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冰冰，楊炳菁

(1.浙江外國語學院 歐亞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2.北京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北京 100089)

從《象的失蹤》到《再襲面包店》
——談兩篇小說中的“我”

關(guān)冰冰1，楊炳菁2

(1.浙江外國語學院 歐亞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2.北京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北京 100089)

無論從小說內(nèi)容還是研究脈絡來看，《象的失蹤》和《再襲面包店》除均以第一人稱“我”進行敘述外，完全是兩篇不同的小說。但加藤典洋從“我”與女性關(guān)系入手，將兩篇小說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對文本詳加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從“我”與其所處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入手將會進一步探明這兩篇小說所具有的延續(xù)性。

村上春樹；《象的失蹤》；《再襲面包店》；“我”

一、前言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象的失蹤》(「象の消滅」)和《再襲面包店》(「パン屋再襲撃」)同是發(fā)表于1985年8月的作品。雖然刊登兩篇作品的雜志風格不同，讀者群也不盡一致，但它們均受到好評并被日本文學研究界所關(guān)注。

《象的失蹤》是由“我”講述的大象消失的故事；而《再襲面包店》則描繪了“我”和妻子在深夜對麥當勞進行的一次搶劫。除均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外，兩篇小說看似毫無相似之處。但日本評論家加藤典洋卻在其專著《用英語閱讀村上春樹的短篇1979～2011》中將二者聯(lián)系到了一起。加藤認為，與其他短篇小說集相比，這部收錄了《再襲面包店》《象的失蹤》《家庭事件》(「ファミリー·アフェア」)等六個短篇的小說集的特色，在于所收錄的短篇集中發(fā)表于1985年8月至1986年1月這短短的5個月中。而其中《再襲面包店》《象的失蹤》和《家庭事件》是可以被稱為“前期三部曲”的一組作品。具體而言，在《象的失蹤》中，“我”由于未能從某種閉塞的狀態(tài)下恢復過來而錯失與女編輯的進一步交往；《再襲面包店》中，“我”在妻子的幫助下從某種閉塞的狀態(tài)下得以恢復；《家庭事件》中，“我”和自己妹妹的相處則顯示其恢復的中間狀態(tài)[1]。

考察加藤將《再襲面包店》《象的失蹤》以及《家庭事件》稱為“前期三部曲”的理由會發(fā)現(xiàn)，加藤是通過小說中“我”與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將這三個短篇聯(lián)系起來的。這一論述存在合理性，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從三篇小說的內(nèi)容來看，《家庭事件》完全是以“我”和女性的關(guān)系為主旋律的，而在《象的失蹤》和《再襲面包店》中，“我”與女性之間的關(guān)系僅是小說中的部分內(nèi)容。因此，如果拋開“我”與女性這一觀察視角，便可以發(fā)現(xiàn)，在《象的失蹤》和《再襲面包店》之間，較之“我”與女性這一內(nèi)容，“我”自身所發(fā)生的變化更能體現(xiàn)這兩篇小說之間的聯(lián)系。即在《再襲面包店》與《象的失蹤》中，“我”具有一種“延續(xù)性”?！断蟮氖й櫋分小拔摇彼z留的問題可以通過解讀《再襲面包店》中有關(guān)“我”的情況加以解釋和說明。

為了闡明兩篇小說中“我”所具有的“延續(xù)性”，解決《象的失蹤》中“我”所遺留的問題，本文將首先在先行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象的失蹤》中的“我”和《再襲面包店》中的“我”分別予以梳理；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文本分析的方法揭示兩個短篇中“我”所具有的“延續(xù)性”。

二、《象的失蹤》中的“我”

《象的失蹤》以“我”的口吻敘述了一頭老象突然失蹤的故事。村上雖然借助“我”講述了象的離奇失蹤，卻沒有提供失蹤的真相。而更為有趣的是，“我”的敘述并非全都與“象的失蹤”有關(guān)。小說用大量筆墨刻畫了“我”的生活、工作及與人交往，這些不但與“象的失蹤”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且對破解失蹤真相也毫無幫助。對于此種看似奇怪的處理，筆者曾作過分析并得出如下結(jié)論：“‘我’其實并不僅僅充當‘象的失蹤’這一事件的敘述者。在‘我’的內(nèi)部同時存在著高效合理與‘不合時宜’的兩個‘我’，而那個‘不合時宜’的‘我’與象具有共通性，也是以象為外部載體的。”[2]77這就是說，大象其實代表的是不合時宜的“我”，大象的失蹤象征著不合時宜的“我”的消亡。然而，小說并沒有在大象失蹤之后立即結(jié)束，小說臨近結(jié)尾處有這樣兩段描寫：

自從經(jīng)歷大象失蹤事件以來，我時常出現(xiàn)這種心情，每當要做點什么事情的時候，總是無法在這一行為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與回避這一行為所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之間找出二者的差異。我往往感到周圍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這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大象事件之后自己內(nèi)部的某種平衡分崩離析了，從而導致外部事物在我眼中顯得奇妙反常。責任怕是在我這一方。

我仍然在這急功近利式的世界上依據(jù)急功近利的記憶殘片，到處推銷電冰箱、電烤爐和咖啡機。我越是變得急功近利，產(chǎn)品越是賣得飛快。我們的產(chǎn)品宣傳會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超過了我們不無樂觀的預想。我于是得以為更多的人所接受?；蛟S人們是在世界這個大廚室里尋求某種諧調(diào)性吧。式樣的諧調(diào)，顏色的諧調(diào)，功能的諧調(diào)。[3]44

兩段話分別描寫了大象失蹤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以及大象失蹤后“我”的狀態(tài)。第一段話的內(nèi)容讓人明白，“自從經(jīng)歷大象失蹤事件以來”，“我”就無法在某種行為“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與回避這一行為所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之間找出二者的差異”。這就是說，“我”已喪失了對事物進行判斷的能力并由此進入到一個無法進行選擇的狀態(tài)?！拔摇敝匀绱耍蔷売凇白约簝?nèi)部的某種平衡分崩離析了”，而這種平衡的“分崩離析”則是由“象的失蹤”所引發(fā)的。如果“象的失蹤”代表著不合時宜的“我”的消亡的話，那么，不合時宜的“我”的消亡便導致了判斷和選擇能力的喪失。

不合時宜的“我”雖然消亡，但高效合理的“我”卻依然存在。第二段話便是對處于此種狀態(tài)下的“我”的描寫。高效合理的“我”在社會上是成功的。因為“我”不僅銷售業(yè)績飛漲，而且與周圍人的關(guān)系也日益融洽。而這些皆來自于高效合理的“我”所擁有的功利性和協(xié)調(diào)性。

由上述兩段話可以推導出以下兩點：其一，高效合理的“我”具有功利性和協(xié)調(diào)性卻承擔不了判斷機能，但也正由于此，“我”才會在社會上取得成功。其二，雖然不合時宜的“我”承擔了判斷機能，但最終卻無法擺脫被社會消滅的命運。那么，綜合這兩點便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作為個體是不能擁有判斷力的。決定其生存好壞的最重要因素不是個體的判斷力而在于是否具有良好的功利性和協(xié)調(diào)性。

在《象的失蹤》中，“我”以象的失蹤為界發(fā)生了質(zhì)變。此種質(zhì)變的具體內(nèi)容就是“我”從一個能對事物進行判斷的人變成了一個毫無判斷能力的人。而對比質(zhì)變前后的不同便可以明白，村上是通過大象失蹤這一離奇事件，來批判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泯滅個體判斷力、只注重功利性和協(xié)調(diào)性的弊端。但這里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為何只有不合時宜的“我”才能承擔判斷機能，而其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卻又注定被消滅？對于這個問題，小說并沒有給出解答，而僅是在小說臨近結(jié)尾處的兩段話中描寫了人們對大象的遺忘以及即將到來的冬日的肅殺情景，并以“大象和飼養(yǎng)員徹底失蹤，再不可能返回這里”[3]44結(jié)束了全文。

三、《再襲面包店》中的“我”

《再襲面包店》主要描寫了“我”和妻子對麥當勞的搶劫。從敘述時間來看，該小說比《象的失蹤》復雜，其中存在著回憶整個事件的現(xiàn)在；“我”與妻子婚后兩周極度饑餓下的談話及搶劫的深夜；“我”與同伴對面包店進行襲擊的十年前這三個時間點。其中，“我”既是敘述者又是主人公。

(一)初襲面包店時的“我”

“我”與同伴的搶劫雖然只出現(xiàn)在對妻子的講述中，但從時間順序看卻是最早發(fā)生的。彼時的“我”和同伴都“一貧如洗”[3]6，于是對一家面包店實施了搶劫。搶劫“可以說成功，也可以說不成功”[3]7，因為填飽肚子這一結(jié)果，并非通過真實的搶劫，而是以聽瓦格納的音樂為條件實現(xiàn)的。在那之后，“我”回到學校完成學業(yè)，畢業(yè)后進入律師事務所并與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了婚。

通過“我”的講述可以知道，搶劫源于饑餓感，而之所以產(chǎn)生饑餓感則是因為當時的“我”和同伴“懶得做什么工”[3]7。也就是說，當時的“我們”拒絕以工作的方式賺取可以買面包的錢。如果說打工掙錢買面包是一種通常的社會行為的話，那么“我”和同伴拒絕工作，并企圖以搶劫的方式獲取面包就是一種“反社會”的行為。拒絕工作的“我們”“雖然貧窮但卻保持了自我主體性”[4]24，而這樣的“‘我們’如果頑固地持有屬于自己的‘主體性’的話，便只能與‘現(xiàn)實’對立并格斗”[4]24。

雖然“我”和同伴堅持主體性，以“反社會”的姿態(tài)進行了搶劫，但面包店老板提出以聽瓦格納音樂來換取面包，這使“我們失去了戰(zhàn)斗對象”[4]24，堅持自我主體性的企圖也就失去了實現(xiàn)的可能?！拔覀儚哪谴问录惺艿降拇驌粢缺砻嫔系膹娏业枚唷覀冞€是覺得里邊存在著某種嚴重的錯誤。這種謬誤給我們的生活投下了陰影”，“瓦格納音樂”從此成為“不容有任何懷疑余地的緊箍咒”[3]10，“我”最終放棄與現(xiàn)實對立回到學校，并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畢業(yè)后進入社會，成為其中一員，從而“被納入到‘現(xiàn)實’當中”[4]24?！啊覀儭弧F(xiàn)實’吞沒整合，那是與所謂世界是何物的現(xiàn)實相對峙的世界觀的喪失。而喪失與‘現(xiàn)實’對峙的世界觀就意味著‘主體’的根基、自我的基礎(chǔ)的喪失。”[4]24

綜上所述，初襲面包店是“我”和同伴固執(zhí)于自我主體性的行為。經(jīng)歷了那次搶劫，“我”失去了自我主體性，并被社會所吸納，成為其中的普通一員。

(二)再襲面包店時的“我”

“我”和妻子的搶劫無疑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干。當時的“我”已經(jīng)“返回大學順利畢業(yè)出來，一邊在法律事務所工作，一邊準備參加司法考試”[3]9。與此同時，“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并結(jié)了婚。相比十年前，“我”可以說是發(fā)生了質(zhì)變：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并建立了家庭，這是非常符合現(xiàn)代社會常態(tài)的生活模式?！拔摇钡淖兓粌H體現(xiàn)在可見的物質(zhì)層面，而且體現(xiàn)在相對隱秘的精神層面：

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將襲擊面包店的事告訴妻子是否屬于正確的選擇，恐怕這也是無法用正確與否這類基準來加以推斷的問題。就是說，世上既有帶來正確結(jié)果的不正確選擇，也有造成不正確結(jié)果的正確選擇。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種非條理性——我想可以這樣說——我們有必要采取實際上什么也未選擇的立場，我便是大體抱著如此態(tài)度來生活的。發(fā)生的事情業(yè)已發(fā)生，未發(fā)生的事情尚未發(fā)生。[3]1

這段話雖然是現(xiàn)在的“我”對再襲面包店的回憶，然而“至今”一詞表明，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當初對妻子講起第一次襲擊的那個夜晚，“我”都無法對自己行為的正確與否進行判斷。這就是說，在對麥當勞實施搶劫時，“我”已然是一個對事物缺少判斷力，甚至連判斷行為都要放棄的個體。這種精神層面的變化是由第一次搶劫直接造成的。在第一次搶劫后，“我”失去了自我主體性，失去了選擇和判斷的能力，因此第二次搶劫中的所有一切都是在妻子的主導下得以完成的?！霸僖u”“是恢復夫妻的‘主體’，以真實的自我面對現(xiàn)實并生存下去，為獲得此種自我而進行的殊死搏斗”[4]25。雖然“我”的表現(xiàn)決不能說是一種積極的、恢復自我主體性的行為，但引發(fā)“我”此次“再襲”行為的同樣是“饑餓感”。

小說以海底火山形象地描寫了“我”的“饑餓感”。如前所述，“饑餓感”是“我”與同伴進行第一次搶劫的原因。彼時的“饑餓感”是“我們”固執(zhí)于自我主體性而與現(xiàn)實進行反抗的結(jié)果。第一次搶劫后，“我”雖被社會吸納，但以“饑餓感”為表征的“我”的自我主體性卻并未徹底消失而是如火山般沉入大海。而火山能量積蓄到一定程度就隨時可能再次爆發(fā)，這便如同“我”的自我主體性總會有恢復的沖動一般。而新婚兩周后的深夜，“饑餓感兇猛得那般異乎尋常”，“就像心窩深處活活生出一個空洞，一個既無出口又無入口的純粹的空洞。這種無可名狀的體內(nèi)失落感——實實在在的不實在感——有點恍若登臨尖形高塔頂端時所感到的近乎麻痹的恐怖”[3]5，“而且愈演愈烈，以致腦芯都痛不可耐。胃的底部一發(fā)生痙攣，其震顫就通過離合器金屬絲傳到頭顱中央”[3]11。這促使“我”談及第一次的面包店搶劫及妻子提議“再搶一次面包店”以解除“緊箍咒”。

但由于再襲的目標最終是麥當勞，而“在那里，等待他們的是從‘歡迎光臨麥當勞’開始、依照‘麥當勞待客規(guī)則’所運轉(zhuǎn)的機器人般的世界”[4]25。店長主動要求給錢因為保了險，但反對“把正面的卷簾門放下，關(guān)掉招牌燈”“制作三十個漢堡包”因為違反規(guī)則或賬簿上非常麻煩，而妻子主導的“我們”的“搶劫”僅僅是要求關(guān)門、關(guān)招牌燈，做三十個漢堡包，甚至要可口可樂時還“付了這部分款”。因此，“‘我們’這次所做的也并非是與‘現(xiàn)實’的格斗，僅僅是違反了麥當勞的方式”[4]25。也就是說，在試圖恢復自我主體性的過程中，“我”和妻子遭遇到較第一次搶劫更系統(tǒng)、更程式化的社會組織，從而導致此次恢復主體性的嘗試以失敗告終。“我”的“饑餓感”雖然暫時得到滿足，再次望向海底時“海底火山的姿影已不復見”[3]20，但主體性恢復的失敗使得此時的“我”只能“閉目合眼，等待洶涌的潮水把我送往相應的地方”[3]20。再襲面包店并沒有帶來希望的結(jié)果，“我”最終只能放棄幻想隨波逐流。

(三)講述現(xiàn)在的“我”

《再襲面包店》雖然以回憶開篇，但結(jié)尾卻是對再襲后的“我”的描寫，即小說的結(jié)尾并未與開頭相呼應。這一處理使人很難推斷現(xiàn)在的“我”究竟處于何種狀態(tài)，不過從小說的行文中還是可以窺見現(xiàn)在的“我”的一些蛛絲馬跡：其一，不論是在再襲之時還是在敘述這一故事的現(xiàn)在，“我”都是一個缺乏判斷機能的人。其二，從小說結(jié)尾處亦可以知道，“我”最終放棄了恢復主體性的幻想。概而言之，第一次搶劫時，“我”和同伴固執(zhí)于自我主體性而與現(xiàn)實對抗，意外的結(jié)果雖然使得“我”被社會吸納從而喪失了自我主體性，但體內(nèi)還存在著反抗現(xiàn)實、恢復自我主體性的沖動；第二次搶劫是由妻子主導的試圖恢復主體性的過程，“我”在某種程度上是處于從屬地位的，但依舊失敗，“我”更加被社會所牢牢吸附，最終只能任其隨意擺布而隨波逐流了。

四、《象的失蹤》中的“我”與《再襲面包店》中的“我”

通過對《象的失蹤》與《再襲面包店》中的“我”所進行的總結(jié)和分析可以看出，《象的失蹤》描寫的是“我”從具有判斷力到失去判斷力的質(zhì)變過程；而《再襲面包店》則講述了“我”從擁有自我主體性到失去自我主體性，然后試圖恢復自我主體性卻以失敗告終的歷程。雖然《象的失蹤》中的“我”與《再襲面包店》中的“我”并非同一人物，但兩個“我”之間卻存在著某種“延續(xù)性”。即《象的失蹤》中從具有判斷力到失去判斷力的質(zhì)變過程對應著《再襲面包店》中“我”從擁有主體性到失去主體性的這一過程。雖然《象的失蹤》也在某種程度上描寫了象的失蹤對“我”所造成的影響，但沒有對失去判斷力后的“我”作進一步的刻畫。而《再襲面包店》不僅描寫了“我”自我主體性的喪失，而且描寫了在此之后的狀況。失去判斷力的“我”其實就是失去自我主體性的“我”，這是兩個“我”存在“延續(xù)性”的基本前提。仔細閱讀這兩篇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個“我”存在諸多相似之處。

首先，從內(nèi)心世界來看，在《象的失蹤》的結(jié)尾，“我”在大象失蹤后時常出現(xiàn)的心情是“每當要做點什么事情的時候，總是無法在這一行為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與回避這一行為所可能帶來的結(jié)果之間找出二者的差異”[3]44。這意味著“我”在判斷力上的缺失。而到了《再襲面包店》的開頭，“我”則“至今也弄不清楚將襲擊面包店的事告訴妻子是否屬于正確的選擇”[3]1。這種搞不清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表明其也處于判斷力缺失的狀態(tài)。兩個“我”雖然在描寫上有所不同，但其性質(zhì)卻是完全一致的。即無論是《象的失蹤》中的“我”還是《再襲面包店》中的“我”都已經(jīng)喪失對事物的判斷力。

其次，從生活狀態(tài)上來看，《象的失蹤》中的“我”是公司廣告部的一名職員且單身一人；而《再襲面包店》中的“我”則是一個就職于律師事務所的已婚男人。雖然兩者的生活狀態(tài)有所不同，但無論是作為廣告部職員的“我”(高效合理的“我”)還是就職于法律事務所并已結(jié)婚的“我”，至少從表面上看，都已是社會的普通一員。這樣的人在社會中比比皆是，完全符合社會的常態(tài)。但深入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上述兩個“我”之所以能夠很好地融入社會是因為具有共同的前提，即不具備對事物的判斷力。

最后，從判斷機能的承擔者來看，《再襲面包店》中的“我”在第一次搶劫后喪失了自我主體性并由此進入到無法進行選擇和判斷的狀態(tài)。這說明判斷機能是由具有自我主體性的“我”來承擔的。而在《象的失蹤》中，判斷機能是由不合時宜的“我”來承擔的。由于不合時宜的“我”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注定被消滅，因此可以明白不合時宜的“我”應該具有與社會常態(tài)相悖的性質(zhì)。換言之，《再襲面包店》中具有自我主體性的“我”和《象的失蹤》中不合時宜的“我”同樣承擔判斷機能，也同樣具有“反社會”的性質(zhì)。

通過上述三點論述可以明白，雖然兩篇小說在文字描述上有所不同，但《象的失蹤》中不合時宜的“我”與《再襲面包店》中擁有自我主體性的“我”是同質(zhì)的。如果一定要說二者有何不同，那便是在《象的失蹤》中，不合時宜的“我”與高效合理的“我”首先共存于“我”體內(nèi)，其后不合時宜的“我”隨著“象的失蹤”而消亡。而在《再襲面包店》中，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個在初次襲擊面包店后喪失自我主體性且符合社會常態(tài)的“我”。論述至此，《象的失蹤》中的謎團便迎刃而解。人類的判斷機能是由擁有自我主體性的“我”，即不合時宜的“我”來承擔的，但不合時宜的“我”在這個社會中注定被消滅，那么高效合理的“我”將會怎樣呢？《再襲面包店》給出了答案：自我主體性雖然喪失，但試圖恢復的沖動卻依然存在，這種沖動就如隱藏在大海深處的火山那樣隨時可能爆發(fā)。然而，個體在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被均質(zhì)化，自我主體性不但沒有生長空間，而且那種固執(zhí)于自我主體性的行為在與社會發(fā)生沖突時也會因為無法明確其戰(zhàn)斗的對象而最終失敗。只有不具備自我主體性的個體，才能很好地在社會中生存。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從“我”的角度來看，《象的失蹤》僅僅描寫了“我”從擁有判斷力到喪失判斷力的質(zhì)變過程。這一結(jié)果是由于“象的失蹤”，即不合時宜的“我”被消滅所造成的。但小說卻未解決為何只有不合時宜的“我”才具有判斷力，而不合時宜的“我”又注定會被消滅這一問題。由于不合時宜的“我”就是擁有自我主體性的“我”，因此，通過閱讀《再襲面包店》便可以解開《象的失蹤》所留下的謎團。兩篇小說通過“我”發(fā)生聯(lián)系，在某種意義上，《再襲面包店》是《象的失蹤》的延續(xù)，是對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進一步批判。

[1]加藤典洋.村上春樹の短編を英語で読む1979～2011[M].東京：講談社，2011.

[2]關(guān)冰冰，楊炳菁.“我”與“象的失蹤”——論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象的失蹤》中的“我”[J].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2013(5)：72-77.

[3]村上春樹.再襲面包店[M].林少華，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4]田中実.消えていく<現(xiàn)実>——『納屋を焼く』その後『パン屋再襲撃』[J].國文學論考，1990(3)：24-25.

FromTheElephantVanishestoTheSecondBakeryAttack:AnAnalysisof“I”inTheseTwoShortStories

GUANBingbing1，YANGBingjing2

(1.SchoolofEuropeanandAsianLanguages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12，China；2.JapaneseDepartment，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heElephantVanishesandTheSecondBakeryAttackare completely different in both contents and research measures，except that these two short stories are narrated from the view of the first person. However，Norihiro Kato connects these two with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I” and the female characters. Moreover，close examination of the texts further discloses the continuity of these two short stories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 and the society.

Haruki Murakami；TheElephantVanishes；TheSecondBakeryAttack；“I”

I313.45

A

2095-2074(2015)02-0107-06

2014-01-26

關(guān)冰冰(1970-)，男，吉林長春人，浙江外國語學院歐亞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楊炳菁(1972-)，女，天津人，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