聽到她和媽媽提及一個名叫陳東的人，說他前些日子死了。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石榴背著媽媽去了趟老家清風(fēng)鎮(zhèn)，竟打聽到兩樁令人難以置信的舊事。媽媽年輕時不知受過什么刺激，患上了癔癥，整天瘋瘋癲癲地往野地里跑。至于那個陳東，則因為搶劫、強(qiáng)奸罪被判刑，蹲了十幾年監(jiān)獄。把這兩件事往一塊兒一捏，石榴頓覺震驚不已，直到現(xiàn)在都難以面對和接受自己的身世。

瞅到石榴陷入深思，沉默不語，卦婆似在自言自語道：“石榴石榴，這個名字，有深意?！?/p>

“什么深意？”石榴問。卦婆欠起身，瞇眼盯著石榴問：“你真想知道？”

“你要不說就算了，別賣關(guān)子?！笔裾f完，轉(zhuǎn)身要走。

“天機(jī)不可泄露。”卦婆神秘兮兮地補(bǔ)充道，“有些事，我只能指點，真相還需要你自己去找?！?/p>

當(dāng)天下午，石榴拎著保溫桶去了醫(yī)院。近幾天，媽媽石桂芬時常發(fā)燒，肚子擰勁地疼，身體也一天比一天消瘦。石榴感覺不對勁，好說歹說總算把媽媽勸進(jìn)了醫(yī)院。經(jīng)初診，大夫懷疑是子宮病變，建議住院接受全面檢查。陪媽媽吃完飯，石榴說出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媽媽忙拉住她的手，說：“你是不是去借錢？媽這是老毛病，沒啥大礙，回家喝碗姜湯，吃點止痛藥就好了?！薄坝袥]有病，你說了不算，得聽大夫的?！笔裾f。石榴心知肚明，媽媽怕花錢。富養(yǎng)姑娘窮養(yǎng)兒，這些年，媽媽慣著她寵著她，自己則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盍舜蟀胼呑?，媽媽還是第一次住院做體檢。安慰媽媽躺下，石榴徑直去了城東竹竿巷。中午時，那個卦婆神神道道地給她指了條路，聲稱那可是條光明路、發(fā)財路。信不信，走不走，隨她。石榴愈發(fā)好奇，打算去走走，看看到底有什么名堂。拐來拐去，約莫半個小時后，石榴站在了竹竿巷巷口。巷子曲曲彎彎，很深，石榴正猶豫該不該繼續(xù)走，只見一個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走到了面前，問：“姑娘，你叫石榴吧？”“你怎么知道我叫石榴？”石榴大為驚訝。

石榴的記性非常好，印象中，從小到大她都沒見過這個女人。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中年女人沒回她的話，隨手掏出厚厚的一沓錢，看上去差不多有兩萬塊。

卦婆算得真準(zhǔn)！石榴倍感驚奇，問：“你為什么要給我錢？”“你媽媽病了，需要錢。”中年女人把錢塞給石榴，掉頭就走。石榴邊追邊問：“阿姨，你叫什么名字？你認(rèn)識我媽媽？”“回去吧，別讓你媽擔(dān)心?！敝心昱俗叩煤芗保瑳]回頭。但石榴能聽得出，中年女人哭了，聲音顫得厲害。一時間，石榴如墜云里霧里：她為何要哭？又為何要給我錢？她和媽媽石桂芬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只是一愣神的當(dāng)兒，中年女人已拐了彎。等石榴追過去時，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傍晚，來到醫(yī)院，石榴向媽媽說起了陌生女人的長相。接連描述了幾遍，石桂芬都連連搖頭說沒見過?！皨專绻皇悄愕氖烊?，她干嗎要給你錢？”石榴問。石桂芬也是很疑惑：“你說得在理，可媽真想不起有這么一個人。難不成，是財神爺下凡？”

石榴一聽財神爺，又想起了那個卦婆。比比畫畫剛說完卦婆的模樣，石榴便觀察到媽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皨專阏J(rèn)識她？”石榴問?！耙粋€算命婆子，見過幾面?！笔鸱艺f，“我找她算過兩卦，挺神的。第一回算，她說你聰明，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將來還能找個好工作，這不都應(yīng)驗了。第二回算，是給媽算的，她說我能活到八十歲，少一歲她給補(bǔ)。石榴，連卦婆子都這么說，媽指定沒大病，咱還是出院吧?！?/p>

相面測字，十個有五對都是靠察言觀色蒙事，絕不能信。石榴故作生氣，讓媽媽老老實實聽大夫的話，不準(zhǔn)自作主張。第二天一早，石榴迷迷糊糊一睜開眼，便發(fā)現(xiàn)媽媽沒在床上。同病房的病友說，天剛蒙蒙亮，石桂芬就悄悄起身，從枕頭下拿出個紙包出了門。紙包里包的是陌生女人給的錢。石榴猜測，媽媽很可能是去還錢了。這說明，媽媽撒了謊，她和陌生女人早就相熟?？墒?，媽媽為何要瞞著她？皺眉思忖間，護(hù)士走進(jìn)來，說患者石桂芬的復(fù)查結(jié)果已出，主治大夫讓家屬去一趟。

很快，石榴聽到了兩個事實。第一個，可謂是天大的好消息：媽媽體內(nèi)的病灶處長了幾顆腫瘤，切片檢驗確定是良性，不必做切除手術(shù);第二個，在說出口前，主治大夫再次詢問石榴：“石小姐，石桂芬真是你的親生母親？”母親還能有假？石榴回得格外干脆。但醫(yī)生說檢查結(jié)果表明，患者石桂芬壓根沒有經(jīng)歷過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兒！

這怎么可能？石榴驚得差點跳起來。去年，她回老家清風(fēng)鎮(zhèn)，親耳聽到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者說起媽媽石桂芬和陳東的過往。遭到陳東傷害的，據(jù)傳有好幾個年輕女子。盡管石桂芬當(dāng)年神志不清，瘋瘋癲癲，無法作證，可絕大多數(shù)村民均言之鑿鑿地聲稱：“陳東就是個畜生，連瘋子都不放過！”

從自以為解開身世“真相”的那天到現(xiàn)在，石榴始終耿耿于懷，甚至恨死了那個從未見過面的陳東。而眼下，主治大夫給出的答復(fù)猶如一聲炸雷，徹底炸懵了她：“不僅媽媽石桂芬和陳東毫無瓜葛，且生了我養(yǎng)了我，全身心愛了我二十三年的媽媽居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那，我的親生父母又是誰？！”愣怔了足足有十分鐘，石榴才醒過神，拔腿沖出醫(yī)院，趕往竹竿巷。而此時，竹竿巷里正吵成一團(tuán)。石桂芬緊攥著卦婆的手，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死老太婆，說話不算數(shù)?？熳?，我要把這些臭錢砸到她臉上！”

“我、我沒食言……”

“閉嘴！”石桂芬搶過話，氣咻咻詰問道，“當(dāng)初咱可發(fā)過毒誓，從今往后，石榴是我閨女，絕不準(zhǔn)你們找她。你是咋做的？”卦婆訕笑：“我沒找，是石榴自己找上門去的。”“你不胡說八道，石榴能去找？哼，快點走，我倒要瞧瞧這個狠毒女人長啥樣！”石桂芬罵聲未落，那個給石榴錢的中年女人冒了出來。卦婆說，她就是石榴的親生母親，叫杜翠蘭。當(dāng)年，石桂芬和杜翠蘭沒見面，是卦婆從中搭的線，把尚在襁褓中的石榴送給了石桂芬。石桂芬推開卦婆，大步?jīng)_過去，掏出錢還真就砸上了杜翠蘭的臉。杜翠蘭頓時窘困不已，支支吾吾地道明了原委。前天，她碰巧瞅到石桂芬生病住院，就冒充石桂芬的妹妹私下跟大夫打聽病情。大夫懷疑，宮頸腫瘤的可能性比較大。念及治病需要錢，可又擔(dān)心壞了雙方訂下的不準(zhǔn)主動找石榴的約定，杜翠蘭就讓卦婆假裝算命，引石榴去了竹竿巷?！芭銮?？你糊弄鬼的吧？我和你都沒見過面，你咋會認(rèn)識我？”石桂芬追問。杜翠蘭聽罷，眼圈一紅，頃刻間淚流成河。卦婆重重嘆口氣，說：“你抱著石榴離開清風(fēng)鎮(zhèn)沒幾年，翠蘭她就離了婚，到處找你，找了三四年才找到。這些年，她一直住在竹竿巷，偷偷瞅著石榴一天天長大。”

見杜翠蘭哭得淚眼汪汪，天性善良的石桂芬不忍再責(zé)難她，又將滿腹惱恨轉(zhuǎn)向了卦婆：“我就納悶了，你把石榴送給我時她還不到一歲，女大十八變，你咋還認(rèn)得她？還有，你怎么也在這兒？不會也是碰巧的吧？”卦婆張張嘴，欲言又止。緊接著，她摘下背在身上的褡褳往石桂芬手里一塞，步履蹣跚地走了。一打開褡褳，石桂芬便呆住了。

里面裝的全是錢！大額的，小額的，全扎得整整齊齊！杜翠蘭也取出幾沓錢遞給石桂芬，說了幾句話后，哽咽著跑遠(yuǎn)了。此情此景，全被躲在巷口的石榴看在眼里，聽進(jìn)耳里——那個卦婆，竟是陳東的母親！當(dāng)年，陳東侵犯過杜翠蘭，害她懷上身孕，并生下一個女嬰。那個女嬰便是石榴。那時的杜翠蘭已訂婚，即將過門，只得心一硬，把女嬰扔給了卦婆?；楹?，丈夫獲知實情，對她非打即罵，那段婚姻也僅僅維持了兩三年便結(jié)束。因兒子鑄下大錯，卦婆家被折騰得家徒四壁，實在無力撫養(yǎng)石榴，于是送給了石桂芬的母親。說來也奇怪，石榴的到來，竟讓石桂芬的癔癥在一夜之間不治而愈。聽聞街坊鄰居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石榴是陳東的孽種，石桂芬怕影響石榴成長，就帶她離開了清風(fēng)鎮(zhèn)。哪承想，念及石榴是自己的親孫女，骨肉難舍，賣房賣地替兒子還了民事賠償后，卦婆也找了來，并和杜翠蘭一樣，近二十年如一日，始終藏在暗處默默關(guān)注著石榴。巷口，母女碰了面。對望片刻，石榴禁不住淚如雨下，緊咬嘴唇說：“媽，我知道我為啥叫石榴了。石榴石榴，拾到的，留下了。”

石桂芬張開雙臂擁住石榴，說：“別瞎想，在老家，家家戶戶都種石榴，石榴花開，富貴吉祥。這一切你都看到了，你想好怎么做了嗎？”石榴一個勁地?fù)u頭，泣不成聲?！敖?jīng)歷了這么多，媽都想明白了，你也會想明白的?！笔鸱遗呐乃募纾p聲說，“人這一輩子，活的不過是‘情分兩個字。走，回家。今后，你想咋做，媽不攔你……”

（發(fā)稿編輯/蘇 朝 ?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