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
曾家河是寧強(qiáng)縣北邊一個很小的鄉(xiāng),它小到寧強(qiáng)縣城的人幾乎沒人知道。哥哥在那里教書,我和父親決定前去探望。哥哥一直找各種理由不讓我們?nèi)ィ凑f不好坐車,要么說去了沒地方住。聽哥哥說那里環(huán)境十分艱苦,父親整天皺著眉頭拉著臉,看得出來他對哥哥有些擔(dān)心。我決定先斬后奏,帶父親去曾家河看哥哥。從漢中市到曾家河,每天只有兩班車,我們恰好趕上了最后一班。
那個時候正值油菜花開的三月。汽車駛離漢中市區(qū)不遠(yuǎn),就能看見大片的油菜花。一望無際的花海,一望無際的金黃。因?yàn)閯傁逻^雨,蜜蜂倒不是很忙,偶爾有幾只剛飛起來,又不得不落下來抖動翅膀上的水滴。陽光推開云朵,油菜花變得更加燦爛。一陣清新的芬芳,升騰而起。
汽車在彎曲的道路上疾馳,我有些緊張。經(jīng)過幾個彎道以后,駕駛員師傅嫻熟的技巧令我踏實(shí)下來。汽車像一尾魚,游動在花的海洋。漢中腹地素有“西北小江南”之美譽(yù),四季美景各不同,氣候適宜,河流眾多。與彎曲道路相追隨的是一條寬敞明亮的河流。河水淺而清,水底的鵝卵石被歲月打磨得圓潤。河邊柳樹隨風(fēng)而動,河對岸的山坡郁郁蔥蔥。我喜歡慢慢享受這樣的時光。
透過車窗,時而還能看見從隧道里穿出的火車。哐啷哐啷地咆哮而來,呼啦啦地咆哮而去,感覺它總是很忙。小時候,我們村的小學(xué)旁邊也有鐵路,我當(dāng)時一直都不明白,火車?yán)谙蛔用刻於荚诿β凳裁?。在上大學(xué)以前,我沒出過縣城,我沒坐過火車。后來知道了,這條鐵路是寶成線,這些忙碌的黑匣子是貨箱。它如此迅速,一路飛奔。我想比它跑得更快的,應(yīng)該是父親飛向曾家河的心。
這些春天的美景,父親是沒耐心看下去的。作為一個一輩子在這樣的美景中生活著的農(nóng)民,他對此漠不關(guān)心。汽車過了勉縣不久,視野逐漸狹隘,路變窄了,山變得陡峭了,剛才還寬敞的河流,越來越細(xì)。但芬芳依舊,大山依然蒼翠。路邊偶爾有騎著自行車和摩托車的路人。面對突然襲來的龐然大物——汽車,路人都會主動停下來讓路,隨后投來好奇的目光,伴隨笑意。他們活在這個相對閉塞的鄉(xiāng)村,但他們都熱情善良,即使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們也會報之以淳樸的笑。
多年前,我也是這路人中的一個。那時我就期待著某一天,我也能坐著屁股冒煙的汽車,從遠(yuǎn)方回來。手里拿著瓜子和礦泉水,時不時還向車窗外吐瓜子殼,要讓路人看得目瞪口呆。當(dāng)然那只是多年前的想法,現(xiàn)在的我肯定不會那樣做。越想就越覺得幸福。我下意識地拿起礦泉水瓶子,擰開蓋子。
剛要喝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眉頭擠在一起。他左顧右盼,不時向窗外張望,時而望著汽車前方的拐彎處。我知道他肯定是等不及了。我就問售票員還有多久到曾家河。售票員人很熱情,看了下表對我們說,要下午七點(diǎn)多才到,還有將近4個小時。
這一問倒引來售票的注意。她問我們?nèi)ピ液邮翘接H,還是?我說去看哥哥。父親滿是自豪地補(bǔ)充著說,那是我大兒子,在曾家河小學(xué)教書。售票員問,他是不是叫楊健。父親立刻說,是的。售票員笑了笑說,他經(jīng)常坐我們的車。父親臉上多少露出些笑。哥哥性格溫和,很健談,和誰都聊得來。父親知道哥哥人緣好。看嘛,連售票員都認(rèn)識他。
我喝了幾口水。把另一瓶水?dāng)Q開,遞給父親。他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汽車變得有些顛簸,父親索性將瓶子收起來。剛才還滿臉自豪,現(xiàn)在卻又莫名其妙地愁眉不展。我想人老了,大抵都是如此,情緒像變換多端的天氣。也許是他不愿我察覺到他滿臉的不悅,他干脆閉上眼,洋裝睡著了。我也靠在車窗上,迷迷糊糊睡了。顛簸越來越厲害,但是困乏和疲倦讓我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
這一睡就是幾個小時,最后是父親把我搖醒的。他激動地喊著,到了,到了,曾家河到了。我睜開眼,天已擦黑,泛著月光,四周依稀可見。一條山外通進(jìn)來的路,到此終結(jié)。低矮的房屋,狹窄的小路,路邊是潺潺的溪水。溪水撞擊石頭的聲響和草叢里的蟲子聲是這寂靜鄉(xiāng)村唯一的聲音。群山之上淺藍(lán)的天幕里,一輪圓圓的月亮。月光皎潔,濕漉漉的月光落下來,令人心生寒意??偹愕搅?,父親沒能抑制住自己喜悅的心情。
我上車前給哥哥發(fā)了短信,說我們今天來看他。沒想到,哥哥早已等候在路邊。考慮到我和父親還沒吃飯。他就早在學(xué)校邊唯一一家餐館點(diǎn)了幾個菜。飯菜簡單,倒也可口。哥哥要了一壺謝村黃酒,讓老板幫忙加熱,酒里加了白糖和蔥頭。我們父子三人,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舉杯相慶。最后結(jié)賬,我和父親搶在哥哥之前給了錢。因?yàn)槲覀冎?,他教書工資不高。
飯后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nèi)ジ绺绲淖√?。其中途徑學(xué)校,哥哥執(zhí)意讓父親和我去學(xué)??纯础N覀兣掠绊憚e人,就只在學(xué)校門口看了看。透著校園里明亮的燈光,看到教室約有三四層樓高。其它的就看不到什么了。正值晚自習(xí)時間,偌大的校園,寂靜無聲。我們往住宿的地方走去。學(xué)校教職工住房緊張,哥哥住在學(xué)生宿舍,單獨(dú)一間三四十平米的房子。
屋里只有一張床,我和父親住,哥哥去同事那里住。哥哥給我們打來洗腳水,又給我們燒了一壺喝的熱水。此時上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下課了。門外傳來清脆的報告聲。哥哥習(xí)慣性地喊道,進(jìn)來!一個小男孩抱著厚厚的一疊作業(yè)。哥哥讓他把作業(yè)放在桌子上。順手拿起我們給他買來的香蕉,分了幾支給那個學(xué)生。由于哥哥第二天還得上課,忙完這些,我們就催促他快去休息。
出去的車五點(diǎn)半就要走,哥哥說讓我們第二天五點(diǎn)鐘就起床。送走哥哥,我坐下來,翻看著他批改過的作業(yè)。他用紅色墨水筆寫在每一本上的批語都工工整整。他的住所簡陋,一張床,一個辦公桌,旁邊一只斷腿桌子上堆放著各種作業(yè)本。除此之外就是簡單的生活用品。此時的父親,倒是像個小孩,他也時不時撥弄著那些作業(yè)本,充滿好奇。方才喝過的黃酒開始起作用了,我覺得頭暈乎乎的,便倒頭睡下。
第二天早上是父親喊我醒來的,看見他滿眼血絲,我知道他昨晚一宿未眠。簡單洗漱完畢,我們就出門,在路邊等前一天約好的汽車。車還沒到,不遠(yuǎn)處倒是有一個微弱的光向我們靠攏。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哥哥打著手電筒。盡管前一天囑咐他,我們自己走,讓他好好休息即可。但他還是起來送我們一程。
天還沒亮,月亮早已落下去,此時的曾家河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見溪水聲。五點(diǎn)二十,不遠(yuǎn)處一束巨大的光緩緩駛來,伴有顛簸聲,像是這個村莊偶爾的囈語。我們確定,那是將要離開這里的汽車。開車的師傅看見我們手電筒的光,就開始減速,車到我們身邊正好停下來。哥哥和師傅打招呼,父親趕緊遞上一支煙,開車師傅喊我們快些上車,他要趕時間。
上車前,父親囑咐哥哥,現(xiàn)在還早,回去再睡會兒。哥哥只是嗯了一聲。車就緩緩啟動,向前方一片漆黑中駛?cè)?。哥哥在車后晃動手電筒的光芒,向我們告別,微弱的光芒隨即被巨大的黑暗吞噬,像一尾魚在灘涂中無力的掙扎,最后我們什么也看不見了,哥哥徹底消失在黑暗中。我和父親坐在車上,車外的夜色更加漆黑,路邊偶爾有晃動的手電筒光芒,那是些起早出去辦事的人。
汽車顛簸著,劃過鄉(xiāng)村的寂靜,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隱約聽見狗吠和雞鳴。天就慢慢亮了,我靠在父親的肩上,一會兒就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天完全亮了,車窗外小雨淅瀝。車路過一個賣餅子的攤點(diǎn)時停下來,師傅要買點(diǎn)早餐。我懶得下車,就透過窗戶讓攤點(diǎn)老板送來兩個餅子。熱乎乎的餅子,并不貴,我遞一個給父親。他接過去,一口一口地咀嚼,像是在思考,像是在回味,又像是什么都沒做,只在吃餅子。吃完以后,我閉上眼,頭靠在車窗,卻睡意全無。
曾家河,我還沒看清楚它的模樣,天亮之前就離開。記憶里的曾家河,也只有那輪月亮。它一直烙在我心里,那明亮的月光,那濕漉漉的月光,那摻和著溪水聲與蟲鳴聲的月光。也許哥哥和我一樣,我們都深愛著曾家河的月亮,那皎潔而寂靜的鄉(xiāng)村的月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