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一
提及中國古代文人,我的眼前,總是情不自禁地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
一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兩眼望天,奔走在無邊無際的曠野,天空陰陰地扣在他的頭頂,烏云沉沉地壓在他的心胸,叢叢荊棘糾纏他的褲管,塊塊巖石張著棱角尖尖的猙獰鬼臉,深洞淺坑如老謀深算的獵手靜靜地等待他的到來……盡管危機四伏,道路難行,體力有限,可他從不停歇,從不止步,總是于慢步中思索,于疾行中祈禱,于奔跑中呼號。跌倒了,爬起來,抹抹汗水,拍拍灰塵,擦擦血跡,又踉蹌著繼續(xù)前行。長須拂動,衣衫飄卷,他那紙片般單薄的身軀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呼嘯著的長風卷入天空被翻滾的烏云吞沒……可他全然不覺,依然頑強地迎著狂風,蹣跚著、呼號著、掙扎著拼力前行……
這位曠野中的男子,就是我眼中、心中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形象。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是想象的,也是理想的。
曠野、陰霾、狂風、荊棘、尖石,古代文人的生存環(huán)境只會比背景畫面中展示的更加殘酷;而奔走、呼號、抗爭、孤傲、頑強等行為品格,卻并非人人如此。
文人,古代稱士,現(xiàn)代則叫知識分子,一個相當特殊的群體與階層。
古代文人,是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主體,又是傳統(tǒng)文化的改造者、變異者與叛逆者。文人隊伍成分復雜,有的來自最底層的農(nóng)民,有的出自富裕商人,有的源于流氓無產(chǎn)者,有的則出身達官顯貴……來源不一,成分復雜,良莠不齊。他們上可升為尊貴顯赫的王侯將相之列,下則淪為聲名狼藉的雞鳴狗盜之輩,既為普通百姓所尊崇,又是他們常常嘲弄的對象。
文人階層,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道得明的。對待這一特殊的群體與階層,不論褒也好,貶也罷,可你不得不承認,在他們身上,凝聚著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留下了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軌跡,折射出中華民族艱難前行的身影……
我們雖然無法確定中國古代文人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的具體時間,可以想見的是,隨著文字的誕生,自然就有了掌握、使用它的文人。
人類先有語言,之后才誕生了記錄語言的文字。
人類由動物進化而來,語言,是兩者之間一條嚴格的分水嶺。
約在一百多萬年以前,人類便有了不可或缺的用于相互交際的語言。
然而,直到六七千年前的原始社會末期,人類才創(chuàng)造出書寫的文字。1899年出土于河南安陽殷墟的早骨文,是我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最早的文字。
語言的誕生與文字的創(chuàng)造,其間竟然經(jīng)歷了百萬年的漫漫時光。
一百萬年是個什么概念,到底有多長?
一百年對個體生命來說,是一個難以逾越的標高,因此我們常常感喟“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千年之憂,差不多就是一種曠世憂懷了;一萬年呢,便是人類個體生命想象中的一個常設頂點,就連改天換地、氣吞山河、藐視古今的毛澤東也不得不承認“一萬年太久”;而一百萬年,實在是漫長得讓人無法想象了。
由此可見,文字的創(chuàng)造與誕生該有多么艱難!
在文字正兒八經(jīng)誕生之前,人類曾發(fā)明使用過多種原始記事法——結(jié)繩記事,刻木記事,圖畫記事,在器物上刻畫標記等,我們可以將這些原始記事法視之為文字創(chuàng)造的鋪墊、序幕與前奏。
文字一旦發(fā)明,便與語言融為一體,形成一種互動而完善的耦合系統(tǒng)。
語言與文字,是人類初始創(chuàng)造的兩項最主要的精神產(chǎn)品。
只有當人類創(chuàng)造出記錄語言,交流思想,將知識加以物化的文字,才可以視為真正走出了野蠻的蒙昧狀態(tài),迎來了文明的燦爛曙光。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認為,文明社會“始于拼音字母的發(fā)明和文字的使用”。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中也曾指出,人類“由于文字的發(fā)明及其應用于文獻記錄而過渡到文明時代”。
當今世界各國使用的文字,大多屬拼音系統(tǒng)。
只有漢字,是以象形為根基,如今仍具有旺盛活力且廣泛應用的文字,是所有象形文字中影響深遠、碩果僅存的唯一代表。
漢字從早期的原始記事到成熟創(chuàng)立,不僅時間漫長,更是無數(shù)先民共同努力的結(jié)晶。
然而,剛剛走出蒙昧狀態(tài)的人們,總是將一切凝聚著廣大民眾聰明與智慧的文明成果歸功于某一英雄、超人或神祇,如神農(nóng)嘗百草、伏羲演八卦、大禹治水等莫不如此。漢字的創(chuàng)造也不例外,幾千年來流行最為廣泛的便是“倉頡造字”之說。
倉頡為黃帝時人,傳說中的他生有四只眼睛,其中兩只仰視天空“奎星圓曲之勢”,另兩只則俯察大地“龜文鳥跡之象”。正因為倉頡慧眼獨具,他上可通達仙靈神明,下可體悟山川地理,從天空大地、鳥獸魚蟲、自然萬物中受到啟發(fā),才創(chuàng)造出了延續(xù)至今的漢字。
傳說也罷,事實也好,“于無聲處聽驚雷”,漢字于原始先民而言,不啻為一次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創(chuàng)造,是他們擺脫野蠻、走出蒙昧的標志與轉(zhuǎn)折。對此,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寫道:“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庇捎谖淖值陌l(fā)明,天地間的隱秘與規(guī)律被人類披露、記載下來代代相傳,粟雨從天而降;那些無從捉摸把握的幽靈鬼怪,也在文字的照臨下無法逃遁而原形畢露,在夜間悲哀地慟哭不已。
漢字發(fā)明的意義是如此偉大而非凡,在此后長達幾千年的古代社會里,人們對文字莫不懷有誠惶誠恐的敬畏與膜拜。
讀書人捧卷閱讀,先得焚香凈手。即使普通百姓,對待書籍,或是一塊有字的紙片,也不敢胡亂處置,并形成了不能以字紙揩擦屁股等相關忌禁,否則,便認為是一種大大的罪過,會遭陰譴與報應。這種對文字、知識的崇敬,已積淀為中華民族的一種優(yōu)良傳統(tǒng)代代傳承,不論歷代專制統(tǒng)治者對書籍如何焚燒毀棄,對知識分子如何摧殘折磨,也難以動搖、改變普通民眾內(nèi)心深處對文字、知識與文化的信奉。正因為如此,中華民族才在一次次顛躓后依然頑強地挺直腰身,香火不絕,綿延至今。
漢字作為一種象形文字,結(jié)構(gòu)繁復,音形義難于統(tǒng)一,沒有拼音文字簡便易學。因此,漢字的學習與掌握也得一定的時間與頑強的努力才行。漢字創(chuàng)立之初,一時不可能發(fā)展為全民共享的“普通資源”,僅為少數(shù)人掌握的“專利品”,使用的“奢侈品”。
這掌控漢字的少數(shù)人,便是古代最早的文人——巫覡。
漢字的創(chuàng)立是那么漫長而艱難,與之相對應的是,巫覡作為一個群體,一種世襲的職業(yè),一個階層的出現(xiàn),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與演變時期。
巫覡的誕生與文明的進化同步。
中國古代文明經(jīng)歷了神本化、神的人格化、人本化等三個進化階段。
原始蒙昧時期,古代先民以神為本。在生產(chǎn)力低下,天地自然無法理解、闡釋的情況下,原始先民將神視為世間萬事萬物的主宰。神是原始先民的虛構(gòu)與想象,是心靈的慰藉與需要,然而,他們又被自我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所束縛,全身匍匐在地,無條件地服膺于冥冥中的神靈。
人與神之間的關系,有賴特殊中介——巫覡溝通。神靈的旨意,世人的祈禱,依靠他們從中轉(zhuǎn)達。
巫覡最初從事的活動主要是卜筮——通過龜骨占卜及蓍草占筮的方法,向天神人鬼卜問吉兇禍福:龜骨占卜以龜甲、牛骨為材料,鉆孔灼烤,根據(jù)龜骨出現(xiàn)的裂紋形狀預測人事吉兇,并將卜得的辭句刻于龜甲之上;蓍草占筮則以蓍草為占卜材料,通過繁復的變化數(shù)目,推導八卦之象,依據(jù)占得的卦象破譯闡釋,判斷禍福。
除卜筮外,各類祭祀、祈禱活動也離不開巫覡。
進入殷商時代,理性的絢麗霞光出現(xiàn)了,它翻卷在東方的天空,先民們沐浴其中,主體意識逐漸覺醒,不再絕對屈從于自然的淫威,不再事事依賴想象中的神靈。盡管如此,他們?nèi)晕赐耆珨[脫蒙昧時代的陰影,仍不時祈求神靈的保佑與庇護。
這一時代,神靈再也不是過去純粹的神靈,而是具有了人的思維意志,人的七情六欲及人的行為方式。神被世俗化、擬人化,變成了人格化的神。
因此,我們將殷商時代稱為神的人格化時期。
從神本化那全身匍匐在地的無條件絕對服從,到神的人格化相對服從的跪拜之態(tài),進步看似微小,卻邁出了人類發(fā)展史上極其重要的一步。
神被人格化后,神人之間的橋梁——巫覡逐漸向職業(yè)化、世襲化過渡,成為中國早期文明時代的“文化事務專家”。
其實,巫覡自傳說中的顓頊時代就已存在,只是從未像殷商時代如此專業(yè)而“繁忙”。
迄今為止,殷墟已出土占卜用過的龜甲牛骨十五萬枚之多,可見當時的占卜之風是多么盛行。頻繁而瑣碎的卜筮活動及規(guī)范復雜的闡釋工作,非專職人員無以勝任。
殷商時代,人們的祭祀對象變得更加廣泛,神靈、地祇、鬼怪、先祖等,皆屬祭祀之列。而巫覡,則是所有這些祭祀活動的組織者與指揮者。
卜筮、祭祀、祈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天文歷法等方面的內(nèi)容,巫覡不僅如實記錄日食、月食、彗星等特殊天文現(xiàn)象,還根據(jù)天體運行規(guī)律創(chuàng)造出六十干支記日法,通過圭表測日影確定農(nóng)歷節(jié)氣法。
受生產(chǎn)力低下的限制,人們常為各種疾病所困擾,而識見又狹隘有限,以為疾病的產(chǎn)生,不外乎鬼神作祟、妖邪蠱惑、氣候影響及天帝先祖所降,祛病之法,便以祭祀祈禱為主,藥物治療為輔。不論何種療法,都離不開巫覡,他們是祛邪治病的人間神醫(yī)。
殷商時代,普通百姓困于生計,根本沒有機會與條件接觸文字,漢字、知識、文化為巫覡與貴族所掌控。接受教育的主要對象雖為貴族階層,而承擔教育之職者,卻屬巫覡階層。
巫覡不僅在卜筮、祭祀的過程中使用文字,更擔負著記史之責。先祖王公世系、當代君主言行、國家大事要務等內(nèi)容,無不納入巫覡視野,成為他們記載的對象?!渡袝分械摹渡虝贰稖摹贰侗P庚》等諸多篇章,便出自巫覡手筆。
殷商時代,巫與史常常兩任兼于一身。在甲骨文中,巫又稱為“史”“尹”“作冊”。于是,后世便以“巫史”相稱。
由此可見,巫覡出現(xiàn)之初,以“絕地通天”、問卦占卜、祭祀祈禱等宗教事務為職能。隨著神的世俗化與人格化,巫覡的活動范圍由天到地、由神到人,執(zhí)掌官史、觀察星象、從事教育、祛邪治病,職權慢慢擴大,逐漸躋身于各類政治、社會事務之中。
巫覡從事的宗教活動、擔負的社會職能及扮演的多重角色使得他們在文字的通曉、掌握與傳播等方面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起著其他階層無法替代的關鍵作用,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將他們視為中國古代最早的文人。
作為中國第一代文人的巫覡,有著十分尊崇而顯赫的地位。
他們上可通天,代表上天意志,是神靈最權威而合法的闡釋者,具有訓誡君主之權,所謂“王者師”是也;他們下則達地,擔負多種社會職責,既向君主轉(zhuǎn)達百姓的愿望與心聲,又通過祭祀、祈禱等活動排遣普通民眾的痛苦與憤懣,達到化解紛爭,緩和社會矛盾之效,是聯(lián)系君王與百姓之間的紐帶,眾望所歸的精神領袖。
殷商王朝退出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西周。
西周之始,濃厚的宗教氛圍逐漸淡化。人類的目光由仰望上蒼轉(zhuǎn)向現(xiàn)實,人的主體意識日益占據(jù)上風,“人本化”上升為社會的主流意識?!抖Y記》一書對此寫道:“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p>
從原始社會對神靈全身匍匐的絕對崇拜,到殷商時期跪拜在地的相對依賴,然后演變?yōu)槲髦軙r期的起身站立,中華民族正一點點挺直腰身,一步步走出宗教的陰影與迷霧,逐漸完成由宗教向人文的過渡與轉(zhuǎn)換。于是,擔任人神中介之職的巫覡,也不得不晃動著寂寥的身影,消失在遙遠的歷史深處。
取代巫覡崛起并活躍于西周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新一代“文化事務專家”,便是后人稱之為“士”的文人階層。
士人的指稱與范圍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具變數(shù)與動因,它由最初泛指所有成年男子及氏族男性成員,漸漸演變?yōu)榻y(tǒng)治部族成員之稱、貴族之稱與受有爵命的貴族官員之稱。
西周之初,士人不僅成分復雜,包括的對象也十分廣泛,既有文人階層,也有其他社會成員,如未婚青年男子、德劭才高之人、武裝的士兵、法官及低級貴族等。還有人從文字訓詁學角度考證,“士”為周代的“卿士”與“太史”之官,或為祭祀官與理官。也就是說,文人階層包含于“士”之中,而“士”并不專指文人階層。
如果我們按地位、等級對西周社會進行劃分,則可分為貴族與非貴族兩大等級;往下細分,貴族與非貴族又可分為大夫、士、庶民、奴隸四個階層,大夫與士為貴族集團,庶民與奴隸屬非貴族階層。
作為貴族底層的士人,既可擔任政府公職,也可充任家臣,有的甚至躬耕田畝。
神權一旦消失,世俗王權凌駕于一切之上,籠罩在封建宗法專制統(tǒng)治下的西周文人,不得不飽嘗轉(zhuǎn)型的痛苦與失落。
文人在西周時代不僅沒有形成獨立的單一階層,與前期的殷商相比,其重要性也逐漸減弱,地位開始下滑。
二
西周結(jié)束,中國社會進入分崩離析的東周時期。
歷史學家又將東周分為春秋與戰(zhàn)國兩個歷史階段。
春秋之時,士人內(nèi)部嚴重分化,小部上升,大部下滑為普通庶民,地位更加衰落。
戰(zhàn)國時期,整個貴族階層分化瓦解,社會由貴族與非貴族兩大等級,演變?yōu)楣倥c民的區(qū)別。官分九級,民則士農(nóng)工商?!笆俊痹僖膊皇琴F族之末,也非大權在握的政府官員,而為四民之首了。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文人地位的衰落既是不幸,也是一種難得的機遇與挑戰(zhàn)。正是在急劇動蕩的春秋時期,士人開始蛻變、轉(zhuǎn)型并崛起。
士作為中國古代文人的專門稱謂,士人成為一個專門掌管文化知識的相對獨立階層,則在孔子之后。
論及古代知識分子,孔子既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也是一個無法繞開的坐標。
崇奉、利用者往往頂禮膜拜,將孔子追捧到無以復加的高度;而異議、反對者則將其視為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妖魔小丑,貶斥到一錢不值的地步。其實,這兩種極端都有失公允,如果我們客觀一些、持平一些,當會發(fā)現(xiàn),孔子以增刪、編訂、整理經(jīng)書為手段,將具有宗教性質(zhì)的原始儒學改造為積極入世的世俗儒學,奠定了中國文化學術史上第一個學派——儒學的根基。然而,作為一個在風云際會的歷史轉(zhuǎn)折時期起過劃時代作用的文化巨人,孔子的功績并非學術,也非政治,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精神——對西周王道傳統(tǒng)的撥亂反正與恢復弘揚,并由此而開創(chuàng)了一種有益于當時社會的文化新風尚。
孔子在春秋末期的思想與行止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五點:
(一)對禮壞樂崩的社會現(xiàn)實懷著一股強烈的憂患意識。
孔子之前的文人對社會現(xiàn)實自然也抱有強烈的關懷之情,但主要是政治憂患。而孔子除了政治憂患外,更多的則是深層的文化憂患。
孔子認為,西周是一個王道興盛的黃金時代,自厲王、幽王之后,王道漸次衰微,春秋霸主逐鹿中原,他們用武力代替德治,以強權取代仁義,綱紀廢弛,王道文化中斷,弒君之事層出不窮。從西周盛世到春秋霸主,再到春秋末年衰世,孔子深感世風日下,不禁憂心如焚,企盼早日恢復天下秩序。
孔子心中的秩序,除政治大一統(tǒng)外,更體現(xiàn)在正本清源,恢復“天下有道”的周公之禮。
(二)以宗教般的信仰與精神投身到救世活動之中,以文人的瘦弱之肩自覺擔負起拯救亂世的歷史使命與社會責任。
孔子講學授徒,宣傳救世主張,“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屢經(jīng)挫折而不改初衷。終其一生,總是奔走呼號,籠罩在一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宗教神秘感與社會使命感之中。
(三)將合乎禮義的“道”視為安身立命與最高志趣的依憑。
在孔子眼中,不論修身齊家,還是治國平天下,都離不開“道”。道高于君主,高于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為了信仰道、捍衛(wèi)道,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他在《論語·衛(wèi)靈公》中諄諄告誡門生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四)開創(chuàng)周游列國之風。
孔子之前,春秋列國間的“人才流動”現(xiàn)象已十分普遍。但這些人才的“流動”,并非出于公心,他們或為躲避政治禍患,或借他國力量報仇雪恨,伍子胥由楚奔吳便是一例突出的典型。而孔子所倡導的周游列國,則沒有“祖國”這一概念,其著眼點并非一己、一家之私利,而是為普天下所有民眾謀福利,拯救衰世,為重建社會秩序奠定基礎。
(五)首創(chuàng)私人講學之舉。
孔子非常注重民間教育,他一生講學,授徒三千,得意門生七十有二,為傳統(tǒng)文化由宮廷官府擴散至廣大民間奠定了基礎,為教育的普及化,文化的平民化以及下層士林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對此,顧頡剛在《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一書中寫道:“由于時代的突變,孔子為了不得志于時,用私人名義講學,收了一班弟子。他所講的學雖甚平常,但因他是第一個把貴族那邊的學問公開給民眾,使得民眾也能享受些高級的文化,所以他巍然居于中國學統(tǒng)之首,兩千四百年來被公認為極偉大的人物?!?/p>
正是孔子百折不撓的倡導與影響,戰(zhàn)國文人在總體上開始表現(xiàn)出強烈的獨立意志與個性特征,并形成了鮮明的群體品格,如具有博大的胸懷與開放的心態(tài);以“道”自任,將“道”視為終極關懷;注重個人道德的修養(yǎng)與完善,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神圣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有著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等等。
因此,孔子之后的“士”,不僅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知識階層,并與近代西方知識分子有著某些相通、相似之處。
當然,也僅止于相通、相似而已。
美國學者E·希爾斯在其名著《知識分子與權力》一書中,概括了知識分子所應具有的五種傳統(tǒng)特征:科學主義、浪漫主義、革命主義、民粹主義、關于秩序的反智主義。只要我們稍加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古代士人與西方本真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實則有著內(nèi)在的不同。
三
雖然我們將巫覡視為中國第一代文人,嚴格說來,他們算不得純粹單一的文人,也沒有形成相對獨立的階層。只有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才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古代知識分子階層,活躍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歷史舞臺上。
由巫覡而士人,盡管在西周時代有過無可挽回的衰落與痛苦,但他們一旦完成了艱難的轉(zhuǎn)型并逐漸定位之后,便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迎來了一個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燦爛春天。
那時的士,最讓后代知識分子羨慕不已的,就在于他們獲得了空前而難得的自由。
這種自由,既有掙脫牢籠與束縛的心靈自由,也有處于游離狀態(tài)的人身自由。
在神本化的原始蒙昧時期,人們的心靈完全局限于宗教神學的狹隘框架之中,跳著戴著鐐銬的沉重舞蹈;在殷商、西周時代,神的氛圍雖然有所淡化,但人們對上帝、神靈、地祇等仍懷有相當虔誠、崇敬與景仰的心情;只有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才真正體會到理性光芒照耀下的自由與喜悅:孔子對宗教神學存而不論,“敬鬼神而遠之”;道家在鬼神之上設置了一個無所不在的本體——道,以道來取代天帝鬼神的地位;而法家代表人物荀子,則完全推倒了宗教神學的偶像,將天視為一種沒有意志的自然現(xiàn)象,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唯物主義思想。
神靈的枷鎖掙脫了,世俗的制約也有所松動,王權也不再那么神圣。庶人議政,成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一大政治特征。不僅士人可以議政,即使處于最底層的普通百姓,只要他們擁有一份政治熱情,也可討論有關天子、諸侯、大夫的國家政事。而在此前的西周時期,天子諸侯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毋庸置疑的權威,宗法倫理更是將人們?nèi)Χㄔ诓煌牡燃壏秶?,制約著人們的言行,只要稍稍議論一下國家大事也被視為逾矩等。
與此同時,舊道德、舊秩序、舊倫理也在不斷解體,文人們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想與信仰重新規(guī)范制度秩序、設計倫理模式,如墨子提出“兼相愛交相利”的博愛思想,楊朱學派公然打出“為我”的旗號,莊周力倡“絕圣棄知”的主張……他們向傳統(tǒng)宗法倫理規(guī)范大膽挑戰(zhàn),甚而至于從根本上否定了西周以來的政治宗法體制。
春秋戰(zhàn)國之前,人們束縛于圣賢、君王的訓條與規(guī)范之中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生命力被閹割,創(chuàng)造力被壓制。只有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人們獲得了參政議政的權利自由,獨特的個性得到尊重,內(nèi)在的活力得以釋放,才有可能產(chǎn)生自己的觀點與主張,才有可能出現(xiàn)百家爭鳴的興盛氣象。
這一時期的知識階層,大多處于游士狀態(tài),將人生定位在“為王者師,為諸侯友”。
他們不愿受制于人、依附于人,而是游離于政治體制、官僚體系之外,憑智慧才能、道德品質(zhì)、人格力量嘯傲君王、左右諸侯,以思想、學說、主張干預政治、影響政治、指導政治,從而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他們再也不必擔心觸犯神靈,不必揣摩君侯心理看臉色行事,不必害怕招惹是非動輒得咎。戰(zhàn)國文人,進入了一種多重自由的人生境界——心靈自由、人身自由、人格自由。沒有不敢說的話,沒有不敢做的事,沒有不敢涉足的領域,大膽否定,開拓進取,勇于創(chuàng)新。個人的能量與潛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
因此,戰(zhàn)國時期不僅成為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更成為中國歷史上少有的人才輩出、理性閃爍、百家爭鳴、文化繁榮的偉大時代。
這一時期之所以如此輝煌燦爛,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在于王權瓦解,戰(zhàn)國紛爭,為士人提供了施展才華的廣闊背景與現(xiàn)實土壤。
春秋之初,小國林立,經(jīng)過長期不斷的戰(zhàn)爭兼并,到了戰(zhàn)國時期,還剩下齊、楚、燕、韓、趙、魏、秦等七個強國。天下一統(tǒng),遠離戰(zhàn)爭,是廣大民眾的普遍愿望。而在當時,人們還沒有今日西方的民主、選舉、聯(lián)邦等觀念,欲實行天下統(tǒng)一,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武力征服。武力征服,便意味著一國獲勝,其他六國消亡。戰(zhàn)國七雄,全都面臨著生死存亡的競爭與危機。
生存的競爭歸根結(jié)底是人才的競爭,“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笔浚愠蔀楦鲊y(tǒng)治者關注、爭取的人才與對象。
士林階層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器重并非偶然,而是自身特點與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當貴族與非貴族這兩大等級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官與民的劃分與對稱。官分九等,民為四級。士農(nóng)工商,作為四民之首的士,介于官與普通百姓之間。他們沒有統(tǒng)治階層的揮霍享受與為所欲為,避免了這一階層的驕奢淫逸與顢頇無知;也不必像普通百姓那樣為個人的生存與生活承擔繁重的體力之勞,有了學習、思考的精力與時間。戰(zhàn)國之士,大多具有政治、軍事、外交、經(jīng)濟、文化、藝術、科技等方面的專業(yè)才能,具有一定的思想理論,對當時天下大勢有著較為透徹的理解與精辟的分析,同時懷有拯救黎民、再造天下的責任與使命,因此,也只有士才有資格受到各國統(tǒng)治階層的青睞。
戰(zhàn)國初年,魏文侯率先禮賢下士,并依靠這些招攬而來的人才使魏國在短暫的時期內(nèi)迅速崛起,躍升為一流強國。
各國諸侯親眼目睹了魏國的強盛過程,對士人超凡的功夫與能耐莫不心悅誠服,競相利用各種手段將這些社會精英籠絡、聚集在自己身邊。
于是乎,爭士養(yǎng)士,一時間蔚然成風。
居于從屬地位的士人就這樣昂然走到戰(zhàn)國歷史舞臺的中心,從配角一躍而成為時代的主角。
政治的多元化為士人提供了多向選擇的可能,對各國君王,他們抱著有恩則往,恩絕則去,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tài)度。
“士無定主”,戰(zhàn)國文人完全擺脫了昔日的等級隸屬關系。在與諸侯王公相處時,士可以當面批評、指責、諷刺甚至貶損諸侯王公,而諸侯王公哪怕心存不滿,也只有委曲求全,不會對士施加任何懲罰,最多不過勃然變色而已。
戰(zhàn)國時期,諸侯紛爭,士所在國重,得士者昌;士所去國輕,失士者亡。
士人與國家興衰息息相關,因此,誰也不敢拿國家命運開玩笑。
四
士人沒有固定的資產(chǎn),少有祖國的概念,他們周游列國,紛紛亮出自己的思想學說與政治主張,若受到某國君主的器重,便不遺余力地報答知遇之恩,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一旦恩絕,他們又投奔別國,另擇高枝。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學說及政治主張,他們可以不擇手段,“有奶便是娘”,抱有鮮明的功利心態(tài)與實用目的。
先是君主養(yǎng)士,爾后公子、大臣也可養(yǎng)士,這為士人的競相逐利提供了更多的空間與機遇。
公子、大臣養(yǎng)士的目的除為了捍衛(wèi)本國利益外,更多的卻是恃寵處位、邀取聲譽。其中最著名的當數(shù)戰(zhàn)國四公子與秦相呂不韋,在他們豢養(yǎng)的大量門客中,成分相當復雜,有士人,有雞鳴狗盜之輩,還有不少亡命之徒,真可謂魚目混珠。
到了戰(zhàn)國中后期,大多數(shù)士人除了一己之私利外,根本就沒有什么治國理想與政治抱負,沒有社會良心與責任擔當,其立場觀點、施政方略往往隨著個人利益的變化而變化。他們心中,充斥著的只有功名與利祿。那些縱橫策士竟毫不掩飾地向世人展示他們自私自利的人生哲學,公開宣稱要官、要錢、要地位、要享受,最為后人所熟知的便是蘇秦與張儀。
蘇秦倡導連橫,游說秦王失敗,回到洛陽家中,父母、妻子、嫂子對他全不搭理。家人的冷漠使他倍感世態(tài)之炎涼,愈加認識到功名富貴的重要性,也就更加用功了。他發(fā)憤苦讀,研究游說之術,真正達到了“頭懸梁,錐刺股”的地步。一番刻苦努力后,滿腹經(jīng)綸的蘇秦再度“出山”了。連橫不成,此次他改弦易轍,拋出合縱策略。只要能夠達到個人榮華富貴的目的,觀點、主張、立場可以隨時更改,道德、廉恥、正義、責任根本不值一錢。蘇秦鼓動如簧巧舌,游說趙王大獲成功,一舉登上趙國卿相寶座。然后,他又以趙國為依托,聯(lián)合齊楚燕韓魏其他五國,建立起六國聯(lián)合抗秦的合縱大同盟。而蘇秦,則身佩六國相印,成為這一同盟的實際領袖,達到了政治權力的峰巔。等到他再次路過故鄉(xiāng)時,家人的態(tài)度全然改變:父親、母親不顧年邁,前往三十里遠的郊外迎候他的歸來;妻子由過去的不理不睬,一變而為誠惶誠恐側(cè)目而視;曾經(jīng)不愿為他做飯的嫂子也匍匐在地,再三請罪。對此,蘇秦不由得感慨萬端地說道:“唉,如果貧窮,哪怕父母也不把你當兒子看待;而一旦富貴,就是親戚也會畏懼你、敬慕你。人生在世,權勢、地位、富貴,這些東西實在是太重要了!”此時的蘇秦,在他眼中,除了個人的勢位富貴外,知識分子的擔當、責任、理想、正義等概念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另一連橫派領袖人物張儀,也是一位與蘇秦類似的“志同道合”者。張儀在沒有受到秦王重用前,曾游說其他諸侯。一次,張儀與楚國丞相飲酒,丞相的一塊璧玉不翼而飛,便懷疑為張儀所盜。丞相門下捉住張儀,要他交出璧玉。張儀沒有行竊,無法交出贓物,只得鞭笞數(shù)百后將他釋放?;氐郊抑校拮诱f:“你要是不讀書不游說,怎會受到這樣的羞辱呢?”張儀卻道:“你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妻子笑著回答:“舌頭完好無缺?!睆垉x說:“這就行了?!敝灰嘣?,張儀仍可憑它打動君王,獲取榮華富貴,也就有了出人頭地的希望。
蘇秦、張儀堅韌不屈的頑強意志固然可敬,可他們那追慕世俗權位與人間富貴的個人主義、利己主義又令人鄙薄不已。富有血性的正直文人往往將蘇秦、張儀之流視為不道德的小人與權謀詐術的典型,如當時的儒學代表人物孟子便認為蘇秦、張儀所行的是“妾婦之道”。
如果說戰(zhàn)國中期,還有不少正直文人羞于與同時代的蘇秦、張儀為伍的話,而到了戰(zhàn)國末期,整個士人階層差不多被功利主義思想給完全同化了。
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各抒己見,紛紛提出自己的理論學說及政治主張,雖曾有過齊國稷下學宮那種較為純粹的學術機構(gòu)及重在發(fā)展學術、務虛大于務實的特例,而更多時候及更多士人,并非為學術而學術,大都通過學術、學說、理論來干預政治,影響君王,實用與功利目的相當明顯。
諸子百家中,尤以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名家、縱橫家、陰陽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最為突出。而最受統(tǒng)治階級青睞與器重者又數(shù)法家,被視為治亂、強兵、富國之法寶。從戰(zhàn)國初期的魏文侯任用法家代表人物李克、吳起、西門豹等人取得輝煌政績,到中期秦孝公時的商鞅變法使得秦國迅速富強,再到后期秦始皇以法家學說平定六國一統(tǒng)天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貫穿整個戰(zhàn)國時期的一條清晰主線,便是法家勢如破竹、節(jié)節(jié)勝利的歷史。
法家以法治國,但他們所立、所守、所行之法,與我們今日的“法”有著截然不同的區(qū)別。法家的出發(fā)點是維護君王的專制統(tǒng)治,通過高度集權形成一種所謂的“凝聚力”,以此來達到削平動亂、統(tǒng)治人民的目的。他們崇奉君權至上,視民眾如草芥。
一般來說,法家人物性格果決,刻薄寡恩,蔑視傳統(tǒng)道德,具有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
早期法家代表人物吳起殺死自己的妻子以取得魯國君主的信任,被授為將軍;母親逝世,因為還沒有達到卿相之位,也不趕回衛(wèi)國奔喪;為了換取士卒的信任與死戰(zhàn),吳起不僅與他們同衣食,背糧草,還親自為患有病疽的士卒吮吸濃血,理性、毅力、志向在吳起身上發(fā)展到畸形變態(tài)的可怕地步。
中期以變法而使秦國富強的著名法家商鞅,在游說秦孝公時為使自己脫穎而出,竟選擇正直之人羞與為伍的太監(jiān)作為恩主;率兵伐魏時,魏國派遣他的昔日好友公子卬率兵迎擊,商鞅不講信義,欺騙朋友,于宴席間伏兵突襲公子卬,逼迫魏兵割地求和。
后期集法家之大成的代表人物韓非,從人性惡的角度出發(fā),赤裸裸地宣傳君王專制統(tǒng)治的合理性,以是否有利于富國強兵為唯一標準來判斷一切是非。他本是儒學大師荀子的學生,卻違背當時尊師重道的傳統(tǒng),與老師荀子“叫板”,認為儒家的仁義道德、禮樂典章無法拯救亂世,稱儒家為社會蠹蟲。
韓非的同學李斯,則完全拋棄了士人階層所應有的基本信義,卑下陰暗、自私委瑣、刻薄狠毒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他嫉妒同學韓非,置他于死地而后快;雖為士人,卻焚燒《詩》《書》,禁絕私學,實行愚民政策;為求生路、保富貴,與宦官趙高合流,篡改秦王遺詔……
法家人格雖然歷來為人鄙薄,但其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與充分的理性精神卻使得他們所向披靡,一路挺進,最終在韓非的學說指導下,經(jīng)李斯在秦國不折不扣的實施而使得中國走向統(tǒng)一。
“成者王侯敗者寇”,國人歷來崇拜的,是那些成功了的帝王將相。因此,盡管厭惡、鄙薄、不齒,內(nèi)心深處卻又不得不膺服與信奉。上有好者,下必效焉。人們于不知不覺間受到影響,滲透到日常生活的言談舉止之中。年長月久,浸潤開來,便形成了一種無孔不入、到處彌漫的“世風”。世風日下,也就在所難免了。
以戰(zhàn)國為界,此后的文人階層在人生理想、政治追求、學術色彩、處世方式、性格特征等諸多方面,無論正面的積極傳承,還是負面的消極影響,莫不與先秦士人有著難以割舍的“血肉關系”,打上了一道無法抹去的永久“胎記”。
五
戰(zhàn)國諸侯之所以重用文人,其目的就在于利用他們的才智,促使國家強盛,消滅其他六國,達到一統(tǒng)天下的目的。
統(tǒng)治者與士人之間,不過是一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并未形成互相制約、互敬互重、推心置腹、圓融無間的良性循環(huán)機制。天下一旦統(tǒng)一,君王還是過去的君王,他們立時會原形畢露,等待著廣大士人的,將是殘酷的鉗制與血腥的鎮(zhèn)壓。
所有戰(zhàn)國文人的目標,當然與諸侯王公的指向一致,那就是要重新建立一個版圖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國家。
士人殫精竭慮的,自然也是怎樣實現(xiàn)這些諸侯王國統(tǒng)治者的政治使命,從理論上論證,在實踐中力行,為天下統(tǒng)一獻出自己的寶貴青春與聰明才智。
戰(zhàn)國文人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個難以走出的怪圈。
他們盡情享受著戰(zhàn)國紛爭帶來的自由與獨立,卻不得不視此為天下最大的不幸,并為早日結(jié)束這種局面而奮斗不已。也不知士人們想過沒有,他們在艱苦卓絕地實現(xiàn)著統(tǒng)一天下的目標之時,也在打造著重新束縛自己的鐵鏈與枷鎖。即使想過,恐怕也是一閃念而已。短暫的彷徨與猶豫過后,當是加倍的努力與投入。時代與歷史的局限決定了戰(zhàn)國士人不可能繼續(xù)向前邁進,毅然決然地走向啟蒙與解放。歷史、環(huán)境與土壤決定了中國古代士人階層除了走向集權、服從專制而外,別無他途可尋。
隨著六國的消亡與大秦帝國的建立,文人們求新求異的創(chuàng)造活力被納入規(guī)范整合的框架之中,自由與獨立被專制集權殘酷扼殺。
常令后人扼腕嘆息的是,戰(zhàn)國士人階層對專制統(tǒng)治的整體服從竟然那樣徹底,連某一個體的例外也不曾有過。無論哪種流派何種觀點,也無論士人們?nèi)绾螔暝绾螉^斗,其指向莫不歸于同一個目標——天下一統(tǒng)。
統(tǒng)一的目標一旦實現(xiàn),戰(zhàn)國文人的心靈之花也將隨之枯萎而凋零,陷入窒息、因循、服從、僵化的漫漫長夜與可怕深淵。
直至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在煎熬了兩千多年的漫漫時光之后,文人們才在西方堅船利炮的催迫下重續(xù)戰(zhàn)國舊緣,再度煥發(fā)新的活力與生機。
也許,這就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無法逃脫的悲劇與宿命?!
(作者單位:廈門市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