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去年12月初,我參加“天窗文化”組織的在北京大學舉辦的《十字街頭的知識人》新書沙龍,作為嘉賓的香港作家陳冠中針對500多位青年大學生說出的一番話讓我至今回味不已。他說面對當下中國的急劇變動,青年人既要“有根”,扎根于俗世生活的平凡之中,又要有翅膀,要在凡俗生活中堅守一種青年人的本真性和理想性,不被資本或權力的邏輯所主宰。青年人應該在日常生活中堅持一種超越的面相。同時,面對中國社會中的污濁、腐敗、不義、苦難等,不能轉(zhuǎn)身逃逸,或者與世沉淪,而應該將“毒藥”變?yōu)樯L的“養(yǎng)分”。用尼采的話來說,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在糾結(jié)甚至煩悶的世代中,活出時代的矛盾來?;畛鰰r代的矛盾來!這對于當代的青年無異于一聲棒喝,這意味著我們不能逃避這個時代的困境,也不能在一種虛幻的盛世想象中消解掉這個時代內(nèi)在的癥結(jié)。我想,意識到這樣的境況并處之泰然,青年人才不會被洶涌的浪潮所席卷,才可能成為賦予時代以新生命的弄潮兒。
活出時代的矛盾
一戰(zhàn)之后,韋伯面對政治意識蓬勃而似乎陷溺在追求“沒有結(jié)果的亢奮”中的德國青年一代人,他在慕尼黑大學“政治作為一種志業(yè)”的演講中呼吁一種心智成熟和政治成熟,倡導“心志倫理和責任倫理的互補相成”。韋伯所言的生命態(tài)度乃至情調(diào),以及面對去魅后世俗時代的悖謬性時,仍舊堅持一種人文主義的價值立場于不墜,與陳冠中所言的“活出時代的矛盾”無疑有隔代呼應之趣,而在我看來,這種生命意識和人生態(tài)度,恰恰是青年人應該持守的價值。
最近一期《南風窗》為紀念五四運動95周年而做了一期“青年歸來”的專輯。從這個專題的幾篇報道中可見,當代中國青年在巨變中也在急劇地分化。一群“出身于優(yōu)裕家境、接受過最頂級教育的年輕人,選擇的不是代表著財富和權力的華爾街、金融行業(yè)、世界500強、上市公司,而是中國偏遠農(nóng)村的孩子們的教育。然而,這或許正開啟著走向未來的一種新的、規(guī)模不大的但新潮的社會趨勢。越來越多成長于豐裕社會的‘85后們,以及更年輕的一代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開始去選擇一種能把個人的小興趣與這個時代的大責任相契合的生活”。這無疑是對青春精神的最好詮釋,選擇的是一條不主流、服務公共利益和底層社會的艱辛道路,青春意味著首創(chuàng)性和“我的人生我做主”的自信,而不是順從體制或主流社會的邏輯。而另外一群當初因2008年奧運火炬?zhèn)鬟f事件中的“愛國主義”而聲名鵲起的四月青年,則在歸國之后大多數(shù)與世沉浮。當事人感嘆“現(xiàn)實就像個大黑洞,青年人的理想被吞噬得差不多了,對未來的不確定感越來越強,面對現(xiàn)實又缺乏改變的勇氣”。 這群因政治意識的亢奮而感覺與祖國同在的青年人,回國之后卻日益感覺自身仿佛生活在中國的異鄉(xiāng)人,迅速地滑落到“體制如此沒辦法”的沮喪與焦慮之中。而根據(jù)記者調(diào)查,在很多國家、地區(qū)民主轉(zhuǎn)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法律青年們,則呈現(xiàn)出一個更為復雜的世相與光譜:“抵御、融入、逃避、順應……法律青年們選擇這樣與這個時代相處。時代在他們那里是一個自變量,而他們則成了因變量;時代塑造了他們,而他們對于時代無能為力?!?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4/19/whzh201403whzh20140319-2-l.jpg" style="">
時代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似乎吞噬著一切變革的可能性,而焦慮感是黑洞中最觸目的幽靈,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青年人因其青春的心靈,往往對一個時代的苦痛、矛盾最容易感觸到,而青年人因為掌握的各種政經(jīng)資源乃至話語權的有限,往往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面臨最醒目的鴻溝。而從晚清以降,無論是少年中國說,還是五四新青年,或者之后的三民主義青年團、社會主義新青年等,青年的意象被賦予太深重的政治內(nèi)涵。青年群體被寄予“讀書不忘救國”的厚望,成為各大政黨爭奪的對象。所謂“誰掌握了青年,誰就掌握了未來”,而與此同時,青年文化并未在一種自由、自發(fā)的社會秩序中開拓出更為多元的面相。研究青年文化的社會學家陳映芳曾在一篇短文中說:“在中國,年輕人社會化的過程里,他們心理、性格、情感等的發(fā)展以及他們的主觀意志、權利意識等方面的社會化一直是被忽視的甚至是空缺的,高度角色化或過度角色化一直是重點?!叨冉巧侵干鐣⒑⒆禹槕巧?guī)范視為社會化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壓倒一切的內(nèi)容?!保愑撤迹骸肚嗄昱c“青年”的解體》)因此出現(xiàn)國家、社會對青年人的角色期待,與青年人的自我期許之間的矛盾、錯位乃至沖突。換言之,青年人的主體性,在100多年來的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中,從來就沒有得到真正的尊重和理解,沒有主體性,何來創(chuàng)造性?
從“蟻族”、“工蜂”到“鼠族”,從《蝸居》到《奮斗》,從《小時代》到《天注定》,從二代現(xiàn)象(官二代、富二代、窮二代等)到高富帥、白富美、屌絲等,這個時代流行的詞匯和影視作品及其引發(fā)的強烈共鳴,都可以讓我們窺察到隱秘的人情與世態(tài)。青年處于這個時代的風口浪尖之上,承受著昂貴的房價、醫(yī)療和教育的系統(tǒng)壓迫,更承受著單一的成功價值觀的壓迫。為了生活甚至是生存,或者說以生活的名義,什么都是可以被允許甚至鼓勵的,因此就出現(xiàn)了一種奇特的青年文化景觀:這是最牢騷滿腹壓力重重的一群人,但同時又是最生機勃勃地在奮斗,其實也就是變相地支撐整個不合理的社會壓迫機制的一群人。這個時代最深刻的矛盾都濃縮在青年群體的心靈之上,可是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卻不愿意真實地面對這種矛盾性,寧可以小清新或自嘲的方式戲謔地化解這種矛盾。不是活出時代的矛盾,而是學會遺忘時代的所有矛盾,活在時代的表層并淺嘗輒止于其中,成為一種流行的生活態(tài)度。按照常理而言,青年人應該是追尋自我、獨立的一群人,可是今天的中國青年仿佛一盤散沙,在精神上是孤獨的,在生活上是孤立的,成了一群社會轉(zhuǎn)型中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者,因此這種自由感是向內(nèi)探尋的,或者是在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尋覓的。正因為很少直接地介入現(xiàn)實,赤裸裸地面對這時代的矛盾,青年人的激情就成為一種自我消耗的情緒,在一個內(nèi)心的小宇宙中循環(huán)發(fā)散,被普遍的無力感侵蝕,一旦面臨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就出現(xiàn)虛脫麻木的錯愕,人成了一堆無用的熱情,與阿倫特意義上的世界不再發(fā)生關聯(lián)。
消費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的襲擊
這種狀態(tài)之形成,自然有著很深的社會因素。我想就其大端而言,有兩個歷史脈絡對青年文化的形成影響至深且遠。賈樟柯新電影《天注定》講述的底層青年的故事,大都是脫離了原有社會脈絡的青年,在異鄉(xiāng)走投無路后鋌而走險,或者自我毀滅的人生故事,這都是一些去除了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背景的個人,從原有的社會生活網(wǎng)絡中脫嵌,卻無法真正融入城市的生活世界(城市也并不提供對應的安置空間和生活平臺)。這是一群生理意義和精神意義上雙重的兩棲人(不是自如地在兩端之間游刃有余,而是在兩頭都無法穩(wěn)妥地安置自身的生命與心靈),故此,他們的冷酷、決絕、悲情、孤寂,都變成沒有對象的一種自我情緒放縱。中國的崛起依賴于工業(yè)化、城市化的進程,此前我們總津津樂道于城市的興盛,如今我們才開始注意鄉(xiāng)村的潰散和凋敝,尤其是鄉(xiāng)村青年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中如何安頓的社會問題。若稍微了解一下這個群體,就會發(fā)現(xiàn)“沒意思”、“無聊”、“郁悶”、“焦慮”等成為了一種集體心態(tài),且無從緩解和釋放。這個群體最早地感觸到城市生活的時尚與刺激,卻最終必須面對回歸鄉(xiāng)村的黯淡與落寞,他們或者因城市就業(yè)機會的匱乏,或者因疾病或家庭變故,回到一個完全陌生化的故土。曾經(jīng)那么生意盎然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變成了死水一潭的枯寂。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鄉(xiāng)愁也就變得無處安放。閻云翔在《中國社會的個體化》專辟一章分析農(nóng)村的青年和青年文化,他認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青年人呈現(xiàn)出一種共通性的特質(zhì):兩者都顯示出對抗權威、物質(zhì)主義和消費主義傾向,以及對個人權利強烈的維權意識。
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成了一種主導青年群體的流行意識形態(tài),所向披靡且政治正確(消費刺激內(nèi)需拉動GDP增長?。?,而威權主義的政治結(jié)構(gòu)則深入地鑲嵌到青年人的意識之中,也就是被內(nèi)在化從而也就正當化了。從一個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青年群體本來就需要面對一種生活上的不確定感甚至不適感,那么消費的自由、物質(zhì)的共性,似乎在提供一種“共同語言”甚至安全感,現(xiàn)代人的自由也就成了去政治化的消費的自由。這種自我觀,也就是一種建立在消費意識形態(tài)基礎上的物化自我。在這種價值觀的引領之下,青年人不是在消費,就是在為消費自由而奮斗的路途之上,而在一個消費者社會,消費品不斷地更新?lián)Q代,所以個體的追逐永無止境,而對幸福的定義,往往是與對最新最多消費品的占有為標尺。消費能力與幸福感被捆縛在一起,而幸福卻是一種稍縱即逝難以捕捉的個人感覺。阿倫特曾經(jīng)對這種消費者社會的幸福悖論有著敏銳的觀察:“大眾文化根深蒂固的難題在于普遍的不幸福。不幸福一方面是由于勞動和消費之間難以取得平衡,另一方面是由于勞動動物堅持不懈地追求幸福,而幸福只有在生命過程的消耗和再生、痛苦和痛苦的釋放之間達到完美的平衡時才能獲得。在我們的社會中,對幸福的普遍渴求和普遍的不幸福(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是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表征,說明我們已經(jīng)開始生活在一個勞動社會中了,只不過它缺乏足夠的勞動讓人心滿意足。因為只有勞動動物(而不是工匠和行動者)才一直想要‘幸福,并認為凡人是能夠幸福的?!保ò愄兀骸度说木硾r》)
這樣一種青年文化培育出來的心智,往往對他人的痛苦缺乏一種感通的能力,而對于個人與政治之間的相關性也缺乏一種體認的直覺。這種青年文化崇奉的是贏者通吃的成功哲學,也就是最大限度地占有社會各種資源,而最少地承擔對社會的公共責任,這自然跟主導整個社會的功利化和勢利風氣有關。儒家倫理文化的式微,革命文化的崇高性消解之后展現(xiàn)出其徹底的世俗氣質(zhì),30多年來市場導向的逐利潮流,滋養(yǎng)的就是一群錢理群先生所憂懼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追根溯源起來,過度倡導市場而忽略心靈建設的自由主義哲學,也對這個時代青年人心靈的普遍封閉、干枯、冷酷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是一種強者哲學,提倡人生的自我主宰和社會的合理競爭,主張自我實現(xiàn)的積極自由,它并不鼓勵將他人的苦痛、不幸納入生命的思慮范圍,對于失敗者缺乏同情之感受。錢永祥先生在其新著《動情的理性:作為道德實踐的政治哲學》倡導這樣一種道德意識,“不再關注如何借助于道德把人們帶入某種道德成就意義上的應然狀態(tài),而是以減少傷害與苦痛為其主要的著眼點,把人的應然狀態(tài)理解為盡量減少了非應承受的苦痛、傷害的狀態(tài)”。這種低調(diào)的道德觀,反而更容易形成個人與他人苦痛之間的連帶感,并且因其目標的具體而容易激發(fā)出一種道德行動的動力,這正如前引韋伯所言,獨亢而高調(diào)的道德意識往往容易在現(xiàn)實之前一敗涂地,而如此低調(diào)的理想主義卻可能支撐個人的道德踐履?;仡^看20世紀中國革命的道德遺產(chǎn),青年群體之所以不絕如縷地投身政治運動,不恰恰在于對于社會不義和底層苦難的感同身受,因而將生活和權利的平等作為一個具體的目標在追求嗎?!若將這種思路敷衍開來,就當代中國的族群平等、社會平等、性別歧視、暴力、疾病等各種議題展開討論和尋求改善的良策,青年人的生命就不會自我設限在一個局促的框架之內(nèi),而彌漫出一種開闊、良善而積極的境地。
“公”“私”領域的畸形發(fā)展
自然,我不愿意將青年文化的特質(zhì)就簡化成被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主導的亞文化,其實造成當前這樣一種相對同質(zhì)化的青年文化現(xiàn)象,還有一個更為歷史化的脈絡,就是在1990年代以后,公私領域的分離和對峙,一方面是公共領域尤其是政治性的公共領域被系統(tǒng)地壓抑,1980年代以北島、崔健、海子等為象征人物的挑戰(zhàn)主流甚至政治話語的青年文化,在急劇的時代變動中驟然衰落,瓊瑤、汪國真、席慕蓉熱開始悄然興起并彌漫在大學校園。政經(jīng)問題,中國向何處去等大問題開始淡出中國青年人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私人生活領域的自由度越來越開放,歐風美雨乃至日韓潮流一波波洶涌而入,五光十色的消費文化以時尚的名義席卷中國。大型超市、連鎖店、大賣場等的出現(xiàn),給中國青年人提供了一種相當個性化的選擇自由,《格調(diào)》等小資樣本圖書熱銷一時,對民國上海風的懷舊隨著《上海摩登》、《上海的金枝玉葉》、《長恨歌》等作品的傳播更是為資產(chǎn)階級風尚升溫,如此種種都在告訴青年人如何煉成一個溫文爾雅有國際品位的中產(chǎn)階級。當世俗生活通過娛樂、廣告、影視、服裝、游戲等展現(xiàn)出了一種精致美好的可能性時,唯一剩下的事情就是為之奮斗。但這種私人生活領域的奮斗,又與面對公共議題的犬儒有機結(jié)合了起來,因此就孕育了一種奇特的青年文化:一種順從性的奮斗精神,也就是在一種時代設定的框架內(nèi)角逐現(xiàn)實目標的氣質(zhì),這往往對于目標自身缺乏反思的自覺與資源??鄲灐⒓m結(jié)、空洞等瘟疫般的集體情緒就成為一種時代的流行色,這可以稱之為一種柔性的后極權主義。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警告的圖景正在中國社會徐徐展開:“赫胥黎告訴我們的是,在一個科技發(fā)達的時代里,造成精神毀滅的敵人更可能是一個滿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懷疑和仇恨的人。在赫胥黎的預言中,‘老大哥并沒有成心監(jiān)視著我們,而是我們自己心甘情愿地一直注視著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看守人、大門或‘真理部。如果一個民族分心于繁雜瑣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義為娛樂的周而復始,如果嚴肅的公眾對話變成了幼稚的嬰兒語言(比如吐槽體--引者注),總而言之,如果人民蛻化為被動的受眾,而一切公共事務形同雜耍,那么這個民族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危在旦夕,文化滅亡的命運就在劫難逃”。
一個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同窗A,在多年奮斗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和位子后,工作之外的最大樂趣就是在手機上玩最低級的游戲,一玩就是兩三個小時,日復一日地沉迷在這種消遣之中。談及社會的不義和他人的艱辛,他都是無動于衷,且認為當下中國提供了很多機會,那些處境不好的青年人不能怨恨體制,只能怪自己奮斗不夠或者運氣不好!另一個從鄉(xiāng)村出來留在上海的青年朋友B,在外人看來已經(jīng)夠不錯了,有房有車雖然有貸款,孩子也生了,一家三口的戶口也落下了。每次給我打電話大多是訴說在上海生存之不易,疲累不堪,整個人處于持續(xù)的身體和心靈亞健康之中。他對我說,每次與同事聊天都備受打擊,人家不是購買期貨,就是換房子,或者出國旅行,而他們一家卻只是在最低上海生活線上苦苦掙扎。成功者陷入空洞,挫敗者(其實是相對意義上的,也許在很多人眼中他已經(jīng)是一個成功者)難逃茫然。
大約一百年前,像這樣煩悶的知識青年在中國比比皆是,正如王汎森所言:“人生觀的問題、日常生活的困頓與苦悶、主義的抉擇與整個國家、政治的出路緊密相連在一起了。因為‘主義與人生觀及日常生活中的挫折、困惑、苦惱密切相連,而且有龐大說服力的‘主義提供了一個新的體系來引導人生,最后,包括私人領域都被‘主義整合在一起,而一步步地政治化了?!保ㄍ鯕骸丁盁灐钡谋举|(zhì)是什么--“主義”與中國近代私人領域的政治化》)毫無疑問,今天是一個“大經(jīng)大法”式的主義衰落的時代,青年一代對政治、國家、意識形態(tài)也有著一種強烈的離心力,而真正能夠落到實處的也就是“美好生活主義”。這甚至與20年前也有著較大的差別。那個時候的年輕人,根據(jù)當時的一項社會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中國青年基本上是更為憤世嫉俗、更為個人主義和更強烈地支持政治抗議活動。青年公民與老年公民相比,總體上對政治制度和政治活動更缺乏信任。還有證據(jù)表明年輕人對當權者更具有批判性。在支持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方面,年輕人并不比其他公民表現(xiàn)出對‘實利主義的更大興趣?!保ūA_·內(nèi)斯比特-拉京、陳仲禮:《中國青年和公民社會:批判性公民品格的出現(xiàn)》)憤怒證明青年人仍然對政治共同體存有希望,抗議和批判也象征著兩者之間的連帶感。今天卻是一個去政治化的冷漠時代,國家只是能否給好處和利益的工具。當然也不乏一些順從國家主義邏輯的青年群體。任何一個世代的青年人,都會不同程度地與自己所處的時代發(fā)生尖銳的碰撞,因為生活、戀愛、婚姻、理想、政治等各種因素,而造成個人與時代的相遇。關鍵在于如何理解所處時代的“特殊性”,如何設定個人與時代的對應關系,如何面對自身的欲望和挫敗感。是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偶然的運氣因素,還是歸因于一個更為宏大的政治經(jīng)濟性的結(jié)構(gòu)壓迫?或者盡可能地將自身對生活的需求做“減法”,不在一種攀比中作繭自縛,而是在一種目標減負中自我解脫,甚至像佛教徒那樣將眾生和自己之苦,看做生命的因果鏈條中的一環(huán),看做人生在世的本然狀態(tài),從而達到被稱為最后一個儒家的梁漱溟所謂的“物來順應,廓然大公”的大徹大悟境地?
誠如桑塔格所言,“在現(xiàn)代社會,公共空間的主要模式,是大型商場(也可以是機場或博物館),專門用于嚴肅事情的空間十分稀少”(蘇珊·桑塔格:《關于他人的痛苦》)??臻g稀少并不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去努力拓展公共討論的空間,尤其是面對如此錯綜復雜的時代,青年人或許不能一味地閃躲,懸置那些在生命世界中時刻刺痛我們的命題,比如公正與不義、比如權力對自由的侵蝕、比如精神生活的尋覓、比如如何對待這個世界上無處不在的苦痛和暴力、比如歷史記憶的光亮與蒙蔽等。面對市場和商業(yè)力量如此繁盛的時代,哈佛倫理學教授桑德爾倡導的這種態(tài)度或許值得我們省思:“審慎思考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各種不盡相同且彼此沖突的善生活觀念。這是一個我們有時候會害怕踏進去的領域。由于我們害怕產(chǎn)生分歧,所以我們不愿意把我們的道德信念和精神信念帶進公共領域。但是,從這些問題中退縮,并不會使它們處于免受決定的狀況。這只意味著,市場會替我們來決定它們何去何從。這是我們在過去30年的教訓。市場必勝論的時代乃是同公共話語嚴重缺失道德實質(zhì)和精神實質(zhì)的時代重合在一起的。我們使市場安守本分的唯一希望,就是對我們所珍視的物品和社會慣例的意義展開公開的公共商討?!保ㄉ5聽枺骸督疱X不能買什么--關于公正的思考》)勇敢地面對分歧并在沖突的爭論中尋求共識并付諸行動,或許也是判斷一個民族的青年人是否在心智乃至政治上趨于成熟的標志。將近一百年前,李大釗在1916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雜志發(fā)表一篇膾炙人口并成為經(jīng)典的思想性散文《青春》,其中的精義、胸懷和氣象仍值得今天的我們深思:“青年銳進之子,塵塵剎剎,立于旋轉(zhuǎn)簸揚循環(huán)無端之大洪流中,宜有江流不轉(zhuǎn)之精神,屹然獨立之氣魄,沖蕩其潮流,抵拒其勢力,以其不變應其變,以其同操其異,以其周執(zhí)其易,以其無持其有,以其絕對統(tǒng)其相對,以其空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別,故能以宇宙之生涯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宇宙無盡,即青春無盡,即自我無盡。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氣魄,即慷慨悲壯、拔山蓋世之氣魄也。惟真知愛青春者,乃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惟真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種精神與氣魄。惟真有此種精神與氣魄者,乃能永享宇宙無盡之青春?!蔽蚁?,唯有這種青春精神,才能沖破這個時代的矛盾,并超越這個時代的金錢、權力崇拜所形成的狹隘、平庸的文化,使自由而獨立的人生成為一種可能。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