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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在張家口

        2015-01-09 13:01:57蘇北
        讀書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陳光農(nóng)科所月令

        蘇北

        關(guān)于汪曾祺在張家口的文章不多,除汪先生自己的幾篇:《葡萄月令》、《隨遇而安》、《壩上》、《寂寞與溫暖》、《沽源》外,幾乎沒有汪曾祺在張家口四年生活的研究資料。

        前不久看到重慶的陳光愣寫的一篇短文《昨天的故事》,雖不長,卻讓我大為驚奇,簡直為我們復(fù)原了一段那時的生活,一個活生生的汪曾祺立于眼前。

        文中最有趣的一個細節(jié)是:一九五九年,在農(nóng)科所一次學(xué)習(xí)大會上,領(lǐng)導(dǎo)傳達中央文件,提到毛主席提出不當(dāng)國家主席,以便集中精力研究理論問題。傳達完畢,汪忽然語出驚人,懷疑地說:“毛主席是不是犯了錯誤?”弄得四座為之失色,不知如何往下接話。幸虧在邊遠的張家口沙嶺子的農(nóng)科所,人還比較純樸,沒人出來發(fā)難。所領(lǐng)導(dǎo)愣了一會兒,岔開話題說:“大家的思路統(tǒng)一到黨的指示的思路上來?!狈笱芰诉^去。

        真不知道汪老頭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怎么會冒出這么一句話來。也可能人在高壓政治環(huán)境下,反而會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話。幾天前,我見到汪朗,把上面的這個細節(jié)說給他聽。汪朗笑說,老頭兒政治上比較幼稚。這個細節(jié)真好,確實從一個側(cè)面證實了汪的單純。

        寫這個故事的陳光愣老人,一九五八年從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被劃為一般右派分子,分配到沙嶺子農(nóng)科所之后,與汪在一個政治學(xué)習(xí)小組,后期又與汪同宿舍,這個回憶是可靠的。這個細節(jié)也絕非空穴來風(fēng)??纯赐舯淮虺捎遗傻囊罁?jù)便可知道,這句話和他早期鳴放時的話語何其相似。一九五七年鳴放時,汪在單位的黑板報上寫了一段感想:

        我們在這樣的生活里過了幾年,已經(jīng)覺得凡事都是合理的,從來不許自己的思想跳出一定的圈子,因為知道那樣就會是危險的。

        他還給人事部門提意見,要求開放人事制度,吸收民主黨派人士參加,說“人事部門幾乎成了怨府”。

        一九五八年鳴放,他寫了小字報《惶惑》,說:“我愛我的國家,并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坐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云?!庇终f:“我愿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p>

        看看,這些詩意的話,都挺飄逸呢。也只有“全是詩”(黃裳語)的汪曾祺能說得出來。

        打成右派后,他回家同妻子說:我現(xiàn)在認識到我有很深的反黨情緒,雖然不說話,但有時還是要暴露出來。我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過社會主義的關(guān),擁護黨的領(lǐng)導(dǎo),另一條就是自殺,沒有第三條路。他凄切地向妻子轉(zhuǎn)說單位領(lǐng)導(dǎo)林山和他談話的內(nèi)容,忍不住哭了起來。

        到張家口沙嶺子的農(nóng)科所,汪最初的勞動是淘大糞、起豬圈糞。陳光愣回憶:上面派他跟一個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的老頭一起趕大糞車。每天往返于沙嶺子和張家口之間,在城里大街小巷招搖過市,騾子拉著大糞車在公路上地走,汪總是坐在車架上,頭戴著護耳的深色絨帽,雙手插在棉衣袖筒里,一面聽著騾蹄的叩擊聲,一面默默地瞇起眼在想,一副老實巴交的農(nóng)人的樣子。

        最鍛煉人的當(dāng)然是在寒冬刨凍糞了。室外零下幾十度,人畜糞凍得硬如石頭,得用鋼釬、鐵鍬才能把糞弄進糞車。這樣的勞動,汪也賣力干。汪自己在《隨遇而安》中說:“像起豬圈、刨凍糞這樣的重活,真夠一嗆。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擔(dān)這句話的意義?!标惞忏对凇蹲蛱斓墓适隆分嘘P(guān)于汪的描述是這樣的:每每干得滿頭大汗、渾身蒸汽籠罩,背心汗?jié)n了也不敢脫去棉襖,進入了中醫(yī)所謂的“內(nèi)熱外寒”的狀態(tài)。

        在勞動之余的政治學(xué)習(xí)會上,汪暢談勞動心得體會,說:“古人為了治病,臭糞尚可嘴嘗。現(xiàn)在改造思想,聞一聞臭糞又何妨?”(這是陳光愣的記述)汪自己后來則平靜地說:“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來,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p>

        在勞動鍛煉的后期,汪從繁重的體力勞動轉(zhuǎn)到果園上班,活則相對比較輕松了。他的《果園雜記》、《關(guān)于葡萄》和《葡萄月令》就是在果園勞動的產(chǎn)物。他是噴波爾多液的能手。他自己說:“這是一個細活。要噴得很均勻,不多,也不少。噴多了,藥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掛不住,流了;噴少了,不管用。樹葉的正面、反面都要噴到。”說:“波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很好看?!瓏姴柖嘁捍螖?shù)多了,我?guī)准滓r衫都變成了淺藍色?!弊詈笸粽f:“我覺得這活比較有詩意?!?/p>

        還是歸到詩上去。

        在果園勞動之余,汪讀了很多書。汪自己說:“我自成年后,讀書讀得最專心的,要算在沽源這一段時候?!标惞忏痘貞浾f:“他的床頭小桌上,堆滿書籍,古籍為多。晚上,汪多數(shù)時間是坐在小桌前讀書,讀的多是《詩經(jīng)》。汪有時說,如果能有那么一天的話,就去專門研究《詩經(jīng)》。”汪先生在《隨遇而安》中說:“帶了在沙嶺子新華書店買得的《癸巳類稿》、《十駕齋養(yǎng)新錄》和兩冊《容齋隨筆》?!痹凇镀呃锊璺弧分姓f:“帶了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蓖敉砟陮戨S筆,時有提到以上的書,我想多是在張家口讀書時留下的印象。人在艱苦環(huán)境下讀的書,更容易記住。

        有意思的是,汪在張家口時,還到一個叫沽源的縣畫了一段時間馬鈴薯。汪說:“去時大約是深秋,待了一兩個月,天冷了,才離開?!痹诠猎矗刻煲辉缙饋?,就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到馬鈴薯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他在《隨遇而安》中驕傲地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倍宜芊殖鐾炼沟钠贩N名稱:“男爵”最大,“紫土豆”味道最好,還有一種類似雞蛋大小的,很甜,可當(dāng)水果吃。(這個老汪,真是個好吃精?。罱腥说焦猎纯疾欤€有一種叫“黑美人”,是黑瓤的(土豆多為黃瓤白瓤)!這一款,汪先生并沒提到!

        關(guān)于汪畫馬鈴薯圖譜,黃永玉后來在回憶中這樣說:他下放到張家口的農(nóng)業(yè)研究所,在那里好幾年,差不多半個月一個月他就來一封信,需要什么就要我?guī)兔I好寄去。他在那里畫畫,畫馬鈴薯,要我寄紙和顏料。汪自己在《隨遇而安》里也說:“我曾經(jīng)給北京的朋友寫過一首長詩,敘述我的生活?!比娨淹挥浀脙删洌?/p>

        坐對一叢花,

        眸子炯如虎。

        這個朋友大約是黃永玉了。

        那一冊《中國馬鈴薯圖譜》丟失了太可惜。汪后來提到過多次,可他毫無惋惜之意。倒是他自得地說:“薯塊更好畫了,想畫得不像都不大容易?!?/p>

        近些年,有人到張家口尋訪汪曾祺的足跡。多數(shù)人不記得當(dāng)年那個黑瘦的中年人了。去到舊地,見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已物是人非,倒是有幾排舊房子,門前一棵大榆樹,屋后一塊空地,說曾是儲藏馬鈴薯的大窖。有一個叫趙喜珍的老人只依稀記得:好像是有這么一個人,人瘦瘦的,性格溫和。只待了幾個月。冬天沒有得畫了,就走了。

        汪先生在張家口待了四年,但這四年對汪意義非凡。他自己說,我和農(nóng)民一道干活,一起吃住,晚上被窩挨被窩睡在一鋪大炕上,我這才比較切近地觀察農(nóng)民,比較知道中國的農(nóng)村中國的農(nóng)民是怎么一回事。是的,汪小時候雖在高郵縣城,可家里富裕,他沒有真正接觸農(nóng)民、了解農(nóng)民,在昆明、上海、北京,則更不可能。其實張家口是給汪補上了這一課,雖然是不得已的。

        關(guān)于張家口,汪后來寫了九個短篇小說,十三篇散文,有十多萬文字,可以出一本《汪曾祺文學(xué)地理之張家口》,這也是汪的收獲。汪后來寫文章和接受采訪時說:“我三生有幸,當(dāng)了一回右派,否則我這一生更平淡了?!彪m是自嘲,但也是實情。

        汪在生活中總是能看到美,不管在何種境遇下。他自己說,我認為生活是美的,生活中是有詩的。我愿意把它寫下來,讓我的讀者,感到美,感到生活中的詩意。關(guān)于張家口,也是一樣的。他寫了《蘿卜》(其中一節(jié)專門寫張家口的心里美蘿卜)、《壩上》、《果園雜記》、《葡萄月令》、《寂寞與溫暖》等名篇,都寫得很美。比如在《壩上》,他寫到口蘑,寫了多種口蘑的品種,并說他曾采到一個口蘑,晾干帶回北京,做了一碗湯,一家人喝了,“都說鮮極了!”寫到關(guān)外的百靈鳥,到北京得經(jīng)過一段訓(xùn)練,否則有關(guān)外口音:“咦,鳥還有鄉(xiāng)音呀!”—這就是汪曾祺。當(dāng)然,他的《葡萄月令》,更是文學(xué)名篇了。看來,一個熱愛生活、熱愛美、熱愛文學(xué)的人,到哪里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之中的美,生活之中的詩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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