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琬瑩
那年春天,我只是公司里的一個小職員。第一天上班,在電梯口我的目光與另一個人的目光相遇。那雙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同時卻又是迷茫的、憂郁的,很像深秋的海水,閃著并不溫暖的光芒。我的心在不經(jīng)意中抖了一下,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也在悄悄地發(fā)熱,手里拿著的小包差點(diǎn)失落掉地。
人生也許不止一次地會有這樣的“只如初見”,即使當(dāng)時心靈抖了一下、臉頰熱了一下, 那又怎么樣?浮云而已。
春風(fēng)吹來了夏日。那天落雨,我晚上加班后,又在公司門口碰到了他,他穿著暗紅的格子襯衣,暗灰的休閑褲,但眼睛里卻溢滿了明亮的溫柔。他向我走近來,我頓時感到了一陣眩暈。他手中的那把深藍(lán)色的雨傘“啪”的一下開了,之后他極其自然地對我說:我們應(yīng)該是同路的,我騎著摩托車捎你一程吧。我沒有拒絕,于是,我坐在他的身后,嗅到了雨的——其實是他的、一種與女性截然不同的清新味道。
我知道了,他叫安長江。
那年的秋天好像被我忽略掉了,季節(jié)直接從雨的夏天跳到了雪的冬天。在元旦舞會上,他邀我跳舞,我躲閃著他的目光,在默默地尋找著記憶中的清新味道,我找到了,于是我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仍然很像深秋的海水,但此時卻閃出了溫暖的光芒!我丟掉了一個女孩子應(yīng)有的矜持,我迷戀著、深深地迷戀著那雙眼睛,當(dāng)時就想:我寧愿淹死在這片海水里永遠(yuǎn)都不要浮出水面,整整一輩子。
散場后,我就像失了魂一樣尾隨著來到他的宿舍里,在微弱的燈光下,他捧起我發(fā)燙的臉,輕輕地吻我,之后我在他的撫摸下渾身戰(zhàn)栗……
很快,我在以往無數(shù)次想象中的、我在此時又急又怕等待中的那種痛楚,來了。我在他粗魯?shù)淖矒粝?,好幾次都想起身離去,但我沒有,我看著那雙深秋的海水般的眼睛,放棄了自己。
安長江,我什么都愿意,為你。
英國威廉王子與平民姑娘凱特·米德爾頓的婚禮,始終貫穿著的婚禮進(jìn)行曲: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為你……
在他的纏綿中,在他的俯視下,我夜夜妖嬈,一如初開綻放的玫瑰花。我的乳頭和指甲,也都隨著我的綻放而呈現(xiàn)出緋紅的顏色,我明白了,這是愛的顏色。
都說熱戀中女人的智商為零。我當(dāng)時就像個傻傻的小孩那樣追問他:
“告訴我,我是你的嗎?”
“嗯,當(dāng)然是,永遠(yuǎn)是我的?!?/p>
“我要你跟我生生死死?!?/p>
“好的,永不改變?!?/p>
“拉鉤上吊,一萬年不改變!”
我們十指交叉,竟是那么的吻合。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背著我在大街上奔跑,在路人的目光中,我們的笑聲傳到老遠(yuǎn)。我們一起去看煙花,從劇烈爆放的煙花里,我們看到了愛的光芒愛的釋放、美麗甚至壯麗。
兩情相悅的愛情真好,我在暗暗慶幸自己得到了真愛。
幸福的1994年,幸福溢滿了我的生活,幸福流淌出異樣的光彩。住在租來的房子里,我吃著饅頭就著咸菜,心里在想:我怎么可以這么幸福?
早晨,我故意笨笨地穿著他的襯衣,笨笨地為他燒飯,我燙了手,他心疼地放在嘴里吸吮。
我們就是一對食人間煙火的情侶,幸福得找不到北了。
幸福的1994年并沒有延續(xù)到年底,就在我的腹中開始有一個小生命在蠕動的時候,某天我突然在一個咖啡店里看到他竟擁抱著一個陌生的女孩!我的心當(dāng)時就崩塌了,我要瘋了,但我什么都沒有做,一個人默默地回家了。我一整夜沒合眼,他一整夜沒回來。望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心空了,我的神經(jīng)即將崩潰。
吵架的日子開始了。
后來我才了解到,那是我們公司副總的女兒,安長江覺得自己靠近這個女孩,更有利于他的前途和事業(yè)。他那雙如同深秋海水的眼睛后邊,怎么會藏著如此一顆變幻莫測的心?
我不再像一個傻傻的小孩子了,我的智商在零的起點(diǎn)上開始攀升。情感頹廢了,爭吵升級了,愛情的玫瑰花開始枯萎了。
安長江也枯竭了,他眼里的海水日漸干涸,越來越多的是疲憊。
僵持和冷戰(zhàn)維持不下去了,有一天爭吵后,他終于離去。
就在那一瞬間,我被一種說不清是希望還是絕望的心情逼迫著、追出去大聲質(zhì)問他:你不是說永遠(yuǎn)愛我么,你不是已經(jīng)和我拉過鉤的一萬年不變的么,你怎么可以說話不算數(shù)?!我是你心愛的琪琪啊,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了?
他不答,他走了。
我一個人跑到醫(yī)院,在冰冷的產(chǎn)床上打掉了他的孩子,我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淚流滿面。
但是,當(dāng)那個從自己的身體里剝離出來的、血糊糊的東西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許多。
我明白了他不是真的愛我,我明白了他可以跟任何女孩子去傾訴同樣的情話。我的愛情,原本并不是愛情。
我開始失眠,在失眠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跟各種男人周旋,只是不再言愛。我的愛已經(jīng)麻木了,火紅的煙灰掉在腿上,腿也麻木。
我度過了19年的生命,我的情感在1994年開始,也在1994年死去。從此以后,我不再是我。
靈魂死去了,身體還活著。身體在深夜里放縱,冰冷地放縱著。
但是在我一個人的夜里,深秋的海水依然能悄悄地流進(jìn)我的夢,他的背影就在那片冰冷里,我拼命地追,但一直追不上直到最后消失。我望著遠(yuǎn)去的海水哭喊:長江你等等、你等等我!我在哭喊中醒來。
19歲,青蔥葳蕤的19歲,我不知道鏡中的自己是什么樣子,而我的心卻似乎一步就跨進(jìn)蒼老的暮年了。
后來我辭去了工作,后來的后來,我迫于生計變換過很多活法,最后開了一家花店。某天我在街口遇到了他——一個為人夫、為人父的他。他胖了、老了。淡淡的幾句對話,他問我:琪琪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么?我沒有回答。
花店里,一千朵鮮花在清晨的陽光里,嬌艷綻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