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深受千萬小讀者喜愛的兒童文學作家,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上海中日兒童文學美術交流協會會長,上海少兒讀物促進會理事長。著有長篇小說《男生賈里全傳》、《女生賈梅全傳》、《一個女孩的心靈史》、《天棠街3號》、《小丫林曉梅》、《小香咕新傳》等五百余萬字,作品在小讀者中廣為流傳,是深受小讀者喜愛的兒童文學作家,大家親切地稱她“秦媽媽”。
本文選自《男生賈里全傳》,這部長篇小說也是秦文君的代表作之一,先后獲中宣部第六屆、第七屆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共和國五十年優(yōu)秀長篇小說”稱號,主人公賈里的形象也深入人心,成為家喻戶曉的小明星。你、我、他……我們當中,誰敢說沒有這么一個可愛、親切的小男孩存在呢?
賈里同妹妹賈梅雖是一胎來的,但智商絕對有高低。賈梅是個稀里糊涂的女孩,只曉得“跟著感覺走”。有一陣,她酷愛悲劇性的電影,一星期看了三回《媽媽再愛我一次》,回回都哭得死去活來,除了擦濕的手巾,還帶回個患重感冒似的嗓音,可她絲毫不埋怨編導故意折磨人,還比比劃劃地推薦賈里去看那苦戲。后來,賈梅的愛好又轉了風向,變成了流行歌曲愛好者,到處搜集金曲選,蘇芮、王杰、姜育恒天天掛在嘴邊。賈里常常提醒她,可這丫頭仍舊瘋得很,近來,居然喜歡上左戈拉的歌了。左戈拉名字聽起來有點洋,而且疙疙瘩瘩,賈里見過他的照片,說心里話,印象不佳。那伙計瘦瘦的,臉很小,單眼皮,但又顯得精力充沛,有點猴王的味。雖然以貌取人不怎么公平,可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賈里總不見得說違心話去恭維那老兄。
“我要去聽左戈拉演唱會!”賈梅宣布道,“非去不可!”
“算了吧?!辟Z里說,“他形象太差了!小個子,小眼睛……”
賈梅一向癡心,誰嘲笑她崇拜的人,她就不依不饒:“你算了吧,雙眼皮漂亮,單眼皮聰明,我就喜歡聰明的歌星?!?/p>
什么邏輯,賈里憤憤地想,為了捧左戈拉,她連世界潮流也不考慮了!
本來,這個左戈拉演唱會同賈里沒多大關系,他崇拜馬拉多納之類的世界級球星;或是有四星上將銜的軍界人士;要么是頭腦里滿是數據公式的科學家??傊?,他的眼界高得很,要不是他父親插手這事,他保證,十二小時以內就會把左戈拉忘個一干二凈。
賈里的爸爸是個兒童文學作家,那是份苦差使,成天鎖著眉頭寫寫弄弄。平日,他有些老派思想,不怎么贊成賈梅迷在流行音樂里。這次,賈梅為了籌款買演唱會的票,又是找門路打工,又是給父親抄稿子。終于,爸爸被她弄得喪失立場,親自為她去買來一張演唱會的票子。
“甲級!”賈梅高興地又蹦又跳。
賈里也高興,按以往的慣例,父親每回給賈梅禮物總不會漏掉賈里。這一回,賈里猜想父親或許會送他一張球賽票,最差也是一支現在的學生懶得去用的鋼筆,反正接受禮物總是件喜事。
果然,父親鄭重地站起來,像要進行一個送禮儀勢:“這是個對你一生都有益處的禮物?!?/p>
賈里受寵若驚,啪一下站個筆挺,看父親的架勢,似乎要送他個什么貴重的傳家寶:一把銀制大刀或是一只祖宗留下來的金懷表什么的。不料,父親在胸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張學員證來。
“這……”賈里看不懂那是否有文物的意思,“值得收藏?”
“想到哪里去了?”爸爸正色地說,“你的鋼筆字太差勁,還不如你妹妹,我給你在鋼筆字學習班報了名,付了學費!”
賈里差點昏過去,他想怪叫,也想勇敢地提抗議:他情愿父親將他遺忘。但世上的公理又不允許拒絕收下爸爸的禮物。他只能干咳數聲,表示那禮物像魚刺一般鯁在喉嚨口。
可是,爸爸哪里聽得懂他的潛臺詞!
魯智勝是最懂賈里心思的,賈里剛把經過說完,他就開始聲討:“天下的老爸十有八九偏向女孩子。唉,他不讓你去聽演唱會,就是剝奪你合法權益?!?/p>
他的口氣倒像個律師。賈里說:“那個左戈拉我倒是不想見!”
“不,你一定得弄張票子去,堂而皇之地去,這是最好的示威?!濒斨莿賵远ǖ卣f。
賈里笑笑,這倒也是,能把票子當著全家人的面亮一亮,證明自己是能夠打天下的角色,這該多威風!魯智勝這家伙原來是大智若愚,真也算是一大發(fā)現。
放學后,他們兩個火速趕到戲院,售票處倒是有余票,一看票價,這兩個人的臉色就無法自然——每張票十八元。老天,講理不講理,不管吃不管睡只不過聽幾首歌,卻要這一大筆錢!
“太貴了?!濒斨莿僬f,“等我發(fā)了財再來!”
賈里也沒這么多錢,兩個人怏怏而歸,邊走邊后悔忘記對著那坑人的戲院罵幾句!直到星期六放學,臨到分手的十字路口,魯智勝才詭秘地一笑,說:“別恨那戲院了。明天中午等我的紙條!我想請你聽演唱會!”
“去你的!”賈里以為他在賣關子。
到了星期日中午,魯智勝果然很守信用地從賈里家門縫里塞進一張紙條。這家伙真是瘋掉了,兩家都有電話,撥一下就通,可他偏偏這么跑一趟,制造些曲折,滿足業(yè)余愛好。賈里接過紙條,見那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今日下午三點戲院門口見,請你聽左戈拉演唱會,不見不散。
魯智勝從未這么慷慨過。賈里半信半疑地往他家撥電話,他屢撥不通,估計那胖子在電話機上做了點手腳:塞紙條就是為了不讓賈里提反對意見,更不允許他刨根問底。
賈里沒法子,只好下午三點去戲院門口會那家伙。
魯智勝早在那兒靜候多時了,他滿臉笑意迎上來,有點小人得志的嫌疑:“喂,你今天可以借我魯智勝的光了。走,進去?!?/p>
賈里奪過票子,翻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票價九角。他火冒冒地問:“你搗的什么鬼?”
魯智勝用包攬一切的口吻說:“不用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p>
進了場,賈里就感覺不怎么對頭,場子里娃娃特多,全場響著奶聲奶氣的喊媽喊爹聲,這魯智勝則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不作正面解釋,待到開場,幕布徐徐拉開,賈里才如夢初醒,忍不住怒聲發(fā)起脾氣來:“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臺上演的是木偶劇《阿凡提》!
魯智勝慢悠悠地說:“急什么!這不過是個前奏。阿凡提演完后咱們別出場,就躲在戲院里,晚上不就順順當當地聽左戈拉演唱會了?”
“你是讓我一塊兒混票?”賈里瞪大眼睛問。
“別不知足!”魯智勝嘟噥道,“我不信你能想出更省錢的辦法?!?/p>
好容易到了散場,他們兩個慢慢吞吞地起身,像唯恐踩著螞蟻似的慢步挪到廁所,在那不怎么衛(wèi)生的地方呆了一刻鐘左右。提心吊膽地等那兩個清場的糾察掃完了場子后離開了,他們才似兩只驚弓之鳥倉皇地溜進戲院。場子里的燈全熄了,暗暗的,發(fā)悶,像一個被拋棄的大地下室,適合給流亡者開秘密會議。
他們兩個找了個隱秘的角落作為根據地,剛舒舒服服地坐了三四分鐘,就發(fā)現事情不妙:先是太平門那兒的燈亮了,緊接著,舞臺上的燈光也亮了。剎那間,他們變得十二分醒目。
“快蹲下!”賈里說,“進來人了!”
“誰那么討厭!”魯智勝也只能屈著腿,蹲在兩排座位的中間,“我想看清那家伙的臉!”
進來的,是一個喜歡站在舞臺上的家伙,看來,他是個慢性子,喜歡磨磨蹭蹭,在這兒弄弄,那兒瞧瞧,像是準備在舞臺上安家落戶似的,好半天就是不走!
“喂,我可受不了!”魯智勝說,“要蹲幾小時嗎?”
“那也得忍!”賈里說。
“說得輕巧。我的腰痛極了,它不肯配合!”魯智勝苦著臉,表情十分悲慘,“我也無可奈何!”
他一定忘掉誰出的這倒霉的主意!賈里的腳也麻掉了——除非有特異功能,否則,誰能一口氣蹲上一小時臉不變色心不跳呢?到后來,魯智勝實在撐不住了,只能放棄最后的架子,一屁股坐倒在地,說:“苦得像難民!”
那個家伙真是打算弄一生一世了,他非但沒有走的意思,還一會兒指示在頂上打燈光的人把藍的光柱打一束過來,一會兒又把黃的強光照射在臺中央,弄得這兒的兩位落難的人頭不敢抬,呼吸都有所克制。
“賈里,你的預感一向準確?!濒斨莿俚目跉庖褟氐总浵聛恚澳泐A感到什么了?”
“一片黑暗!”賈里說,“進退兩難!”
賈里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哪知事情果真如此。待到那人關閉了舞臺上的燈光,便信步走下臺,一下子把場子里的燈全開亮了。他用帶著上海方言的普通話對著賈里他們的方向說:“二位,請站起來!”
在燈光下,賈里看見魯智勝的臉驚得白白的,微微浮腫著,像遇上鬼一般緊張。
“勿要客氣,你們快蹲了兩小時了,也一定想活動活動了!”那人揶揄地說。
世上居然也有這么可恨的人物,從口氣里可以聽出,他早發(fā)覺賈里他們了,卻佯裝不知,故意讓他們受罰似的蹲在那兒受苦受難,直到快挨到開場了才來收拾他們!
賈里對他怒目而視,他卻笑瞇瞇的,態(tài)度極好,大概屬于“笑面虎”之類。
“交出學生證?!彼f,“按照我們戲院的規(guī)矩辦:你們先去清掃廁所,掃畢,再來我這兒取回學生證?!?/p>
魯智勝善于滿足,不講究個氣概,因而還喜出望外地問:“不把這事捅到學校去嗎?”
“剛才的兩小時以及接下來的勞動能讓你們得到足夠的教訓了!”那人很會說話,看來腦子管用,“何必再搞得滿城風雨?”
魯智勝點頭哈腰,好像沾了人家多大的光,說:“謝謝!謝謝!”
“不必了!”那人收了他們的學生證,換了一種說不出的口氣,“一定要打掃干凈,去污粉、刷子都在那門邊!”
魯智勝還打算多嘴多舌,讓賈里制止了:這時候說動聽的求情話簡直是浪費。
那廁所,成年的舊垢還不少,看來是上一回被罰掃廁所的混票的家伙太缺少點責任心。賈里他們擦了窗子,又掃水池,間或把去污粉往上拋,讓那白色的粉末像雪花一樣飛來飛去,平時可沒機會可以放開手把玩樂和干活結合在一起。因而他們舉著拖把、長刷沖沖殺殺,很是快樂。后來,聽眾紛紛進場了,偶爾也有人來上廁所,見了他們還都蹺大拇指。
“這廁所掃得真干凈!”
“小弟弟,是不是來做好人好事的?”
他們兩個早成了落湯雞??蓱z的魯智勝,一雙黑色的新皮鞋被去污粉撒得白花花的,即便這樣,他還不住地點頭,對表揚照單全收。正當他們打算收拾了殘局去換學生證,忽聽隔著幾道森嚴的門傳來左戈拉的歌聲,似乎在唱什么《好人一生平安》。魯智勝探出門去聽聽,興奮不已,也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起來:如今舉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唉,落魄到這地步還唱個什么?況且,有兩個好人今天被困在廁所,一生平安從何談起!賈里氣沖沖地把長柄刷子扔到角落里,無意中發(fā)現那兒有塊皺巴巴的手絹。
“喂,魯智勝,你不是自稱活雷鋒嗎?快把這塊手絹送到失物招領處去!”
“我瘋了嗎?”魯智勝說,“我是做小事的材料嗎?”
正在這時,那調試燈光的人領著一個神色驚慌的人急匆匆闖進來,劈頭就問:“你們撿到什么了嗎?”
魯智勝聳聳肩,說:“你沒派我們來撿東西呵!”
賈里故意很玄地指指那塊手絹,說:“那是唯一的戰(zhàn)利品?!?/p>
不料,那急得擦汗的人見了臟手絹眼一亮,撲過去抓過來,三下兩下把它抖開,呵,那塊皺得像舊布的手絹里居然包裹著一只大的足金戒指。那人激動得語無倫次,反反復復說那是個祖?zhèn)鞯慕渲?,他洗手時特意脫下來包在手絹里,不料就忘掉取了。他還一邊說,一邊責怪自己糊涂,幸虧他的上司不在,否則以后準不會委他以重任了!特別精彩的是,他管那個調試燈光的人叫“劉經理”。
“你真是經理?”魯智勝套上去找話,“怪不得有水平。”
劉經理笑笑,說:“你們打掃得也很有水平,一下子用掉五公斤去污粉!”
兩人拿了學生證,心虛虛地倉皇轉身,仿佛怕讓他們賠去污粉的損耗。踏出戲院大門,賈里和魯智勝剛想松口氣卻一下子變成了木雞:賈梅和全校最著名的藝術型女孩林曉梅就手挽手地站在戲院門外的臺階上,像一堵矮墻擋住了去路。這一個曝光太徹底了,連回避的機會也沒有。
“你們怎么弄得這副鬼樣子?”林曉梅彎彎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表示驚詫極了。
“哦,有些公務要做!”賈里尷尬地背水一戰(zhàn),“是幫人家……打工!”
“就是啊!”魯智勝附和道。他將兩只腳踮起來,輪換著伸到后跟,在褲腿上擦拭著鞋面。
林曉梅把他們從頭看到腳,目光冷冷的,她就是那種不放棄找別人毛病的女孩。果然,她一拍雙手,彎著腰笑道:“呵,兩條落水狗!”
賈里真想同她吵一架,本來嘛,男生就不必是女生的奴隸??山裉焖麘械萌ビ嬢^,只能拉著魯智勝一路疾逃。氣消之后,倒暗暗佩服林曉梅這丫頭語文學得不錯,平心而論,那“落水狗”的形容確實十分逼真。
魯智勝不愧是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人,他一路大喊冤枉,說是悔死了,當時該把那手絹送到失物招領處,這樣好壞也能撈個有名有姓的英雄當當,這下,拿頭功的機會白白溜走了。賈里懶得理他,奔回家剝掉那濕漉漉的衣服,剛換上干凈衣褲,忽然,門縫里“刷”一下飛進一張紙條。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賈里,請予配合,我決定自己寫封表揚自己的信——以那經理的口氣寫,盡量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明天就寄給查老師!
賈里決定教訓一下這個死要名利的魯智勝!他趕到魯家想去興師問罪,不料,撲了個空。天知道魯智勝又顛簸到哪里去塞紙條了。賈里沒法子,只好留下一張紙條:我已配合你,把你的留條上交查老師,特告。
不出一小時,魯智勝大難臨頭似的趕到賈里家,他先說了一通難聽話,怪賈里不夠朋友,像個內奸,然后就一個勁地慶幸自己還沒寄出那封偽造的表揚信。賈里不動聲色,他喜歡看魯智勝急得哇哇大叫。待到那老弟走后,他才從口袋里掏出魯智勝的留條,扔了。他才不會干那種滑稽的事呢!
那位戲院的劉經理真是位罕見的好好先生,特講義氣,他居然還記著賈里他們的名字和學校!星期二下午,賈里和魯智勝收到他寄來的兩張演唱會票子,左戈拉的,特別值得夸耀的是那票子背后醒目地打著兩個字:贈券。
魯智勝眉開眼笑,“假若再寄封表揚信來,那就配套了!”
“算了吧?!辟Z里在話里打了點埋伏,“別再出歪點子!”
魯智勝不是傻瓜,連忙追問:“你到底交沒交過那條子?害得我兩夜都夢見查老師追我,老爸說我瘦了一圈!”
賈里把手搭在好友肩上,說:“我是那種人嗎?”
魯智勝耿耿于懷。到了分手的十字路口,又神速地塞過來一張紙條,也不知他何時下手寫的,真是這方面才華出眾。賈里看也沒看,因為那兒絕對是一句惡毒的罵人話——人心里有火氣時,寫不出優(yōu)美的詩句。事后,魯智勝得知他的才華白白浪費了一回,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了句賈里求之不得的話:
“我永遠不會再給你留紙條了!”
賈里拿到贈券,頭一個想到要在妹妹面前挽回影響,他一向把妹妹賈梅的崇拜看得極為重要??伤麆偺釕蛟憾?,賈梅就沉默下來,用一種近似于憐憫的目光看過來,仿佛看一個歷經坎坷的好人??磥恚@丫頭已確信他在戲院充當了個可笑的角色,受罰干苦役也是賴不掉的。賈里禁不住她這種直直的眼神,那里透出的自己人的情真意切的氣息,令他忍不住心里發(fā)沉,不敢弄些假使它變色。況且,再吹上一通,他必定會露出更多的經不起推敲的馬腳,即使把責任全推給魯智勝也無濟于事——當個上了當的軟弱的哥哥也沒什么可光榮的!
他只能把贈券的票根收好,埋下一個伏筆,或許明年這一天,可以搞個“好人好事一周年紀念”。賈梅的記憶力不怎么樣,那時,不妨跳過掃廁所的事,專提戲院經理寄贈券這一段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