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軍
現(xiàn)在的文壇,最通行的批評有兩類:一是“暖”文?;虺缑?,或夸后進;前者玩得好,取得那有資源的貴人賞識,不愁圈子里混個風生水起,衣食無憂,最不濟也落一個仰慕前賢,繼承學統(tǒng)的好名聲;后者呢,自古也是一樁雅事,擺哪兒都要被稱頌的,更何況被獎掖的青年經目測都具有“發(fā)達”的潛質,受過自家恩的人日后出息,雖不見的必定有好處,但定沒什么壞處。這樣的文章,寫得人溫柔,被論者讀來也舒心,于是,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暖熏熏的氛圍中。二是“持重”的文字。90年代以來批評界興起“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浪潮,由此帶來文章風氣的大變,看看《讀書》前后兩個十年(八九十年代)發(fā)表的文章,便能發(fā)現(xiàn)這種巨大的差異了。嚴謹?shù)膶W者之文固然扭轉了之前文章里常有的空疏之氣,但因寫作時思慮太重,下筆每有停頓,于是,“精氣內銷,有似尾閭之波;神志外傷,同乎牛山之木”,文章讓人讀來,總有一種如鯁在喉,氣息不暢之感;更不要提那些為了時尚的學術規(guī)范,到處打滿補丁的論文了(很不幸,本人就曾制造了一些這樣的文章,每念及此,便覺得人生荒誕)。
文章之事關乎文化,文學批評平庸并不單單是文學內部的問題,它反映并塑造著我們生存其間的文化。世故的批評形成世故的文化,空疏的批評造就空疏的文化。我們居此深化改革的時代,就需要有銳氣的批評,從而創(chuàng)造生氣勃勃、革新進取的文化狀態(tài)。
那么,什么是有銳氣的批評?
清代葉燮在《原詩》云,為文需講求“才膽識力”,我以為“才”固然重要,然而下筆千言,如怯于觸及真正的問題,縱繁華似錦,也是空無一言,所以有“才”氣的文章未必有銳氣?!安拍懽R力”中“膽”字應排首位,有銳氣的文章最需要的是“膽氣”,而“膽氣”又往往與“真”相伴,只有說自己的心里話,才有可能見別人所未見,言他人所不敢言。魯迅先生曾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家人新生了公子,抱出來給人看,大約為討個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模谑撬昧朔兄x,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死的,他得到了眾人的暴打,那既不想夸贊,又不想暴打,怎么辦呢,只能“呵呵”了。說發(fā)財?shù)氖钦f謊,說“呵呵”那是逃避。移到文學批評上也是一樣,我們的刊物中現(xiàn)在充斥著大量“說謊”與“呵呵”的文章,而獨獨缺了有膽氣說出“孩子將來要死的”真的批評。
其次,有銳氣的批評意味著大氣象。它談的內容未必宏大,如國家、民族、人類之類,即使對一個作家的體會,對某部小說作品中的人物評價,但寄托卻深遠,飽含著對當下人的生存境遇深刻的同情與理解。它應該能夠穿透時間的局限,抵達歷史的盡頭。有銳氣的批評意味著拒絕淺薄的平庸之氣,意味著分得清紙上與人間。也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批評家一無所有,寄居陋室,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是寬廣的,一旦落筆,天地盡出,就像海子寫得一首詩《秋》,“秋天深了,神在家中鷹在集合/神的故鄉(xiāng)鷹在言語/秋天深了,王在寫詩/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我以為海子這首詩道出一個寫作者的自我精神認知,在精神的王國中,他不是任意驅使的奴隸,而是與“神”“鷹”“王”具有同一氣質的主體,這便是我喜歡《秋》勝于那首小資趣味十足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的原因。雖然從形式上看,批評與創(chuàng)作不同,但二者共同面對同一個世界,即我們的精神和靈魂,所以從這個意義而言海子的《秋》也代表著批評所要追求的境界。
再次,有銳氣的批評應該是一種充滿情感的文字。當下批評在人文學科學術化的包圍下,已經越來越露出理性的面孔,要么用各種概念來圈定文學作品,要么將批評變?yōu)橘Y料庫,文學批評已經淪為規(guī)范化的操練場。當然我并不是說文學批評不要邏輯,不要學識,而是想說批評的職業(yè)化帶來了行業(yè)化和圈子化的惡趣味,所以我們也不必埋怨沒有讀者來閱讀批評,這恰恰是批評放逐性情之后釀造的苦果。批評家殷國明先生認為,性情是批評家生命之氣,是其個人藝術個性與風采的內核,是無法偽造和裝飾的。我以為這個看法抓住了批評家的命脈。有銳氣的批評家總試圖將自己的情感澆灌于文字之中,即使他們明白這些文字注定會速朽,但通過這種方式釋放了自我的生命與郁結。讀有銳氣的批評家的文字,無論所談為深奧的問題,還是作品的技術,我們都能感受到文字下面運行的火熱,而正是這種熱度讓我們將他們與那些附庸于作品及概念的批評家區(qū)別開來。
有銳氣的批評往往與青年聯(lián)系在一起。從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到80年代上海的新潮批評無不證明這一論斷。然而為什么當下的青年中誕生不了有銳氣的批評?以至有學者痛心批評的“斷層”。
前幾天,上海的某次文學批評家高峰論壇上,一位文壇前輩給出了他的答案,大意是現(xiàn)在年輕人中能寫漂亮文章的少,因為進中文系的學生多為高考失敗者,智商不高。換句話說,在他看來,好的批評家因為智商高都去開發(fā)軟件了。而我以為,能寫好文章的天才固然有,但畢竟是少數(shù),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數(shù)的作家和批評家都有個逐步成長的過程。先不能表達,到能表達,從思想的雜亂,到隨心所欲駕馭文字。上世紀20年代和80年代能夠涌現(xiàn)那么多進取的批評家,與眾多刊物爭取青年的稿件相關,這是個良性的過程,刊物吸引青年,煥發(fā)活力,而青年也在不斷地表達和論爭中鍛煉了自己。我們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刊物已經喪失了與廣大青年的互動,發(fā)稿成了越來越困難的事,出身、門第、圈子乃至收費都是門檻。于是,翻開雜志,活躍在批評刊物上的總是那幾個熟臉,那些沒有天才,卻有志于文學批評的青年便失去了得以培養(yǎng)的機會和途徑,從沒有空間言說到沒有能力言說,最后終于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久而久之,批評圈子化、沙龍化,文化的疲軟便可想而知了。
當下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具活力、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經濟區(qū)域,它是千年的巨龍,躍躍欲飛;而我們的文化呢,卻看不到一點活潑的氣象,看不到一點與時代相符的氣息。批評應該做那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所以,我呼喚有銳氣的批評、潑辣的文字給文化界以少年的激情和靈魂,即便被譏諷為“浮躁凌厲”,怕什么,起碼它透露出生命的氣象,預示著希望和未來,且給奮斗中的人們以吶喊與熱血。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