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好幾天,都聽大家說起巴哈臺唱歌的事。朋友感嘆著說,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張,簡直就是用刀子扎人的心嘛,弄得人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細問之下才知道,巴哈臺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詞,大意為母親站在蒙古包前呼喚著兒子歸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唱,但每一遍的音調(diào)都不一樣,歌聲因此便有了不同的效果。我在心里揣摩那是一首什么樣的歌,期待能早日聽到。當然,最迫切的心情還是想見到巴哈臺,我想看看他是怎樣一個“弄得人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人們常說,新疆是歌舞之鄉(xiāng),出生在新疆的小孩會走路就會騎馬,會說話就會唱歌。在平常生活中,人們因為喜歡唱歌,所以歌聲隨處可聞。但唱歌從來都有高雅嚴肅和隨心所欲之分,態(tài)度嚴肅了,就必然會變得高雅;太過于隨意了,則必然庸俗。我們聽很多人唱歌,至于像《瑪納斯》《十二木卡姆》《江格爾》這樣的經(jīng)典,則是一種高境界的演唱,一般人是唱不了的。有一年中央電視臺舉辦一個歌舞大賽,新疆的木卡姆演員以《十二木卡姆》參賽,音樂一起,演員們唱出的第一句便無比激蕩震撼,讓電視機前的我如若置身于電閃雷鳴之中。那一刻我渾身顫抖,知道了什么叫音樂的力量。之后便注意起了少數(shù)民族民歌,不久聽到一首哈薩克族民歌,雖然我不懂哈語,但其旋律之美仍讓人怦然心動。委托朋友把歌詞翻譯過來一讀,便喜歡上了這首不哲理、不教化、不深沉,但卻極度真實,而且還有幾分調(diào)皮的《我不敢》。歌詞如下:“我不敢行走懸崖,我害怕它突然塌垮;我不敢喝河里的水,我害怕里面有泥巴;我不敢和你們交朋友,我害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會牽走我的馬。”好歌在民間,好歌手亦如此,一定也在民間。我對巴哈臺充滿了這樣的期待。
去巴哈臺家的路上,才知道了他的來歷,巴哈臺是蒙古族,祖上曾遷移過好多地方,屬于較為典型的游牧者。在這之前我聽過一次蒙古歌,是在一次酒宴上,幾位蒙古族少女邊唱邊敬酒。下午到達那個地方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喝了下馬酒,看著大家那般豪飲,心想如此這般得多少酒才夠,剛這么想著,一扭頭就看見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積如山,當時少女們剛好將酒敬到了我跟前,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騰起,臉也燒了起來。很快,大家趁著酒興唱了起來。少女們重復著那幾句歌詞,大意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聲迎遠客,請為草原留下你的心。歌聲的美,在這里我無力描述,因為那類似于一種天籟,但那天的感受卻是很強烈的,我只覺得像是被什么牽引著,正走向一個無比寬闊的地方。這就是音樂的魅力!這之后就迷戀上了騰格爾的歌,其中就有一首《天堂》。通常情況下,天堂是人們臆想出的至高和至美的空間建筑,是人的精神寄托,而在騰格爾的內(nèi)心,天堂大概是一種空曠,是更自由的一種行走。值得一提的是,繼騰格爾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傾聽,是李娜的《青藏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過李娜,但我仍固執(zhí)地認為,李娜一定在深夜里聽過狼的叫聲,不然,不會把歌聲唱成那樣。
我們一群人騎著馬按捺不住急迫地到了巴哈臺的家門口。他家在坡東頭,聽說來了客人,他從一群羊后面突然冒了出來,像是羊會變成人似的。他匆忙走到我們面前,惶恐地注視著每一個人,有些難以適應這樣的場面。從表面上看,巴哈臺無疑是一個普通的牧民,而且還掩飾不住雙眼中的羞澀,似乎總是想往一邊躲。一番介紹后,他仍羞澀地看著我們,但眼中卻閃動出一種急切的神情,似乎想馬上知道我們來意。進入屋內(nèi),巴哈臺一提議,大家便一致讓我坐地毯的上首。我不敢,但在推讓的同時,我立刻感覺到再謙虛就對不住這幫子兄弟的情義了,于是便利索地脫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臺很快給大家弄好了奶茶,并一一倒入每個人的碗里。這個穿著破舊,表情木訥,甚至還有些羞澀的牧民,一直不和大家說話,但把茶遞過來的時候,他卻用一種非常誠懇的目光望著你。起初我以為那就是一種誠懇,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目光其實是一種傲氣,一種只屬于他這種人的傲氣。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粗?,我想起山上的石頭和樹,他身上有它們的那種沉靜和堅毅。他的妻子在另一個屋子里給我們做飯,不時向巴哈臺張望一眼,始終不說話,但就在我們說話的間隙,她很快就做好了飯,和巴哈臺一起招呼大家吃飯。巴哈臺妻子手藝不錯,拉條子做得很勁道,大家吃得喜形于色,巴哈臺在一旁不停地說著,好好吃,好好吃,你們多少吃一點。看得出來,他在這時才放松了下來。
吃畢飯,喝完茶,沒有任何開場白,巴哈臺唱起了那首歌。聽到第四句,我就坐不住了。巴哈臺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聽過的哈薩克斯坦女歌手的磁帶《一句歌》如出一轍——把一句歌詞反復地唱,只是在音調(diào)上變化著,但厲害的地方就在這里,正是音調(diào)的變化表達出了不同傾訴。我不懂蒙古語,問過朋友之后才知道,歌詞的意思是兒子出去好多天沒有回來,母親站在蒙古包前苦苦等待,唱歌呼喚著兒子:回來吧,兒子。這首歌只有一句歌詞,但是經(jīng)過唱歌者音調(diào)的變化,則表現(xiàn)出了等、望、急、悲、痛、憂、想、思、恨、呼、哭、忍、盼、尋等等具體的場景,讓簡單的一句歌詞,唱出了母親等兒子不歸的種種感情,表現(xiàn)出了母親不同的心理,具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巴哈臺用歌聲不停地變化著母親的心思,不停地唱著。隨著他的歌聲,我感覺自己似乎被牽引著走出了蒙古包,像那位母親一樣在向遠處眺望。被歌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空氣中濃濃地彌漫出一種味道,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現(xiàn)在寫到這里,我已經(jīng)無法向讀者再細致描述巴哈臺的歌聲了。我想試著寫出我的感受,假如有一天讀過此文的朋友聽到了這樣的歌聲,我想,你一定會產(chǎn)生和我同樣的感受。我從巴哈臺的歌聲中聽出的真實感受很多,這里僅舉四例。一、想。母親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遠處眺望。太陽已經(jīng)下山,兒子該回來了,但草原上一直沒有他的身影。天色慢慢轉(zhuǎn)暗,大風吹打著蒙古包,已經(jīng)發(fā)出了吼聲。母親仍佇立在原地,目光迷離。她堅信兒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岡。二、望。夕陽慢慢地轉(zhuǎn)暗,母親望著遠處的最后一抹夕光。突然,那抹夕光浮動起來,猶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母親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緊盯著那個地方,過了一會兒,夕陽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歸復平靜。淚水掛在母親的臉上。三、呼。母親終于放聲喊開了兒子的名字。大風吹來,吹亂她的頭發(fā)。她一邊用手撫著頭發(fā),一邊仍在喊叫。風越刮越大,她的喊聲一直持續(xù)著,似乎大風要把她的兒子刮走,而她的喊聲就是緊緊拽著他的一雙大手。后來下起了雪,她的呼喊聲在風雪中直沖天宇。四、等。母親背靠著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兒子。蒙古包的門半掩著,只要一看見兒子,她就會將門打開,里面有正在燃燒的爐火和鋪好的床被。母親的身邊放著一件皮襖,是兒子這次出去之后,她給他新做的。
……
這篇文章寫到這里應該結束,但是因為巴哈臺與我們告別時的神情,我在這里再寫幾句。我沒有想到,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復了木訥和羞澀的神情。我們與他交談,他客氣了兩句便不再說話,臨走時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間,用朋友的話說:“他像被釘子釘了一般,只站在邊上?!闭掌闯鰜硪豢矗荒樀臒o可奈何。為什么會這樣呢?是不是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生活和他唱歌時的感受有著很遠的距離?這之后我經(jīng)常想起巴哈臺表情中的復雜,直到在一次大風雪中,我才突然理解了巴哈臺。那次的大風雪是突然從天而降的,一瞬間就讓大地變得模糊起來,我在忍受著大風雪折磨的同時,突然想起巴哈臺開始唱歌時的氣勢就是大風雪從天而降的這種。巴哈臺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風雪,我們每個人都缺??!我想,讓大風雪再兇猛一些,讓兒子回家的路更緩慢一些吧!
這樣,母親的愛才能永存。
而母親的這種愛,早已被哈薩克族人總結成了諺語:比火更溫暖的,是母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