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康之
社會治理的依據:從身份到角色
□ 張康之
審視社會治理,可以發(fā)現,迄今為止的社會治理都是依據身份進行的。農業(yè)社會中的社會治理是建立在等級身份制的前提下的,在等級身份制解體后,出現了身份的多元化,人們除了擁有抽象的、普遍性的公民身份之外,還在不同的社會生活領域中擁有一些具體的身份,因而,工業(yè)社會的社會治理無論是在制度安排還是行動中,也都是依據身份而行的。工業(yè)社會中的身份是人開展活動的資格,而人的現實社會活動則是通過角色扮演去展開的。角色規(guī)定了人也形塑了人,決定了人應當做什么和能夠做什么。在宏觀的歷史視野中,人的身份和角色都具有歷史性,全球化、后工業(yè)化將意味著人的身份的完全消解,人的社會活動將依據角色去開展。可以設想,后工業(yè)社會中的角色將不再是由某種外在性力量強加與人的,而是人的自主選擇的結果。
社會治理;身份;角色
哈貝馬斯發(fā)現了公共領域并借助于“公共領域”的概念而為人們理解公共生活制定了一個基礎性的框架,可是,他關于公共領域邊界的認識是模糊的,一方面,沒有讓人們看到是誰在公共領域中活動;另一方面,人們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資格在公共領域中活動。雖然哈貝馬斯試圖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這一議題下去梳理不同時期公共領域的基本構成狀況以及公共生活的基本內容,但是,關于在公共領域中活動的主體卻沒有一個清晰的面目。所以,在如何通過實踐去建構公共領域,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相對而立的條件下如何協(xié)調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等一系列問題上,哈貝馬斯實際上留下了廣闊的可爭議空間,更不用說他沒有看到在公共領域、私人領域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日常生活領域。如果按照哈貝馬斯的思路撇開了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去闡述公共領域的規(guī)范和原則的話,其實是很容易產生一種理論上的誤導的,更不用說付諸于社會治理安排的實踐了。
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是由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構成的,一個社會中的成員并不是全部活躍于公共領域之中的,每一個人都至少具有公民、市民和家庭成員三重身份,但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時時承擔起了與這些身份相對應的義務。許多爭議其實都是因為忘記了或忽視了公共領域之外的其他領域所致,或者說,由于人們忘記了人除了有公民這重身份之外還有其他的身份,才會時時考慮作為公民的那部分生活——公共生活,才會在對公民義務的關注中忘記了對人的其他義務也投去一瞥。其實,一旦人們讓一切都以公共生活的原則為取舍標準,就會不斷地建構起新的問題,人在私人領域特別是日常生活領域中的價值以及生活意義就會受到忽視,以致于在思考社會治理方面的問題時產生了各種各樣的主張以及爭議。當然,我們并不是要求重新強化私人領域(像早期自由主義的繼承者和撒切爾夫人那樣),也不是要求重建日常生活領域(回到農業(yè)社會),因為,社會發(fā)展正在呈現出領域融合的趨勢?;蛘哒f,全球化、后工業(yè)化呈現出了某種領域融合的趨勢,如果領域融合成為一場現實運動的話,那么,人的身份將會出現重大變化,參與社會生活的人也會因為身份的變化而不再有既有的資格限制,社會治理也將因此而必須做出相應的調整。就領域融合而言,我們在思考社會發(fā)展的走向以及社會治理變革的問題時,需要擁有一種社會整體觀,需要發(fā)現新的社會重建原則,從而實現對現狀的超越。這樣的話,也就意味著需要告別工業(yè)社會領域分化條件下的社會治理思路,也就是說,不再根據不同領域的不同性質去開展社會治理,而是需要在社會整體的意義上去思考和尋求社會治理的方案。其中,人的身份和角色對于社會治理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就是一個首先需要加以研究的問題。
哈貝馬斯把公共領域看作是獨立于國家和政府的一種社會存在范疇,這顯然是錯誤的,致使他無法厘清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邊界,所以,他總是把公共輿論作為公共領域的標志性特征來看待。其實,國家和政府恰恰是公共領域的核心地帶,是圍繞國家和政府而生成的,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以及日常生活領域的關系,恰恰體現在國家和政府作用于私人領域以及日常生活領域的過程中。當然,在公共領域中顯然存在著或者說可以生成制約國家和政府的力量,事實上,就公共領域是民主政治的舞臺而言,全體公民在這一領域中開展公共生活時,確實表現出了發(fā)揮制約國家和政府的功能。這是公共領域作為一個領域而擁有的自我平衡機制。但是,這種機制得以形成的秘密卻是包含在社會成員的兩種身份之中的。也就是說,一個社會中的絕大多數成員都同時擁有市民和公民兩種身份。在私人領域中,人所擁有的是市民的身份,而在公共領域中,人則擁有了公民的身份。人的市民身份是不可以成為參與公共生活的依據的,或者說,人作為市民是沒有資格參與公共生活的,即使他們在媒體上發(fā)表了意見,也只是他個人的意見。事實上,他的個人意見基本上是無法出現在媒體上的,即使在自媒體風行的時代,他的意見也不可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如果說他的意見能夠出現在各種各樣的媒體上,那肯定是關于公共生活的意見,或者,所涉及的是一項公共議題。一旦他的意見與公共議題相關,那也就意味著他是基于他的公民身份而去發(fā)表了意見,并以這種方式參與了公共生活。
公民身份是參與公共生活的資格,反過來說,人也是通過參與公共生活的活動去證明自己的公民身份的。在人同時擁有了市民和公民兩個身份的情況下,人們是在穿行于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過程中隨時變換身份的。如果對這兩個身份的性質進行界定的話,我們可以說,市民是人的一種自然身份,是在工業(yè)化和領域分化進程中獲得的,是在人拋棄了臣民身份后獲得的一種身份,而公民身份則是建構性的,表現為國家的授予。所以,公民身份更多地表現為人的一種參與公共生活的資格,也是國家為人能否參與政治以及諸多社會生活而設置的一道門檻。一般說來,在工業(yè)化、城市化較為充分的國家,人也充分地實現了市民化,而在工業(yè)化、城市化較不充分的國家,只有一部分人實現了市民化。比如,在中國,市民其實就是城市居民的意思,而不是全體社會成員都實現了市民化。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從國家政治生活的結構來看,我們認為,西文中的“市民”一詞在中文中應當翻譯為“居民”才會顯得更為準確一些。也就是說,在中國,居民是一種與西方國家的市民相似的身份。同樣的情況是,在中國,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分化也不甚徹底,如果用公共領域、私人領域的結構性框架去考察中國社會中的身份功能的話,是無法作出準確的解讀的。但是,就政治生活而言,基本上是對公民開放的,只有公民才被允許參與其中。這說明,社會治理是以身份為依據的。
在工業(yè)社會中,雖然人們擁有了同一個身份——公民,但是,“由于客觀情境上的差異,因此很少有政府決策能夠對公民產生普遍性和一致性的影響。大多數政策僅對相對較小的部分人口產生強有力的和直接的后果,而對其他人來說,往往對結果漠不關心并且也不會有興趣對此施加相應的影響??傮w來說,只有期望決策能夠為自己,或者為那些具有強烈認同感的人帶來重要而直接后果的公民,才會嘗試去影響結果。甚至其中也有很多人針對一項決策做的很少或者什么也不做。隨著政策性質和后果的變化,某些角色也會發(fā)生改變,在政策參與的人數上也會此消彼長。然而,無論在什么時候,只有那些預期現行政策可以產生重要且直接后果的公民才會表現得非常積極。但他們在人數上通常并不多?!雹伲勖溃葸_爾:《誰統(tǒng)治——一個美國城市的民主和權力》,范春輝、張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26頁。對于這種現象,許多理論尋求從利益的角度去加以理解,其實,它所證明的恰恰是哲學上的同一性與具體性的矛盾。公民身份是同一的,而人則是具體的,當具體的人被賦予了同一個身份時,實際上所實現的是對人的抽象,而具體的人則是千差萬別的,每一個人都不同于另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是特殊性的存在。所以,基于公民身份而作出的社會治理安排并不適應于人,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是人的異化。
在社會的運行中,特別是在人們思考社會治理應當為一個社會提供什么的時候,終極追問往往會指向社會正義。其實,在每一個社會和每一個歷史階段中,人們都有著與其相對應的正義觀,在農業(yè)社會,正義觀念的基本內容就是身份正義,人的所為與所得與其身份相一致,就會被視作為正義的實現,相反,則是不正義的。到了工業(yè)社會,人往往會同時擁有多重身份,即除了擁有居民、公民等抽象的和普遍性的身份之外,還會因為自己的才智、能力和專業(yè)技能等而獲得一些具體的身份,不僅如此,人還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著多重角色。這樣一來,社會正義的問題也就復雜化了。一般認為,在身份多元化的條件下,正義的供給需要寄托于制度,從實踐來看,通過制度去為人的自由和平等提供切實保障也確實獲得了基礎性的社會正義,即獲得了一種與農業(yè)社會的正義不同的身份正義。但是,工業(yè)社會中的身份正義時時都受到角色正義的挑戰(zhàn)。因為,工業(yè)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扮演著一個或多個角色,身份正義要求人必須是平等的,而角色扮演恰恰要求人是有差異的。工業(yè)社會中的人所扮演的角色不同,或者說,角色的社會功能和價值不同,而且,即便是扮演著相同的角色,每個人的角色表現也是不同的。如果基于平等的原則去對待每一個角色,也就會要求所有角色扮演的社會回報是相同的,那樣的話,平等了,卻往往被認為是背離正義的。這說明,身份正義與角色正義是從屬于不同的原則的。
身份正義遵從平等的原則,而角色正義則要求遵從社會貢獻的原則。根據社會貢獻的原則,確定某個人的所得與應得的一致往往被看作是制度正義的基本要求。不僅如此,當制度希望發(fā)揮更為積極的作用時,希望在面向未來的維度上促進社會發(fā)展時,或者出于鼓勵某些行為和建構某種社會風氣的考慮時,往往又去塑造某些角色模范,并給予這部分人以高出其應得的份額,從而去激勵其他社會成員向他們學習。就這部分人的所得超出其應得而言,可能會被定義為非正義,然而,如果這樣做能夠切實地激發(fā)其他社會成員對這些角色模式的效仿,又是可以被看作為合乎正義原則的做法,甚至是可以被看作為一種積極的正義??梢?,在身份正義和角色正義的邏輯中又可能派生出第三種正義,我們可以將其稱作發(fā)展正義。所以,工業(yè)社會中的正義不是能夠用同一個標準來衡量的,而是在每一個不同的維度上都會生成一個或多個標準,而且,這些標準可能是相互排斥的。結果,社會治理的功能其實不是提供社會正義,而是一直去做平衡不同正義標準的工作。然而,從工業(yè)社會的社會治理現實來看,可以說從來也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原因就在于關于社會治理的一切理論都沒有系統(tǒng)地去探討工業(yè)社會身份多元化的問題,沒有關注過身份與角色的關系問題,更沒有去弄清楚身份與角色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著什么樣的作用等問題。
以人的身份多元化為例,我們看到,農業(yè)社會雖然存在著多樣化的身份,但每個人基本上只擁有一種身份,而在工業(yè)社會中,人在擁有市民(居民)、公民等抽象的、普遍性的身份的同時也擁有具體的身份,可能擁有工人、農民、教師、知識分子、政治家等身份。然而,從各學科的文獻來看,除了公民身份得到了專門研究之外,其他諸多具體的身份并沒有進入學者甚至思想家們的視野。結果,由于一些具體性的身份在社會治理中受到了忽視,人為地制造了很多困難。比如,在工業(yè)化的過程中,隨著農業(yè)社會的等級身份制的解體,催生出了一種新的身份,那就是出現了一些社會名流賢達。本來,在農業(yè)社會中也有著一些社會名流賢達,但它是很難歸入到某個身份之中的,只是流動在不同身份之間的發(fā)揮潤滑作用的社會因素,甚至未構成一個階層,但是,在工業(yè)社會中,身份多元化的運動也使社會名流賢達成為一種身份。一般說來,這種身份是人們以學識、道德、信譽、特殊能力或經歷獲得的,盡管這種身份是不穩(wěn)定的,并不與具體的人穩(wěn)定地聯(lián)系在一起,卻是一種在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一定作用的身份,特別是在社會自治中,能夠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在中國畸形的官本位文化環(huán)境中,我們的社會卻失去了社會名流賢達這一身份群體,因而,一旦出現了官民沖突的時候,其中間就沒有可以緩沖的地帶,也沒有人能夠擔當起調解的角色。諸如大學校長之類的人,被納入到官的系列并給予某種級別,對于社會健全而言,是極其荒唐的事情,而且對于這些人而言,本應作為社會名流賢達而受到普遍尊重的地位也失去了,在公眾眼里,他們成了自以為是的、不受管束的低級官痞,是沒有多少權力卻官氣十足的所謂局級(或副部級)干部。其實,對于一個健全的社會治理體系來說,是需要有一個由社會名流賢達構成的身份群體的,這個身份群體是可以在官民之間發(fā)揮協(xié)調作用的。
農業(yè)社會是一個等級身份制的社會,盡管世界上的各個地區(qū)在這個歷史階段中都是相互隔離的,屬于封閉的區(qū)域性社會,在各區(qū)域之間是不存在學習和借鑒的問題的,但是,幾乎所有的區(qū)域性社會都在自然演進中生成了等級身份制,只不過在典型化的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我們說身份是一種社會規(guī)定,但作出這種規(guī)定的依據是不同的,可以以自然因素為依據,也可以以社會因素為依據。之所以在農業(yè)社會的歷史階段中所有地區(qū)都形成了等級身份制,是需要在這種社會規(guī)定的依據中去作出回答的。那就是,在人類歷史的這一階段中,人們首先發(fā)現的是基于自然因素去對人作出規(guī)定的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認為,農業(yè)社會中的身份更多地具有生物學屬性。我們說農業(yè)社會中的身份是依據自然原因而對人的社會規(guī)定,這個“自然”實際上與達爾文所看到的生物界的那種等級系列有著很大相似性的。
人在生物學上或物質意義上的差異是自人類社會產生以來就一直存在著的,我們之所以把農業(yè)社會稱作為同質性社會,其實是以人的觀念的同質性為依據的。也就是說,生活在同一個區(qū)域中的人,或者同屬于某個共同體的人,有著共同的觀念,而且他們的觀念自然而然地匯聚成習俗、習慣和文化模式,從而讓他們相互忘卻他人不同于己的差異,共同融入共同體生活之中,在共同體的任何形式的需要面前,都毫不猶豫地舍卻自己而成就共同體或成就他人。在這種社會形態(tài)中,觀念的力量是巨大的,共同的和共有的觀念能夠賦予一個社會以同質性。相形之下,人的身份差異、人們財產擁有上的差異、人的社會地位的差異等,雖然在人的生活以及全部行為選擇中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卻無損于共同體的同質性,甚至對于共同體的存續(xù)并不發(fā)生多大影響。近代社會之所以與農業(yè)社會不同,是因為人的身份差異、人們財產擁有上的差異以及人的社會地位上的差異都被人們清楚地意識到了。因為意識到了才會要求將之消除,并希望在理性的思考和實踐的努力中重建人的身份。
工業(yè)社會中的人首先在自由和平等的基礎上再造了抽象的、普遍性的身份——公民,或者說,人被賦予了同一個身份,要求人在身份上是無差別的。但是,在工業(yè)社會的行進中,運用自由和平等的觀念消除了某些差異(如等級)之后卻又制造出了更多的差異,而且促進了差異的普遍化,不僅生物意義上的和物質意義上差異依然被保留了下來,而且觀念上的差異也將一切同質性因素蕩滌凈盡。這樣一來,在理性化的理論敘事中,為差異尋求同一性支點(如自我在每個人那里都是相同的),并在理性的實踐安排中建構起能夠包容差異的制度,就成了社會治理的基本內容。所以,在民主制度的運行中,給予擁有公民身份的每一個人同一個東西(如選票)而去讓他們獲得某種感受或體驗——政治生活以及社會生活的一切都是屬于他的,但這僅僅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差異得到包容、得到承認的問題,卻沒有真正解決差異共在條件下的互動問題,沒有找到將差異整合成合力的路徑,以至于必須求助于諸多外在于人的規(guī)則去規(guī)范人的行為,以求差異不構成對身份的破壞力量,讓人在“以言表意”中去感受公民身份對于他的生活的意義。
人的身份有一個歷史演進的過程,從農業(yè)社會的等級身份到現代性的公民身份的轉變雖然是在資產階級革命中完成的,但此前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積聚起了革命的力量,從而使革命能夠得以發(fā)生并建立起公民身份。我們看到,在農業(yè)社會中,最先對等級身份制形成沖擊的因素可能是貨幣,因為,貨幣是一種包含著平等內涵的社會尺度。在現代性的視角中,貨幣是等級身份制的天敵,而從思維方式的角度看,貨幣則是分析性思維的同一性追求得以實現的最原始形式。商品千差萬別,但它們包含著可以通過分析去把握的價值,而這個價值又是可以用同一個尺度去加以衡量的,這個尺度就是貨幣。比較而言,人的等級身份制源于人的出身,而人的出身卻不是人可以選擇的,而是具有自然客觀性的,是以社會的形式出現的自然因素。當人由于出身而獲得某種身份時,實際上是社會對這種自然因素的認同,或者說,是一個社會依據自然因素而對人所作出的規(guī)定。貨幣是純粹的社會因素,它從來不去識別人的出身。當貨幣被發(fā)明出來后,等級身份制就受到了它的沖擊。所以說,貨幣天然地就是平等的尺度,隨著貨幣這一社會尺度的強化,也就是說,隨著貨幣的應用越來越廣泛和越來越頻繁,等級身份制的解體也就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命運。即便如此,公民身份的獲得還是由制度安排做出的。比如,法國大革命的結果是明確地給予了市民以公民的身份,但是,在法國1793年的憲法中,至少是把法國人口的一半排除在了公民范疇之外的,那就是不承認女性的公民身份。
當我們說公民是工業(yè)社會中的人的一種身份,其實是說工業(yè)社會也是建立在人的身份的前提之下的。但是,為什么我們把農業(yè)社會看作是身份制的社會,卻從來也沒有人對工業(yè)社會作出這種判斷,原因就在于公民的身份與農業(yè)社會的那些身份不同。盡管一切身份都是對人的社會規(guī)定,而且,許多身份是以自然為依據而對人的社會規(guī)定,但是,在農業(yè)社會,身份的獲得往往是基于血緣的原因,即人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就會獲得什么樣的身份,而且獲得這種身份也被視作為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工業(yè)社會,一些抽象的、普遍性的身份也是基于自然的原因而獲得的,但是,血緣因素不再是依據。比如,公民身份的獲得就是基于自然的原因,但這種自然是由民族國家邊界所框定的自然,在外在表現上是地理邊界所構成的范圍構成了身份獲得的原因。就公民身份的獲得而言,更為直接地表現為政治規(guī)定和法律規(guī)定,所以,與農業(yè)社會的任何身份相比,都更少自然而然的特征。其實,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越是遠離自然,人的社會建構特征就變得越是純粹。工業(yè)社會已經使人類走到了這個地步,每個人都是由社會形塑而成的,人的身份是由社會形塑的,社會生活的許多領域,又都是在人擁有了某個身份的時候才能進入,為了識別人們的身份,我們還通過頒發(fā)各種各樣的證書去加以認證,比如,教師證、律師證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證件,都代表了我們能否進入某個社會生活領域的資格。
在工業(yè)社會中,人不僅受到身份的規(guī)定,而且也受到角色的規(guī)定,如果說身份的功能表現在標明人進入社會生活某個領域的資格,那么,人在這個領域中能夠做什么或者如何去做,都是由角色決定的。身份是人的抽象形態(tài),而角色則是人的具體的社會形式。角色是與組織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農業(yè)社會中,一切出現了組織的地方也都出現了角色,但是,農業(yè)社會并不是一個組織化的社會,占這個社會絕大多數的人有身份卻沒有角色。工業(yè)社會是一個實現了組織化的社會,這個社會中的幾乎每個人都不得不扮演某種或某些角色,而角色又反過來規(guī)定了和定義了人,使人成為角色建構起來的生物體。在工業(yè)社會中,人在扮演角色的同時也被角色所塑造,可以說人在受到身份的規(guī)定的同時也是由形形色色的角色所形塑而成的。一般說來,身份意味著人應當做與身份相稱的事,但這些事是否做了則不具有強制性。因為,身份本身意味著義務,身份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定是反映在與身份相關聯(lián)的義務之中的。這種義務在農業(yè)社會反映在人的認同中,而在工業(yè)社會中則來源于人的承認,雖然認同和承認是可以實現制度化的,但不會以強制性條款的形式出現。與身份不同,就角色存在于組織之中而言,是與相應的責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或者說,是通過責任來對角色進行規(guī)范和加以定義的。
工業(yè)社會中的人擁有多種身份,而身份則是作為參與社會生活的資格而存在的,對于具體的、現實性的社會生活活動而言,并不具有實質性的影響。因為,在工業(yè)社會這樣一個充分實現了組織化的社會中,人是通過組織而進入社會生活的。對于工業(yè)社會而言,組織的職位和崗位是最基本的社會規(guī)范,而人正是在被填充到了組織的職位和崗位之中后才獲得了某個社會角色。所以,工業(yè)社會中的身份雖然構成了對人的社會規(guī)定,而這個社會規(guī)定卻很少再受規(guī)定,即便法律、政策等對某些身份作出描述,也都是以原則性定義的形式出現的,而不是包含著可操作性的規(guī)定。比較而言,角色是受到組織的職位、崗位規(guī)定的,既明確又具體,為人的角色扮演行為提供了非常充分的依據。不僅如此,組織的職位和崗位還具有很強的同化作用,它總是能夠成功地把那些被安排到一些相同職位或崗位上的人轉化為相似的甚至相同的人。正如昂格爾所說,“角色總是一個不斷重復出現的位子,除你之外,還有許多人在這個位子之中。你將自然而然地,具有與他們一樣的興趣或者傾向。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承認,在許多方面你與他人是相似的?!雹伲勖溃莅焊駹枺骸吨R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實際上,組織職位和崗位的這種同化作用也是權力意志的實現,因為,在做出這些職位和崗位設置的時候,就已經包含了把什么樣的人填充到其中去的設定,而且,在指派人去填充職位和崗位的時候,又會再次對職位和崗位進行衡量,以測定什么樣的人適合被指派到職位和崗位上去,而且,還有著最后一道保障,那就是對新填充到職位和崗位上去的人進行培訓,以消除人的那些個性。所以,我們總是看到官僚千孔一面,沒有什么個性。
當我們在工業(yè)社會的語境中把角色看作是組織的構成要素時,就會同時看到,角色具有可分配的特征。因為,職位和崗位是預先設定的,人只不過是被指派到某個職位和崗位上去承擔某個角色。這一點也與身份不同,身份的獲得并不是由誰來進行分配的,而是來自于一種承認。當然,在農業(yè)社會,身份可以由國王賜予,但那種賜予也不是以分配的形式出現的。在工業(yè)社會,人們獲得某種身份更多地是由一種非正式機制作出了承認,一些普遍性的身份的獲得——如移民獲得公民的身份——可能要由權威部門加以確認,但這種確認也同樣不是分配的。現在我們經??吹絿@著角色的競爭有時可能是激烈的,用人力資源管理的術語說,這種競爭也被稱作“競聘”或“競爭上崗”,但它絲毫沒有緩和角色的可分配特征。這是因為,職位、崗位的設計和配置本身就包含著具體的專業(yè)技能和才智要求,圍繞職位和崗位的競爭無非是為了分配角色而作出的準備,并不是競爭本身能夠決定某人獲得某個角色。即使表面上看來一些人勝出而被獲得了某個職位或崗位,而另一些人則與某個職位或崗位無緣,而在其背后,在競爭過程中擁有裁判權的人已經將分配意志注入到了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悄悄地把競爭轉化成了分配。當我們認識到了官僚制組織中角色的分配性質時,實際上就是揭示了角色相對于人的異化性質。也就是說,人們并不是出于某種真實的內在要求去扮演某種角色,而是出于利益、權欲等要求去爭奪職位、崗位,以至于組織必須求助于角色分配的方式而把這些“經濟人”因素導向對組織有利的方向。所以,組織中的角色分配是由兩個因素決定的:其一,是組織的職位、崗位對相應角色有著特定的要求;其二,是因為組織成員有著“經濟人”特性,必須通過分配的方式加以節(jié)制。之所以經常性地引入競爭的方式,也恰恰是基于組織成員的“經濟人”特性而作出的設計,只不過是用其來對分配加以掩飾而已。
角色作為個人與社會規(guī)范的一致性,在人作出選擇之后而實現的對人的同化和使人異化,角色是在分配行為中獲得的和受到權力意志支配的,這些都是角色在工業(yè)社會中所具有的基本特征。如果人類社會實現了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社會的轉型,那么,角色的自由選擇特征將會迅速地呈現出來。托夫勒在憧憬后工業(yè)社會的組織時說:“組織機構彼此比較平等,上層機關的壓力比較少。它由很多小單位組成,機構比較容易改變。每個小單位有自己的對外政策,也就是說,它的活動不需要經過中央?!雹伲勖溃莅枩亍ね蟹蚶眨骸兜谌卫顺薄?,朱志焱等譯,新華出版社1996年版,第289頁。不僅如此,“它同時兼?zhèn)鋬煞N或多種不同的結構形式,根據不同的條件隨時進行改變……”②[美]阿爾溫·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朱志焱等譯,新華出版社1996年版,第289頁。至于“這些組織機構的成員,必須經過訓練,能夠隨時應變,在廣泛機構形式中對于自己所擔任的角色感到運用自如、勝任和愉快?!雹郏勖溃莅枩亍ね蟹蚶眨骸兜谌卫顺薄?,朱志焱等譯,新華出版社1996年版,第290頁。也就是說,未來的組織將較少地通過制度、結構及其職位、崗位去定義人的角色,而是讓人有著更大的角色選擇的自主性。顯然,組織的制度、結構甚至職位、崗位都是相對固定的,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其僵化的一面將會凸顯出來,會讓組織顯得不再具有適應性,或者說,許多在組織制度、結構形成和職位、崗位設立時沒有考慮到的因素都會對組織形成沖擊,特別是層出不窮的偶發(fā)性事件,往往是組織無法應對的。所以,后工業(yè)社會中的組織必須讓組織成員有著更多的自主性和更大的自由度,以便組織成員能夠應需要而隨機性地選擇自己的角色。由于角色來自于組織成員自己的選擇,他也就會“對于自己所擔任的角色感到運用自如、勝任和愉快”,而且組織在整體上也獲得了更強的隨機應變能力。
我們知道,身份的可選擇性程度是很低的,事實上,那些基于自然的原因而獲得的身份基本上是不可選擇的,即使那些具體的基于社會的原因而獲得的身份,也主要是根源于他人的承認而不是自我的選擇。也就是說,身份的穩(wěn)定性決定了它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是不能夠成為社會建構的基礎的,進而,社會治理也不應從人的身份規(guī)定出發(fā),而是需要在一切社會活動中都拋棄身份前提,轉而用人的角色扮演去替代人的身份。正是由于身份的不可選擇性和角色的可選擇性特征,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社會建構將基于人的角色去展開,社會治理的一切安排也將圍繞著人的角色扮演進行,而且,社會治理本身就是為了每一個人的角色扮演提供基礎性的服務。反過來,當社會建構是從人的角色出發(fā)的,當社會治理是圍繞著人的角色展開的,也就意味著人的自由和自主性都包含在了社會建構和社會治理過程之中了。人在通過角色選擇去展現自己的自由和自主性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在角色扮演活動中主動地承擔起了人的責任。
語用學區(qū)分出了“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兩種言語行為,在現實生活中,在語言應用的實踐中,我們卻很難將這兩種行為嚴格地區(qū)分開來。但是,如果我們將它們放入官僚制結構中,又能夠清晰地看到這兩種行為與職位間的關系,處于領導崗位上的人也許就是“以言行事”的言語者,而處于被領導崗位上的人,言語與行動往往是分離的,如果需要有言語活動的話,他至多只能“以言表意”。“以言表意”的行為沒有任何約束力和強制性,只是一種表達,能否對行動產生影響,必須在得到回應時才能覺察到。顯然“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行為是在靜態(tài)觀察中獲得的,但它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工業(yè)社會的真實情況。在這里,我們實際上是在組織中考察了“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的主體,發(fā)現組織中的領導者、決策者等更多地通過“以言行事”的方式去開展活動,而被領導者、執(zhí)行者則更多地通過“以言表意”的方式去表達他在行動中的個人看法。而且,這僅僅是在民主化程度較高的組織中才會出現的情況,如果組織的集權程度較高的話,被領導者、執(zhí)行者是被剝奪了言語權的,他們只用自己的身體去行動,基本上不會有著通過言語去表達意見的機會。集權組織甚至形成了一種氛圍,那就是要求被領導者、執(zhí)行者任何時候都閉上嘴,人在組織中的角色決定了人去以什么方式開展行動,“以言行事”的行動只屬于領導者、決策者。
如果我們把人的身份和角色與“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的行為對應起來的話,則會看到,在工業(yè)社會的治理結構中,“以言表意”的行為往往是基于身份做出的,而“以言行事”則是一些角色的職責所在。具體地說,你有了公民身份,就可以通過言語去表達意見,但是,如果你在選舉中獲得了議員的角色,就可以開展“以言行事”的活動了??傊诠I(yè)社會,如果確實存在著“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兩種行為的話,那么,這兩種行為是分開的,是可以進行靜態(tài)區(qū)分的。然而,在后工業(yè)化進程中,我們認為,隨著每一位社會成員都獲得了行動者的屬性后,“以言行事”和“以言表意”的行為將變得不確定,即不會穩(wěn)定地與某個(些)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什么人能夠以言行事,什么人會以言表意,都因具體的語境而定。也就是說,決定了誰成為恒定的以言行事者和以言表意者的制度和結構不再發(fā)揮作用。一旦每個人都是行動者的時候,以“以言表意”的行為去扮演參與者的角色將是不能接受的制度安排。也就是說,當人的身份消失了,每一個人都在社會生活中去扮演一些角色的時候,是采取“以言行事”還是“以言表意”的行為,都會因具體的環(huán)境而定,對于每一個角色而言,都是一種隨機性的行為。
在工業(yè)社會中,無論是“以言行事”還是“以言表意”,都無非是發(fā)揮個人影響力的方式和途徑,而人的身份和角色則決定了人能夠選擇哪一種方式。我們看到,在農業(yè)社會,身份是與影響力關聯(lián)在一起的,特別是高等級的身份,將會有著許多無形的影響力與之相伴隨。如果說官吏是通過分享或代為掌握了皇權而能夠直接地實施支配和控制權的話,那么,貴族身份則依靠其影響力而在社會治理過程中發(fā)揮作用。在工業(yè)社會中,雖然身份依然存在,而且出現了身份多元化的狀況,但是,工業(yè)社會的身份卻并不與人的影響力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因為,工業(yè)社會的身份不是按照等級次序排列起來的,而是在平面上橫向排列的,一些普遍性的身份(如居民、公民等)是每一個人都擁有的,而且身份本身就包含著平等這樣一層意思,因而,不會生成影響力。至于不同的身份之間,也同樣是在平等的平面上分布的,以至于人們不會因為獲得某種身份而同時獲得影響力。由此看來,人的影響力是來自于人自身的原因,即來自于人的知識、道德和能力等方面。這實際上意味著工業(yè)社會中的人們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獲得影響力的。從工業(yè)社會中人的表現來看,也基本上是通過這樣的途徑去獲得影響力的。對于一個人希望獲得和擁有影響力的問題,可以作出各種解釋,可能是根源于人的自我實現的追求,也可能是來自于人的利益實現之期望,即通過影響力去獲取所期望的利益。但是,關于這一問題的探討越細致,歸因也就越困難,因為心理的、社會的、政治的因素會變得極其復雜,以至于我們無法抽象地列出幾個條目去說明人對自己影響力的偏好是如何生成的。但是,每一個人都希望發(fā)揮其影響力則是一個誰都不會表達懷疑的經驗事實,甚至無需對此去進行理性探討。所以,工業(yè)社會中的人們不滿足于所獲得的身份,而是更為關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只是當身份限制了角色扮演的時候,才會對身份給予關注,比如,移民因為沒有公民的身份而在角色選擇上受到了限制,他們才會有著較強的獲取身份的渴望。
理性分析所應解決的是這樣一些問題:為什么我們社會中的一些人能夠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而一些人卻不能?為什么一些人會放棄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之追求?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就把我們導向了對社會結構、制度、運行機制以及人的角色等方面的考察。也就是說,是由于社會原因致使一些人能夠或愿意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而一些人卻不能夠和不愿意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一旦獲得這種認識,建構一個讓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能夠和愿意發(fā)揮其影響力的社會就會成為我們的追求。我們已經看到,在工業(yè)社會的語境下,身份已經不再是人的影響力的來源,人的影響力是在人的角色扮演過程中獲得的,也就是說,人若能夠在角色扮演中充分展示出自己的知識、技能和道德品質,也就會獲得相應的影響力。由此看來,如果社會治理希望把提升每一個人的影響力作為其一項內容的話,就不應把注意力放在處理那些與人的身份相關的事務上,而是應當在人的角色扮演方面去作文章。以公民身份為例,在全球化的條件下,由于人的流動已經對民族國家的邊界形成了巨大沖擊,也模糊了市民(居民)與公民間的界限,使政治生活以及廣泛的社會生活都受到了巨大挑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社會治理耽于近代早期純潔的民主理想之中,就會把大量精力投注到對公民身份的維護之中。那樣的話,就會逆全球化的趨勢而動,就會使社會治理顯得越來越被動。所以,在全球化、后工業(yè)化已經成為一場現實的社會運動之際,社會治理應當從人的角色出發(fā)去做出制度安排和去構想行動方案。
在工業(yè)社會中,對于人的存在而言,身份與角色有著不同的功能。工業(yè)社會實現了身份多元化,而且,當人在有了身份意識的時候,可以實現自我約束,使人努力去做與身份相稱的事。這樣一來,人就能夠在身份意識的作用下而保留完整的人格。角色不同,人在扮演多重角色的時候造成了人的碎片化,也就是說,人是把自己打碎成了若干個碎片而去填充多個角色的和在多個領域中去開展活動。這樣一來,人就極有可能處理不好在不同領域進出時的角色變換問題,從而出現角色錯位,而且會在角色扮演中導向人格分裂的方向。因為,與身份不同,人的角色在工業(yè)社會中是被作為一種工具來看待的,或者說,人的角色扮演只是為了他實現某種目的的工具,以至于人的人格也在角色扮演中被工具化了。我們看到,官僚人格就是一種工具人格,就其作為人而言,官僚角色扮演使他陷入人格分裂的狀態(tài),也許他在日常生活中擁有獨立人格,而在職業(yè)活動中,則必須以工具人格示人。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昂格爾所持的意見是通過官僚個體多重經驗的獲得去加以矯正。昂格爾說,“當同樣的一些個體去共同經歷許多不同的經驗時,他們在工作中所獲得的經驗與利益,則不能再被與他們關于勞動的組織與目的上的觀點相分離。如此,在工作與休閑之間的區(qū)別,以及在公共存在與私人存在之間的區(qū)別,喪失了其大部分的力量,而同時,人格的一元性得到了再次承認?!雹伲勖溃莅焊駹枺骸吨R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78頁。昂格爾在這里所給出的雖然是一個可行的做法,但未必能行之有效。因為,在官僚制度不發(fā)生根本性改變的情況下,僅僅通過官僚個體多元經驗培育的方式是不可能解決官僚人格工具化的問題的,更不可能讓作為人的他們重新獲得完整的獨立人格。所以,我們是把這一問題的根本性解決寄托在角色獲得的方式上的。也就是說,讓人的角色不再來源于某種權威的分配,而是來自于人的自我選擇。如果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去決定人必須扮演某個角色,而是由人自己去對角色作出選擇,那么,人就不會因為角色扮演而犧牲其人格的完整性和獨立性。
一般說來,在官僚制組織中,人只能被分配給一個角色,只有在集權程度較高的組織中才會出現“一身多任”的情況,而且往往是組織的高層官僚?;蛘哒f,只有組織的領導才會承擔多個角色。即便如此,他所承擔的多個角色也是象征性的,往往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因為,他的助手才真正行使管理權,而他在承擔多個角色的時候,往往只是作出決策和在管理中提供咨詢建議,具體的管理事務則被指派給了他的助手。對于普通組織成員來說,如果被同時指派了多個角色的話,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靈活性組織以員工適應更多角色、對抗界定好的工作為特征;這些組織鼓勵跨部門和其他界限的工作?!诟邔哟紊辖鉀Q復雜問題,這樣下屬才被授予‘無論承擔什么責任都要做完工作’的權利,組織成員在組織橫向和垂直交流時才會覺得自由?!雹冢勖溃葸~克爾·貝爾雷等:《超越團隊:構建合作型組織的十大原則》,王曉玲、李琳莎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36~38頁。顯然,在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狀態(tài)中,具有適應性的組織基本上都是這種“靈活性組織”,因而,也就意味著組織成員的角色會出現多元化的趨勢。這種情況也可以理解成組織成員對角色的隨機性選擇,他可以在不同的角色之間隨時作出選擇,即變換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也可以同時選擇多個角色。如果說這種靈活性組織還存在著職位和崗位的話,也不應成為妨礙組織成員角色選擇的固定設置,而是具有彈性的,或者說是作為專業(yè)類別標志而供組織成員聚集時去做參考,而不是一個“汽車泊位”或“拴馬樁”。
貝爾賓在反思官僚制組織的時候指出,“能夠產生共同的工作角色的組織往往由于太大或太過復雜而難以由單個人來有效領導。當超大團體以大團體的方式運作時,承受著持續(xù)不斷的壓力。很多超大團體是以這種方式來運作的。它們變得頭重腳輕、官僚化并且缺乏基層的積極性。這是因為工作角色的分配是按照掌權人物的個人親疏關系來決定的?!雹伲勖溃菝防椎纤肌へ悹栙e著:《超越團隊》,李麗林譯,中信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頁。因而,人的角色扮演也就呈現出了被動性。相反,與官僚制組織不同,“合作型組織較好地開發(fā)了員工的技能,這些組織關注于幫助員工開發(fā)他們感興趣的以及對組織有益的那些技能。通常組織以更具戰(zhàn)略性的方式用人,當管理者從每日員工監(jiān)控中脫身時,其角色以更富價值增加的方式重新定義?!雹冢勖溃葸~克爾·貝爾雷等:《超越團隊:構建合作型組織的十大原則》,王曉玲、李琳莎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同樣是由人去進行角色扮演,但是,角色是來自于組織及其上層官僚的分配還是由人自己作出的選擇,則會使人的行為有著完全不同的表現。當人能夠自主地選擇角色的時候,他就能夠充分地詮釋角色的內涵和活靈活現地展現角色;由組織及其官僚去分配的角色,人就會僅僅按照規(guī)則以及其他要求而被動地承擔角色,從而使角色扮演活動成為應付差事的所謂“工作”。
根據我們的判斷,從工業(yè)社會向后工業(yè)社會的轉變將是合作制組織對官僚制組織的替代過程。隨著合作制組織的出現,人的角色都是由人通過自己的自主選擇而獲得的,以往人在社會中所承受的各種各樣的壓抑力量也都會消失。當一個社會存在著諸多壓抑個人的因素時,就會把人的行為塑造成某種被動的反應模式,結果,即便一個人擁有一些影響力,也會以潛伏的形式存在,是一種潛在的影響力,沒有得到應用,其主體往往也沒有意識到或不打算將其付諸實現。在后工業(yè)社會,那些對人造成壓抑的社會因素都將最大可能地得到搬除。即便是在組織之中,由于官僚制的層級結構得到消解,由于組織控制的權力和權威喪失了合理性,人們也就不再受到某種外在于他的力量的壓抑。這樣一來,人的角色扮演將會顯現出更為積極和主動的特征,并愿意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所以,在合作制組織中,每一位組織成員都會主動地發(fā)掘自己的影響力并積極地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甚至這一點構成了合作制組織的基本特征之一。
合作制組織不再設置固定的職位和崗位,而是讓組織任務所喚起的道德責任感去引發(fā)組織成員的角色扮演行為。這樣一來,角色也就不再會成為組織成員用以追求和實現個人利益的工具,進而,也就不會以一種異化力量而作用于人。由于合作制組織中的角色根源于組織成員的自由選擇,也就使每一個角色都具有個性色彩,而且,角色的個性化也會為每一個組織涂抹上個性化的色彩。所以,合作制組織是在組織成員的角色個性化中而獲得了個性化色彩。總之,合作制組織將避免組織職位和崗位對人的同化,將實現人對職位和崗位的充分駕馭。而角色的流動性和不確定性就是維護合作制組織個性的基本途徑。在合作制組織中,雖然角色是流動的,但你依然可以“根據你所處的不同地位而被期待去做的事情,如果你做了的話,仍然有許多事情留給你去自行決定。你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改變傾向,并且在不犧牲遵從的情況下追求你所選擇的目標。”③[美]昂格爾:《知識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9~90頁。當然,無論你的選擇具有多大的隨意性,都將從屬于人的共生共在的目標,是有益于人的共生共在這一總體目標的。對于這種角色的建構,也正是社會治理在全球化、后工業(yè)化進程中的行動目標?!?/p>
(責任編輯:徐東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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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92(2015)05-0005-010
2015-08-19
張康之,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主要研究方向為行政哲學與文化。
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重大基礎研究計劃“通過服務型政府建設去完善社會治理體系”(編號:12XNL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