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崇 科
臺砂并置:原鄉(xiāng)/異鄉(xiāng)的技藝與迷思*
——以李永平、張貴興的小說書寫為中心
朱 崇 科
摘要:身心的位移讓李永平、張貴興的原鄉(xiāng)書寫呈現(xiàn)出相對獨特的軌跡和特點,比如李永平在臺砂并置上的圓形本土,張貴興則有從小清新到重口的嬗變。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此類書寫的集大成者。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他們亦有其迷思:一方面,他們要再歷史化,無論是持續(xù)臺灣化還是要再婆羅洲化,借此豐富自我認知、開拓書寫資源;而另一方面,他們也要選擇合適的敘事技藝,將臺砂并置書寫提升一個新境界。
關(guān)鍵詞:原鄉(xiāng); 李永平; 張貴興; 婆羅洲; 臺灣
在處理區(qū)域華文文學時,我們往往習慣用某些既成的術(shù)語加以剖析,如離散(Diaspora)、本土性、中國性等等。毋庸諱言,這些字眼和術(shù)語既有其豐富內(nèi)涵和犀利涵容性,同時卻也不乏陷阱。比如以離散處理“在臺馬華文學”*張錦忠:《(離散)在臺馬華文學與原鄉(xiāng)想象》,臺灣《中山人文學報》第22期,2006年, 第93—105頁。,其中就吊詭重重:一方面,離散意味著潛在中心或精神家園的預(yù)設(shè),難免有某種中心主義之嫌;而另一方面,借此反倒可能遮蔽了不同世代和個體華人作家之間的差異性。一般而言,第一代離散者往往可能時不時指向祖國現(xiàn)實與文化,離騷滿腹,但后世的落地生根者卻往往親近本土,甚至變成了“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們甚至具有多元身份認同(文化、公民身份、政治派別等),相對自由穿梭其間,尤其是在跨國主義(transnationalism)和全球/本土化(globalization/glocalization)盛行時代,反倒更呈現(xiàn)出他們?nèi)玺~得水的一面,遠非離散所能真正涵蓋。
同樣值得反思的還有本土性或中國性概念。身居本土的在地意識強烈的人士或身份曖昧的游子往往對本土性有著異曲同工的封閉式借重:前者往往具有排外性,以本土性(中國性)的純正與否或數(shù)量多少來捍衛(wèi)自己不證自明的合法性;而后者卻有鑒于自己的本土性不充分并以在地人本土性的封閉為理由企圖解構(gòu)本土性。其實,現(xiàn)實人生書寫和實踐已經(jīng)超越了上述封閉性的本土迷思,區(qū)域華文文學的本土中國性(native Chineseness)*具體可參拙著《“南洋”糾葛和本土中國性》,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正是其安身立命和區(qū)隔他者的處所和聯(lián)系,同時,流動的本土性(比如李永平、高行健、劉再復(fù)等)卻又可以豐富在地(故鄉(xiāng))和居留地的雙重文化生態(tài)。
易言之,面對復(fù)雜多變的在臺馬華文學,作為讀者/研究者的我們必須既嚴謹又靈活地面對相關(guān)書寫。耐人尋味的是,從整體視野(totality)看來相對弱勢的婆羅洲/砂拉越書寫和評論在臺灣(在臺馬華文學中)卻蔚為大觀,尤其是熱帶雨林書寫,已然成為一種醒目的文學地標*陳大為:《最年輕的麒麟——馬華文學在臺灣(1963—2012)》,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2年, 第42頁。。而其中的集大成者就是李永平(1947— )和張貴興(1956—)。有論者指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有著相似生命路徑——生于婆羅洲,以中國(文化圖騰)為夢土,卻在臺灣度過大半輩子甚至入籍中華民國——的兩個人,盡管文本意識認定的‘故鄉(xiāng)’有異,說到底,是同一種精神結(jié)構(gòu)衍生的變體。當復(fù)數(shù)的‘多鄉(xiāng)’僅被承認其一,排除即是一種壓抑、或一種離棄。壓抑衍生出自體的不能滿足,而與離棄并存的是罪惡、是虧欠。張貴興思慕雨林,對中國的原初欲望被壓抑至潛意識層,然其對中國的強烈想望仍如鬼魅般,在意識無法控制的黑暗領(lǐng)域蠢蠢欲動。與之相對,李永平則是擁抱中國,南洋性被拋棄在遙遠的南洋?!?陳允元:《棄、背叛與回家之路:李永平〈雨雪霏霏〉中的雙鄉(xiāng)追認》,臺灣《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第13期,2011年, 第44—45頁。但同時砂拉越本土的創(chuàng)作人卻又不無怨言(如田思等),認為他們是被代表的犧牲品。在這種近乎文學隔空喊話的張力中,其實也可能蘊含著臺砂并置之后的不同認知、話語/權(quán)力(power/knowledge),甚至是書寫的迷思,值得我們仔細探勘。
這里的“臺砂并置”,指的是書寫者有意識將臺灣與砂拉越安放在小說書寫的內(nèi)容中。最集中的做法是形成一種明顯的對話關(guān)系,無論是小說內(nèi)容,還是讀者解讀;其次,也可以是一種人物關(guān)系之間的纏繞;而不可捉摸卻又不容忽略的還有作者在處理一個關(guān)鍵向度時呈現(xiàn)出對另一個向度的潛在凝視。本文的處理標準將按照上述界定,從嚴到寬展開,但以嚴為中心。在本文的結(jié)構(gòu)安排上,分別論述李永平和張貴興小說對臺砂并置操作的得失,然后也會討論在臺砂并置視野下砂拉越本土的努力及其限制。
黃錦樹接受留臺的后輩大馬學子訪問,在談及如何處理臺灣經(jīng)驗時指出:“要寫可以,其實技術(shù)上不是那么困難的,在臺灣已經(jīng)那么多年了,這根本不是重點……這個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愛寫不寫其實是作者自己的自由,我最痛恨別人問我這個問題。”*《馬華文學“醞釀期”的終結(jié)者——黃錦樹的學思歷程》,《大馬青年:千面英雄——華裔大馬旅臺人立足在臺灣》,臺北:唐山出版社,2005年, 第44頁。實際上,黃的表面不耐和故作輕松下面卻可能遮蔽了臺砂并置的復(fù)雜性,也部分簡單化了此中的糾葛。李永平、張貴興的某些書寫已經(jīng)成為馬華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實踐,但其薄弱乃至失敗之處卻同樣有可以挖掘的空間及值得總結(jié)的教訓。
一、李永平:“在地—離去—歸來”的圓形本土
對于有情有義的李永平來說,臺灣與婆羅洲都是他無法繞過去的家園,他自己提及1982年交稿《吉陵春秋》后,“那年暑假便拎起背包浪游臺灣,將婆羅洲童年拋諸腦后,打算開學后好好收心回學校教書,暫時不再寫那惱人的小說了,可那次旅行,看到闊別六年的第二故鄉(xiāng)——唔,是第二故鄉(xiāng)嗎?臺灣和婆羅洲在我心中的分量,放在手心掂一掂,實在無分軒輊啊,難怪在我作品中這兩座島嶼一在南海一在東海,卻總是糾結(jié)到一起,難分難解”*李永平:《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第36頁。。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這兩處“故鄉(xiāng)”都成為他念茲在茲的借重和魂牽夢縈的倚賴。
(一)圓形敘事和迷戀
魯迅先生著名的《在酒樓上》有一段頗富意味的對話:“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刹涣犀F(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边@其實涉及一種人生哲理和無奈際遇,當然也可以引申出魯迅小說中的一種環(huán)形敘事實踐*具體可參拙文《魯迅小說中的環(huán)形營構(gòu)》,《魯迅小說中的話語形構(gòu):“實人生”的梟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章第1節(jié)。。此處借用此典故其實更想說明,截至目前,李永平的臺砂并置其實是以婆羅洲開始,之后又以婆羅洲暫時告一段落并收尾的。當然,毋庸諱言,臺灣體驗和元素從未缺席。大致而言,李的臺砂并置書寫可分為三個階段:
1.返觀與提純:從《拉子婦》(1976)到《吉陵春秋》(1986)*如無特別說明,作品后面的標注年代都是首次正式出版年,而非創(chuàng)作年。。毋庸諱言,異域體驗給了李永平以獨特的眼光返觀自我,找尋身份,同時也在此基礎(chǔ)上反哺出相當精彩的文學再現(xiàn),雖然李永平一早就顯示出他對故鄉(xiāng)的感知和書寫能力,如《婆羅洲之子》(1968)。在早期的臺砂并置中,李永平的書寫(含出版)其實又可細分為二:留臺生時期和留美時期。
作為留臺生的李永平,其步入文學殿堂和臺灣息息相關(guān),先是王文興教授的啟蒙與激勵,催生了《拉子婦》,后有顏元叔教授的馬上一鞭,幫助醍醐灌頂。如果從此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來看,李永平擁有不錯的起點。短篇《拉子婦》其實一開始就具有震撼人心的自省性,當然也不乏強烈的“孺慕”抒情;但若從華巫族群對立的角度思考,李無疑是具有超越華族文化限制的人性關(guān)懷?!秶堑哪赣H》中彰顯出更耐人尋味的寓言,母親對已經(jīng)化為賴以生存故鄉(xiāng)的本土有著“圍城”式眷戀——隨大流離開又忍不住返回,殖民地中土著蠢動,超越種族的底層關(guān)懷等?!逗邙f與太陽》則關(guān)涉了緊急法令時期官方軍隊對抗砂共游擊隊的歷史。小說從當?shù)赜懮畹娜A人角度著眼:能干的母親務(wù)實地企圖在兩種勢力間均衡,小心翼翼賺錢,卻被官兵強奸,最終發(fā)瘋,甚至失手打死投奔自己的伙計,這一結(jié)局可以部分看出李永平對有關(guān)歷史的立場。但李永平對母親和女性的高度關(guān)注其實也和他的原鄉(xiāng)想象幽微呼應(yīng):“母親——母國,故土,母語——是生命意義的源頭,但換了時空場景,她卻隨時有被異族化,甚至異類化,的危險?!?黑體字強調(diào),原文如此)*王德威:《原鄉(xiāng)想像,浪子文學》,《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第14頁。
留美時期的李永平在轉(zhuǎn)換位置后似乎有了更深邃遼遠的追求。如果說《拉子婦》初步彰顯出其書寫功力和潛力、不落俗套的話,那么,后起的《吉陵春秋》則讓人對南洋浪子刮目相看。之前的有關(guān)論述對“吉陵”的原型爭議近乎喋喋不休,或者是李之家鄉(xiāng)古晉,或說是某中國小鎮(zhèn),或有人關(guān)聯(lián)臺灣,也有人將之抽象化,同時,也不忘在其語言追求上稱贊其對“純粹中文”*具體可參黃錦樹著《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臺北:麥田出版社,2012年)第201—234頁。修煉的難能可貴,可謂好不熱鬧。
在我看來,《吉陵春秋》中的吉陵書寫更凸顯了李永平的“四不像”哲學,也即,既有是,又不全是。里面既有中國大陸(文化),又有婆羅洲和臺灣,我們當然可以從其小說書寫中加以考察和辨證*具體可參拙文《旅行本土:游移的“惡”托邦——以李永平〈吉陵春秋〉為中心》,《華僑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特別需要提醒的是,李永平的這種追求也和他留學美國帶來的沖擊密切相關(guān),相對單一的英語環(huán)境更加推助他提煉中文,而作為華人身份的凸顯和再確認卻讓他更傾向于盛大而豐腴的文化中國*類似的個案還有王潤華的書寫,在美國跟隨周策縱教授攻讀博士學位專研古典詩學的同時,他也有很有意思的《象外象》詩作,真正對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出一己的體認和有趣的關(guān)懷。,而非坐實臺灣或婆羅洲,但李永平并未去過大陸,又只能通過已知經(jīng)驗來想象豐富未知。從此視角看,這是他貌似最遠離臺砂的書寫和時期,但正因為這樣的位置,反倒可以讓他高瞻遠矚、大刀闊斧而又言簡意賅地剖析華人“惡”托邦(dystopia),而獲得一致的好評。
2.臺灣存在:從寓言到狀摹。毫無疑問,作為李永平生活時間最長的臺灣之于他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而彼時富麗繁華的臺北對于剛從婆羅洲來的浪子沖擊頗大,令他記憶猶新:“長到二十歲了,幾時看過這樣繁華的燈火……我喜歡讓自己迷失在臺灣的燈火中,游魂似地躑躅行走,獨自個,賞玩那一盞盞閃爍在夕陽炊煙中的霓虹,滿心惶惑、喜悅,捉摸招牌上那一蕊蕊血花般綻放在蓬萊仙島的龍蛇圖騰,邊看,邊想,悄悄追憶我的婆羅洲童年,思考臺灣的現(xiàn)實,探索支那的未來……”*李永平:《文學因緣》,《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第42頁。
從目前來看,《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1992)是李永平臺灣性最強的小說文本。其中對臺灣的狀摹可謂苦心孤詣:從地理歷史連綴到現(xiàn)實繁華勾勒,從各色欲望鋪張到世代更替中成長和發(fā)展的諸多問題,從陰魂不散的日本意象到意興闌珊的蔣公理念(包括類比成出埃及神話),從象牙塔無聊扯淡到政治民主開放初期的混亂,近乎無所不包。但是,這部磚頭樣的皇皇巨著并未一如辭職、為專職寫作投注巨大心血的李期待的那樣成功。
被視為《海東青》下部的《朱鸰漫游仙境》(1998)深得作者喜愛*李永平寫道:“出版后有評者認為寫得太‘白’,矯枉過正,也許吧,但這部小說卻是個人最鐘愛的一本書,因為小丫頭朱鸰是唯一的主角?!眳⒁娎钣榔健段膶W因緣》,《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第44頁。,相較而言,此書在主題上變化不大,甚至不乏重復(fù)之處:臺灣依舊是不折不扣的中心。和《海東青》的過于龐雜和宏大不同,其脈絡(luò)相對清晰可辨,朱鸰視角的借用讓李對欲望臺北的書寫更有看頭,雖然可以考察的場景和主題減少了。從此意義上說,靳五和朱鸰成為以腳丈量、以眼拼貼臺北的重要憑借。
某種意義上說,李永平對臺北的“寓言”或“仙境”的預(yù)設(shè)從內(nèi)容上看的確有其獨特成效,而從文字來看,尤其是《海東青》的刻意濃郁考究、精心鋪陳也比較繁復(fù)地呈現(xiàn)出臺北的美麗、繁華與包容(當然也魚龍混雜)。但同時也需要指出的是,對這兩部長篇讀者和不少論者似乎并不特別買賬,為何?以下述及,此處暫時按下。
3.從對視到回鄉(xiāng)。從臺砂并置的脈絡(luò)來看,《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2002)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文本。承上,是它以相當精彩的手法結(jié)構(gòu)故事,以臺北某國小二年級姑娘朱鸰作為實際或潛在的對話者繼續(xù)書寫,題材方面涵容臺砂,往往從微觀個體入手,不再過于凸顯磅礴氣勢,但讀者卻首先是臺灣,以臺灣的方式返觀婆羅洲。如齊邦媛所言:“本書主題更為強烈,素材脈絡(luò)更加精簡,凝聚了個人生命中對罪與罰的認知,而不似《海東青》那般因為野心勃勃,一再令臺北和婆羅洲的景象重疊而引申龐雜,令讀者難于聚焦。”*齊邦媛:《〈雨雪霏霏〉與馬華文學圖像》,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 第VI頁。
相較而言,《雨雪霏霏》可讀性強,主題突出,從蔣公【三民主義】到南洋妓女書寫,再到中國圖像、馬共*毋庸諱言,馬共和砂共區(qū)別甚大,發(fā)生的時間段和目標等都有差別,但本文把它們合稱為馬共,一方面是因為砂拉越最后并入了馬來西亞,另一方面是因為馬共從開始到結(jié)束的歷史的時間跨度也涵蓋了砂共,因此本文并不做具體區(qū)分。此方面較新的研究資料主要有陳劍著《與陳平對話——馬來亞共產(chǎn)黨新解》(增訂版,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2012年)、2012年由馬來西亞策略資訊研究中心出版的黃紀曉著《烈焰中追夢:砂拉越革命的一段歷程》及陳劍主編《砂拉越共產(chǎn)主義運動歷史對話》;其他如陳平口述,伊恩沃德(Ian Ward)、諾瑪米拉佛洛爾(Norma Miraflor)著,方山等譯的《我方的歷史》(新加坡:Media Masters,2004)以及馬共主席的回憶錄《阿都拉·西·迪回憶錄》三卷本等。主題、少年愛戀等,若非朱鸰穿針引線,題目上的確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但同時卻指向總標題“婆羅洲童年記事”。從書寫主題看,是臺砂并置相對平均和風格上最清新可人的文本。
《雨雪霏霏》下啟的是李永平婆羅洲書寫的強勢回歸,其代表作就是巨著《大河盡頭》(2008—2010)。為了讓此書敘述得更有條理,朱鸰依舊是一個敘事線索和對話人,但該書的主體部分毫無疑問指向了婆羅洲。李永平幾乎調(diào)動了他所有的資源處理這部長篇:神話、現(xiàn)實、歷史、【后】殖民、性、大河、石頭、土著民族、白人、戰(zhàn)爭等等,但毋庸諱言,由于讀者更多面向華人(首先是臺灣),李永平書寫得相對干凈而好讀。作為李永平迄今為止最氣勢磅礴、結(jié)構(gòu)井然、首尾呼應(yīng)的長篇力作,《大河盡頭》呈現(xiàn)出李長于結(jié)構(gòu)、精于布局、善于把握大敘事的獨特優(yōu)勢。如果結(jié)合殖民主義詞根展開思考,他既呈現(xiàn)出大歷史視野下的殖民主義亂象,又立足于個體,呈現(xiàn)出個體成長/自我教育、自我清洗之后的重生,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解殖民或去殖民。當然,在這部長篇中,一貫書寫“旅行本土”的李永平更加重了臺灣元素的砝碼,而顯示出其可能落地生根的傾向*具體可參拙文《(后)殖民/解殖民的原鄉(xiāng)(朝圣):〈大河盡頭〉論》,《南洋問題研究》2014年第1期。。
(二)臺灣情結(jié):再現(xiàn)與迷思
毫無疑問,李永平對臺灣的刻寫自有其獨特之處,但同時亦有其迷思和缺陷值得認真探研。
1.臺灣意象:再現(xiàn)與迷思。如前所述,李永平對臺灣(尤其是臺北)自有其濃情厚意,《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等直接以臺北為中心,乃至標題就是一種證明。平心而論,李永平書寫臺灣的成績和表現(xiàn)的確頗有爭議,甚至某些方面出力不討好,但都有值得深思之處。
其中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他對臺灣繁盛與墮落并存的高度警醒,比如將經(jīng)濟發(fā)達后的臺北書寫為欲望都市,無論是不同行業(yè)(尤其是商人們)夸張斗富,還是性欲泛濫,嫖宿中學女生,當然也包括物質(zhì)化對全體人的操控和異化,政治紛爭對族群和個體認同的撕裂。而特別引人注目的則是對日本的反思——二戰(zhàn)結(jié)束前的政治殖民統(tǒng)治與臺灣繁盛時期的后殖民經(jīng)濟入侵以及身體買春等等都發(fā)人省思。學者郭強生認為:“在李永平的‘移民經(jīng)驗’里,臺北自然具備某種神話性格,一個于民有民治民享信仰下的多元大熔爐。然熔爐則必有試煉,循李永平的臺北地圖,總會讓我想到但丁的《神曲》?!?郭強生:《雙重的鄉(xiāng)愁》,李永平:《朱鸰漫游仙境》(經(jīng)典版),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424頁。
另外,即使是略顯土氣和固執(zhí)的對蔣介石和三民主義的認同和強調(diào),其實也提醒臺灣讀者要學會去蕪存菁,保留政治偏執(zhí)之外的合理理想與追求。難能可貴的是,李永平也挖掘臺灣繁盛前的殖民創(chuàng)傷,比如《望鄉(xiāng)》(《雨雪霏霏》9)中就有對臺籍慰安婦被迫留在婆羅洲孤寂賣淫為生的事件的描述,既溫情脈脈,又令人傷痛,刻畫精彩。其中或許有“逆寫”(日本人殖民臺灣和南洋的對話與同病相憐,但更多是婆羅洲向臺灣取經(jīng))的吊詭,但勇氣可嘉,也引人思考,提醒人們關(guān)注慘痛的歷史創(chuàng)傷和可惡的殖民邏輯。如人所論:“非常吊詭地,敘事者的‘臺灣性’竟因他的‘南洋身份’而確立。對敘事者而言,在某種意義上,南洋性也是臺灣性——至少,與他的臺灣性之間有相當緊密的連動關(guān)系。在日本帝國擴張的過程中,日本對臺灣的殖民統(tǒng)治、以及向南洋發(fā)動的戰(zhàn)爭,將兩地命運的跡線串連起來?!?陳允元:《棄、背叛與回家之路:李永平〈雨雪霏霏〉中的雙鄉(xiāng)追認》,第50頁。
但李永平的臺灣書寫亦有其迷思,學者王德威、黃錦樹往往將《海東青》的不待人喜歡歸結(jié)為其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生不逢時——宣揚老蔣卻是在解嚴后本土化轟轟烈烈的時期*隨手拈來,可參王德威著《原鄉(xiāng)想像,浪子文學》,收入《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黃錦樹著《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第235—262頁。。但我覺得,這似乎只是一個側(cè)面。如果結(jié)合上述圓形本土軌跡中臺砂并置第二階段的所有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李永平的臺灣書寫在敘事技藝和有關(guān)認知上皆有其迷思。
首先,臺灣再現(xiàn)不同于《吉陵春秋》式的高度提純和《大河盡頭》的神話魔幻雜糅式處理,而這兩者恰恰是評論家最看好的李氏代表作。在集中處理臺灣時,尤其是《海東青》和《朱鸰漫游仙境》,李永平依舊采用“寓言”“仙境”等“陌生化”手法,問題在于他的野心過于龐大,而焦慮感強烈,“臺灣是華族文化具體而微的投影,也是回返故國的起點。臺灣是李永平雖不滿意,但能接受的第二故鄉(xiāng)。然而臺灣已經(jīng)墮落,劫毀的倒數(shù)計時已經(jīng)開始。在一片繁華靡麗的描寫中,一種歷史宿命的焦慮彌漫字里行間?!?王德威:《原鄉(xiāng)想像,浪子文學》,《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第17頁。而他也因此對臺灣的處理相對片面化,尤其是過分欲望化?!吨禧_漫游仙境》中借助憲兵掃黃推進敘事并力圖有所扭轉(zhuǎn)《海東青》中的過于濃烈糾葛,但掃黃其實變成了無疾而終的鬧劇,而且,讓7個國小的小姑娘放學后不歸家卻能夠輕易進入風月場所,看到有錢人的荒淫、炫富和無恥似乎也與現(xiàn)實邏輯有偏差;《海東青》之《一爐春火》中對大學教授們的集中刻畫和辛辣諷刺卻又呈現(xiàn)出繁復(fù)中的刻板與單一,雖然齊邦媛教授認為“他所經(jīng)營的不是連貫的故事,而是情境”*齊邦媛:《〈雨雪霏霏〉與馬華文學圖像》,李永平:《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第IV頁。,這些都令人難免懷疑。
同時,李永平的虛構(gòu)技藝亦有刻意追求之下的吊詭之處。比如他精心設(shè)置的文字在讓讀者跟隨他漫游臺北時產(chǎn)生對臺灣的贊美感和自豪感,但同時又往往因為文字過于華麗和繁瑣而焦點模糊,由于詰屈聱牙,也不時讓人生出不堪卒讀之感。而且,有關(guān)漫游臺北的角色書寫往往回返式重復(fù),毫無疑問,重復(fù)手法自有其循環(huán)往復(fù)強化的效果,但過猶不及,亦有其貧乏缺陷。比如《朱鸰漫游仙境》中的安樂新角色,李永平對其重復(fù)多次【超過10次】的刻畫就是三個動作:(1)將手爪放進胳肢窩使勁搔,然后拿出來嗅;(2)猛搔褲襠;(3)吐出血紅的檳榔殘渣。另外,常見的描寫還有日本老人來臺灣集體嫖娼和獵艷的書寫,往往就是數(shù)個花白頭顱,面如死灰,沿妓院墻根撒尿,一直同樣的猥瑣:“八個日本老觀光客蝦起小腰桿一臉汗珠魚貫鉆出賓館,咻咻哮喘著,整整西裝搔搔褲襠,捉對兒打起四枝小花傘邁出尖頭皮鞋,臉青青,死人樣,哆嗦進海東夜雨漫京水霓虹里?!?李永平:《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2006年二版一刷,第194頁。而且,這種意象在《雨雪霏霏》(頁67)中也有出現(xiàn)。讀罷之后,讓人難以相信這種文字出自刻意經(jīng)營純粹中文的李永平。
2.朱鸰象征。毋庸諱言,聰明、固執(zhí)、正直、可愛的朱鸰成為李永平《海東青》以后揮之不去的人物角色,甚至在《朱鸰漫游仙境》中成為主角,而在《雨雪霏霏》中又以之為時常出現(xiàn)的對話者,甚至到了《大河盡頭》中還或隱或顯出現(xiàn)。她是所有內(nèi)敘事(內(nèi)心活動)和外敘事(現(xiàn)實、歷史、幻設(shè)的多種靈境)的見證者、推助者,恰恰是借助于她,李永平巧妙地粘合了婆羅洲、大歷史、個體歷史、土著、奇幻等諸多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風物與人事*具體可參拙文《(后)殖民/解殖民的原鄉(xiāng)(朝圣):〈大河盡頭〉論》,《南洋問題研究》2014年第1期。。有時我們難免發(fā)問:朱鸰是誰?她為何頻頻占據(jù)如此重要的位置?或許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思考。
相對簡單的層面,就是作為敘事線索或推進主線的主角朱鸰。從此角度看,朱鸰的角色自有其獨特之處:她是一個獨特的漫游者,聰明、好奇、善于思考、明了利害,因此她總是可以拓寬讀者的視野,“對成人世界的知識提供她們理解商品經(jīng)濟與欲望城市的基礎(chǔ),而她們未失去的純真不但是墮落的對照,更提供了讀者一個反思的距離與批判的視角”*謝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與看(不)見的鬼魂》,臺灣《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頁。。另外,她是敘述人(也是讀者)的對話者,李永平往往在敘述者卡殼或需要繼續(xù)推進對話時向她乞靈,以她為理想讀者(target reader)和對話者。從此意義上說,她就是我們的代表。當然,她同時也是小說書寫的對象。
相對繁復(fù)的是朱鸰作為價值判斷和內(nèi)容層面的象征。首先,她是一個敘述人和李永平都喜歡的同道,他們都是漫游者、浪子,這些遠不是某些人所猜忌的李的可能的戀童癖(The child I love)或洛麗塔情結(jié)(Lolita complex)所能夠概括的。但同時作為漫游者的靳五和朱鸰亦有差別:“《海東青》中的靳五是典型的‘男性漫游者’,自我疏離成為尾隨群眾的觀察者與批評家,也因此在《海東青》中常常如同隱形人或隱藏式攝影機,僅僅呈現(xiàn)出社會亂象而不參與,也就藉此掩蓋了其內(nèi)心騷動的男性欲望。靳五的自我疏離是最單純的自我防衛(wèi)形式,將她者極度妖魔化,并劃下不可跨越的界限,以確立自己的道德主體,否認男性欲望并保護脆弱的男性自我?!吨禧_漫游仙境》中的小女孩作為被欲望的角色出現(xiàn),巧妙地置換了李永平的男性欲望?!?謝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與看(不)見的鬼魂》,臺灣《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頁。
其次,作為一個聰穎、正直、美麗的國小姑娘,朱鸰不只是一個對話者、小知己,同時又是一個審判者,讓李/敘述者認清自我?!队暄分械睦钣榔筋H有一種懺悔情結(jié),但朱鸰卻是目光如炬的審判者,比如在《桑妮亞》一章中,她對于“我”說不清到底有沒有進入寶斗里的妓女戶之后的反應(yīng):“——你騙我!還說你在尋找你的桑妮亞呢。你是個壞蛋!和別的男人一樣壞。我恨你!”(頁69)同樣,在《支那》一章中,她對于孩童時期看有辱華人尊嚴的電影的“我”的曖昧不作為和無反應(yīng)一聲不吭表示不滿,“我”表示無辜和難以應(yīng)對,朱鸰的回答是:“——那天我若是在場,電影演完時,我打死都會跳起來大叫三聲:支那萬歲!”(頁143)很明確地彰顯自己的民族主義情緒和愛國情懷。同樣在《海東青》里面也有朱鸰指責年輕的洋人羅伯特“不要臉”地“下毒手毆打”87歲的少林俗家弟子于占海師父。
再次,她又是李永平及小說中人物欲望書寫的升華者和救贖者。有論者指出:“一方面,小說藉由朱鸰的漫游,不只表現(xiàn)出對城市空間或興奮、或恐懼的主觀經(jīng)驗,而是進一步勾勒出色情行業(yè)與城市經(jīng)濟的連鎖關(guān)系;但另一方面,在漫游者眼中,妓女與嫖客始終缺乏與漫游者的深度互動,而只是在安全距離之外,以刻板印象出現(xiàn),而此一再現(xiàn)他∕她者的方式不能不說是漫游者的局限。”*謝世宗:《欲望城市:李永平、漫游與看(不)見的鬼魂》,臺灣《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秋,第52,68頁。這種觀點自然有其道理,但需要說明的是,朱鸰藉由她自己家庭的道德淪落,尤其是母親和姐姐都被日本老男人(侵華老兵)包養(yǎng)和玩弄的切實經(jīng)歷與傷害而感受到墮落的危害,并且,朱鸰自身也受到她家的日本老男人的身體虐待(他們不能玷污她的處子身,卻經(jīng)常用手擰掐等)。無論是作者李永平還是朱鸰本身都有警惕之心,同時也有自我保護和升華的能力,盡管未必太強。
最后,或許相當切題的是,朱鸰還是李永平心中臺灣理想家園的建構(gòu)者和一部分,從此意義上說,朱鸰就是臺灣,而李永平對她的保護也就呈現(xiàn)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和珍愛。
當然,如果從整體而言,李永平自有其從文體到語言到內(nèi)容層面的原鄉(xiāng)路徑,如人所論:“文化原鄉(xiāng),從圍城的母親出發(fā),經(jīng)過《吉陵春秋》(神話)的文字修煉與《海東青》(寓言)大規(guī)模的文字圍城實驗,顯示出自我與原鄉(xiāng)透過文字(中華文字不僅是李永平所說的‘中國語文的高潔傳統(tǒng)’,也是華人的精神與民族靈魂象征)及不同文體的操練建構(gòu)他的主體性(歷經(jīng)神話—寓言—懺悔錄的文類之旅),進行一場‘自我與靈魂的對話’。到了《雨雪霏霏》(懺悔錄),作者正視他的原鄉(xiāng)欲望,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去尋找自我認同,回到他(父—母—我)的‘伊底帕思’情境,流動的身體與靈魂對話的意旨就更明顯了?!?張錦忠:《(離散)在臺馬華文學與原鄉(xiāng)想象》,臺灣《中山人文學報》第22期,2006年夏, 第102頁。
二、張貴興:從清新到重口的本土破/綻
相較而言,張貴興的臺砂并置書寫路徑與李永平不同:李的高潮是在中部或創(chuàng)作中期,張似乎更強調(diào)兩頭,尤其是相對后期(2000年前后)的文本。而實際上,張貴興的文學書寫、情節(jié)架構(gòu)、主題疊加等等都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即從清新到相對重口的轉(zhuǎn)換;對本土的發(fā)現(xiàn)有一個開放的線性前進過程,一度綻放,但又不乏破綻。如人所論:張貴興“從留臺生文學的青澀模仿,到不同經(jīng)驗的書寫實踐,再到自成一脈的雨林書寫,他用自己的筆墨展現(xiàn)出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不同的藝術(shù)實踐過程,后期的南洋雨林魔幻世界的書寫,集合象征、寓言和歷史再現(xiàn)于一體,展現(xiàn)出一位旅臺馬華作家對原鄉(xiāng)書寫的不懈追求”*金進:《從出走臺灣到回歸雨林的婆羅洲之子》,《華文文學》2009年第6期。。
(一)臺灣背影或隔岸觀火
張貴興的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真正涉及臺砂并置的只有一篇《彎刀·蘭花·左輪槍》,其他更多是如有若無的臺灣背影,換言之,臺灣立場和根據(jù)地是他所有書寫的宏大背景和映襯。從一開始的相對沉寂到他縱橫江湖的雨林書寫,中間有一段少人關(guān)注的清新實驗,作品主要有《伏虎》(1980)、《柯珊的兒女》(1988)、《賽蓮之歌》(1992)、《薛理陽大夫》(1994)、《頑皮家族》(1996)和《沙龍祖母》(2013)*此書2013年由臺灣麥田出版社出版,但所收作品的發(fā)表介乎1981—1991年間,所以也納入此類。。
1.清新臺灣或技藝操練。整體而言,《伏虎》算是張貴興的少作,題材雜陳(臺灣、大馬主題交錯,但對話性不多),有實驗性,亦有失敗之作,但無論如何都可以部分看出其稚嫩之中的偶然頭角崢嶸。同名代表作《伏虎》據(jù)作者云寫得辛苦,但的確自有其鋒芒,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寓意都頗有虎氣;《武林余事》一開始貌不驚人,但隨著小說的進行,到了后面則豁然開朗,甚至層巒疊嶂。當然也有平庸乃至失敗之作,如《怒梅》爛俗的情節(jié)設(shè)計大概只能算中學生作文,《雄辯的魂》有思辨性,但過于抽象,略顯雜亂,文體性征匱乏。
《柯珊的兒女》則主要著眼于臺灣語境,以臺灣學界為背景書寫風云人物柯珊的復(fù)雜性。個中人物環(huán)環(huán)相扣:柯珊兒女遍天下,卻都包圍著真正繼承了柯珊財產(chǎn)的主人公“湯”(實為“柯”)哲維,而他始終很反感柯珊,也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兒子,最后謎底揭開,一網(wǎng)打盡。這種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能力為他后來善于操控長篇節(jié)奏、線索多元并進卻指向核心的敘述策略優(yōu)勢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張貴興從創(chuàng)作伊始就高度重視小說的藝術(shù)性和結(jié)構(gòu):“我始終認為小說是一種純粹的藝術(shù),小說本身所負載的道德和使命,必須建筑在其本身的美學架構(gòu)上……我是個喜歡求新求變的人?!?張貴興:《趕快把序?qū)懲?舊版序)》,《伏虎》,臺北:麥田出版社,2003年,第6頁?!堆黻柎蠓颉窌r空移到古代,無涉臺灣和婆羅洲,雖然整體水平一般*可參王德威的書評《與魔鬼打交道的醫(yī)生》,臺灣《中時晚報》副刊,1994年7月3日。,更像練筆之作,但亦可部分呈現(xiàn)張較好的結(jié)構(gòu)能力。
毋庸諱言,考察此一時段的張貴興書寫,出彩之處算不上眾星璀璨,但卻可以看出其各種實驗和努力,尤其是對臺灣的關(guān)注是早期重點之一,包括他的教書生涯、大學場景和臺北以外的宜蘭等地書寫。可惜置之于更加成熟、博大、繁盛的臺灣在地書寫中,初出茅廬的僑生張貴興并不出眾,但對他自己卻有獨特意義:“于是我們強調(diào)張貴興小說的早期風格,旨在勾勒在臺的馬華寫作者,從留臺到長期移居過程中,難免有一個特殊的階段在面對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之際,對自身寫作立場和生活經(jīng)驗的游移和反思。那不同層面的臺灣在地經(jīng)驗的轉(zhuǎn)化,其實見證了一個離散寫作者的嘗試和局限?!?高嘉謙:《臺灣經(jīng)驗與早期風格》,張貴興:《沙龍祖母》,臺北:麥田出版社,2013年,第6—7頁。
2.臺灣立場與隔岸觀火。在《賽蓮之歌》新版序言中,張貴興寫道:“這小書是我少年時期‘假面的告白’。那么蒼白的少年時代,找不到太多值得書寫的事件,只有大量付諸于幻想,假設(shè)自己已抵達那座永遠無法抵達的欲望島嶼。”*張貴興:《假面的告白》,《賽蓮之歌》,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第5頁。在我看來,此書具有雙重的轉(zhuǎn)型性:從書寫主題來看,盡管有點青春型回憶小說的強說愁或淺層呻吟,但場景置換成了婆羅洲;從書寫語言和敘述風格來說,張開始向“雨林美學”轉(zhuǎn)型*具體可參拙文《雨林美學與南洋虛構(gòu):從本土話語看張貴興的雨林書寫》,新加坡《亞洲文化》第30期,2006年6月,第134—152頁。。
在處理完青春糾結(jié)事務(wù)之后,張貴興將其眼光投向了自我、家族身份的探尋,那就是《頑皮家族》。在序文中他表現(xiàn)出對婆羅洲故土的強烈認同:“忽然就開始懷疑故鄉(xiāng)在哪里?那個素未謀面的廣東自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住了超過十九年的臺灣也不是,當然就只有是那個赤道下的熱帶島嶼了。”(頁4)而無獨有偶,他借主人公夔頑龍的口在回答頑麟的要不要回中國的問題時說:“回去干什么?聽說日本人走了以后,祖國正在內(nèi)戰(zhàn),回去當炮灰?來,顧顧眼前吧。”(頁168)*上述引文皆出自張貴興著《頑皮家族》,臺北: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1996年。相較而言,《頑皮家族》的情節(jié)主干相對清晰,順勢遞進。而在價值判斷上,張貴興以俏皮風趣的口吻進行書寫,更多呈現(xiàn)了華人的勤勞勇敢與當?shù)仫L物的富饒,偶爾提及英殖民者和日本侵略者,但更多是成為華人移民艱苦奮斗史的襯托,算是張貴興比較罕見的“主旋律”(褒揚居多)作品。
野心勃勃的張貴興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婆羅洲熱帶雨林這個寶藏,他又繼續(xù)交出亮麗的答卷。和他本人以及諸多論者視其《猴杯》(2000)為代表作的觀點不同,我更認為《群象》(1998)最具代表性:它生機勃勃,從意義的解構(gòu)和顛覆來看,如鱷、象、龍的圖騰轉(zhuǎn)換和潛在更替(野心),中國性與南洋本土之間的反轉(zhuǎn)等等皆出人意料;從情節(jié)形塑來看,他把馬共、日本侵略、家族歷史、土著風俗、雨林特色(尤其是動物)巧妙融進施仕才的譜系和脈絡(luò)中,同時他又不過于繁復(fù)和設(shè)障(和《猴杯》比)。坐鎮(zhèn)臺灣,想象南洋,《群象》中的臺灣視角清晰可辨,張貴興對中國性的殺戮毫不容情,同時對馬共的歷史又加以情緒化渲染,這的確是一把雙刃劍,既令人感覺痛快淋漓,但又不乏偏見。
(二)臺砂并置:奇觀與迷思
如前所述,張貴興在1980年代開始涉及臺砂并置,《彎刀·蘭花·左輪槍》以一個留臺大馬華人近乎荒誕的經(jīng)歷并置了華族與土著遭遇的悲慘結(jié)局:他在路況糟糕卻又著急趕路的情況下前去砂拉越文萊市辦事,也順便為侄子購買玩具槍,因為砂拉越情況特殊(要用護照辦理簽證,即使是本國公民),氣候路況惡劣,所以他的返程挫折不斷。最大的吊詭在于語言隔閡的政治隱喻:他請求某土著馬來人順路搭他去某地,雖然熱情交流卻被誤讀為打劫,最后悲慘的他選擇將錯就錯而變得歇斯底里,最終被警察和狙擊手擊斃。耐人尋味的是,這篇小說呈現(xiàn)出對婆羅洲本土的雙重否定,無論是作為主角的馬來人還是同行的華人,都是他的批判對象。易言之,具有臺灣經(jīng)驗的張貴興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對婆羅洲的否定和敵意。
這篇小說自有其犀利批判性,如高嘉謙所言:“這恰恰對應(yīng)了作者留臺和入籍過程中,對國族、語言和身份轉(zhuǎn)換的深切反思。其實那也是一種臺灣經(jīng)驗,留臺生的背景,相對的時空距離和華語華人相互融合的臺灣氛圍,暴露了華人與馬來語之間的糾葛,以及背后復(fù)雜的華巫種族矛盾?!?高嘉謙:《臺灣經(jīng)驗與早期風格》,張貴興:《沙龍祖母》,第6頁。但同時它也有其缺陷和迷思:首先,語言隔閡被作者擴大化了,小說中所言事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在大馬居住19年的主人公不可能完全不諳馬來文,另外,本地馬來人的英文可能不流利但絕不至于連簡單的交流都無法實現(xiàn);其次,張貴興從一開始就構(gòu)筑了華巫的人為沖突,這似乎和他被逼留臺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似乎慢慢成為一種刻板印象,傾瀉和投注了華人對政治不公的負氣式文字對抗乃至報復(fù)。
毋庸諱言,張貴興臺砂并置的代表性書寫是《猴杯》和《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以下簡稱《公主》)。《猴杯》中呈現(xiàn)出張貴興反噬臺灣的勇氣和表演性。張把華人殘酷而罪惡的發(fā)家史、殖民史、土著風俗和雨林奇觀(如貓蝎大戰(zhàn)、總督犀牛傳奇等)與各色神奇的自我經(jīng)歷熔成一爐,調(diào)配出令人瞪目、刮目也側(cè)目的熱帶大餐,而臺灣是其佐料之一。
某種意義上,這部長篇是對華人劣根性的雙向清算。一方面是婆羅洲祖父主線。曾祖父的發(fā)家原本劣跡斑斑,非常可疑,成功后更陰險毒辣,遠勝英殖民者,對土著毫不容情,所謂黑白通殺。他把欠債人周復(fù)的女兒小花印抵押逼良為娼,還棒打鴛鴦拆散了祖父和小花印的愛情,強調(diào)功利優(yōu)先。另一方面,則指向主人公雉。作為臺灣中學教師的雉不務(wù)正業(yè)和同事老蕭炒更賺錢,在風月場上不知不覺嫖宿了自己的學生王小麒。雉作為往返臺砂的主線,要返回婆羅洲幫助麗妹(小花印和土著的后代)治病,而麗妹既是祖父的愛戀和性伴侶,又是土著布設(shè)勾引祖父企圖探查黃金寶藏地點的棋子。同時線索繁復(fù)的是,雉當年的中學華文教師羅老師(象征中華文化)卻也利用小恩小惠和真假飾品等誘奸達雅克少女,雉的弟弟鸰亦成為土著拉攏和利用對象,亞妮妮作為土著世界和雉的連接,既嬌媚可人,又暗藏殺機。
《公主》則同樣呈現(xiàn)出張貴興的匠心和機杼,其中的臺砂并置變成了身在婆羅洲的父親、母親、林元、我/可怡的并存。張在這部長篇中強化了馬共元素,又把《猴杯》(頁244—245)中一則有關(guān)白種人性殺伐旅(sex safari)的報道發(fā)揚光大,變成了本土版本(華巫白等群魔亂舞)。通篇小說的連接點其實是欲望。在婆羅洲雨林,母親曾被達雅克青年擄走數(shù)日并懷孕,父親(迷戀白衣馬共聯(lián)絡(luò)員)、林元(迷戀母親)各懷鬼胎其實想借此為馬共籌措革命經(jīng)費,搞各種狂歡派對拉攏更多富商、官員,其他人則是為了獵奇和宣泄。在臺灣,母親原本就是父親、林元青年時代無間合作共同獵艷的犧牲品(林元追求母親失敗,對母親毫無愛意的父親總結(jié)教訓成功復(fù)仇贏得了芳心),父母并無真愛,而“我”和餐廳駐唱的女大學生可怡之愛戀也按部就班,而可怡的周圍卻是女同(lesbians)環(huán)伺。往返于臺砂之間的“我”其實更愛春喜的雙胞胎妹妹春天,而文萊王子則喜歡摔下瞭望臺且已經(jīng)迷睡的春喜。但企圖改過自新追求真愛的父親最終被土著獵殺,而母親也終于設(shè)計成功焚毀了自己精心設(shè)置的熱帶園林,一切灰飛煙滅。
但張貴興的臺砂并置自有其迷思*部分批評可參拙文《臺灣經(jīng)驗與張貴興的南洋再現(xiàn)》,《中山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簡單而言,主要如下:(1)情欲化雨林。毋庸諱言,張貴興的熱帶雨林之于外人本來就有著可以奇幻化的豐富資源,而善于夸張的張貴興自然順水推舟、發(fā)揚光大,以豐富而雄渾的想象力把雨林渲染得美輪美奐、精彩絕倫,但同時卻也腥臊雜亂、欲望賁張。某種意義上說,張貴興有意或無意迎合了外人對于熱帶雨林的東方主義想象。(2)簡單化馬共(含砂共)。在他的小說中,馬共似乎更多糾纏于情欲的釋放和為權(quán)力展開的血腥勾心斗角、互相利用和指責,這在《群象》、《猴杯》都有所呈現(xiàn)。同樣,在《公主》中他也把馬共的經(jīng)費籌措情欲化為一個情場浪子在欲望引誘之下的責任踐行,毫無疑問,這對馬共的嚴密組織性和責任感是種誤讀和兒戲化。(3)惡化華土關(guān)系。雖然張貴興也不乏華土愛戀和婚姻關(guān)系的正面描寫,包括《猴杯》中雉和亞妮妮的復(fù)雜戀愛,但大多數(shù)華人和土著的婚戀關(guān)系往往是負面的,或者是獵艷,或者是種族沙文主義,或者是基于蔑視和誤讀之中的對抗等。
三、誰的異鄉(xiāng)/抑鄉(xiāng)/臆想?
相較而言,東馬之于外人,甚至之于其他地方的大馬國民都是一塊神秘、遼闊而又富饒的土地。但也因此,不管是內(nèi)人還是外人,對婆羅洲(砂拉越)依舊是誤讀連連,有些甚至是在商業(yè)利益驅(qū)動之下的來自官方的有意誤讀和自我東方化:“在國家統(tǒng)一推動的觀光事業(yè)里邊,砂拉越的風土民情依然是這樣充滿獵奇與蠻荒。國家給我們砂拉越的賣點,充滿異國情調(diào)及情色欲望。砂拉越依然是被標榜成獵頭一族之地……而原住民族群女子的形象更引人遐思?!?沈慶旺:《蛻變的山林》,吉隆坡:大將出版社,2007年,第198—199頁。而同樣,李永平、張貴興的婆羅洲書寫也有爭議:“在早期的中文文獻里,很難看到深刻的原住民研究,在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中,原住民的文化刻畫也是片面的(主要是李永平等人的小說)?!?陳大為:《消失中的婆羅洲——砂華散文場所精神之建構(gòu)》,臺灣《臺北大學中文學報》第5期,2008年, 第277頁。讓人難免生發(fā)出一種思考:這到底是誰的異鄉(xiāng),抑鄉(xiāng)或一種臆想?
(一)“書寫婆羅洲”:本土的聲音和實踐
毋庸諱言,婆羅洲很多時候都是一種有意或無意被忽略的存在,之于一般讀者,她更可謂“在場的缺席”。但實際上,砂華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史書寫、砂華歷史等等,自有其敘述和實踐的脈絡(luò)。簡單說來,如“拉讓盆地叢書”、“犀鳥叢書”、“星座叢書”、“漳泉之聲叢書”、“留臺人叢書”、“美里筆會叢書”、“華苑叢書”、“《國際時報》叢書”等就頗具連續(xù)性和毅力堅守*有關(guān)1998年前的砂華文學概況可參田思著《沙貝的迴響》(吉隆坡:南大教育與研究基金會,2003年)第57—68頁。,田思、田農(nóng)、吳岸、梁放、沈慶旺等等皆有相對豐碩的文字著述:田農(nóng)的《砂華文學史初稿》(1995)、房漢佳的《砂拉越拉讓江流域發(fā)展史》(1996)和《砂拉越巴南河流域發(fā)展史》(2001)、黃妃的《反殖時期的砂華文學》(2002)。除此以外,還有一些記者或作家也在書寫婆羅洲,如詩巫黃孟禮的《24甲——尋訪拉讓江、伊干江福州人村落》(2001)和《情系拉讓江》(2002)、古晉李振源《后巷投影》(1994)等等。但遺憾的是,上述出版品地點往往都是在馬來西亞,或更小范圍的砂拉越,流通相對不暢,容易成為無聲的存在。值得關(guān)注的還有西馬作家對婆羅洲的關(guān)注,主要是潘雨桐(“大河系列”小說,即《河水鯊魚》、《河岸傳說》、《旱魃》及《山鬼》)*具體可參拙文《后殖民時代的身份焦慮與本土形構(gòu)——臺灣經(jīng)驗與潘雨桐的南洋敘述》,《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和冰谷(詩集《沙巴傳奇》,1998;散文集《走進風下之鄉(xiāng)》,2007)等。
1990年代以來,李永平、張貴興作為砂華游子的原鄉(xiāng)書寫在華語文學圈內(nèi)漸成氣候,熱帶雨林書寫甚至可謂蔚為大觀。這同樣也刺激了馬華本土的書寫沖動,而楊藝雄的《獵釣婆羅洲》(2003)、沈慶旺《蛻變的山林》(2007)在新世紀以后由西馬的大將出版社推出,明顯帶有一種自我表述的意味。當然,犀鳥天地網(wǎng)站(http://hornbill.cdc.net.my/)于1999年的開通也意味著有意借助新媒體的自我推廣。
比較說來,楊藝雄的書寫更是從獵人的角度揭開獵釣婆羅洲的苦與樂、新奇與去魅,其基調(diào)更是本土經(jīng)驗主義的科學性、客觀性,更強調(diào)熱帶雨林動物世界的運行法則,同時又蒙上了人性色彩與溫情面紗,自有其獨特之處。作為資深獵人和釣者,他關(guān)注獵槍的神話及禁忌,集中渲染了從獵人角度更具可操作性的野豬、野牛、鱷魚的習性與捕獵經(jīng)歷,可謂波瀾壯闊而又寵辱不驚;同樣,他也介紹捕捉經(jīng)驗、獵釣心得,同時又呈現(xiàn)出生態(tài)雨林、敬畏自然的和諧心態(tài):“建構(gòu)出異于臺灣、屬于砂華的自然寫作美學——混合環(huán)保、旅游、原鄉(xiāng)/在地書寫以及專業(yè)知識,經(jīng)由真正的生活經(jīng)驗而呈現(xiàn)的‘感覺解構(gòu)’?!?鐘怡雯:《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tǒng)》,臺北:萬卷樓出版社,2009年,第238頁。令人嘆服。
沈慶旺是砂華詩人,其《哭鄉(xiāng)的圖騰》(1994)作為以詩歌樣式呈現(xiàn)砂拉越原住民的書寫,體現(xiàn)了常居于斯的詩人的有意實踐,尤其關(guān)注轉(zhuǎn)型期原住民的困境,展現(xiàn)詩人的仁慈之心和敏銳觸角?!锻懽兊纳搅帧穭t采用散文的樣式圖文并茂縷述原住民文化,所追求的更是相當客觀和精準,給讀者展現(xiàn)出婆羅洲各種土著民族的風情、語言、文化的整體面貌,從而達到自我闡述、減少誤讀的目的。除此以外,他也特別解釋原住民文化中容易被獵奇和誤讀的部分,如獵人頭、相親、祭典等等。對于獵人頭風俗,他總結(jié)道:“原始社會獵人頭的習俗表面上是為了求愛、求地位、求豐收,但對整個族群而言,意義乃在于求生存。獵人頭除可抑制敵人的勢力,拓展自己族群的耕地和生活范圍,也減少自己族群所面對的威脅,這是原始生活中求生存的一種方式。雖然獵人頭是原始落后、殘忍野蠻的行為,但這已是歷史名詞,反觀現(xiàn)代人文明化的高科技戰(zhàn)爭所造成的破壞和殘酷,我們不免要自問,到底誰比誰較原始、殘忍?”(頁134—135)
難能可貴的是,沈慶旺沒有把砂拉越土著文化封存到歷史的鐵匣中,而是更關(guān)注它們在現(xiàn)代化語境中的沒落、被拋棄和被動破壞等困窘,頗有一種感傷情結(jié)。比如《變調(diào)的慶典》中就寫道:“而慶典仿如殘舊的電影膠片,歷史的聲音黯啞。老巫師帶領(lǐng)著殘弱,像過氣歌手吟哦失調(diào)的音符;傳承的祝禱詞語,只能依循歲月的記憶在荒野撿拾一些破碎,拼湊成一場讓游子回鄉(xiāng)的慶典。”(頁167)當然,也還會涉及部落的變與不變。
相較而言,西馬作家冰谷的《走進風下之鄉(xiāng)》(有人出版社,2007)對婆羅洲的書寫更有耐人尋味之處:既是本土(同屬馬來西亞),卻又外來(東馬和西馬差異明顯)。冰谷的書寫因此也具有雙重性。他既是一個種植園經(jīng)理,曾經(jīng)在沙巴管理可可、油棕園長達五年(1990—1995),又是一個敏感而多情的作家。書寫往往情理并存,文筆活潑,處處“有我之境”,帶有引領(lǐng)外來者慢慢進入婆羅洲的漸入佳境的娓娓道來感,其中既有外來人的新奇體驗和逐步適應(yīng),又有本土化之后的婆羅洲視野。
他當然也繪聲繪色描述各類熱帶雨林動物:狗熊、蜥蜴、大象、蟒蛇、猴子、刺猬、蝙蝠、貓頭鷹、鼠鹿、猴虱、山蛭等等,也不乏無意之中吃到的山珍野味(如象鼻、熊膽、龍蝦等)。同樣是描寫大象,他和張貴興則差別很大,正是因為要保護種植園,他們才和屢屢前來破壞的野象發(fā)生沖突。也有獵象的驚險經(jīng)歷(頁34—38),但卻顯得真實可信,不像張貴興筆下的獵象那樣繁復(fù)而險象環(huán)生。跟專業(yè)有關(guān),他對婆羅洲植物的書寫可謂別具一格,從原生種榴蓮與山竹到指天椒、酪梨,從野茼蒿到空心菜似乎都如數(shù)家珍。當然,因為是居住于莽林中的文化人,他也常常關(guān)注人文化的自然和生活區(qū),從驅(qū)逐天花板老鼠到養(yǎng)能言鳥,從用靈犬對付猴患到擁槍打飛鴿,從縷述山神上身的傳奇到置身度假村和大農(nóng)莊的獨特體驗,再到對自己居住五年的“小香港”山打根的悲情感喟等等,冰谷著意于對富饒婆羅洲的立體呈現(xiàn)。
整體而言,這種來自馬來西亞本土的自我闡述與相對理性冷靜的呈現(xiàn)有益于后人、讀者對婆羅洲的更清晰的了解,至少是淡化了既存的刻板印象和偏見,畢竟誤讀的減少有賴于堅實而充分的交流,而交流的基礎(chǔ)首先是發(fā)出各自的聲音。
(二)在歷史真實與文學真實之間
現(xiàn)實或許有其吊詭之處,影響最大的婆羅洲書寫居然是由定居臺灣的砂華之子李永平和張貴興造就的。如前所述,其書寫各有其迷思,為此本土作家田思面對張貴興的書寫,尤其是《群象》對馬共的書寫時指出:“由外國人來書寫婆羅洲,讀起來總有一種‘隔了一層’的感覺(李永平與張貴興出身砂州,但早已放棄馬來西亞公民權(quán),長期定居臺灣)。真正的婆羅洲書寫,恐怕還是要靠我們這些‘生于斯、長于斯、居于斯’,愿意把這里當作我們的家鄉(xiāng),對這塊土地傾注了無限熱愛,對她的將來滿懷希望和憧憬的婆羅洲子民進行。文學允許想像和虛構(gòu),但太離譜的編造與扭曲,或穿鑿附會,肯定不會產(chǎn)生愉快而永久的閱讀效果。我們要求的是在真實基礎(chǔ)上的藝術(shù)加工?!?田思:《書寫婆羅洲》,《沙貝的迴響》,第176頁。這其實涉及歷史真實與文學真實的張力問題。
1.尊重歷史真實。毫無疑問,李、張二人都是馬華文學史上的優(yōu)秀小說家,自有其獨特風格,無論是豐富想象力,還是卓越的駕馭情節(jié)能力,還有語言修煉等等都稱得上自成一家,但二者也有自己的短板,這表現(xiàn)在對臺砂并置中歷史和現(xiàn)實的處理上。
對李永平而言,善于鴻篇巨制、史詩敘事既是他的優(yōu)勢,但又是他可能的軟肋,因為無論是臺灣還是砂拉越,其實歷史與實際都過于復(fù)雜。耐人尋味的是,當李永平以神話的方式縱橫開闔處理有關(guān)題材時往往可以運籌帷幄,如《大河盡頭》,在我看來,這是目前李永平最成功的長篇大作。高嘉謙指出:“有別于張貴興在雨林敘事里經(jīng)營詩意、飽滿的動植物意象,李永平的雨林奇幻世界所調(diào)動的部件,更趨向神話、傳奇,以及異域風土的書寫特色,其竭盡奇觀、異域情調(diào)之可能的書寫,替婆羅洲龐大的地表架起了另一種敘事的可能,開啟特殊的雨林時空體,展開一個文字欲望和經(jīng)驗世界交錯的溯源之旅?!?高嘉謙:《性、啟蒙與歷史債務(wù):李永平〈大河盡頭〉的創(chuàng)傷與敘事》,臺灣《臺灣文學研究集刊》第11期,2012年,第45頁。
但在處理現(xiàn)實時,尤其是打著“寓言”“仙境”的旗號書寫臺灣讀者生活其間的現(xiàn)實時,往往不那么成功,這更多不是李永平的能力問題,而是現(xiàn)實太真切,又太復(fù)雜,他必須采取更復(fù)雜的對癥下藥式的書寫策略?!都甏呵铩窂臄⑹律峡?,其成功之處在于它首先是被提純和不過分坐實的歷史時空,李永平可以和神話書寫一樣有充分閃跳騰挪的巨大空間。但《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等則不然。
對張貴興來說,他的短板在于歷史厚度。毫無疑問,他有很好的結(jié)構(gòu)能力,問題在于,他的情節(jié)性往往過于離奇,匠氣較重,而對歷史的尊重程度不夠。無論是對砂拉越土著還是對雨林生態(tài),他更多是采用夸張化手法,而且往往是窮形盡相,甚至是過度索取,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婆羅洲熱帶雨林書寫甚至到了苦口婆心、重復(fù)自我的地步。另外,對于婆羅洲場域上的很多重大題材,他過分強調(diào)斗爭性、派系色彩和人的欲望決定論,無論是對種族交往還是馬共書寫,皆是如此。
從種族融合來看,除了《猴杯》中留下光明的尾巴,其他長篇多數(shù)顯示出融合的艱難性。有論者指出:“文本中重建馬華居民與土著間新的依存關(guān)系的重要關(guān)鍵,尤在多情的土著女子。《群象》中伊班女子法蒂亞雖作為欲望的對象,意義卻被交叉替換為母性,一如夢象,是仕才迷醉時的撫慰與解救者。在華夷雜處之地藉由華土通婚,形成一種融合中國文化與異文化特征的國族想象,已然排除中國性的血緣迷思,這也正是構(gòu)想華族可能的前景。”*陳惠齡:《論張貴興〈群象〉中雨林空間的展演》,《高雄師大學報》第16期,2004年,第291頁。但實際上,《群象》中的種族融合并未真正得以實現(xiàn),馬共更多是借此打好群眾基礎(chǔ),內(nèi)心深處不愿玷污自己的中華血統(tǒng)。比如余家同告誡外甥施仕才的真誠話語,而法蒂亞家族和部落更多只是出于自己文化的一廂情愿,比如“收編”仕才,而實際上后者根本沒有察覺和具有主動意識。
實際上,馬共書寫*比較精彩的研究可參鐘怡雯著《馬華文學史與浪漫傳統(tǒng)》第3—60頁。還有很豐富和開闊的空間與內(nèi)容。比如,其中的多元種族,華人為主,馬來人、印度人、泰國人為輔,甚至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也添加了不愿意投降的部分日本人;除了馬共跟中共的關(guān)系之外,更要開掘和印尼共產(chǎn)黨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相當豐富的資料還有馬共女隊員的小歷史借鑒,她們作為母親、妻子、女人的革命體驗和認知還是會有細微差異*具體可參邱依虹著,黎紹珍等譯:《生命如河流——新、馬、泰十六位女性的生命故事》,吉隆坡:策略資訊研究中心,2004年。。同樣,作為個體人的行事風格、復(fù)雜人性,還有共產(chǎn)黨理念中的引人之處和烏托邦色彩,完全可以書寫出更立體的文學形象。
如果從李永平、張貴興的出生地與相關(guān)文化和其臺砂并置書寫關(guān)系進行考量的話,出生于古晉的李永平更加側(cè)重中華文化和砂拉越本土文化的交融以及對兩種文化近乎本質(zhì)主義的追求和提煉。而出生于美里的張貴興由于所居相對偏僻,而且歷史上的砂盟——砂共和他的出生地關(guān)系密切,或者美里就是共產(chǎn)黨等活動的歷史現(xiàn)場之一,從父輩和自身來說,都有切膚之痛,而在臺灣接受大學教育時因為處于未解嚴期,他對共產(chǎn)黨的負面看法居多亦可理解。
2.豐富文學真實。如前所述,沈慶旺等本土作家對婆羅洲已經(jīng)進行了有益的自我書寫和實踐,其心可鑒亦功不可沒,但若從文學真實的角度來看,其短板恰恰在于手法的過于樸素和主體性干癟(冰谷的文學性略高些)。文學敘述不能等同于歷史材料的簡單修飾化,它必須同時以自己的特色去感染和撞擊人心,張、李的成功之處完全值得砂拉越本土作家借鑒,不只是源于他們居于臺灣——中華文化的中心之一,而是在文學技藝推進和創(chuàng)新實驗上都技高一籌,并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如王德威所言:“李永平雕琢方塊文字,遐想神州符號,已經(jīng)接近圖騰崇拜;張貴興則堆砌繁復(fù)詭譎的意象,直搗象形會意形聲的底線,形成另類奇觀。兩人都不按牌理出牌,下筆行文充滿實驗性,因此在擁抱或反思中國性的同時也解構(gòu)了中國性?!?王德威:《文學地理與國族想象:臺灣的魯迅,南洋的張愛玲》,臺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22期,2012年, 第34頁。從此角度看,書寫婆羅洲更該是開放的書寫。既要學習外人精華,又要揚長避短、強大自我,何況李、張還是婆羅洲出走的優(yōu)秀分子呢?國籍的改變并不等同于文學疆界的同時設(shè)限,本土必須開放才會更加強大和豐富,從而建立更有世界性和地方性的本土。
原鄉(xiāng)書寫中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是完全有可能對流的,有些時候,異鄉(xiāng)可能變成第二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反倒可能變成了異鄉(xiāng)。無論作者如何看待故鄉(xiāng),本土人必須開放,既要走出去,也要請進來,哪怕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這樣故鄉(xiāng)才不會那么容易變成異鄉(xiāng),書寫故鄉(xiāng)才不會變成壓抑故鄉(xiāng)而變成抑鄉(xiāng),更有甚者,把原鄉(xiāng)書寫變成了信馬由韁、信口開河的臆想。
令人感動的是,和前些年過度強調(diào)本土不同,今天的臺灣文學研究界已經(jīng)接納了李永平、張貴興。比如陳芳明教授在他的《臺灣新文學史》中就給在臺馬華文學以12個頁碼的篇幅,并且指出:“在臺馬華作家所建立的文學藝術(shù)和文學論述,是不容忽視的重要聲音。這牽涉到馬華作家本身的文化認同,以及在臺灣所據(jù)有的文化位置?!?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1年,第708頁。而李瑞騰教授也把陳大為有關(guān)在臺的馬華文學論著《最年輕的麒麟——馬華文學在臺灣(1963—2012)》納入“臺灣新文學史長編”。這都是主流學界直接和間接接納李永平、張貴興的證明。我始終認為,對和場域有關(guān)的文學史書寫要包容大氣,李永平、張貴興完全可納入馬華文學史,雖然他們?nèi)缃褚呀?jīng)是臺灣籍的作家,馬華研究者和文學史家必須有這樣的包容度。好比張愛玲,既可以納入中國大陸的現(xiàn)代文學史,同樣她也是很多區(qū)域華文作家的“祖師奶奶”,她已經(jīng)是臺灣文學史的一部分,在實際影響力上,她更屬于華語語系文學圈。
結(jié)語
身心的位移讓李永平、張貴興的原鄉(xiāng)書寫呈現(xiàn)出相對獨特的軌跡和特點,比如李永平在臺砂并置上的圓形本土,張貴興則有從小清新到重口的嬗變。毫無疑問,他們都是此類書寫的集大成者?!坝炅謺鴮懸虼嗽谂_灣文學,以及更大的華文書寫譜系,描述了一個景觀與身份、民族想象結(jié)合的迥異和鮮明個案。它產(chǎn)生于寫作者的遷徙,臺灣環(huán)境提供的文學認同和養(yǎng)分,雨林地景因此扎根于臺灣的文學地表,凸顯了臺灣文學在1949年外省作家移入后,另一個以僑生脈絡(luò)移入的文學生產(chǎn),強勢且盛大地以長篇小說格局建立了有生命力的熱帶風景?!?高嘉謙:《性、啟蒙與歷史債務(wù):李永平〈大河盡頭〉的創(chuàng)傷與敘事》,第50頁。
但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他們亦有其迷思。在我看來,一方面他們要再歷史化,無論是持續(xù)臺灣化還是要“再婆羅洲化”,包括對婆羅洲森林自然和文化生態(tài)開拓出更多的“說法”*林建國:《有關(guān)婆羅洲的兩種說法》,《中外文學》第27卷第6期,1998年,第107—133頁。,借此豐富自我認知,開拓書寫資源;而另一方面,他們也要選擇合適的敘事技藝,將臺砂并置書寫提升一個新境界。
更進一步,李永平既是臺灣作家又不是臺灣作家的吊詭書寫身份,其實還可以引發(fā)更多思考,他的中間性(in-between-ness,周蕾語)對于雙鄉(xiāng)的本土更有借鑒意義。如人所論:“李永平作品所引發(fā)論述層次的可能性,就不只是馬華學者以往環(huán)繞的馬華性與中國性的問題,而可以擴大思考的是離散敘事(diasporic discourse);除了自身為棄子身份上下求索的認同爬梳,對于其現(xiàn)居住地,離散者對居住地的主體建構(gòu)能夠給出如何的饋贈?”*詹閔旭:《罪/罪城——論李永平的〈海東青〉》,王鈺婷等:《2006青年文學會議論文集:臺灣作家的地理書寫與文學體驗》,臺南:國家臺灣文學館籌備處,2007年,第409頁。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4-0061-13
作者簡介:朱崇科,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教授(廣州510275)。 於梅舫,中山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廣州 510275)。
*收稿日期:2014—11—02
基金項目:廣東省社科規(guī)劃辦《廣東華僑史》特別委托重點項目“粵籍作家與東南亞華文文學”(GD13TW01—8)
嚴格地說,沙撈越(馬來語Sarawak,2004年中文譯名統(tǒng)一為砂拉越)和婆羅洲是有差別的,前者位于后者北部,但對于多數(shù)華人來說,兩者的差異并不大,在本文中文學砂拉越和婆羅洲也指同一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