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曉彬

（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安徽安慶246133）

后羿（或羿）是神話傳說中的上古射日英雄，據(jù)說是堯時期人物，受天帝的命令下界除害。先后射下九個太陽，并射殺猛禽惡獸，從此地上氣候適宜，萬物得以生長。而帝堯之時不僅有十日為害搞得人間如同煉獄，還有漫天的洪水肆虐于世間，可謂水火兩重天！在史書上如此圣明的帝堯治下，為何會有如此怪異的災(zāi)難那？這一神話是如何產(chǎn)生的那？它的歷史質(zhì)地又是什么那？

1.后羿射日、除妖的相關(guān)記載：

《楚辭·天問》：“羿焉日，烏焉解羽。”

《海外東經(jīng)》郭注引《歸藏·鄭母經(jīng)》：昔者羿善射，彃十日，果彃之。

宋代類書《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一引《山海經(jīng)》：“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十日，落沃焦”。

《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將大羿射日的故事做了總結(jié)：“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p>

從以上文獻(xiàn)中我們可以看到，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后羿射日的神話就已經(jīng)存在了。后羿可謂偉大的民族英雄，他不但射殺九日還射殺了很多危害人間的妖獸，恢復(fù)了世間的正常次序。

2.堯之洪水的相關(guān)記載：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當(dāng)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p>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dāng)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

看來，帝堯之世可真是水火兩重天！即有十個太陽照的人世間像煉獄一般，又有濫行于天下的大洪水，弄得人們無處安身。這還不算，同時還有妖獸橫行、為禍人間。悲哉！亦奇哉！如果用當(dāng)下科學(xué)的眼光去審視的話，我們說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一、十日和洪水故事只是神話

首先，我們說十日神話本有，并且在古時廣泛流傳于民間，請看以下文獻(xiàn)：

《左傳·昭公七年》:“天有十日?！?/p>

《楚辭·招魂》：“十日并出，流金鑠石些?！?/p>

《太平御覽》卷三引《汲冢周書》：“本有十日，迭次而出，運照無窮，堯時為妖，十日并出。”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p>

《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p>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之，女丑居山之北?！?/p>

以上文獻(xiàn)所述之“十日”與帝堯、后羿皆無半點瓜葛，我們可以很清晰的看出十日神話本來就有，此乃一種神話傳說中的現(xiàn)象，并非是帝堯之時才出現(xiàn)的，這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中也有較為直觀表現(xiàn)（見圖一）。

圖一 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截圖

其次，洪水神話亦非堯時才有，若按古書所載女媧、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帝禹、祝融、叔均等帝之時皆有洪水，請看以下文獻(xiàn)：

《淮南子·覽冥篇》：“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斬鱉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

《史記·補三皇本記》：“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p>

《列子·湯問》：“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p>

《淮南子·天文訓(xùn)》：“昔者共工與叔均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淮南子·原道訓(xùn)》：“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

《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fā)，江淮通流，四海涬溟?！?/p>

《荀子·成相篇》：“禹有功，抑下鴻，為民除害逐共工，北決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

綜上我們可以看到，以上這些記述洪水故事的文獻(xiàn)，其文法格式與故事情節(jié)皆類，引發(fā)洪水的人基本上都是共工，而最終治理好洪水的人便是帝禹（女媧只出現(xiàn)過一次）。筆者認(rèn)為，這些洪水傳說皆是源自同一個神話母題（motif）“帝（神）禹治水”。帝堯之時的洪水故事和十日神話一樣也是本來就有的，縱然它也影射了一些歷史事實，但其主要內(nèi)容是帝禹治水神話的分化演變，這點我們必須客觀對待。聞一多先生說：“洪水部分，我以為必系另一事，它之加入這個戰(zhàn)爭故事，是由于傳說的黏合作用。遠(yuǎn)在那渺茫的神話時期，想來不會有如后來智伯、梁武所用的水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洪水本身是怎么回事，是另一問題。它的慘痛的經(jīng)驗，在人類記憶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跡，那是顯而易見的。它的被摻入這戰(zhàn)爭故事，正表示那場戰(zhàn)爭之激烈，天災(zāi)與人禍，正以慘烈性的程度相當(dāng)，而在人類記憶中發(fā)生黏合作用?！盵1]聞一多著.李定凱編校.戰(zhàn)爭與洪水——聞一多學(xué)術(shù)文鈔（神話研究）[M].巴蜀書社,2002.(P95-101)此誠卓見。古書所載的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之時的洪水，其所影射的歷史信息大都是當(dāng)時的戰(zhàn)亂局勢。而這些洪水故事其實皆源自同一個神話母題“帝（神）禹治水”的分化演變，而帝禹治水其實只是當(dāng)時廣泛流傳的神話傳說而已。事實上，在當(dāng)時帝禹乃是一位品級極高的神，乃主名山川的神主、宗祝巫主，此外還是創(chuàng)世主。對于“帝禹”的客觀研究，關(guān)系到中國上古時期整個宗教和歷史體系的重構(gòu)，非本文所能涉獵，在此亦不便多言。

二、堯之十日和洪水故事的歷史質(zhì)地

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這一點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史書上所載的那種足以淹沒世界的洪水，考古資料證明也根本就不存在，至少在華夏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是這樣的。那么史書上言之鑿鑿的十日和洪水又是怎么回事那？難道是古圣先哲們的惡作劇，是他們故意給我們這些后生晚輩開的玩笑？我們說帝堯之世的十日、眾妖獸和洪水其實都不存在，它們皆是由于傳說的黏合作用而加入到戰(zhàn)爭故事中的；以用來形容帝堯末年戰(zhàn)爭的慘烈、黔首生活的疾苦，就猶如身處熊熊燃燒之煉獄，亦如洪水濫行于天下，無法逃避、非死即傷。

孟子以堯之洪水來闡明“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這一道理，這本身就間接的告訴我們帝堯末年怪異的十日、眾妖獸和洪水，其歷史質(zhì)地實則指的就是帝堯末年的亂世?！秶Z·晉語二》載：“戎、狄之民實環(huán)之，汪是土也，茍違其違，誰能懼之！”這里亦是明確的把戎、狄之民對晉國的侵略比作環(huán)繞晉國的汪洋大水?！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唬骸耙匀f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边@里也是把水害和火災(zāi)并舉來形容戰(zhàn)亂的，后來的“水深火熱”一詞便出自該典故?！睹献印る墓隆吩弧八词軋蛑煜?不以為泰。”上博簡《容成氏》亦曰“德速蓑（衰）矣！”[1]馬承源主編.容成氏——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47)這都說明在帝堯的統(tǒng)治結(jié)束之后，中國進入了一個列強混戰(zhàn)的黑暗時期（德速衰矣?。??！肚f子·人間世》曰：“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笨芍?，堯國的最終瓦解，就是因為叢枝、胥敖兩國的入侵所至，而十日、洪水則正是用來比喻這場戰(zhàn)爭對中國所造成的危害是何其慘烈、悲壯的。叢枝、胥敖二國是帝堯長期以來用武力鎮(zhèn)壓的戎夷部落，長期以來就是中國的勁敵。此二國趁堯國國力虛弱之時入侵，勢必?zé)龤屄?、無惡不作；堯國之人在這場戰(zhàn)爭中也勢必尸橫遍野、淪為奴隸，這是毋庸置疑的。

這種用十日來喻指戰(zhàn)亂的文法，也并非只用于帝堯身上。夏王胤甲之時亦有十日，《竹書紀(jì)年》載胤甲時“天有祅孽，十日并出，其年陟?！贝蠹抑溃窌嫌涊d的夏朝便是從胤甲之時開始衰落的，其實和堯之十日一樣胤甲之十日也是用來喻指戰(zhàn)爭的，并且夏王胤甲很可能就是戰(zhàn)死的（其年陟）。同時，以炎火和洪水來喻指戰(zhàn)爭的文法在兩河流域地區(qū)亦有，《烏爾第三王朝陷落的哀歌》就同時用了洪水和炎火來喻指阿摩利人和埃蘭人的入侵[2]The lament for Unug——英國牛津大學(xué)蘇美爾宗教、文學(xué)數(shù)據(jù)庫[DB/OL].http://etcsl.orinst.ox.ac.uk.，以此來形容這場戰(zhàn)爭的慘烈及其給黔首所帶來的災(zāi)難。此外，《圣經(jīng)》中亦有此類文法，比如：“主必使大河翻騰的水猛然沖來，就是亞述王，和他所有的威勢。必漫過一切的水道，漲過兩岸?！保ㄒ再悂啎?:7）很明顯，這里就把亞述人進攻以色列的戰(zhàn)爭比作了洪水。又如：“東有亞蘭人、西有非利士人，他們張口要吞吃以色列……邪惡像火焚燒，燒滅荊棘和蒺藜。在稠密的樹林中著起來，就成為煙柱，旋轉(zhuǎn)上騰。因萬軍之耶和華的烈怒，地都燒遍。百姓成為火柴，無人憐愛弟兄。（以賽亞書9:12-19）”這里便把外族人入侵以色列的戰(zhàn)爭比作了烈火。可以說，在上古時期用洪水、炎火來比喻戰(zhàn)爭的文法是中國和兩河流域所共有的。

十日使得人間如煉獄一般難熬，洪水不但會毀壞人們的家園還會奪取人們的生命，其結(jié)果和戰(zhàn)爭所帶來的災(zāi)難是相當(dāng)?shù)?。筆者認(rèn)為，很可能用炎火和洪水來比喻戰(zhàn)爭只是一種當(dāng)時慣用的文辭，當(dāng)時的史官也只是按照當(dāng)時的語文習(xí)慣做如實的記錄。其原初的記載可能也只是將這段外敵入侵的歷史比作洪水和炎火，但經(jīng)過近千年的歲月流轉(zhuǎn)，由于傳說的分化演變和黏合作用，就漸與另外兩個本有的神話故事“‘十日’和‘帝禹治水’”走到了一起，帝堯之時的十日和洪水故事便就因此誕生了。

三、后羿射日、除妖的歷史質(zhì)地

后羿是有窮國君，根據(jù)史書記載他一直活到夏后相之時。從帝堯到夏后相，其間經(jīng)歷了數(shù)代人，這也就是說堯國瓦解之后的戰(zhàn)亂局面也持續(xù)了數(shù)代人。因此“十日”、“妖獸”、“洪水”所喻指的戰(zhàn)亂局面，也絕非僅指叢枝、胥敖二國短暫的入侵。筆者認(rèn)為，正是因為叢枝、胥敖的入侵終結(jié)了堯國作為天下共主的地位，使得先前附屬于帝堯的“萬邦”紛紛獨立，分裂成很多小的城邦國家。它們之間互相爭霸、戰(zhàn)火連綿，使黔首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也是十分慘烈的。后羿所射殺的“九日”、眾妖獸，當(dāng)既喻指這些兵爭不止的城邦國家，而最后滅掉其它國家、統(tǒng)一華夏的便是有窮國君后羿。這和戰(zhàn)國末期秦掃六合、一統(tǒng)天下的情況是一樣的，亦如五胡亂華、五代十國等歷史時期。在上古時期，只有可一統(tǒng)天下的人王方可稱帝，而在《虞人之箴》中則稱后羿為帝[1]《左傳·襄公四年》：“《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盡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保@也說明后羿確實曾統(tǒng)一過中國。

事實上在先秦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后羿射日的記載并不是太多，大概只有《山海經(jīng)》《天問》中有所記載，而西漢時期的《淮南鴻烈》又詳加陳述。而在我們所能看到的有關(guān)后羿的先秦文獻(xiàn)中，更多的是在不厭其煩的述說著“后羿是如何善射的”，如《莊子·庚桑楚》：“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焙篝鄤t正是以其精湛的“射藝”除去了為禍?zhǔn)篱g的九日和眾妖獸[2]《淮南子·汜論訓(xùn)》：“羿除天下之害，死而為宗布?！保謴?fù)了世間的正常次序，給人們帶來了和平和正義，讓黔首得以安居樂業(yè)。后羿所射殺的這些妖獸除了《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所記載的“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之外，還有封豕（伯封）[3]《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昔有仍氏生女……樂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實有豕心，貪惏無饜，忿纇無期，謂之封豕，有窮后羿滅之，夔是以不祀?！?、河伯等。其實這些妖獸和十日所喻指就是堯國瓦解后所獨立的一些城邦國家，它們之間的爭霸戰(zhàn)爭使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就猶如十日并出熾照大地、妖獸橫行肆虐世間、危害蒼生一般。《開元占經(jīng)》引引《京房占》曰：“二日、三日、四日、五日并出，此謂爭明，天下兵作，亦主三、四、六主立。”這里亦是明確的將多日并出比作天下群雄并起、列國紛爭之勢?！秴问洗呵铩とニ健份d：“堯有子十人。”《求人》篇也說：“堯傳天下于舜，妻以二女，臣以十子?！逼鋵嵉蹐蚬适轮械摹笆铡敝傅木褪菆蛑?，亦即帝堯統(tǒng)治下十個強大的諸侯國。堯國為叢枝、胥敖所滅后，它們自然紛紛獨立、爭霸天下，猶如十日并出灼燒世間一般弄得民不聊生。此說并非筆者生拉硬套，實則春秋戰(zhàn)國以降那些“偽史學(xué)家、偽經(jīng)學(xué)家”們才真的是生拉硬套，他們利用手中的話語權(quán)，在“真史”的基礎(chǔ)上牽合出一套適合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級口味的“偽史”。當(dāng)然這也是在封建專制高壓下，學(xué)者們的無奈和悲哀，我們不能怪他們。

其實作為一個統(tǒng)治者，無論他其它的技藝再好，若其治國不善也不會得到后人的稱頌。比如：南朝陳后主陳叔寶、南唐后主李煜，其人皆善于詩詞，然皆滅國之主；縱然他們都才高八斗，但對這類“不務(wù)正業(yè)”的亡國之君后世對他們皆無善譽，往往以荒淫誤國論之。而漢高祖劉邦，可能他甚至連書沒讀過，但其人治國有道、有功烈于民，后世對他皆無不美贊。反觀之有窮國君后羿亦然，后世也絕不會因為他箭射的多么好而贊美他，逾千年而美譽不息。筆者認(rèn)為，后羿精湛的“射藝”所喻指的乃是他精湛的治國手段和戰(zhàn)爭謀略，而后羿所射殺的妖獸其實就是喻指他通過戰(zhàn)爭所滅掉的列國。將一位善戰(zhàn)的國君比作一位善射的英雄，此類文法在《圣經(jīng)》中亦有。比如，寧錄（Nimrod）本是辛納（Shinar）地的國王，以其驍勇善戰(zhàn)之故《圣經(jīng)》便也把他說成是英勇的獵戶，而這不正好和后羿的情況是一樣的嗎？同時，在先秦諸子文獻(xiàn)中，亦有明確的將治國之道比附于后羿精湛的“射藝”的記載。《管子·形勢解》曰：“羿，古之善射者也。調(diào)和其弓矢而堅守之。其操弓也，審其高下，有必中之道，故能多發(fā)而多中。明主，猶羿也，平和其法，審其廢置而堅守之，有必治之道，故能多舉而多當(dāng)。道者，羿之所以必中也，主之所以必治也。射者，弓弦發(fā)矢也。故曰：‘羿之道非射也。’”《韓非子·用人》：“故至治之國,有賞罰而無喜怒。故圣人極有刑法,而死無螫毒,故奸人服。發(fā)矢中的,賞罰當(dāng)符,故堯復(fù)生,羿復(fù)立?！笔亲C。這里皆是把治國理政之道比附于后羿精湛的射藝的，以此來說服人君治國行“必中之道”，筆者認(rèn)為這才是后羿射日、除妖的真實歷史質(zhì)地。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睉?yīng)該說這則文獻(xiàn)對后羿的記述是比較原始和準(zhǔn)確的，“賜彤弓素矰”可類比于商紂王賜周文王“弓矢斧鉞”[4]《史記·周本紀(jì)》：“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西伯得征伐?！?，可知其原始文意是帝俊命后羿去征伐列國。帝俊是商人的主神，以國家主神的名義賦予后羿征伐的權(quán)力，這也間接的說明在歷史上后羿確實曾進行了一系列的征伐并取得了勝利。而“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則是指后羿以其精湛的“射藝（戰(zhàn)爭謀略）”蕩滅列國的赫赫武功，后羿終結(jié)了自帝堯以來列強爭霸、戰(zhàn)火連綿、民不聊生的亂世局面，恢復(fù)了中國正常的社會次序，給世間帶來了和平和正義。后羿去世千年之后的人們評價說他“恤下地之百艱”“除天下之害”，并且還被祀為宗布神，后羿在世時的歷史功績可想而知。

三閭大夫屈原在《天問》中說：“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嬪？馮珧利決，封豨是射。何獻(xiàn)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革即革命之意，于此處大家可以看到所謂的“羿之射革”，分明講的就是后羿南征北戰(zhàn)、一統(tǒng)天下的赫赫武功，但《天問》卻把這件事說成是“后羿射革”。此亦如其所射之“河伯”，商王上甲微向有易國興師問罪之時，河伯國作為其鐵桿盟國就曾出兵參戰(zhàn)，因此《天問》中“河伯”指的也應(yīng)該是一個國家。是以“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嬪？”的意思應(yīng)該是“后羿打敗河伯國，并且占領(lǐng)其‘洛嬪（濱）之地’?！背撕硬畤酝?，夏國此時也被后羿征服并成為其附屬國，請看以下文獻(xiàn)：

《天問》：“帝降夷羿，革孽夏民……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史記·夏本記》:“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左傳·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鋤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脩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困、熊髡、尨圉……《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盡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p>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歷史上的“王禹”所建的夏國在此時也成為了后羿的附屬國?！啊募摇褪侵赶某姆ńy(tǒng)，即夏國合法的主權(quán)地位?！盵1]謝維揚.再論華夏族的形成——漢民族研究(第一輯)[M].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P103-118)《虞人之箴》所說的“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其實指的就是“后羿用武力征服了夏國，使其失去了主權(quán)國家的地位，而成為后羿的附屬國?！边@和《天問》里所說的“帝降夷羿，革孽夏民?！昔嘀涓?，而交吞揆之？”其實是一個意思，講的也都是同一件事。當(dāng)然，“王禹”所建立的夏國之所以會臣服于后羿，也并非僅僅因為后羿的赫赫武功。事實上，“王禹”、夏后啟與有扈國之間的戰(zhàn)爭，早已使夏國國力虧空殆盡，此時的夏國已不再是當(dāng)年涂山會盟之時威風(fēng)八面的“天下共主”，原先附屬于夏國的“萬國”也早已脫離夏國的控制而另尋他主[2]《莊子·人間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

除了夏國、河伯國之屬地洛濱之外，被后羿所滅的國家可能還有武羅、伯困、熊髡、尨圉等。因為武羅、伯困、熊髡、尨圉所指的可能并非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城邦，而武羅、伯困、熊髡、尨圉其實就是這些城邦的城市名。將某一國、某一城邦或某一地擬作一人的文法，這在先秦古史文獻(xiàn)中也不是沒有的事，上文所講的河伯便是一例。又比如，簡本《孫子兵法·見威王》：“帝奄反，故周公淺之。”奄乃一地名，在這里便將奄擬人化的稱為“帝奄”。王延壽《靈光殿賦》：“粵若稽古帝漢，祖宗浚哲欽明。”漢乃大漢朝之國名，這里亦是將其擬人（神）化的稱為“帝漢”。此類文法在兩河流域文明中亦是甚為常見，“在閃族時代早期古巴比倫的契約中的許多城邦的名字同時也是神明的名字，在它們前面都帶有表示“神”的限定詞?！盵3](英)薩伊斯著.陳超,趙偉佳譯.古巴比倫宗教十講[M].黃山書社,2010.(P87)這里便是將城邦擬成了神（帝）。這種將某一國或某一地擬作一人的文法在《圣經(jīng)》中亦是甚為常見，比如：“耶和華如此說，大馬色三番四次地犯罪，我必不免去她的刑罰?！保ò⒛λ緯?:3）這里就將大馬色城（Damascus）擬成了一個人?？梢哉f在上古時期，將某一國、某一城邦或某一地擬成神（帝）或人的文法是中國和兩河流域所共有的。

四、余論

古書上所載的先秦史，尤其是五帝時期的歷史傳說，大多數(shù)都是與神話傳說摻雜在一起的，神話之中包含著歷史，歷史之中卻又包含著神話。在顧頡剛先生之前的近兩千年時間里，人們基本上都會確切的認(rèn)為帝禹是一位人王，但經(jīng)過近代以來眾多學(xué)者的努力，現(xiàn)在大家基本上都會懷疑“在當(dāng)時，帝禹是一位品級極高的神，具有主名山川的法力，既是山川神主又是宗祝巫主，而且還是世界的創(chuàng)世主。”

在后羿射日、除妖和堯之洪水的神話中我們可以看到，其歷史質(zhì)地其實就是一個黑暗的列強混戰(zhàn)時期。在此期間中國人即受到戎夷部落的欺凌，又飽受諸侯爭霸、戰(zhàn)火連綿之苦，黔首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而最后終結(jié)這一混亂局面的人便是有窮國君后羿。其實這就好像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zhàn)國、五胡亂華、五代十國，亦如近代的軍閥混戰(zhàn)等歷史時期一樣。該段歷史在近千年的歲月流傳中，漸與其它本有的神話母題“十日”、“帝禹治水”、“英雄與野獸”等黏合在了一起，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后羿射日、除妖和帝堯之時的洪水故事。當(dāng)然，它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也是有原因的。以炎火、洪水來形容戰(zhàn)爭的文法，向來也是中國和兩河流域所固有的，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還經(jīng)常用“水深火熱”一詞，來形容身逢亂世的人們凄慘的生存狀態(tài)。至于“英雄與妖獸”這一故事母題，則更是不必多說；從甲骨卜辭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商代諸商王們就經(jīng)常出去打獵、捕獲猛獸，以此來顯示其強壯的身體，這實際上也是在間接的向其臣民們證明其王權(quán)的合法性；因為這讓他們知道自己有一個強大的國王，可以給他們帶來和平、安定的生活。

筆者在文中說，堯國瓦解之后乃一諸侯爭霸的亂世，其實這并非是因為筆者不知史書上如雷貫耳的“唐虞之道”。只是那可能只是先秦諸子根據(jù)當(dāng)時的歷史局勢，對真實的歷史傳說稍加改造而成的偽史，其核心內(nèi)容是他們所提倡的選賢任能的政治主張和托古改制的政治理想，而所謂的“禪讓”只是他們在已有的歷史和神話傳說的基礎(chǔ)上稍加改造而成的“托辭”而已。比如：《孟子·滕文公下》曰“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鄙喜┖啞度莩墒稀芬嘣弧暗滤偎颍ㄋィ┮?！”[1]馬承源主編.容成氏——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247)這說明堯國瓦解之后乃一亂世（德速衰矣）。對堯舜禪讓的典故筆者亦可認(rèn)為“舜國乃是憑借其自身強大的國力，在此亂世中處于主導(dǎo)地位并成為天下共主的?！倍鴮τ凇斑x賢任能”筆者亦可說是“列強爭霸（選賢），強者居之而為天下共主（任能）?！笔聦嵣峡v觀世界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可能這才是唐虞之際真實的歷史質(zhì)地。而在當(dāng)時禪讓之說之所以盛行于世，也必有其深遠(yuǎn)的宗教、文化和歷史底蘊，但唐虞之際的禪讓并非歷史事實，這點我們必須客觀對待。

從有關(guān)后羿的歷史文獻(xiàn)中我們可以看出，五帝時期的歷史大多都散見于各類著作中，很不成體系。事實上這些歷史文獻(xiàn)很多都是從民間采集來的，當(dāng)然也有一部分是官方的記載。它們是官方記載、民間傳說、宗教神話等各方面相雜糅的結(jié)果，難分彼此。這些文獻(xiàn)在經(jīng)過先秦諸子有選擇的更改和刪減、始皇的焚燒、歷代統(tǒng)治階級有意無意的改造、后世各種天災(zāi)和戰(zhàn)亂的影響……之后，很多都喪失了其本來的面目，這就使得本來薦紳先生就已難言之的五帝史，離我們愈來愈遠(yuǎn)。因此我們更應(yīng)該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將古史辨進行到底，直到徹底復(fù)原該段歷史的真實面貌，因為歷史是客觀事實、是不需要爭辯的。天生至寶不自秘,神物歷久終必出，筆者相信華夏族撲朔迷離的上古史終會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