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長秋,高科
(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論宋教仁政治思想的多重矛盾
曾長秋,高科
(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宋教仁政治思想表現(xiàn)為理性思考與實干精神、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策略之間的矛盾統(tǒng)一。其政治思想的多重矛盾,皆淵源于地域文化、知識結構、時代潮流和自我認知的差異。對其多重矛盾的政治思想,應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
宋教仁;政治思想;多重矛盾
從宋教仁被刺至今百余年間,對其人其政治思想的評價一直眾說紛紜,褒貶不一。褒者稱其是“為憲政流血第一人”“杰出的革命家”“優(yōu)秀的政治活動家”“理性的愛國者”;貶者斥其為分裂革命的“革命黨中第一個罪人”“妥協(xié)派”“議會迷”。截然相反的評價,固然有其深厚的根源,即復雜的時局背景、革命黨內(nèi)部的派系斗爭、清末民初多變的政治走向和后來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而其本身復雜矛盾的性格和政治思想,也是導致對其不同評價的重要原因??v觀其一生,可以比較明顯地發(fā)現(xiàn)其政治思想存在理性思考與實干精神、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策略等多重矛盾。深入分析其政治思想多重矛盾的表現(xiàn),探究其政治思想多重矛盾的淵源,有助于解析其一些頗具爭議的行為,也有助于理解世人對其所作的復雜而矛盾的評價,更有助于從整體上把握其政治思想。
(一) 理性思考與實干精神的矛盾統(tǒng)一
宋教仁書生革命,敏學樂思,理論先導是他本能的路徑依賴。1906年9月,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說,不要急于求成,須以“謹慎鎮(zhèn)靜”的心態(tài)“謀天下事”,“對于個人,則謀預備其真本事”。[1](817)1908年11月,他在一次談話中認為,革命者應沉下心來,努力地學習和研究“有關政治的書籍”。他認為,革命黨要在中國北方起事,就必須研究那里的情況。為此,他與人秘密去北方旅行,通過了解情況籌劃邊地革命。[1](69?70)實踐應以理論作指導,理論先導這一本能,在他形成中部革命思想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據(jù)記載,至少在1902年夏,他尚在家鄉(xiāng)桃源縣漳江書院讀書時便萌生了以武昌為中心的中部革命思想。1906年,他在研究世界革命時,嘗試將革命方式分為中央革命和地方革命兩類。次年他赴東北運動“馬賊”,開展邊地革命。此邊地指中國東北,而不是孫中山等人關注的東南沿?;蛭髂线呞?。1910年,宋教仁提出了“革命三策”,即中央革命、邊地革命與中部革命。在邊地革命多次失敗之后,他研究了葡萄牙等國的革命模式,認為邊地革命可能導致列強干涉和國家分裂。至1911年4月廣州黃花崗起義慘敗,孫中山主張的南方“邊地革命”無以為繼,在首都發(fā)動“中央革命”被論證為“運動較難”。于是,宋教仁才組織中部同盟會開展長江中游“中部革命”的實踐。開展中部革命較遲,雖有孫中山傾向于邊地革命的緣故,也與他謹慎行事、需要進行理性思考和論證有關。
宋教仁從1904年起,特別是在日本留學期間,表現(xiàn)出相當明顯的實干精神。1904年12月13日,他逃亡到東京,1905年1月2日,盡管他毫無辦報經(jīng)驗,仍與張步青等人商談籌辦《二十世紀之支那》雜志之事,不到半年就于6月24日出版發(fā)行了第一期。1905年11月,日本政府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留日學生發(fā)起反取締規(guī)則運動,他的好友陳天華行為激進,為抗議日本政府并激勵同胞,于12月8日蹈海自殺。事前宋教仁并不支持,事后卻成為留日學生抗議運動的牽頭人物。還有一些事情,他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理性思考,便果斷地行動起來,屬于沖動之舉。其中,有的事做得相當出色(如辦報),開創(chuàng)了中國留日學生跨省辦報的先河;有的事做得并不妥當(如反取締規(guī)則運動),他主張全部留學生歸國,對革命力量的培植和保護是不利的。
由上可知,宋教仁對革命方略等重大事項,傾向于理性思考(如中部革命思考了9年),所提出的理論也是比較超前和管用的;而對一些具體行動,他則傾向于實干,邊干邊學,表現(xiàn)得比較急躁和激進。因此,當時的革命黨人在欽佩他謀略的同時,往往驚訝于他的蠻干,形成了并不一致的評價。其實,隨著他政治經(jīng)驗的豐富,他一直在努力克服“理論先導”的制約和過分理智的本能,在革命形勢的需要和推動之下,表現(xiàn)得越來越果敢與實干。
(二) 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的矛盾統(tǒng)一
宋教仁對慈禧推行的晚清新政極度失望,認為“期待于九年后實施所謂立憲政之詔敕,亦難保其不變成返古之物”,革命黨人必須“自始至終為革命而大聲疾呼,從根本上采取革新弊政之手段”[1](71)。他將清末朝廷比作必然會傾覆的危房,并不是修修補補就能解決問題,必須“共謀破壞之[1](580)”“舉一國之政治從根本上改弦而更張?!盵1](386)在四川保路運動之后,他發(fā)現(xiàn)“專制之威非和平所能克,群眾之力非壓迫所能制”[1](375),于是大聲疾呼,自此事以來,國民如果不追求立憲政治則已,如果要追求,“則斷非平和手段所能動其毫末”[1](376)。在他看來,清政府極端保守,仿行憲政必然是一場騙局,中國的出路在于激進革命,非根本性的破壞不足以解決問題。他雖不擅長軍事斗爭,卻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武力破壞活動,先后參與組織了“萬壽節(jié)”長沙反清起義、籌劃了東北“馬賊”起義、參加了黃花崗起義和辛亥革命。在推翻清政府之后,他針對民國政治“不良”進行反思,認為“建設之所由不良,因未能完全破壞”[1](531)。他對武力破壞的功能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認為通過武力破壞而取得政權是政治革新的前提。民國政治“不良”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武力破壞太多,而是破壞不徹底所致。
宋教仁不僅熱衷于以武力破壞獲取政權,而且對破壞后的建設問題超前關注?!端谓倘嗜沼洝酚涊d,1906年初至1907年初,他在完成學校課程之外,購買并閱讀了大量政治法律方面的書籍,還翻譯了其中的11部,由此成為同盟會中最具近代政治法律意識的人之一。1911年4月,他暫時放下《民立報》的宣傳工作,赴香港、廣東參加黃花崗起義,并起草了3冊文告、約法及中央制度、地方政治機關之設施等文件,以備起義成功后建設新政府所需。武昌起義爆發(fā)之后,他與黃興等趕赴武昌,起草了《中華民國鄂州約法》《政務省官職令》等8個文件。民國初年,相對于其他同盟會成員,他十分自然地實現(xiàn)了由革命者向建設者的華麗轉(zhuǎn)身。他說,“當革命之時,我同盟會諸同志所竭盡心力,為國家破壞者,希望建設之改良也”,強調(diào)同盟會對國家建設“抱極重要之責任,蓋斷無破壞之后即放任而不過問之理”。[1](554)他指出,同盟會以前從事革命斗爭的目的在于“推翻不良之政府”,辛亥革命之后如果沒有“建成良政治”,革命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袁世凱政府仍然“政治紛擾”“政治污穢”,以這樣的政府要想建設“良善之政治”是不可能也是無希望的。國民黨今后的責任,在于精選“一木一石、一椽一棟”,筑牢基礎,確定本干,“則庶幾大廈之建設乃完成,而始不違破壞之本意也”。[1](579?580)他認為革命的目的并非僅僅在于武力破壞的成功,在“良政治”還沒有建成之前,已事破壞的革命者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由上可知,宋教仁不是為破壞而革命,而是為建設而革命,只有建成了“良政治”,破壞才有價值,革命才實現(xiàn)了真正的、完全的成功。在同盟會的領導層和骨干中,既從事武力破壞,又思考破壞之后“良政治”應該如何建設問題的,除了孫中山和宋教仁之外,并不多見。在革命期間就做了建設之準備,此舉導致當時絕大多數(shù)同盟會成員不理解宋教仁的行為,認為他革命不專心,待武力破壞成功之后才恍然大悟,認可了他的眼光和他建設思想的價值。
(三) 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的矛盾統(tǒng)一
宋教仁作為“萬壽節(jié)”長沙起義未遂、流亡日本的清政府通緝犯,與清政府勢不兩立。斗爭形式主要有兩類,一類是暴力革命,另一類是輿論宣傳,其中最令清政府膽寒的是輿論宣傳。他先后創(chuàng)辦、主編、撰述《二十世紀之支那》《醒獅》《民報》《民立報》等報刊,發(fā)表了大量的反清文章,成為頗具盛名的明星報人。
宋教仁在反清的同時確有助清之舉,此舉主要在對外交涉領域。1907年,當他赴東北聯(lián)絡“馬賊”、組建同盟會遼東支部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日本偽造“間島”主權的證據(jù),企圖侵占延吉。他暫時中止革命活動,化裝成日本人打入日本間諜組織長白山會,獲取了日方偽造的大量證據(jù),并拍成照片,然后回日本到各圖書館查閱資料,歷時6個月寫成6萬多字的《間島問題》專著。該書以國際法為出發(fā)點、以日韓資料為基本證據(jù),確鑿地論證了間島為中國領土。他寫成之后,通過清政府駐日公使李家駒將書稿送到國內(nèi),對清政府在中日交涉中最終能夠維護間島主權有一定的幫助。延吉是滿族的“龍興之地”,東三省為滿族地盤,漢人不能在此定居。作為一位知名的反清斗士,幫助滿人保住延吉,當時受到很多同盟會成員的猜疑和誤解。為此,他在新加坡報刊公開了寫給李家駒的信件,表明自己“素持與政府立于不兩立之主義”,但考慮到這些政府官吏昏聵無知,可能坐使日本人攫取中國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國民應當人人珍惜。“吾人今日既末能獲與外國交涉之權,則不得不暫倚政府。又我所悉該問題情事,既較多于公等政府諸人,則尤不宜袖手含默?!盵1](67)其實,除了間島問題之外,他還公開發(fā)表了《滇西之禍源篇》等9篇邊疆史地論文,對清政府的外交有所幫助??梢?,他雖然認為清政府無能,但在被推翻前還暫時是國家的代理人,為了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他不得不向它輸送自己的專業(yè)研究成果。
由上可知,宋教仁在維護主權方面,時常處于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的矛盾沖突之中。在面對列強對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巧取豪奪時,他表現(xiàn)得相當理智和清醒,在堅守自己政治立場的前提下,也對清政府實施了外交援助。在他看來,自己實際上幫助的不是清政府,而是自己的國家和民族。他的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看似矛盾,實質(zhì)上卻統(tǒng)一于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之中。
(四) 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策略的矛盾統(tǒng)一
宋教仁的政治思想包括民主憲政思想、責任內(nèi)閣思想、政黨政治思想等內(nèi)容,其中民主憲政思想是最具特色的部分。他認為清政府不讓國民絲毫參與立憲,其立憲是虛偽的,不過是“欲假之以實行專制者也”[1](309),同時認為日本號稱立憲30多年,仍然不能擺脫少數(shù)人壟斷專制的習氣,其立憲是“非立憲的”,最多只能算“半立憲國”。[1](363?365)出于對清政府真專制、假立憲的反感,他認為民主憲政的目的在于保證民權,并指出,“國家有政治之主體,有政治之作用,國民為國家政治之主體,運用政治之作用,此共和之真諦也?!盵1](547)為了保證國民的政治主體作用,除了有一部形式上的憲法之外,還應有議會與政黨來提供“運用政治之作用”的載體。他認為當今世界的民主共和國家,政治的權威不是集中于政府,而是集中于議會。議會與政府都是憑借法律執(zhí)行“正式有效之器械”,真正發(fā)揮作用的則是“事實上之政黨”,政黨在共和立憲國家可以說是“直接發(fā)動其合成心力作用之主體”,也可以說是“實際左右統(tǒng)治權力之機關”。[1](497)他一直堅持“總統(tǒng)當為不負責任,內(nèi)閣制之精神,實為共和國之良好制也。國務院宜以完全政黨組織之”[1](555)。他希望國民黨通過選舉成為國會的最大黨,由此獲取政治權威,進而組織純粹的、有責任能力的政黨內(nèi)閣政府。他認為,國民黨只要在國會里獲得了半數(shù)以上的議席,便可以成為執(zhí)政黨,組成一黨的責任內(nèi)閣,國民黨的主義和政綱就可以得到完全的貫徹了。他由此得出結論:“夫立憲之根本,孰有大于憲法者?立憲之精神,孰有大于立憲機關之作用及責任政府之組織者?”[1](306)他的政治理想落腳于政黨內(nèi)閣制,認為政黨內(nèi)閣制是民主憲政的核心,舍棄政黨內(nèi)閣制便可能墜入專制,失去“立憲之精神”。
清末民初,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是列強環(huán)伺、國弱民孱,亟需救亡圖存、強國富民。中華民國建立之后,革命黨人仍然無法掌控優(yōu)勢的政治資源,被迫將政權分享于立憲人士,或讓渡于北洋勢力。在這種情況下,革命黨除了進行合法的議會斗爭之外,沒有任何途徑和可能重新掌控政權。宋教仁對此并非沒有一定的認識,他努力運用各種西方現(xiàn)代政治營銷之術整合政治資源,化解政治危機,爭取政治優(yōu)勢,不斷地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進行選擇與衡平。他縱橫捭闔,雖然一躍而成為民初活躍于前臺的政治明星,但無論他怎樣注重技巧與策略,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他的政治理想一再碰壁,每每陷入窘境。在民國政權未讓渡于北洋勢力之前,他力主設置總理職務,實行政黨內(nèi)閣制。而當時的中國一盤散沙,臨時政府的政令不出南京,權力的集中和政治的穩(wěn)定是當務之急,孫中山主張的總統(tǒng)制得到大多數(shù)革命黨人的支持。在各省代表會議決定采取總統(tǒng)制、不設置總理以后,宋教仁暗渡陳倉,試圖通過立法在總統(tǒng)制中滲入一些內(nèi)閣制的因素。各省代表會議出于對他“運動總理”的警惕,不但取消了他關于修改《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的動議,甚至他任內(nèi)務總長一職的提名也被否決。后來,孫山中依約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北洋勢力即將接管政權,出于對袁世凱專制的恐慌和防范,革命黨人這才認可他的政治智慧與先見之明,通過立法將總統(tǒng)制改為內(nèi)閣制。雖然他一直力主的內(nèi)閣制終被確立,但此時到來的內(nèi)閣制并非他所期待的時機。包括孫中山、黃興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革命黨人在理想重挫之下選擇了隱退,而他卻毅然選擇了合法斗爭的策略,希冀通過組織政黨內(nèi)閣這一途徑使革命黨人再次掌握政權。1912年8月,他以同盟會為核心,以改同盟會“平均地權”綱領為“采用民生政策”做交換條件,聯(lián)合統(tǒng)一共和黨等5黨成立了國民黨,搭建了與袁世凱進行合法議會斗爭的平臺。1913年初,在民國首屆國會選舉中,國民黨以壓倒多數(shù)獲勝。宋教仁的成功,構成了對袁世凱權力的直接威脅,便派人將他暗殺于上海,由此切斷了國民黨重獲政權之路。他所力主的政黨內(nèi)閣制,亦未在中國政壇真正實行。
由上可見,宋教仁并非純粹的政客,他有道德操守,有政治理想,有奮斗精神,在民初原始、浮躁、陰暗的政壇中顯得十分搶眼和另類。他雖是書生革命,卻很少書生意氣,能用理想的目標指引方法的運用,用策略的方法推進目標的實現(xiàn),其理想與策略的巧妙合用,在中國掀起一股“宋氏旋風”。此種復雜而矛盾的政治表現(xiàn),使他百年來始終具有一種悲情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形象。
(一) 理性思考與實干精神的矛盾源于其成長的地域文化
在文化重心南移的大背景下,南下的中原文化使湖南成為正統(tǒng)的儒學區(qū)域,并與湖湘本土文化傳統(tǒng)組合,構建出一種新的地域文化形態(tài)。傳統(tǒng)儒學雖然講求義理、事功,但后世的程朱理學則過于強調(diào)內(nèi)心反省,湖湘文化則重新提出既要研求性理,也要講求實際。亦如湖湘文化集大成者王船山所言:“知行相資以為用,惟其各有致功,而亦各有其效,故相資以互用?!笨梢姾嫖幕闹杏^是統(tǒng)一的,既追求“大本大源”又講求“經(jīng)世致用”,而追求“大本大源”需要“真知”,講求“經(jīng)世致用”則需要“力行”,從而使得湖南人既重理性思考又具實干精神。后來王船山進一步發(fā)展了他的知行觀,說“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2],這種說法雖然是出于對程朱理學的矯枉過正,客觀上卻使湖湘文化悄然忽視了對“真知”的同等重視。也就是說,近代湖湘文化的知行觀在實行時是存在內(nèi)在張力的,知行雖然理論上統(tǒng)一,但實際上有所斷裂。由于“力行”的重要性得到了相當大的強調(diào),導致湘湘文化表現(xiàn)出明顯的“經(jīng)世致用”特征,而在陷入重重困境的近代中國,這種特征的有效性又導致了此種特征的進一步彰顯,從而使湘湖文化知行觀的內(nèi)在矛盾越來越大。受其影響,湖南人大多起步于追求“真知”,落腳于“力行”,而最終從“力行”回到“真知”的卻不是很多。不少湖南精英人士服膺于離開理論指導、盲目追求實踐效果的實用主義哲學,便不足為奇了。
宋教仁從6歲至21歲在湖湘文化的腹地——他的家鄉(xiāng)湖南省桃源縣接受中國傳統(tǒng)教育,22歲時又在受湖湘文化影響之地湖北省武昌求學。在風云際會的亂世,一個思想敏銳、求知欲特強的學子,其思想不可能不受到湖湘文化較深的影響。湖湘文化復雜而矛盾的知行觀,使他既注重理性思考,又頗具實干精神,同時也使他起步于“真知”,最終落腳于“力行”。難能可貴的是,在革命形勢的需要和推動之下,他越來越多地將理性思考鎖定于實際問題的研究,將研究的成果應用于實踐,還在實踐中檢驗理論,從而回歸了原本的湖湘文化知行統(tǒng)一觀,成為了最終從“力行”再次回到“真知”的少數(shù)人。
(二) 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的矛盾源于其特殊的知識結構
清末民初,只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舊式知識分子日漸式微,新知識分子因教育的集中性易形成自覺的群體意識,因教育的開放性擴大了認知空間,因教育的民主性喚醒了自我意識,使這一群體具有強烈的時代責任感,對社會現(xiàn)實更加敏感,政治參與意識更濃,自覺地承擔起時代賦予的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的歷史責任,成為清末民初革命與建設的中堅力量。宋教仁顯然是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他于1888年入族塾習四書五經(jīng),1898年入桃源漳江書院讀書,取得了秀才資格。1903年初,他考入武昌文普通中學堂,這是一所與漳江書院完全不同的新式學校,在此接受了外語、數(shù)學、理化、法制等新式課程的訓練。
1904年,宋教仁流亡日本,在東京學過近半年的兵式操與馬術,還先后在法政大學和早稻田大學學習法律。他接受了具有民主共和精神的波索納德法學,授課教師是明治期間日本杰出的民本思想家美濃部達吉,講授共和國體、民主政體、立憲政治、責任內(nèi)閣、政黨議員、人民之權利義務等內(nèi)容。[3]除了在學校上課之外,他還翻譯了一些外國政治、法律、經(jīng)濟方面的書籍,就連社會主義的知識他也進行了研究,成為當時革命黨人中最有學問的一員。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中學還是西學,他最注重的卻不是軍事常識,而是關于國家建設的學問。由于武力破壞是政治建設的前提,他一直將武力破壞擺在初步目標的位置,而將政治建設視為終極目標。在從事武力破壞的同時,他超前地做了一些政治建設方面的知識準備。他能夠在民初的中國政壇脫穎而出,與他獨特的知識結構和長期的知識積累分不開。
(三) 反清與助清的矛盾源于其身處的時代潮流
宋教仁成長于庚子事變和清末新政的雙重背景下,各種思想相互激蕩,紛紛為災難深重的中國把脈開藥。他作為一名新知識分子,受影響最深的是民族主義思潮。新知識分子希望通過民族國家的建構,抵御外侮,避免亡國滅種,為民族復興增添元動力,于是他們往往由國學而西學,由排滿而反帝,最終成為民族主義者,宋教仁自然而然地遵循了這一軌跡。他的家庭背景也有成為新知識分子的基因,據(jù)《宋氏族譜》記載,其遠祖在明朝嘉靖初年自江西遷來桃源,由“耕商世其家”而漸成書香門第。令人玩味的是,宋氏家族雖然“習儒者眾”,但“取功名者少”。祖父宋業(yè)鋐就是一個“志潔行芳,閑靜寡言,與世無城府,然胸次自分涇渭”的人,雖然鄉(xiāng)試中舉,也“征而不仕”。他的七世伯宋起龍“尤嚴華夏之辯,著有《腹笥草》詩集,深寓反清復明之旨”。宋教仁對這一詩集極為推崇,在日記里4次提及。他的胞兄宋教信“于華夷之辯,持之尤嚴”,曾加入反清復明的會黨。[4]
很顯然,在宋教仁的民族主義思想形成之前,有一個由家庭背景造成的十分隱晦的“華夷之辯”階段,因而具有排滿的原動力。他的民族主義思想萌發(fā)較早,又得以近距離觀察侵略中國最為兇猛的日本,加上系統(tǒng)地學習了西方近代政治學說,使他的民族主義思想比其他革命黨人成熟一些,早在留日初期便突破了古老的以“中原”為核心的“民族”觀,演進為近代意義上的、把“中國”相對于世界資本主義列強的“中華民族”意識觀。[5]所以,他堅持排滿反清,其根本目的是反帝御外,當排滿反清與反帝御外發(fā)生沖突時,便自覺地將反帝御外擺在優(yōu)先位置,為了國家與中華民族的利益,甚至可以暫時與清政府合作。
(四) 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矛盾源于其復雜的自我認知
同盟會雖由興中會、華興會和光復會聯(lián)合而成,但三會從未真正實現(xiàn)整合,從成立之日起,派系斗爭不止,孫中山也從未實現(xiàn)對同盟會有效的控制。宋教仁革命生涯起步于以黃興為領導人的華興會,故在同盟會內(nèi)始終與黃興結盟。他對黃興的尊重更多緣于年齡差距、鄉(xiāng)土觀念和品德信賴,未形成明確的上下級關系。至于對孫中山,他經(jīng)歷了一個由景仰到抱怨的過程。1907年,他在日記中批評孫中山平時不能“開誠布公,虛心坦懷以待人”,行事接近于“專制跋扈”,使同盟會“自成立以來,會員多疑心疑德”。他對同盟會“久厭之”,還認為同盟會“將來之不能有所為,不如另外早自為計”,[1](937)萌生了另謀出路的想法。1908年11月,他說中國革命“真正的大首領”尚未出現(xiàn),像孫中山那樣的“野心家”做同盟會的領導人,中國革命想要達到預期目的是不可能的。[1](69)綜合表明,至少在1908年以前,他認為同盟會尚未產(chǎn)生合格的領袖,自己也不合適做,只能按“輔臣”的標準進行品德和學識的準備。
宋教仁有湖南人那種“霸蠻”“血誠”的性格,一旦將民主憲政看作目的,看作最重要的價值,便堅韌不撥地做下去。他認定民主憲政優(yōu)于專制獨裁,認定兩黨競選、責任內(nèi)閣制是好的政治制度,極其希望中國走上這條“良政治”的道路,并愿意為之奮斗終身。為此,他組建了同盟會中部總會、力主政黨內(nèi)閣制、“運動總理”、成立國民黨、致力于議會選舉。后來,他雖然仍奉孫中山為領袖,但自身的獨立性愈來愈強,他對自己在革命黨內(nèi)的地位和作用也隨之做了調(diào)整,即弱勢領袖的強勢“輔臣”。這一矛盾性的自我認知,使他不斷強化自己的歷史責任,不斷塑造自己的理想人格,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從而不可避免地加重了他政治思想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宋教仁是一個孤獨的先驅(qū)者,或者說先驅(qū)者必孤獨。革命要成功,政治要發(fā)展,社會要進步,都需要有孤獨的先驅(qū)者。他在短暫生命期間的一切努力,包括他的死,都對近現(xiàn)代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yè)產(chǎn)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他提出要在中國建立民主憲政的政治制度,用西方式的政黨政治、兩黨輪替來治理國家,這個思路有點超前。但是,他將理性思考與實干精神統(tǒng)一于革命形勢,將武力破壞與政治建設統(tǒng)一于“良政治”,將反清斗爭與助清之舉統(tǒng)一于愛國主義,將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策略統(tǒng)一于制度建設,較好地實現(xiàn)了多重矛盾的統(tǒng)一,這在清末民初的革命者和政治家中是極為罕見的。
宋教仁的政治思想因復雜而真實,因矛盾而深刻,遠遠領先于同時期大多數(shù)革命者與政治家。超前而激進的見識,既決定了他能夠長期處于“掌握真理”的少數(shù)派的位置,每每被人猜忌和誤解,甚至“蓋棺”不能“論定”;也決定了他不到而立之年便成就偉業(yè),成為辛亥革命的元勛、民國的締造者之一、國民黨的實際締造者和中國民主憲政的先驅(qū)。雖然他走的這條路看來失敗了,但失敗的卻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包括精英分子),因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沒有法治的觀念和習慣,也不習慣于講民主的行為方式和民主的治國理念。站在今天的角度,評價宋教仁政治思想在當下的價值,我們需要從以下兩個角度來加以審視。
(一) 存在明顯的歷史缺陷性
從上面的分析看來,宋教仁政治思想的復雜性與矛盾性是客觀存在的,世人對他評價不一甚至截然相反是有淵源的。不可否認,他多重矛盾的政治思想是因為在他身上存在著明顯的歷史局限性。
一是忽視國情,無力解決當時中國的問題。民初中國最突出的問題是舊的權威已倒,新的權威未立,國家趨于分裂,無以形成一個整體抵御外侮。在這種非常時期,國家最需要的是暫時的集權,而不是分權。宋教仁出于對專制的警惕和防范而力主內(nèi)閣制,是不大符合當時中國國情的,也是無力回應和解決中國當時最突出問題的。可見,中國不能采取西方式的革命,不能建立西方式的國家,這是由中國的特殊國情所決定的。
二是刻意的政黨營銷,造成水土不服。民初的中國驟然形成一個看似繁榮的公共領域,宋教仁久居日本和上海租界,誤將局部地區(qū)公共領域的繁榮判斷為全國景象,誤將短期的公共領域的繁榮判斷為未來趨勢,于是采取了很多從西方學來的政黨營銷技巧和策略,這些東西在當時的中國政壇表現(xiàn)得相當新穎和巧妙,表面上與民初繁榮的公共領域相契合,所以效果一時相當明顯。但是,民初公共領域?qū)嵸|(zhì)上是一個虛假的繁榮,與他的政黨營銷之術是水土不服的,必然不會長久,而且技巧越多,漏洞越多;策略越靈活,目標越變異。實踐證明,他的這些政黨營銷之術,不僅不能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反而使他的政治理想飽受詬病與攻擊。當然,他上述兩個缺陷歸根結底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由此對他的政治品格和政治思想產(chǎn)生懷疑,既不科學,也是不客觀公正的。
(二) 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參考性
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提出了恪守信念倫理和遵循責任倫理兩種衡量政治行為的倫理標準,兩種倫理互為補充,只有將兩者有機結合才能構成一個能擔當“政治使命”的人。宋教仁提出了按西方民主模式比如他基于權力制衡和人權保障的民主憲政思想,基于政治協(xié)商的政黨合作思想,基于國際法和對方不利證據(jù)運用的外交思想,等等,無一不是“顯遠不顯近”,無一不是落實于具體的制度建設,其政治思想和法治路徑也因此受到后人的重視與推崇。
當前,人權已寫入中國憲法,協(xié)商民主已成為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法治已確定為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海洋主權已上升為國家安全的突出因素。上述重大問題,均可在宋教仁多重矛盾的政治思想中探尋到經(jīng)驗與啟示。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我們深入挖掘和系統(tǒng)整理宋教仁的政治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一方面,要大力推進人類各種文明的交流交融、互學互鑒,切忌錯誤地認為“民主憲政”只是西方理論的專利,中國也可以從西方文明中批判吸收“合理內(nèi)核”,以高度的文化自信敢于“拿來”,讓“舶來品”換上“中國芯”;另一方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辨證否定觀,切忌“拿來主義”,簡單照搬照抄西方憲政模式,用西方的多黨競選來套用當代中國的政黨制度,用西方的憲政標準來要求中國的依法治國,這就必將導致中國的政治制度的發(fā)展陷入西方陷阱而不能自拔。
[1] 郭漢民.宋教仁集[M].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8.
[2] 鄭焱.近代湖湘文化概論[M].長沙: 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8:9.
[3] 馮天瑜.法政大學留學生與鄂州約法[N].人民政協(xié)報, 2011-10-10(8).
[4] 桃源縣政協(xié).宋教仁紀念專輯[Z].內(nèi)部印刷, 1987: 22?30.
[5] 齊國華.論“西學”與宋教仁的社會革命觀[J].史林, 1989(2): 42.
The multi-contradictions of Song Jiaoren’s political thoughts
ZENG Changqiu, GAO Ke
(School of Marxism,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Song Jiaoren’s political thoughts unify the opposites between rational and pragmatic spirit, force damage and political construction, fighting against and helping the Qing Dynasty, and political ideal and realistic strategy.The multi-contradictions of his political thoughts originate from the regional culture, knowledge structure, the trend of the times, and self-awareness.Hence, objective and fair evaluation should be given to the multi-contradictions of his political thought.
Song Jiaoren; political thoughts; multi-contradictions
K257.1
A
1672-3104(2015)06?0135?06
[編輯: 顏關明]
2015?04?03;
2015?06?12
曾長秋(1950?),男,湖南瀏陽人,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高科(1973?),男,湖南常德人,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中共常德市委黨校經(jīng)濟學教研室講師,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國近現(xiàn)代史基本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