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天,王 永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基于語料庫的文學作品主題研究
——以布寧短篇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為例
李昊天,王 永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本研究利用語料庫檢索統(tǒng)計軟件Antconc3. 2. 4對布寧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進行計量特征分析,發(fā)現(xiàn)“愛情”是該小說集的最主要主題,“生命、生活”和“死亡”是愛情主題的折射和延伸。多角度地對表示“愛情”意義的動詞展開分析,有助于深入闡釋主題和了解作者對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構建。
語料庫;布寧;計量特征;主題分析
在俄羅斯,運用統(tǒng)計方法研究文學已有一百多年歷史。早在19世紀末,俄國語言學家波利萬諾夫(Е. Поливанов)就在其《俄語亞歷山大詩體》(1892)一文中對18—19世紀俄羅斯詩歌的六音步抑揚格節(jié)律作了統(tǒng)計分析和研究。至20世紀60年代,“藝術理論和精密科學、文學和數(shù)學、‘詩學和控制論’等問題受到了科學界的關注?!绾握业轿膶W分析和自然科學方法相結(jié)合的‘最佳方案’,引起了不同領域?qū)<业臐夂衽d趣”[1]73。此后的幾十年,統(tǒng)計方法被語言學家和文學家用于詩歌節(jié)律及文學語體的研究中,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成果。運用統(tǒng)計方法之所以能取得定性方法所無法取得的成果,是因為“運用統(tǒng)計方法,可以解決大量同作品的修辭、作品的主題和謀篇、作品的總體思想和情感以及作品的題材有關的各種問題。文學的生成、演變和類型學問題,尤其是文學流派問題可以轉(zhuǎn)換為完全對等的數(shù)字語言”[2]xviii。
隨著語料庫語言學的發(fā)展,我國學者也開始在文學批評領域采用語料庫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在利用語料庫檢索軟件進行文學文本的統(tǒng)計分析和研究上取得了一定成果。如郭放的《〈快樂王子〉的語料庫檢索分析》、楊建枚的《〈警察與贊美詩〉的語料庫檢索分析》和張厚振的《基于語料庫的海明威作品〈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分析》等論文,對文本的總體特征、情節(jié)和主題、修辭手法及文體特征作了統(tǒng)計分析。然而,“如果研究內(nèi)容僅限于羅列量化數(shù)據(jù),驗證某個觀點,往往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研究者應掌握對文學文本以及語料數(shù)據(jù)的綜合分析能力”[3]87-88。本文作者認為,語料庫視野下的文學批評需要參考業(yè)已取得的文學研究成果,來探討文學作品藝術價值形成的原因和機制,比如作品深層次文化背景,主題后蘊藏的哲學內(nèi)涵、美學意義等。如此才是文學批評領域使用語料庫方法的初衷。
本文即以此為目的,嘗試從文學文本語料庫中提取相關數(shù)據(jù),并結(jié)合國內(nèi)外已有的文學定性研究成果及語言學理論,對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所選取的分析文本為俄羅斯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伊萬·布寧(Иван Бунин,1870—1953)的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①。這是被作家本人認為一生寫得最好、技巧上最為圓熟的作品。本文作者自建了該小說集的全文語料庫,含40篇小說文本,共69047詞(以下簡稱A庫)。以俄羅斯國家語料庫主庫的文學子庫(以下簡稱B庫)②作為對比庫,利用語料庫檢索和統(tǒng)計軟件Antconc3. 2. 4③得到文本主題的相關數(shù)據(jù),根據(jù)其計量特征分析布寧作品的主題,達到發(fā)掘和解釋作品內(nèi)涵及其藝術價值的目的。
《幽暗的林蔭道》收入的小說絕大部分是以悲劇結(jié)尾的愛情故事。小說集出版之初,“許多名流讀完小說集后悲傷地搖著頭,不是否認小說的藝術價值,而是被小說的主題和展現(xiàn)的特征震撼”[4]49。該書被譽為“愛情百科全書”和“愛情法則”。俄羅斯文藝界對《幽暗的林蔭道》的主題并未有統(tǒng)一、明確的看法,根據(jù)主流觀點,主題“любовь”(愛情)和“смерть”(死亡)多次出現(xiàn)于該作品中。但大多數(shù)文學評論家對上述兩個主題的看法不盡相同,主題之間的關系也未有清晰的說明。柳·斯米爾諾娃(Л. Смирнова)認為布寧對愛情的描寫傾向于偶然性,甚至有時輕浮的首次擁抱都能煥發(fā)出情感的萌動;“但是如果萌動變成深深的激動、愛憐、欽佩和忘我,那么就不可避免地,以留在心中某處一生的愛而收場”。據(jù)斯米爾諾娃的觀點,布寧在該書的多篇小說中描述“愛這一天賦的扭曲和消逝”[5]182。奧·米哈伊洛夫(О. Михайлов)認為布寧將最美好的愛情和最恐怖的死亡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的相關性為同一悲慘事件的表現(xiàn),其存在脆弱性的表現(xiàn)”,“純潔美麗的愛情主題光束般穿過書本,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擁有非同尋常的力量和真摯的感情”[6]232。伊·蘇希赫(И. Сухих)卻認為將“該小說集稱為‘愛情百科全書’過于夸大,它的主題應是‘女性心靈之謎’”[7]219-228。作家對女人的秘密、女性永恒的奧秘感興趣。安·薩基揚茨(А. Саакянц)亦持相同觀點,他認為布寧自己在1916年為這部小說下的評語更加準確,即小說“不是百科全書,而是愛情文法;不追求包羅萬象,而是尋求各種不同的獨特的故事,其范式、組合和原型可徹底解釋一切”[8]572。他認為,最能代表《幽暗的林蔭道》主題的是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句話:“愛情不懂死亡,愛情即是生命”,有關愛情、死亡和生命的話題充斥在該書之中。
(一)小說集題名分析
作品題名是文章主題最簡明、最扼要的體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出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對題名進行分析,有助于準確把握作品的整體特征。
布寧小說集的題名“幽暗的林蔭道”(《Тёмные аллеи》),來源于詩人奧加遼夫(Н. Огарёв)的一首詩《平凡的故事》(《Обыкновенная повесть》):“遠處,寂靜的山巒/延綿起伏,綠樹成蔭/近處,幽暗的林蔭道/椴樹參天,紅薔薇在綻放”。以下我們對題名的搭配進行相關數(shù)據(jù)提取及統(tǒng)計分析。
語料庫語言學認為,“語言意義存在于語言運用之中”,且“任何意義都存在于特定的形式或結(jié)構之中,從詞語層面的搭配到文本層面的相互關聯(lián),概莫能外”[9]38。人在語言使用過程中,為表達自我意識,往往會將語義傾向相同的詞搭配在一起。詞語搭配表達了作者的態(tài)度和情感,因此,通過研究搭配詞可以分析作者對節(jié)點詞(即關鍵詞)的感情評價意義。以節(jié)點詞為中心,其左右的語境構成跨距??缇鄡?nèi)所有詞項均為它的搭配詞。結(jié)合文本的平均句子長度,以及俄語句法功能依靠詞尾變化來表現(xiàn)、語序相對自由的屈折語特點,本研究將跨距設為-3/+3,得到節(jié)點詞前后的4個搭配詞,并以此為基礎,分別對A、B兩個語料庫進行檢索,提取相關數(shù)據(jù)。
鑒于俄語詞匯豐富的詞尾形式,本文以“алле*”為節(jié)點詞,可以得到語料庫中“аллея”(林蔭道)的所有詞形及其相應的搭配詞。在A庫中搜索發(fā)現(xiàn),該詞共在小說集的6篇小說中出現(xiàn)21次,剔除無實義詞后,與аллея搭配的詞共有14個:сырой(潮濕的),голый(光禿禿的),высокий(高大的),тенистый(多蔭的),мрачно-величавый(昏暗高大的),длинный(長的),боковой(側(cè)面的),тёмный(幽暗的),конец(盡頭),темнота(昏暗處),тень(陰暗處),еловый(云杉的),берёзовый(白樺樹的),липа(椴樹)。與此相比,B庫中,名詞“аллея”共在52個文本中出現(xiàn)112次,剔除專有名詞和無實義詞后,有19個搭配詞:конец(盡頭),поворот(轉(zhuǎn)彎處),центральный(中心的),главный(主要的),длинный(長的),большой(大的),блик(閃光),липовый(椴樹的),тополевый(楊樹的),виноградный(葡萄樹的),каштановый(栗樹的),темный(幽暗的),тенистый(多蔭的),светлый(明亮的),целый(完整的),пустынный(僻靜的),боковой(側(cè)面的),ближайший(最近的),квадратный(方形的)。
通過比較兩個語料庫的檢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A庫中“林蔭道”一詞在單篇文本的出現(xiàn)頻次和總的使用頻率都高于B庫。對林蔭道描寫方面,布寧在該小說集中描寫林蔭道的特點:色彩多為暗色調(diào)(幽暗的,昏暗高大的,光禿禿的),空間描寫傾向于偏僻安靜之處(昏暗處,陰暗處,盡頭),對林蔭道觀察頗為細致(潮濕的,且描述樹種)。由此可見,題名分析由小見大,凸顯出作品的總體特征,作者以“幽暗的林蔭道”為題,使小說集蒙上了一層陰暗的色彩,整體基調(diào)幽靜而傷感。這一結(jié)果同布寧本人所言完全吻合。他在談及以“幽暗的林蔭道”開篇并命名的初衷時寫道:“整部書的所有小說寫的都是愛情,寫的是‘幽暗的’且多是非常悲觀、殘酷的愛情林蔭道?!盵10]73可見,在布寧筆下,“幽暗的林蔭道”象征發(fā)生愛情悲劇的處所,是憂傷、煎熬和痛苦的回憶,是摻雜美好和悲劇的愛情迷宮。
(二)小說集主題分析
為探索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的主題,本文利用Antconc3. 2. 4軟件的“Word List”功能,得出A庫的頻率詞表。由于該軟件對詞(слово)的定義是兩個空格之間的一個字符串,即標形(знак);相同的標形被視為同一類型(тип),即詞形(словоформа),詞尾的曲折變化并不被歸入到該詞的原形形式之下。因此A庫頻率詞表中詞(слово)的詞位(лексема)和它的詞形(форма слова)會被認為是不同的詞形(словоформы)。鑒于俄語多義詞(многозначное слово)情況普遍,詞形變化復雜,這一方面可以得到不同的詞匯-語法形式,觀察詞在各種情況下的用法,另一方面對待不同語境(ситуация)下的多義詞和同形異義詞(омонимия),需要人工復查和消除歧義。
1.提取主題詞數(shù)據(jù)
文學評論家認為,“жизнь”(生命)、“смерть”(死亡)、“любовь”(愛情)、“душа”(心靈)構成了《幽暗的林蔭道》的主題詞。據(jù)此,我們分別從A、B庫提取這四個主題詞的數(shù)據(jù),見表1。
表1 主題詞在A、B庫中的使用頻次及頻率
жизнь頻次(頻率)смерть頻次(頻率)любовь頻次(頻率)душа頻次(頻率)共計頻次(頻率)A庫62(0.090%)13(0.019%)53(0.077%)20(0.029%)148(0.214%)B庫4881(0.137%)1166(0.033%)1354(0.038%)1778(0.050%)9179(0.258%)
統(tǒng)計表明,四個主題詞在A庫中共計出現(xiàn)148頻次。A、B庫相比,“жизнь”“смерть”和“душа”三個主題詞的頻次A庫低于B庫,尤其是“душа”,B庫的使用頻率比A庫多了三分之一強;只有“любовь”一詞例外,其使用頻率A庫是B庫的2倍多。
2.確定語義場
那么,能否就此確定上述這些詞就是主題詞呢?由于上述四詞屬多義詞,因此本文根據(jù)《俄語語義詞典》④的語義層級劃分,確認主題詞的語義場。為兼顧到文學評論家們對四個主題詞的不同理解,對其語義場解釋至第二級為止。其后在文本搜索結(jié)果中剔除不符合主題詞義項的詞,如“московская жизнь”及“начинал жизнь”中“жизнь”的義項是“該存在從出現(xiàn)之處到結(jié)束的時段及在時段的某一時期”而非“人、動物、所有活物的存在”,而“Ну,как хочешь,душа моя”中的“душа”義項是“親愛的”而非“心靈”等等。主題詞語義類型及其出現(xiàn)頻次見表2。
表2 《幽暗的林蔭道》主題詞語義類型
根據(jù)表2,主題詞“любовь”(愛情)出現(xiàn)頻次最高,達53次,小說集中對諸如“Что такое любовь?”(愛情是什么?)、“Любовь——другое дело”(愛情是另一回事)、“Любовь проходит”(愛會消逝)、“Это не любовь”(這不是愛情)等的論述較多,印證了作者對愛情主題的探討?!哀乍濮戋选?心靈)僅出現(xiàn)2次,為“... поймешь,до чего женской душе прельстительно иметь такое страшное соитие”和“... отдавая... и всю свою душу”,與所謂“女性心靈秘密”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因此考慮予以排除?!哀丕讧侑擐睢?生命)出現(xiàn)43次,“смерть”(死亡)13次,暫時無法作出判斷。
鑒于語言中詞匯的同義現(xiàn)象(синонимия),還需考慮到文本主題的不同表達形式。基于《俄語語義詞典》的主題詞語義場,結(jié)合文本具體語境復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主題詞的“鄰詞”(слова-соседи,即具有相同語義的名詞),信息如表3所示:
表3 《幽暗的林蔭道》主題詞相應鄰詞
主題詞鄰詞頻次生命жизнь死亡смерть愛情любовьвек(一生)1существование(存在)4гибель(喪生、死)2конец(終止)1кончина(逝世)1погибель(死亡)1чувство(感受)17страсть(激情)12нежность(柔情)11влюблённость(戀愛)3умиление(感動)3преданность(忠誠)1
表3反映出這幾個主題詞在小說集中的特征。首先,在小說集中,“любовь”的鄰詞個數(shù)最多,有6個,總量最大,達47次;“смерть”鄰詞有4個,共出現(xiàn)5次;“жизнь”共2個鄰詞,出現(xiàn)5次。從鄰詞的數(shù)量和語義上看,作品論述愛情的內(nèi)容較多,表達愛情所用的詞匯多樣。參照《俄語詳解詞典》⑤中上述鄰詞的語義解釋,可以看出作家純熟地利用詞匯語義的細微差別,非常細膩且全面地表述愛情:從內(nèi)心到感官,從行為到話語,從關系到態(tài)度?!哀椐濮缨悃洄缨唷庇小皩θ说膼蹜佟钡囊馑?,“страсть”意味著“帶有極大的感官和生理上的強烈、不可抑制的愛”,而“нежность”指的是表達感情的行為和親昵的話,“влюблённость”指的是“戀人間的關系、狀態(tài)”,“умиление”是“溫情的令人愉快的感受”,“преданность”則是“對人的忠誠的態(tài)度”。作者分別表達了戀人們內(nèi)心和生理感受、愛情的狀態(tài)及關系,還有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和行為等。這也佐證了作者筆下的愛情的美好:戀愛會帶來很多感觸,是富有激情、甜美柔情且讓人感動的。
其次是對“смерть”的表達均有“死亡”“去世”的意義,沒有發(fā)現(xiàn)小說集中出現(xiàn)對它像對“любовь”那樣多方面的表達。整部小說集有三分之一的故事以悲劇結(jié)束,13篇小說的主人公因戰(zhàn)爭、疾病、他殺或自殺而死亡。深究死亡的類型,一是欺騙和背叛,如《高加索》和《亨利》的男主人公因妻子的背叛而自殺;二是由于愛欲和刺激,如《克拉拉小姐》中反復無常的妓女被殺死;三是突然死亡,如《更深夜靜》中兩位同齡戀人,女孩19歲時死去,男主人公半個世紀以來一直視這段愛情如生命?!对诎屠琛分械膽偃讼嘁罏槊鼌s因男主人公心臟病突發(fā)而天人相隔,《娜塔莉》中娜塔莉眼見就要與男主人公守得云開見月明,卻早產(chǎn)而離世。愛情若不在或變質(zhì)則往往帶來死亡的結(jié)局,但若是要保持純潔真正的愛情,卻又不得不在真愛中死去。死亡與愛情相伴相生。
3.N元語法
作品中對“жизнь”的描述特征則不明顯。根據(jù)表2“жизнь”的二級語義場“存在,生命和它的過程及表現(xiàn)”,在文本中既可以翻譯為“生命”,又可以理解為“生活”,必須結(jié)合語境作具體分析?;谡Z料庫的N元語法原理⑥,高頻N詞詞簇直觀展示常用搭配,可達到分析具體語境的要求。利用Antconc3. 2. 4軟件的Clusters功能,調(diào)整cluster size可得到N詞詞簇搭配表,鑒于A庫語料總量較小,語料由40篇獨立文本組成,因此僅分析高頻2詞詞簇和3詞詞簇。詳見表4和表5:
表4 A庫“жизнь”的2詞詞簇
序號頻次詞簇116вжизни29всюжизнь34моейжизни42жизнь,и52конечнойжизни61IIIжизнь71безрассудно,жизнь81будничнойжизнь91будущаяжизни101вжизнь111всяжизнь121деревенскойжизни131домажизнью141егожизни151егожизнь
表5 A庫“жизнь”的3詞詞簇
表4和表5顯示,“жизнь”的高頻詞簇為“в жизни”“всю жизнь”“моей жизни”“в моей жизни”“на всю жизнь”“раз в жизни”。根據(jù)表2中“жизнь”的二級語義類型“存在,生命和它的過程及表現(xiàn)”,既可以解釋為“生命”,亦可理解為“生活”。結(jié)合文本中的語境,我們分析后認為,與其說書中的主題是“生命”,倒不如說是“生命和生活”。毋庸置疑,“對于布寧來講,愛情與死亡相伴是不爭的事實。而布寧慣用的主題,如故事的悲劇性、人與人關系的不穩(wěn)定性、生命存在的無常,在經(jīng)歷巨大的社會變革之后被賦予了更加深邃的意義?!盵11]7布寧晚年在異國他鄉(xiāng)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讓其對愛情、生活的本質(zhì)理解得更加透徹。生命和死亡作為一對反命題,與愛情這一主題始終相生相依、相伴相隨;而生活將上述三者穿插其中、交織在一起。因此,我們認為,《幽暗的林蔭道》最主要的主題是“любовь”(愛情),“жизнь”(生命、生活)和“смерть”(死亡)是愛情主題的折射和延伸。
如何更加深入地探索作者對“любовь”主題的闡釋呢?如上所述,根據(jù)其在文本中的分布統(tǒng)計和分析,主題詞“любовь”(愛情)及其鄰詞均為名詞。在文學作品中,只有事件、人物的行為動機和性質(zhì)特征在動態(tài)呈現(xiàn)時,作者所講述的一切才會再現(xiàn),而動詞恰好發(fā)揮了這一功能?!拔谋镜囊饬x不是追隨文本情節(jié)直線布局,它仿佛構架在若干‘支撐點’上,而充當這些支撐點的,首先是動詞?!盵12]4根據(jù)戈盧博(И. Голуб)的研究,每千詞中動詞的平均使用頻次,在公文語體中約為60次,科技語體中達到90次,而在文學語體中這一數(shù)字為151次[13]99。本文對《幽暗的林蔭道》中同名單篇小說的統(tǒng)計顯示,在全文(1278詞)中動詞共出現(xiàn)219次,占17.1%,高于戈盧博的15.1%。動詞作為語言單位是一種詞匯-語法范疇,具有非常強的結(jié)構、形態(tài)、語義和情態(tài)能力,因而能在文學文本的構建及表達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方面起主導地位。表6通過對“любовь”(愛情)相關動詞的檢索和分析,探討動詞在文本中的使用特點和起到的作用。
表6 表示“любовь”(愛情)的相關動詞
由于俄語動詞具有時、體、人稱、數(shù)和性的范疇,可以從中區(qū)分行為主體的性別和數(shù)量以及行為持續(xù)的長短,這為更詳盡地分析動詞承載的文本意義提供了便利。愛情簡單來說就是男女之間的情感,因此本文從動詞的時態(tài)和性別著手分析,結(jié)合具體語境,辨別動詞行為主體后,統(tǒng)計結(jié)果如表7:
表7 表示“любовь”(愛情)動詞的不同行為主體對比
序號陽性陰性1любил9любила102любили3любили13влюбился6вюбилась34влюбились1разлюбила15полюбил1люблю136полюбили2любишь17люблю8любите48любишь1полюблю9любит4110любите6共計4134
注:俄語動詞的復數(shù)形式代表的行為主體有可能是單數(shù)。
表7中表“любовь”意義的動詞各形式均用于對話之中。從語義上劃分:有表示狀態(tài)的“любить”(愛,包括陽性的любил、любили、люблю、любишь、любит、любите,陰性的любила、любили、люблю、любишь、любите),占總數(shù)的80.0%,其中現(xiàn)在時占30.7%,過去時占49.3%;有意味過程的“влюбиться”和“полюбить”(愛上),占總數(shù)的18.7%;還有表示行為結(jié)束的“разлюбить”(不再愛),僅占1.3%。從形態(tài)上來講,涵蓋了除第三人稱復數(shù)的所有形式;在行為主體層面上,分為男性和女性,比例相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男主人公稱呼女主人公用敬語“Вы”(您)的人稱形式來構成動詞詞形(любили和 любите)僅5次;而女主人公稱呼男主人公的則多達9次。結(jié)合文本具體內(nèi)容分析后發(fā)現(xiàn):一方面與主人公的出身有關,女主人公多是普通女性,地位較低;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男性對女性感受的漠視,反映了兩性相處的不平等和父權語境中女性命運的悲劇性。
動詞“влюбиться”和“полюбить”意為“對某人充滿了強烈的愛戀”,過去時形式“влюбился”“полюбил”“влюбилась”指“愛上”這一行為結(jié)束后仍在持續(xù)。文本中表示“愛上”意義動詞共出現(xiàn)14次,占總體的18.7%,其中主體為陽性的共出現(xiàn)10次(“влюбился”“полюбил”“полюбили”),主體是陰性的出現(xiàn)4次(“влюбилась”和“полюблю”)。且看動詞“愛上”具體語境下的使用,男主人公:“ещё на Курском вокзале влюбился в неё”(在庫爾斯克火車站就愛上了她)、“А это значит,что человек влюбился. Вот как я в вас. ”(這意味著人戀愛了,就像我愛上您)、“в первый раз влюбился... лет двенадцати”(12歲初次戀愛)、“приехав,вскорости жестоко влюбился”(一來就非常迅速地愛上了)、“влюбился в неё без памяти”(喪失理智地愛上她)。布寧筆下的男主角可以在任何年齡、條件下墜入愛河,甚至是“12歲”,“一來就”愛上,或是在“火車站”,乃至愛得“喪失理智”。女主人公口中卻是“Вот вы в меня влюбились,а я будто и сама в себя влюбилась,не нарадуюсь на себя... А если вы меня бросите...”(因為您愛上了我,好像我也愛上了自己,對自己喜歡得沒得夠;但是如果您把我拋棄……),初看短語“愛上了自己”顯得荒唐,細看卻是那么地讓人心生憐憫,假如男主角將她拋棄,她也就等于放棄了自己,失去了所有。從所有表“愛上”意義動詞的使用來看,書中愛情具有“偶然性”,是“輕浮的”萌動帶來的情感勃發(fā)。男性愛欲的產(chǎn)生比女性要更加頻繁和富有激情,女性情欲內(nèi)斂,但對待愛情則是忘我而難以自拔的。
動詞“любить”的現(xiàn)在時表示“正在愛”,其第一人稱單數(shù)現(xiàn)在時形式“люблю”表示“我愛”,相對作者自身的敘述,“我”的行為分析更具代入感和說服力。女主角在話語中使用“我愛”時語氣堅定,均是主語+謂語+補語結(jié)構,用詞簡潔而有力,表達的均是“我愛你”的意義:“я так люблю тебя”(我如此愛你)、“Я тебя очень люблю...”(我非常愛你……)、“ведь я люблю его!”(要知道我愛他!)、“Да,да,я вас люблю”(對,對,我愛您)。男主人公使用“我愛”則是相對復雜,有否定“我愛”的情況且多是反問語氣:“Нисколько не люблю”(一點都不愛)、“разве я не люблю и её?”(難道我她也不愛?)、“откуда ты взяла,что я тебя больше не люблю?”(你從何而知,我不再愛你?);或者是語氣不確定,如:“неправда! Я её очень люблю,но как сестру”(不對!我很愛她,但是像姐妹一樣的愛);對“我愛你”的肯定表述只有2次,其中1次還是回應女主角:“Я очень,очень люблю тебя...”(我非常,非常愛你……)、“я вас тоже очень люблю”(我也非常愛您)。由此,與“愛上”這一過程相比,在“正在愛”這一行為上,尤其是表達“我愛”時,女性的情感反而較男性更加外露。女性最初對待愛情是謹慎的,但是一旦投入到其中則是奮不顧身毫無懷疑,男性戀愛中也是投入的,卻時常陷入搖擺和掙扎,而這也正是這些愛情故事多以悲劇結(jié)束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通過對表示“любовь”(愛情)意義的動詞進行多角度分析,揭示出作者對主題的藝術構建:愛情具有偶然性,男性愛欲的產(chǎn)生雖然較為頻繁、富有激情,在戀愛中卻時常陷入搖擺和掙扎;女性情欲雖然內(nèi)斂,卻對愛更為投入、更為堅定。
本文通過自建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全文文本語料庫,以題名為切入點,利用Antconc3. 2. 4軟件對該語料庫及俄羅斯國家語料庫的相關數(shù)據(jù)進行統(tǒng)計,并結(jié)合該作品的定性研究成果,運用語言學理論對這些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科學、客觀地剖析了該小說集的主題;此外,還以承載主題意義的動詞為例探討了作家對主題的闡釋方式。
語料庫的數(shù)據(jù)分析結(jié)果顯示,小說集《幽暗的林蔭道》中,“幽暗的林蔭道”象征發(fā)生愛情悲劇的處所,是憂傷、煎熬和痛苦的回憶,是摻雜美好和悲劇的愛情迷宮?!皭矍椤笔亲钪饕黝},“生命”和“死亡”與愛情相伴相隨,是愛情的折射和延伸;對表示“愛情”意義的動詞研究發(fā)現(xiàn),愛情具有偶然性,在愛欲的產(chǎn)生和戀愛過程中兩性差別較大,反映了作者構建人物形象時的內(nèi)心世界和故事悲劇性結(jié)局的原因。
注釋:
①本文采用1988年莫斯科文學出版社的《伊萬·布寧文集六卷版》。
②俄文為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корпус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簡稱 НКРЯ,網(wǎng)址http://ruscorpora. ru/index. html。在其主庫(Основной корпус)下的文本和體裁類型(Жанр и тип текста)中選擇文學文本(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е тексты)即可搜索到文學子庫。該子庫含俄羅斯作家創(chuàng)作于1766—2004年間的文學作品,共337個文本,3557721詞。
③該軟件由英國語言學家Laurence Anthony開發(fā),此軟件中具有關鍵詞檢索、檢索文本中詞語的搭配、詞頻統(tǒng)計等功能。
④在線網(wǎng)址http://rusemantic. ru/dictionary/。該詞典是以什維多娃(Н. Ю. Шведовa)總主編、俄羅斯科學院編寫的《俄語語義詞典》為基礎的在線詞典,將詞匯各義項的語義場逐層地分級。
⑤在線網(wǎng)址http://dic. academic. ru/contents. nsf/ushakov/,烏沙科夫(Д. Н. Ушаков.)主編《俄語詳解詞典》1935—1940。
⑥ N元語法又稱N階馬爾科夫鏈,作為條件概率語言模型可計算N個詞共現(xiàn)的頻率,如N=2即2元語法,得到的2元搭配為2詞詞簇(詞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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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orpus-basedThematicStudyonLiteraryWorks:ACaseStudyonBunin’sTheGloomyAvenue
LIHaotian,WANGYong
(SchoolofInternationalStudies,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58,China)
This research employs corpus to analyze the quantit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ry textsTheGloomyAvenue,finding that “l(fā)ove” is the only theme of the story collection with “l(fā)ife” and “death” as the theme’s reflection and extension. The multidimensional analysis of verbs which convey the meaning of love helps further explain the theme and reveal how the author constructs the characters in stories.
corpus;Bunin;quantitative characteristics; thematic analysis
I512.44
A
2095-2074(2015)02-0098-09
義項一級二級頻次生命жизнь人、動物、所有活物的存在生命自身及其過程存在,生命和它的過程及表現(xiàn)43死亡смерть生命活力的停止死亡、喪生生命、存在的終止13愛情любовь極度的好感、忘我的依戀愛情、柔情、好感、依戀、感激感覺本身、情感狀態(tài)53心靈душа總體意義人內(nèi)心世界、心靈和意識情緒精神世界、意識、道德、感覺2
2014-10-09
李昊天(1992-),男,山東菏澤人,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俄語語言文學專業(yè)2013級碩士研究生;王永(1965-),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