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博比·安·梅森

退役宇航員宣稱：比起與主耶穌同行，在月球上行走根本算不了什么。與主同行是永恒的，而月球之旅只需要三天。布道司儀拖著一根長長的麥克風電線，用緩慢的騰躍動作在臺上走動，好像是要感受一下宇航員在月球上行走的滋味。布道者穿著一件粉色的格子外套，由于電視的顏色沒調(diào)好，他臉上也泛出同樣色彩鮮亮的光斑。

德洛麗絲開著基督教頻道是為了聽音樂。她自信自己不會受傳道士的影響。她經(jīng)常嘲笑那些人說到世界末日時那種急迫，甚至有點高興的口吻。但是今天的節(jié)目讓她打了個冷戰(zhàn)。宇航員離開后，一個布道專家描述說，只有耶穌基督才能跨越“無信仰者的差距”。無信仰者的差距聽上去就像是“導彈差距”，讓人毛骨悚然。

“打住吧，皮泰。你弄得我神經(jīng)緊張?！钡侣妍惤z說。她忍著沒去踢那個住在街那頭、礙手礙腳的小男孩。她正在擺弄花盆里一株開了花的梾木花，而皮泰則用單調(diào)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絨毛鴨》。皮泰九歲，他穿了一套奇怪的小運動服，袖子褲腿全被剪掉了，衣服的邊上掛著線頭。

“耶穌是個吸血鬼?！逼ぬ┱f。

“你從哪兒得到這個念頭的？”

“我哥說的。”

“他怎么知道的？”

“他研究過。在一本書里?！?/p>

“我聽說過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過還從來沒聽說過這個?！?/p>

皮泰猛地摔上門，騎著腳踏車沿車道往下沖，嘴里發(fā)出“轟——轟”的聲音。他騎的是一輛他哥用過的舊車子，座位是香蕉形的，那個哥哥正為闖進一家保險辦事處偷了三個計算器的事蹲監(jiān)獄。照德洛麗絲看，他們的母親是個對孩子不聞不問的酒鬼。

今天上午皮泰一直在附近游蕩，等著看砍樹。樹木服務公司的人要來鋸掉靠近房子一角的那棵高大的鵝掌楸。德洛麗絲的丈夫格倫想把樹鋸掉，為他計劃搭建的工場騰出地方。他一直在拆家具，想做野餐桌出售。但是砍樹的時間選得不合適，打亂了德洛麗絲的安排。她預約好了中午前要去看一個婦科專家，她害怕得要死。兩天前，診所醫(yī)生檢查她乳房上的腫塊時，建議她立刻去看專家。這個腫塊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個月了，它的形狀似乎在變，動來動去的。德洛麗絲一直盼著腫塊會自行消失。后來，她的朋友達絲媞·比溫斯也催促她去看醫(yī)生，德洛麗絲有點慌了。達絲媞在《婦女居家雜志》上讀到過一篇關于乳房檢查的文章。達絲媞很關心醫(yī)學新聞，她刮過宮、做過子宮切除，還得過膽囊炎，必須避免辛辣油膩的食物。德洛麗絲注意到，女人只要聚在一起，就會談論疾病。男人從來不這樣。這也許是德洛麗絲不愿意告訴格倫她要去見醫(yī)生的原因。她還沒跟格倫提腫塊的事，就像有時女人在沒得到醫(yī)生的證實之前，不愿意把懷孕的事告訴丈夫一樣。她們總把這消息留到一個特別的時刻。德洛麗絲在電影里經(jīng)?？吹竭@樣的場景，但她不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有誰真的那樣做過。她只要一懷疑自己懷孕了，就會告訴格倫?，F(xiàn)在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已長大，并且成了家。

當然，格倫會非常理性地指出達絲媞具有反應過度的傾向。有一次，當預報說他們居住的西肯塔基有可能發(fā)生地震時，達絲媞立刻帶上孩子出門度一個計劃外的假。他們?nèi)チ藖喞Ｄ侵莸囊粋€度假牧場，達絲媞出門時還帶上了那套新買的特氟隆平底鍋。雖然達絲媞天性膽小，但她經(jīng)常做出一些膽大妄為的事情，比如離開家去度假牧場，三十七歲了還去美容學校上學。她甚至還出過一次軌。

房子附近種著三棵橡樹，兩棵楓樹和一棵岑樹。東南角的鵝掌楸是最高的一棵樹，有可能已超過八十英尺。樹上長滿了圓鼓鼓的綠色蓓蕾，很像德洛麗絲在電視里看到的那部有關盜尸者的電影中的蠶繭。這個星期剛開始的時候，當杰瑞樹木服務公司的杰瑞·麥克萊恩說到砍樹那天會帶個爬樹的來的時候，德洛麗絲還以為他說的是一種機器，就像摘櫻桃機。

“他說的是一個爬樹的人?！备駛惡髞硐蛩忉屨f。

“我還以為是從底部把樹鋸倒呢。”

“不行的，那樣的話樹有可能倒在房子上。必須一節(jié)一節(jié)地鋸，再用繩子把鋸下的部分放下來?！?/p>

“你非得鋸掉這棵樹嗎？”

“即便不是為了工場，這棵樹沒被龍卷風刮倒砸在我們頭上，已經(jīng)是萬幸了?！?/p>

“可是你時間選得不好，”德洛麗絲說，“這棵樹眼看就要開花了。你不能等它開完花再說？”

格倫此刻正和他父親博伊斯·莫林斯一起在前院等候鋸樹的人。博伊斯曾勸阻格倫雇請昂貴的樹木服務公司來砍樹，但是格倫不聽他的。德洛麗絲調(diào)大電視機的音量。三個性感的姑娘正唱著迪斯科節(jié)奏的圣歌——《我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愛》。除了歌名外，歌中沒有其他的歌詞，姑娘們反復唱著這一句。德洛麗絲打開咖啡機，把早餐剩下的咖啡熱了一下。她想給達絲媞打個電話，但太早了。達絲媞晚上在帕迪尤卡上課，睡得很晚。

德洛麗絲端著一杯咖啡來到屋子前面的陽臺上，問公公要不要喝。

“博伊斯，我看出來了，你是來盡你的微薄之力的?！彼f著把杯子遞給了他。

“加沒加糖？”

“我把手指頭放進去，它就變甜了。當然加了。你以為過了這么多年我還不知道你要加什么？”

“我兒子覺得他必須花大價錢雇專家?！辈┮了拐f，嘗了嘗咖啡。

“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來來回回說了無數(shù)遍了?！备駛悓Φ侣妍惤z說。

“我想幫忙，但是我的腰間盤太糟糕?！辈┮了拐f。博伊斯戴著支撐架，走起路來怪怪的——用手扶著那個扶著他的器械。

“沒關系，”格倫說，“這些人都是內(nèi)行。”

“根本不需要這些專家。我和你就能把樹砍倒?！?/p>

“我們早該做這件事了，”格倫說，“樹根都鉆到房子的地基里了?！?/p>

“過去我從來沒聽到你抱怨過這棵樹。”德洛麗絲說。

格倫笑的樣子讓德洛麗絲感到難堪，好像他在就老婆的情緒化向他父親道歉。前一天晚上，見她睡不著，格倫問她近來火氣為什么那么大。

“也許你正在經(jīng)歷那個變化。”他含蓄地說。

“怎么可能？”她想知道，“我才四十一歲。”

“我弟妹的堂妹二十八歲時就那樣了。沒人能夠忍受得了她。”

“那只能說明她是個怪物，”德洛麗絲說，“我什么變化也沒有。而且，現(xiàn)在那個變化比過去來得要晚。”

格倫一會兒就睡著了，他不知道德洛麗絲躺在那里一直哭著，直到感覺到淚水流到了自己的乳房上。

皮泰在樹木維護公司卡車的前面騎著車，趕在卡車之前拐上了車道。

“那個小家伙在找死?！钡侣妍惤z說。

卡車里坐著兩個人，還有兩個人開著一輛面包車跟在卡車后面?？ㄜ囬T上漆著兩個花里胡哨的字——杰瑞。杰字畫得像一棵生了根的樹，樹根和枝杈把名字包在了中間。

一個男人穿的T恤衫上印著一種紅茶的廣告。他蹲在一棵楓樹下，往嘴里塞了一點查塔努加嚼煙絲。

“那個人就是爬樹的?！备駛悓Φ侣妍惤z說。

其他人開始把設備往下卸——閃亮的紅色鏈鋸、橘紅色的安全帽、一頭有叉子的長桿。格倫在和這些人說話，德洛麗絲穿過院子去看那個爬樹的人。他抬頭朝鵝掌楊看了一眼，估摸了一下樹的高度，就開始攀爬。他留著長發(fā)和又短又硬的上髭，背著一捆繩索和一根皮帶。

“他爬樹時不用穿腳扣?！币粋€男人對德洛麗絲說。

“他爬起來像只猴子，就像天生是這樣的?！辈┮了拐f，帶著敬意吹了一聲口哨。

“你肯定希望能和他一起爬上去。”德洛麗絲說。

“難道我就沒爬過？”博伊斯說，咧嘴笑了笑，“還記得我和我弟埃米特砍倒那棵死掉的松樹嗎？那玩意一下給劈成了兩半，我們以為它會砸在我們身上。當時我們抱頭鼠竄?！辈┮了剐Φ糜悬c喘不過氣來。

爬樹人已爬到很高的樹杈里，快到樹的頂端了。樹葉在搖晃。他放下繩子，把一把鏈鋸往上拉，鏈鋸上行過程中磕碰著樹干。德洛麗絲能看見從樹葉中露出的胳膊肘，她瞟了一眼爬樹人的T恤衫，鮮艷的紅藍色，像一個被卡在那里的風箏。德洛麗絲仰頭看著，脖子都僵硬了。

德洛麗絲讓皮泰把腳踏車從車道上移開。她警告他：“會被砸爛的?！彼恿艘痪洌骸澳阋惨粯?，如果你不當心的話。”

皮泰露出牙齒，假裝自己長著犬牙?！拔沂切∫d?！彼f。

“我是魔鬼。”德洛麗絲說。

一陣響聲劃破空氣。爬樹人開始鋸樹。一個繩子拴著的小樹杈從樹葉叢里飄落下來。

“柴火?！辈┮了拐f。

“我們會把它們都放進切割機里?！边@幫人的頭兒杰瑞·麥克萊恩說。

格倫在幫助工人送放繩索，博伊斯在楓樹下面的一張鋁折疊椅上坐定。他悠閑地抽著一根雪茄，好像是在集市上看熱鬧。

“那個爬樹的是個單干戶，”一個工人對德洛麗絲說，“我本想自己干的，可是看見那棵樹后我對自己說：‘得了吧，老兄。那棵樹不是一般的樹。我絕不會去爬那玩意。楊樹太說不準了，那么高。它們很怪?！?/p>

廚房里的電話在響，德洛麗絲跑進去，在鈴響第四聲時拿起了話筒。是泰咪，她剛剛出嫁的女兒，來電詢問與她正在裁剪的一件背心有關的事。

“我的樣板丟掉了一部分，”泰咪說，“我只好估摸著裁。是對角裁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馬甲?！?/p>

“你給我做過的那種帶荷葉邊的，忘記了？”

“外面有個人正在爬樹，他已經(jīng)爬到樹頂上了——那棵鵝掌楊。格倫叫了幾個人來，他們要砍掉那棵樹。我腦子里亂得像一鍋粥。”

“哪棵樹？我記不住樹的名字。”

“靠屋角的那棵?！?/p>

“哦，你要是忙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我想在吉米回來吃晚飯前把它弄完?！?/p>

“裁對角。”德洛麗絲不假思索地說。她女兒每天給她打電話，問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

掛上電話后，德洛麗絲給自己倒了點咖啡。她看著冰箱里的一只生雞和半條肉糜卷，突然想起格倫和博伊斯待會兒或許會要來點蛋糕和冰茶，但是在去見醫(yī)生之前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烤面包，而且她也不知道該做哪一種面包。她把臟衣服放進洗衣機里，發(fā)現(xiàn)放不滿，就把水位設低了一點。早些時候她已經(jīng)把家里收拾過一遍，好像是要接待客人?，F(xiàn)在她沒什么可以做的了。她母親總說擔心才能造就最好的管家婆。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橡樹嶺男孩演唱的《埃爾韋拉》。德洛麗絲小時候，橡樹嶺男孩曾是個唱圣歌的男生四重唱組合，如今，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們成了一組留著長發(fā)，專唱鄉(xiāng)村搖滾愛情歌曲的年輕人。

她在陽臺臺階上看著爬樹人鋸下一根樹杈。樹杈下墜過程中被樹的枝葉纏住了，地上的人用繩索牽引著樹杈，好讓它落下來。格倫拉著繩索的一頭，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爬樹人被一根皮帶吊在高高的樹上。

“他都不穿腳扣，”皮泰說，“呃！”

那根樹杈落到地面后，格倫解開繩索，把樹杈扔到停在車道上的卡車旁邊。

德洛麗絲觀看著工人們工作，直到樹干的頂端裸露了出來。樹在輕微地搖晃，像一艘準備轉向的帆船。爬樹人調(diào)整著皮帶，固定好自己，隨后邁出右腿跨過一根樹杈，騎坐在那根樹杈上。

“他要鋸那一根了?！辈┮了拐f。

“我實在受不了了?！钡侣妍惤z說。

她給達絲媞打電話。

“你不害怕？”德洛麗絲描述發(fā)生的事情時達絲媞問，“干嗎不來我這兒？這里安全多了?！?/p>

“不像你想的那樣。這個家伙一截一截地往下鋸?！钡侣妍惤z聽見鏈鋸聲停了下來，然后是樹枝發(fā)出的嘩嘩聲和男人的叫喊聲?！八瓷先ハ駛€嬉皮士。”她說。

“這樣的人現(xiàn)在不多了?！?/p>

“他還嚼煙絲?！?/p>

“帥不帥？”

“還行。你應該過來看看?！?/p>

“不知道我會不會去吻一個嚼煙絲的男人?！边_絲媞笑了起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那個高調(diào)丈夫跟我說的話？”

“沒有，說什么了？”

“他說他會和我破鏡重圓——不過有個條件?！?/p>

“什么條件?！?/p>

“我得從美容學校退學?！?/p>

“別這么做?！?/p>

“他以為他能拿住我，”達絲媞說，“他以為我會跪著去求他，因為我做了壞事?！?/p>

達絲媞曾和一個大學生混了一段時間，她的婚姻也由此而破裂。那個男孩比達絲媞小十五歲，達絲媞一直認為年齡不是問題，直到男孩畢業(yè)后背著雙肩包搭車去了加州。

德洛麗絲說：“好了，祝我好運吧。我十一點要去見醫(yī)生?！?/p>

“姑娘，我一點也不羨慕你?！?/p>

“我什么都吃不下?！?/p>

“你最好吃點東西。”

“我吃了半個早餐棒?！?/p>

“我要你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p>

“我會的?！?/p>

“我真高興你過得了這一關?！边_絲媞說，“診所的那個專家是新來的，這個鎮(zhèn)子早就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了?！?/p>

德洛麗絲聽見鏈鋸停停開開。她聽見一根樹枝折斷的聲音。她說，聲音變得有點發(fā)緊：“如果我死了，我要你照顧格倫。他不會照看自己，他會手足無措的——”

“我不聽，”達絲媞說，“我不許你這么說?！?/p>

鋸樹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小時。德洛麗絲斷斷續(xù)續(xù)地看著爬樹人切割樹杈，一段一段地鋸樹。他隨隨便便地靠在那條皮帶上，像只啄木鳥一樣向后仰著，一只手鋸樹，一只手抽煙?，F(xiàn)在他已經(jīng)到了樹比較下面的部分，樹干更粗了，他不再使用繩索。他讓鋸下的樹干直接落到地上。當一大截樹干劈落下來時，德洛麗絲用手扶住格倫。下落的力量剝落幾片大樹皮，地面都被震動了。

“他神不神？”格倫問。

“很神?！彼f，感覺到了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工人們把小樹杈扔進切割機里，切割機像吸塵器一樣把它們吸入，即刻就把它們碾碎了，碎片飛揚到卡車的車廂里。當機器的噪音停下來以后，工人們摘下安全帽，帽子里裝有像耳機一樣的護耳裝置。

那個害怕爬樹的年輕人對德洛麗絲說：“樹上的那個勞埃德，他不愿意戴手套，連保護服也不穿。”

“也不穿腳扣。”德洛麗絲說。

后來，爬樹人落回到地面上，他的腿像騎馬人的腿一樣彎著。他坐到一棵大橡樹下，安靜地抽著煙，用一個塑料杯子喝著水。汗水弄亂了他的頭發(fā)。他像一個情緒激動的演員，演出后在臺下恢復自己的情緒。其他人在砍剩下的最后一截樹干。德洛麗絲站在一小截圓木上，等著它滾動起來。她保持著平衡，同時在回想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自己怎樣一邊從圓木上往下跳，一邊假裝在飛翔。這時是十一點差二十分。

“如果我有一把鋸子，我會把所有的小樹都鋸掉。”皮泰一邊說，一邊用繩索抽打一叢紫紅色的灌木。

“你不行的，小兄弟?！备駛愓f。

“我哥行，”皮泰說，“他什么都做得了。他吃過一只蟋蟀?！?/p>

皮泰用繩索套住蘋果樹的一根樹杈。格倫抬起頭，看見了德洛麗絲。他問道：“你要出去嗎？你擦了口紅?！?/p>

“我得去鎮(zhèn)上一趟?！?/p>

“哦，好吧，不用著急。我有很多清掃工作要做。”

格倫和其他人一起把工具放回卡車上。院子里散落著大片大片卷曲的樹葉，還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花蕾。寬寬的樹葉好像人的手。德洛麗絲想起了菲爾· 唐納修握住觀眾席里提問的女觀眾的手的樣子。當她們緊張地站在麥克風跟前時，他用一只手抓住她們的雙手，表示一種支持。那是一種帶著關心、安撫的握手。德洛麗絲剝開一個綠色的花蕾，去找藏在里面的花。里面是一些瘦瘦的花瓣。她一邊掐著花瓣，一邊數(shù)數(shù)。工人們開車走了，爬樹人坐在那輛帶切割機的卡車上。

德洛麗絲躺在鋪著墊子的檢查臺上，身上蓋著紙做的單子，乳房平攤著，她在想那個爬樹人，他面對危險時的冷漠，好像摔下來也沒什么了不起似的。對德洛麗絲來說，因為懼怕醫(yī)生的診斷，見醫(yī)生變成了一種危險。她心里某個部分仍然相信，你不知道的東西不會傷害你。醫(yī)生姓奈特，有一雙冰涼的手。德洛麗絲眼睛緊盯著房間的一個角落，她去見驗光師時就被要求這么做。

醫(yī)生那厚厚的鏡片、帶著薄荷味的呼吸和他的聽診器懸浮在她身體上方。他的檢查非常迅速，手指在她乳房上快速地敲打，隨后用力壓了壓她的奶頭。

“疼。”德洛麗絲說。

“很好，這是好的征兆?！?/p>

直到德洛麗絲穿好衣服坐到他的對面，奈特醫(yī)生都沒再說一句話。雖然這是個新診所，但里面的雜志比德洛麗絲記得的任何其他診所都多。

“我耽擱太久了，”她抱歉地說，“我總在想它會消失的?！?/p>

奈特醫(yī)生用電視主播人播報新聞的聲調(diào)說道：“你患有纖維囊癥。乳房的組織在增厚。這在你這個年齡段的婦女中很常見，特別是那些很長時間沒生孩子的婦女。”

“是癌癥嗎？”

“不是?！?/p>

“需要動手術嗎？”

“不需要。這只是組織增厚，有時候會有疼痛感。如果是癌癥的話，或許反而不疼了?！苯酉聛淼膸追昼娎铮翁蒯t(yī)生向她解釋她的疾病。德洛麗絲坐在椅子邊上，她其實并不理解他在說的東西。她注視著他下巴上的凹痕，那個凹痕像厚重布料上的一道折痕一樣或隱或現(xiàn)。他給了她一本題為《怎樣檢查你的乳房》的小冊子。

“現(xiàn)在我不想給你開任何藥，”奈特醫(yī)生說，“但我建議你嚴格避免任何含咖啡因的食物，這包括咖啡、茶、可樂和巧克力?！彼谔幏奖旧蠈懴铝四切〇|西。 在德洛麗絲的要求下，他又寫下了那個病的名字。她把字條疊起來，夾進小冊子。

醫(yī)生說：“我想三個月后再對你做一次檢查。也許要做個X光。不過沒有什么好擔心的?！?/p>

開車回家的路上，德洛麗絲感到困惑，她驚訝自己的寬慰感竟然如此地奇特。那天上午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她所經(jīng)歷的事情沒有一點意義。一棵樹被鋸掉了，她女兒裁了一件馬甲，醫(yī)生做了一個常規(guī)的檢查，她忘記了做午飯。她在一個小商店停了一下，買了面包、香腸和芥末，一時沖動，又買了一個佐治亞州產(chǎn)的西瓜。醫(yī)生的話在她腦子里回響：“纖維囊癥?！彼矚g這幾個字的發(fā)音。她可以像達絲媞談論膽囊一樣談論它了。達絲媞不得不抵制炸雞的誘惑，德洛麗絲則將要抵制巧克力蛋糕的誘惑。不管怎么說，這是個迎接新生活的指南，一個確定的東西——既特別又無聊。但不知為什么她還是覺得自己被騙了。她在想怎樣才能讓一個人愿意與上帝同行，那是一種比在月球上漫步還要美妙得多的感覺。

在家里，她被格倫從廚房拖出來的黃色電源延長線絆了一下，抱著的西瓜差點掉到地上。格倫接過西瓜，低頭吻了她一下。他問：“你還在為砍樹的事生我的氣嗎？”

“我沒生你的氣，”她說，“我才不管你砍掉多少棵樹呢?！?/p>

“你聽起來很奇怪。出什么事了？”

“待會兒告訴你?！钡侣妍惤z朝跟著西瓜走進來的皮泰點了點頭。格倫走了出去，電動鏈鋸轟鳴起來。德洛麗絲把三明治壓合在一起。面包、芥末、香腸。她掄起胳膊切開西瓜。把一塊西瓜杵到皮泰面前。

“來吧，機靈鬼，滋潤一下你的小臉?！?/p>

邁著充滿生機的腳步，她出來招呼格倫和博伊斯用餐。她丈夫正把一截圓木滾向一個木頭堆，那個堆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堆在變高變大，看上去像一座抽象的雕塑。德洛麗絲幾乎認不出那個曾落滿樹葉的院子。院子里四處扔著小樹枝，車道盡頭堆著一堆碎木屑，到處都是一節(jié)一節(jié)未經(jīng)處理的樹干。她的目光落在了房前熟悉的紫色灌木叢上。它在春季開花，但是有時候，由于氣候的變化，或許是一個突然涌現(xiàn)的欲望，這些灌木會在秋天再次開出花來，很短暫，幾朵深紅色的花，雖然零零散散，但卻是明白無誤的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