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軍偉
保護與拒絕:清末民初譯書版權之爭
□文│崔軍偉
[摘 要]清末西文書籍被翻譯引介入中國,對中國近代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書籍的翻譯和印售涉及版權問題,清末民初對于國內(nèi)翻譯者及在華外國機構的譯書版權予以承認并加以保護,對于外國的版權主張,為維護國家權益,一般不給予承認。
[關鍵詞]清末民初 譯書 版權
近代西學東漸,大量西文書籍被翻譯引介入中國,在開拓國人視野的同時,也對中國近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書籍的翻譯和印售涉及版權問題,本文試從歷史文獻記載的幾件譯書版權案,探討清末民初國人對于譯書版權的認識及其與當日政治文化相映之情形。
清末,隨著西學的引進,大量西學書籍在華得到傳播。但往往新書暢銷出版,輒被不法書商翻刻,嚴重損害原著者利益。一些知識分子看到了這一問題并開始考慮如何解決問題。
光緒二十四年(1898)閏三月初一的《格致新報》“答讀者問”欄目,即刊出了這樣一段問答。一個自稱“西泠寓公陳仲明”的讀者給《格致新報》去信:聽說歐美諸國,“凡有人新著一書,準其稟官立案,給以牌照,永禁翻刻,以償作者苦心”,中國倘若能夠仿照實行,“似亦鼓舞人才之一助”。只是“一切詳細章程,恨未得悉,即請示知?!薄陡裰滦聢蟆返木庉嬮喓蟠饛驮唬骸靶聲怀?,禁人翻印,法至良、意至美也”,可是“言之非艱,行之維艱”?!胺▏?,凡人新出一書,取原印兩本,獻諸內(nèi)閣。一置諸巴黎藏經(jīng)閣,一存在造書之地方官處”。由政府發(fā)給牌照,“限期或三十年、或五十年不等,視原書之有益無益而定”。在這一期限內(nèi)“只準作書之子孫續(xù)印”,超出這一期限,任人翻印,不予追究。“但領照需費若干”,如果發(fā)現(xiàn)有非法翻印情形,“稟官追究,又須出費若干耳”。[1]
譯著書籍需譯著者付出勞動才能完成,譯著者亦希望據(jù)其勞動取得相應的報酬。1900年,嚴復翻譯了蘇格蘭經(jīng)濟學家、哲學家亞當·斯密的著述《The Wealth of Nations》一書,并擬名《原富》。為翻譯這本西方經(jīng)濟學經(jīng)典著作,嚴復付出了很多心血。據(jù)嚴復本人說,他在翻譯過程中,“每初脫稿時,常寄保陽,乞吳先生掣甫一為揚榷,往往往返需時。”即使是譯出的書稿,“亦須兩月許方能斟酌盡善”。以至于在翻譯完成之后,嚴復不禁發(fā)出“甚矣,一書之成之不易也”[2]的感慨。之后,南洋公學以銀兩千兩的資費購得嚴復所譯《原富》書稿,擬行印售。為譯書的印行收益問題,嚴復與張元濟有一番筆談。
嚴復在1900年2月2日寫給張元濟的信中說,既然公學出資購印了《原富》書稿,《原富》成書后自然屬于公學所有,銷售所得亦應該歸公學,“但念譯者頗費苦心……能否于書價之中坐抽幾分,以為著書者永遠之利益?!绷鶄€月后,嚴復再次給張元濟寫信,復述他要求抽取版稅的理由有三:其一,書稿給價不合理?!对弧窌逵袛?shù)十萬字,用時五年完成,而公學購價僅規(guī)銀兩千兩,“為優(yōu)為絀,自為定論”。其二,抽取版稅之事早有約定?!芭f總辦何梅翁在日,于書價分沾利益,本有成言”。其三,抽取版稅之事實際上已經(jīng)實行?!坝诂F(xiàn)刷二千部,業(yè)蒙臺端雅意,以售值十成之二見分,是其事固已可行。”既然版稅已經(jīng)拿到,嚴復又為何兩次寫信談及此事?嚴復本人在信中也說得很明白,他說,“仆所請者,不過有一字據(jù)”,以免以后人事變遷時,“多出一番口舌”。最后,嚴復指出,他之所以斤斤于版稅憑據(jù),不獨為己,其目的還是在于振興中國翻譯事業(yè)。至于如何抽取版稅,協(xié)調(diào)譯者與出版方的利益,只要“譯局準予售書分利憑據(jù),則一切細目尚有可商”。其一,可以規(guī)定譯者抽取版稅的時限最多為20年。其二,“二成分利如嫌過多,十年之后尚可遞減。如前十年二成,后十年一成,亦無不可?!盵3]
為維護譯書權益,出版方也求助于政府。1902年戶部郎中廉泉創(chuàng)辦文明書局,請人翻譯《理財學》《西史通釋》等日本的大學教科書。為防止盜印,保護版權,廉泉上書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張百熙,請求京師大學堂審定文明書局所譯書籍,“頒發(fā)圖章,以重版權而杜冒印”。廉泉在呈文中引用外國之例說明理由:“出版專賣之權,五洲之公例,各國莫不兢兢奉守,嚴立法條,所以獎成勞,防冒濫?!?1903年5月1日,管學大臣張百熙批準回復廉泉的請求,“嗣后文明書局所出各書……由本大學堂加蓋審定圖章,分別咨行,嚴禁翻印,以為苦心編譯者勸?!盵4]
同一年,南洋公學呈文江南分巡蘇松太兵備道稱,南洋公學自設譯書院數(shù)年以來,“出書既多,用款尤巨。平價出售,海內(nèi)風行”。現(xiàn)在計有鑄版、擺版、石印及已譯待印諸書共六十余種,為防止書賈私自翻印牟利,特此稟請批準立案,凡譯書院譯印官書,他人均不許翻刻。嗣后若有翻刻,一經(jīng)查出,即指明呈控,從嚴罰辦。隨同呈書,南洋公學將應保護版權之書目清單54種一并送達兵備道衙門。光緒二十九年(1903)五月二十六日,江南分巡蘇松太兵備道出具告示,“書賈人等,一體知悉,毋得將該書院立案各種書籍翻刻漁利,違干查究。”[5]
清末譯書版權保護不僅適用于國人,對于在華外國機構譯書發(fā)售亦適用。1895年春,萬國公報館印售美國監(jiān)理會傳教士林樂知與人合譯的《中東戰(zhàn)紀本末》等書,“坊間不屑書賈,竟有思復刻以弋利者”。萬國公報館隨即呈請美國總領事致函江南分巡蘇松太兵備道,嚴禁不法書商盜印譯書。光緒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二十四日,江南分巡蘇松太兵備道衙門出具告示,“教士所著前項書籍,煞費經(jīng)營,始能成編行世。既曾登明告白不準翻印,爾等何得取巧翻板,希圖漁利,自示之后,切勿再將前書翻印出售致于究罰?!盵6]
宣統(tǒng)二年(1910)九月,民政部所擬《大清著作權律》第28條規(guī)定:“從外國著作譯出華文者,其著作權歸譯者有之?!盵7]中華民國建立后,《大清著作權律》經(jīng)核查后生效期被延長至1915年。1915年11月7日,《北洋政府著作權法》施行,對于譯書版權作了如是規(guī)定:“從外國著作設法以國文翻譯成書者,翻譯人得依第四條之規(guī)定享有著作權?!盵8]
清末,一些書商將外國書籍直接翻印,并不事先通知原作者,涉外版權問題隨之出現(xiàn)。
光緒二十八年(1902)中美修訂商約,美方要求在條約中加入保護美國人著作版權的條款。是否給予美國版權,一時在國內(nèi)引起激烈討論。京師大學堂管學大臣張百熙堅決反對給予美國版權。張百熙指出,如果設立版權壁壘,久而久之,必然導致書籍不流通。另外,中國翻譯西方書籍數(shù)量不多,盈利空間也不大, “故翻譯外書以圖利,為敝國賣書人必不能辦之事”。張百熙又指出,一旦答應給予美國人版權,其他國家利益均沾也要給予版權。而中國要振興教育,勢必廣譯外國書籍以開民智。若給予美國和各國版權,則中國振興教育的“一線生機又被遏絕,何異勸人培養(yǎng)而先絕咨糧?”總體考慮,“不立版權,其益更大”。[9]
民國二年(1913)六月,美國再次要求中國加入中美版權同盟,上海書業(yè)商會呈文教育、外交、工商三部,據(jù)理駁據(jù)。書業(yè)商會指出,版權同盟本為保護著作權,“然必一國之文化及其著作物之流布于國外,與世界各國相等,方以加入同盟為有利”。否則,“既足阻礙教育之進步,并侵害工商業(yè)之發(fā)達,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拔覈袑W以上各學校教科用書,尚須取材于外國著作物……而外國著作物如圖書一項,定價甚昂”。中國書商翻譯或翻印外國圖書,廉價出售,對學界有利。若加入版權同盟,“嗣后即不得翻印,必至學界因外來圖書價昂,不能多所購讀”,文化進步大受影響。書業(yè)商會又指出,條約以交換權利為原則。中國的書籍較少銷往外國,如果加入版權同盟,是但有義務而無權利。中國與東西各國交涉,凡國際間應享對等之權利,往往不能均沾。獨此著作權,“猶得于消極方面稍得利益。若亦被禁阻,則國民于精神上、物質上受害均深”。況且美國至今未加入萬國版權同盟,“亦因其國著作之多不及歐洲之故”。版權同盟之加入與否,“全出各國之自由”,今反要求我國,“其為無理,尤屬顯然”。[10]
光緒三十四年(1908),日本領事致函上海會審公廨,稱東京商人齋藤秀三郎稟稱出版英語初等讀本1部、英語實用讀本1部,在日本充當各校英語普通教科書。上海四馬路惠福里華商至誠書局馬華甫在未與其商議的情況下,將該讀本譯成漢文,一字不易,印刷銷售。原告版權受損甚巨,請求照會公廨賠償損害。接到齋藤秀三郎控告后,上海書業(yè)商會旋即回復,據(jù)理力爭。
書業(yè)商會指出,《正則英文教科書》日文版原本系齋藤秀三郎所著,在日本發(fā)行已將十年。光緒二十八年(1902),美國卜技利大學留學生劉成禺及留學日本學生但燾將其譯為漢文出版。依據(jù)光緒二十九年《中日通商行船續(xù)約》第五款規(guī)定,給予版權的書籍必須是日本人撰著“為中國人備用起見,以中國語文著作書籍以及地圖、海圖”[11],為日本人備用者不包含在內(nèi),《正則英文教科書》原本是為日本國人學習英語而編輯,中國對于此書本無保護之責任。就是依原文翻印,一字不易,日人也無權過問?!皼r譯為漢文,且經(jīng)刪改乎?”中國未加入萬國版權同盟,除有特別條約,如“為中國人備用、以中國語文著作者之外,無論何國之書,任便翻印、翻譯,均為法律所許”。書業(yè)商會又指出,日本未加入萬國版權同盟之前,其所翻譯、翻印之西書,不啻汗牛充棟,“何未聞西人出而干涉也?”中國出版之書,譯本居其大半,“此風一開,不惟商等受其影響,全國教育實蒙其害”。[12]最后,書業(yè)商會代表呼吁上海會審公廨主持公道,根據(jù)條約,力挽主權。十一月二十八日,上海會審公廨致函日本總領事指出,上海書業(yè)商會所稟,合情合理,日本總領事應將案件注銷。
為獲得政府和輿論的廣泛支持,上海書業(yè)商會還就該案分別致函上海道臺衙門、江蘇巡撫衙門、兩江總督衙門,申明原由。上海書業(yè)商會在函中指出,依據(jù)條約,可以翻譯印售非條約規(guī)定之東西洋書籍,“若竟置顯然之條約于不爭不辯之地,足令學界隱痛、商業(yè)寒心,關于國家者尤非淺鮮”。[13]接到上海書業(yè)商會函告,上海道臺衙門、江蘇巡撫衙門、兩江總督衙門相繼做出批示。上海道臺衙門批示指出,劉成禺、但燾譯印日英文原書以饗中國學界,上海會審公廨應“據(jù)約護持,以維華人書業(yè)”。[14]江蘇巡撫衙門批示指出,中國民智尚未大開,亟應選擇東西洋有用書籍廣為譯印,以期增長智識,灌輸文明。日人齋藤秀三郎一再誣控,“阻我進步,非徒有礙于學界前途,即主權所在,必至操縱由人,陰受挾制”。兩江總督衙門批示指出,依據(jù)“中日續(xù)訂商約,雖許保護日本臣民執(zhí)有印書之權,但系專指以中國語文著作書籍而言,其漢譯和文之書自不在內(nèi)?!盵15]
民國十二年(1923)六月十一日,美商米林公司向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控訴商務印書館侵權,商務印書館聘請律師應訴。律師禮明在法庭上指出,美國自成立之日起直至1891年,對于外國人版權從未加以保護,英國直至1886年之前對于外國人版權從未加以保護。因此,英、美在版權問題上“不能以更高之道德要求加諸華人”。更何況,原告米林公司并不能拿出在美國和中國已經(jīng)取得版權的證據(jù)。按照條約規(guī)定,美國在華享有版權的出版物,必須是“專為華人教育上及享用上而作之書籍圖案”。[16]禮明律師強調(diào),米林公司所出版之字典最初并未存心供華人教育上及享用上之用,自然不能爭取所謂的版權。
最后,上海公共租界會審公廨法官做出宣判:米林公司不能拿出充分證據(jù)證明在中、美兩國境內(nèi)獲有版權,故法庭駁回米林公司的訴訟請求。但米林公司的字典發(fā)行說明書之字和花樣經(jīng)過多年使用,商務印書館的字典發(fā)行說明書內(nèi)似不應疏忽刊用,判令商務印書館將所有此項版模及印成未曾散布之說明書一并銷毀并賠償米林公司經(jīng)濟損失銀1500兩。商務印書館奉判后,該字典可照常發(fā)售。
基于對國家和公眾利益的考慮,版權保護與版權限制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歷史時期必然存在某種程度的差異,二者之間既有此消彼長的沖突,又有和諧共存的平衡。一部版權發(fā)展史,其實就是追隨文化和技術進步不斷調(diào)整保護與限制平衡點的歷史。時過境遷,1992年中國正式加入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組織?;厥装倌觊g,西學東漸之際,譯書人、出版人、行業(yè)公會、清及民國政府,均能結合本國實際處理譯書版權問題,堅決抵制西方國家無理要求,反對版權壁壘,保護國內(nèi)譯書版權,鼓勵譯印西洋有用書籍,引入世界各國先進技術和文化,推動了教育發(fā)展。
(作者單位: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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