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
小虎是一只藏獒,初到我們家時,剛六個月大,那時候并不知道它是藏獒,只知它是草地牧區(qū)的藏狗。
當(dāng)一伙拉大鋸的手藝人來區(qū)公所買糧時,母親一眼就看上這只有著棕黃色皮毛的半大藏狗。
這些手藝人常年在山里跑,經(jīng)常來這里買糧,區(qū)里沒個吃飯的地方,母親總是招呼那些人在家吃上一口熱飯,久而久之熟悉了,都當(dāng)這里是他們的家一樣,來去總會停頓半晌,他們老是說沒什么回報的,此時看母親喜愛這只藏狗,也就把它送給了母親。
母親天性善良,喜歡各種小動物,把它們當(dāng)人一樣對待,不愿用鐵鏈約束其自由。當(dāng)小虎留在我家一月后,母親解開了那根鏈子,好家伙,它一閃身就狂奔了出去,任由母親在后面怎樣追趕也無濟于事,轉(zhuǎn)眼就消失了蹤影。
幾天后,小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當(dāng)一個從邊遠(yuǎn)山寨來買糧的老鄉(xiāng)看見它時說,這狗前幾天跑他們那去找拉大鋸的人,那些手藝人自上次買糧后就去了別的地方。而小虎只記得來時的路,當(dāng)它一路狂奔幾十里山路找過去,早不見了主人,徘徊多日,只得傷心而回。
小虎在我們家一待就是好幾年。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多年了,姐弟們也各自在自己的工作單位很少回家,母親就養(yǎng)著小虎作伴,常常是天一擦黑,小虎就進到家里,蜷縮在火爐邊,一邊等母親給它準(zhǔn)備食物,一邊聽母親嘮叨。
這小虎頗具人性,似乎聽懂了母親的話,一改才來時見人就咬的脾氣,很多時候有陌生人靠近我們家時,它只是出其不意地含住來人的褲子使勁一拽,然后退后幾步,虎目怒睜,發(fā)出低沉、渾厚的吼聲,警告離開。如果你有反攻行為,那它就會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把人撲在身下。不過,小虎在我家七八年的時間里,從沒傷過人。
母親的房子前面有一洗衣臺,一兩米長寬左右,周圍種了不少的菊花、金盞花、虞美人,小虎白天就臥在洗衣板下。那些花草正好做了隱蔽物,來院子里的人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在小虎來后不久的一天,我放假第一次回家,叫著“媽媽!”直奔家門,繼而轉(zhuǎn)向后院找到母親,母親驚訝于小虎怎么沒有出來阻擋我,而在平時,就連區(qū)公所經(jīng)常來往的人到我家門口,它也會發(fā)出聲響以示警告。它認(rèn)親,這個理論在不久后一再被證實。我們家的親戚無論多遠(yuǎn)多長時間沒來過的,一但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它所表現(xiàn)出的一定是很親昵的神態(tài)。
母親退休后閑不住,秋天的時候就去了遙遠(yuǎn)的牧場挖貝母,小弟弟在家也沒怎么關(guān)照它,也不知怎么著小虎就丟了。
一天,母親搭乘一輛拖拉機從遠(yuǎn)牧場回家,路過牧場邊一養(yǎng)蜂人的駐地,一只狗瘋狂地向著他們咆哮,擔(dān)心遇見瘋狗,正催促開快點,只見那狗扯斷了繩子狂奔而來。緊張中,母親卻一下叫了起來:“快停一下,好像是我家的狗。”
當(dāng)狗追上來后,徑直撲在母親身上,一時間,鼻涕、眼淚連帶脖子上的鮮血糊弄的母親一臉一身都是。狗不會說話,這期間它遭遇了什么樣的經(jīng)歷我們不甚知曉,但根據(jù)此時那激動的表情,我們不難感受到它那悲喜交加的情感,不難感覺到那生離死別后重逢的喜悅。我們可以想象猜測,當(dāng)母親離開家之后,它一定是跟著母親的氣息尋找過來的,然后被養(yǎng)蜂人抓住栓在帳篷邊,沒想到母親路過這兒被它看見了,于是拼命掙斷鏈子追了上來,終于與主人團聚。
至此以后,小虎再也不離開母親半步,每次一上山,它都先圍著整匹山巡視一遍,然后蹲在山頂觀望著四周,等到中午時分,母親坐下來休息午餐時,它便跑到母親身邊分享干糧。偶爾,它也會去捕捉一只野兔,含到母親身邊,很驕傲的樣子,那神情可愛極了。晚上,母親總會煮好野兔,丟給它半只以作獎賞。如果母親沒有親自給它,即便放在地上多久,它都只會守在那,并不去偷食丁點,母親總說小虎比我們乖。
一晃七八年時間過去了,小虎一身棕黃的皮毛開始變得灰黃灰黃的。小虎每年總會生下幾只小狗,由于我們家住在農(nóng)區(qū),當(dāng)?shù)囟嗤凉?,生下的崽沒一個有小虎的風(fēng)采,但比起本地的土狗,還是相當(dāng)體面的,那些小狗稍大點就被當(dāng)?shù)厝硕家巳ァ?/p>
小虎的沉穩(wěn),冷靜,忠貞,勇敢確實少見,而它那高貴血統(tǒng)帶來的氣質(zhì)和風(fēng)采更不是一般的犬類可以比擬的。那些年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買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它捉去,都被母親拒絕。
這年十一月,母親突然生病轉(zhuǎn)院送到成都。臨行前拜托鄰居照顧小虎。小虎又臨近生產(chǎn)了,母親放心不下,叫人在家拿了一筐風(fēng)干肉和一袋糧食給鄰居,請她幫忙喂養(yǎng)。小虎拖著沉重的身子望著母親離去,這次,它沒有再追去,只是蹲在家門口一個勁地流淚。
一個月之后,母親痊愈歸來,興沖沖進到院子,突然感覺少了什么。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放進屋子就直奔后院而去,往狗舍一看,空空如也,心撲哧一下就沉了下去。聞訊過來的鄰居一說小虎沒了,母親愣在那半天沒了話說。
鄰居說,小虎生了四只小狗,然后吃了倉庫下面的死耗子中毒而亡,小狗吃了它的奶無一幸免。
母親說小虎幾乎不吃生食,除非是餓得不行了??赡赣H離開時留了那么多的食物,小虎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去找那些倉庫下藥死的耗子,我們不得而知,只是鄰居講起當(dāng)時的過程特別令人傷心。
那天黃昏,小虎在離家一百多米遠(yuǎn)的倉庫吃下了兩只耗子,并且含了一只往家去,沒幾步就倒在地上,痙攣抽搐片刻后開始艱難地往家的方向爬去,回到窩里奶了小狗后又艱難地往后院外的柳樹林爬去。爬啊爬,并開始嘔吐,一地殘渣,最后開始吐血……
一路上它流著眼淚,絕望而凄厲的嚎叫著,聲音傳出很遠(yuǎn)。凡是在那天聽見過它嚎叫的人都說,從沒聽過那么凄厲的狗哭。他們都說,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幸,卻沒想到是小虎和它的孩子遭遇了滅頂之災(zāi)。
凄厲的嚎叫漸漸弱了下去,小虎最終沒能爬進林子,就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鄰居在窩里發(fā)現(xiàn)了四只小狗的尸體,一并把它們和小虎葬在了柳林里。當(dāng)鄰居把那土堆指給母親看時,母親早已泣不成聲……
伐木
打記事起,母親就已經(jīng)辭了糧食局的工作,在家搞副業(yè)。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自由就業(yè)”。那時候經(jīng)商的不多,母親自然只有做點體力勞動,換取比上班多好幾倍的報酬。endprint
記憶里母親拉過大鋸、挖過藥、開山修路、炸過石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伐木。
這年一開春,父親在維護電話線路時摔斷的背脊又開始疼痛,直不起腰來。家里的積蓄已花的差不多了,可父親必須配置一副鋼架背心來支撐殘疾的身軀,需要好幾大百人民幣。母親愁眉苦臉翻遍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沒湊夠三分之一,于是一咬牙說道:“我去伐木吧!”
“那怎么行,伐木不是女人干的事情,想別的辦法吧?!备赣H躺在床上堅決不同意。
“我找公社伐木隊的去,求他們讓我參加一個,當(dāng)小工算,也比在家強。”
母親很好強,當(dāng)天下午就找到伐木隊長,苦苦哀求,磨破嘴巴,終于磨通了隊長,同意她跟去做飯。
當(dāng)時我們生活的這個山區(qū),坐落在川甘交界處,一面是遼闊的草原,一面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交通、經(jīng)濟、文化雖說落后,但依靠這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當(dāng)?shù)厝俗越o自足生活得似乎也不錯。
隨著公路的開通,越來越多的內(nèi)地人開始進山,說是開荒種地,開發(fā)資源。隨之,山林里的珍稀動物越來越少,藥材也被挖掘的差不多了,大片大片的森林開始消失。
記得那幾年從春到秋,甘肅那邊總是有許多的車隊載上滿車的新鮮蔬菜、時令瓜果、原煤等等,到我們縣來換他們需要的原木。就這樣,隨著一車車的原木被拉走,森林也越退越遠(yuǎn)。
一天,一輛甘南的解放牌汽車停在我家門口加水,聽他說是去囤軍壩拉木料,一聽正好是母親去伐木的地方,就偷偷爬進了車廂,藏在蓬布下進了溝。
這囤軍壩如何得名我不知曉,只知道那里有個寺院,當(dāng)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就在這個寺院召開的巴西會議,在這里,紅軍又一次撥正了北上抗日的方向。
汽車在崎嶇的山路顛簸了半晌,終于停在了一峽谷邊沿。當(dāng)聽見伐木人說話的聲音后,我翻身下了車,在不遠(yuǎn)的窩棚里找到滿頭是汗的母親,我高興的跳著、摟著母親的脖子。
“死女子,哪個喊你來的?”
“嘿嘿,我想媽媽了嘛”。
“你爸爸怎樣了?一會跟車回去,照顧好你爸爸?!?/p>
我調(diào)皮的伸著舌頭。
裝車的當(dāng)口,我爬到附近的山坡上去采野果。極目望去,滿山的樹樁,每個樹樁旁邊都是一大堆白花花的木茬,橫七豎八的枝椏散落在周圍,那些不成材的小樹,有的被倒下的大樹砸斷,有的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山林一片狼藉。偶有山風(fēng)刮過,嗚嗚嗚地在雜亂的樹叢里穿行,仿佛有人在哭……
我站在山坡望著更遠(yuǎn)的地方和遠(yuǎn)處不時傳來:“噢嚯嚯……噢嚯嚯……”的吆喝聲,樹木嘩啦啦倒地的聲音,小獸、小鳥早沒了蹤影。
林中,那些伐木工人將倒下的大樹修整成了一截截原木,順著溜槽放下溝來,堆積在山腳能夠裝車的地方。我無趣的順著山路下來,坐上了裝滿原木的車……
那年冬天,母親領(lǐng)回了她的報酬,給父親配置了一副不銹鋼的鋼架背心,父親又開始坐在藤椅上值班了。在他的電話交換機上,林業(yè)局、木材站的插孔磨得錚亮錚亮的,我知道,這些單位的電話最多。一到冬天,就到了護林防火警戒期,檢查護林值班、安排警戒的電話總是響不停。這時候,父親的總機室就顯得特別忙碌。
后來,冬天似乎越來越暖和了,有時候整個冬天都不下一場雪。再后來,我家門前的小河沒了,更遠(yuǎn)處的大河也逐漸干枯了。到我離開高原的時候,聽說實施了天然林保護工程。
據(jù)說,不再伐木了,山區(qū)冷清了許多,整年都難得再見有拉木材的車輛經(jīng)過。
可是不伐木了,感覺中還是覺得少了什么,心里、夢里總是牽掛著,至于是什么,也許只有等那些光禿禿的山坡,再次綠起來的時候就有答案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