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中國大媽抓住了女性美的尾巴
策劃:若拙 / 執(zhí)行:鄭劭清
“廣場舞大媽”已經成為標簽化的群體指代,被置于異樣的目光中。但是,她們到底是誰?她們?yōu)槭裁慈绱??她們?yōu)槭裁幢蝗绱藢Υ??到了成為“大媽”的年齡,她們才找回自己的性別,撿拾少女時代錯過的種種。
你好,紅舞鞋
安徒生童話《紅鞋》的主人公名叫珈倫,自從穿上紅鞋。似乎因此中了魔咒,紅舞鞋脫不下來了,而且迫使她不由自主地跳舞、跳舞、跳舞,根本停不下來。
現(xiàn)在,紅舞鞋的故事有了中國版本,在每個人群聚居區(qū)的難得的空地上,幾乎都有一群中老年婦女跳著整齊劃一的舞蹈,像是著了紅舞鞋的魔,再也不可能停下來。廣場舞儼然成為了中國第一運動?!皬V場舞”一詞在百度上的熱度可以看出——最近三四年間,它的出現(xiàn)頻率快速提升,雖然略有周期性的波動,但總體上是一個持續(xù)攀升的超級熱詞。
最近幾年,廣場舞熱鬧之極,強勁的聲浪不再僅僅產生于廣場上的電子擴音設備,它波及虛擬的公共空間,沸沸揚揚,連綿不絕。引起廣泛關注,與“大媽”的迅速標簽化不無關系。
2013年4月,國際金價暴跌,媒體把參與搶購黃金的中國女性群體形容為抗衡金融大鱷的強大力量,并覺得這個群體的行事風格、思維邏輯不可理解,“中國大媽”一詞隨之誕生。
對于中國的中老年婦女而言,她們的生活樂趣、她們利用閑暇時光的方式、她們當下最喜歡做的事,無疑就是廣場舞。
參與廣場舞運動的中老年,這代人還是“祖國的花朵”的時候,幼小心靈已經被灌輸大量的階級斗爭的奶汁,為了具備高尚而純粹的社會主義新人的道德,他們不得不建立權威人格,不得不忽略個體意志,不得不壓抑真實情感,過一種帶有幻覺的人生,甚至真的相信自己的勇敢、忠誠與無私。
當這樣命運跌宕的整整一代人,在并無多少信仰支撐和制度保障的情況下面對衰老、疾患與死亡,本身已經足夠令人唏噓了,可是他們還要額外承受這樣一些現(xiàn)實——傳統(tǒng)意義的家庭不復存在,熟人社會被遷徙破壞,人與人基本誠信匱乏,整個社會體系對老齡群體的“關愛”口惠而實不至。他們向誰傾訴自己的苦悶?中國式家庭以孝道壓倒一切,代際之間鮮有內心的理解、包容與溝通,因此,中老年群體的靈魂處境是被漠視的、“不為人知”的。
在青春歲月,被稱為“大媽”的她們穿著與男性幾無差別的衣服,愛美之心被壓抑,“不愛紅妝愛武裝”,性別特征被殘酷地抹去,當各種禁忌一一打破,她們早已錯過了最應該光彩照人的年代。真的是非常難得,當廣場舞出現(xiàn)在她們的生活中,她們的生命似乎一瞬間被激活了。
在世界范圍內,中國的“廣場舞”算得上非常獨特的社會現(xiàn)象了,即使沒有廣場舞,想必她們也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社會現(xiàn)象和生活形態(tài)——任何一代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存在感。
我跳舞你介意嗎
當代城市青年時常戴著耳機,以至于我們無法獲知他們藏在耳朵里的文藝趣味,而中老年人,即使不是為了廣場舞,也必然使用可以擴音的電子設備,它被拿在手上或置于車筐,把老歌、戲曲或電臺廣播散播到空氣中。
每一代人都有其獨特的生活方式,有的離現(xiàn)代文明規(guī)范距離遠一些,有的則近一些。“不擾民”當然是一條底線,但除此之外,問題要復雜得多。在事關廣場舞的爭議中,群體焦慮、文化沖突、代際沖突是顯著存在的,也是更需要去調和的。
關于廣場舞的新聞,大多起于居民與舞者的權益之爭,讓評論者李鴻文感慨的是,一旦置入公共生活的背景,爭議的主體就悄然轉換成年輕人與老人的代際沖突,至此,輿論就很難做到客觀、平衡,“話語權掌握在年輕一代手里,從傳統(tǒng)媒體到新媒體,代際沖突語境中的老人形象或多或少都有‘為老不尊的意味?!?/p>
很多年輕人,因為居住位置的關系,并沒有直接受到廣場舞噪音的干擾,卻不影響他們對廣場舞的非議和吐槽。對于廣場舞的音樂、舞姿或整齊劃一的形式,他們具有一種審美上的厭棄,覺得低俗可笑,他們也不歡迎“大媽”們如此張揚地占據公共空間。
一些受訪者表示,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廣場舞中消耗過剩的精力,但他們還是從心里瞧不起這項活動。廣場舞舞者的成長史,以物質匱乏、政治裹挾、集體主義為標志,而他們的下一輩,大體可以標記為獨生子女、互聯(lián)網思維、消費主義,歷史上很少有哪兩代人的差異,會大到如此地步。也許是這個國家趕路的步子邁得太大,代際間的矛盾總是大到讓人錯愕的程度,而他們之間的溝通,又總是無從談起。
每一代人都需要通過否定上一輩來實現(xiàn)自我確認,但如果這種否定到了鄙夷與嘲弄的地步,顯然就不是合適的分寸了。無論社會轉型何等劇烈,上一輩人終究是我們的來處,是我們的母體,彼此在深層文化上不可分割。尤其別忘了,他們今天的“獨特”,是一種絕無僅有的宿命所塑造的。
當然,廣場舞舞者也存在著自身的局限,即使不是因為跳舞,她們與其他族群也存在著價值觀、行為邏輯、品味上的各種沖突。但是,廣場舞在國內成為非議與嘲弄的焦點,甚至“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這樣的說法大行其道,還是暴露了當下社會文化中的問題。中國互聯(lián)網文化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吐槽”盛行,對于非我族類的過分否定,事實上是內心焦慮的一種體現(xiàn)。在焦慮這一點上,當代中國人雖各具特色,但也都“病”得不輕?!皬V場舞”帶來的嘈雜并不僅僅存在于音樂之中,喧鬧之外總有更唏噓的故事。
中國大媽的“廣場政治”
晚上8點,晚場的5支隊伍到齊,陸續(xù)放出了風格各異的音樂,61歲的張潔梅帶著她的隊伍又開始新一天的翩翩起舞。
張潔梅是第一個來空地跳舞的。2010年的夏天,退休去青島度假的她第一次接觸到排舞并為之著迷,而且很快上手,在幾天內就學會了十幾支排舞。這一年10月,她拿著MP3,戴上耳機,每日散步后在操場上跳舞。張潔梅有身段,有功底,跳了不到5分鐘,便有路人問:“老師,我可以一起跳嗎?”張潔梅一口答應。不到3天,身后就跟了一串學徒。跳舞的人慢慢多起來,不到一個月就達到二十多人。她成為了牽頭人和領舞者,看著日漸蓬勃的團隊,她非常開心,廣場舞已成為她晚年生活最重要的部分。endprint
回到當晚,張潔梅這邊最先放的是英文名曲《Big Big World》,對面則是節(jié)奏感極強的《最炫民族風》。5支隊伍人數有多有少,跳起各色的舞蹈。
寂靜被打破了,頻段不同的音樂混雜在一起,切進路人與學生的耳膜。
看著對面的團隊擴充至五十余人,占據了大半塊空地,音樂震天響。張潔梅忍無可忍,展開反擊。第二天,水瓶大小的音響丟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500px、寬250px的桃紅色音響,功率是原來的兩倍。調音的時候,張潔梅將聲音開到最大,她對音量十分滿意。對面把這個看作挑釁,有人大吼:你們大聲了不起嗎,我明天換個更大的!
第二天,對面換上了更大的音響,分貝競賽愈演愈烈,“戰(zhàn)亂”也殃及其他舞隊,她們也不得不更換更有力道的音響。
靠近廣場一側的學生們苦不堪言,他們有時會探出頭:“吵死了!小聲點!”那費盡力氣的嘶吼剛出宿舍,便淹沒在巨大的喧囂中。終于有一天,一個裝滿水的礦泉水瓶從宿舍樓扔下來,砸中一位舞者,水灑了一身。至此,他們才稍稍收斂,調低了音量。
地盤是張潔梅更為在意的事。她把自己看作這塊場地的拓荒者,不甘心團隊漸漸凋敝。張潔梅覺得,舞蹈隊就像一個幫派,她是一幫之主,“她們(隊友)是我的人,我要為她們出頭?!睜帄Z生存空間的時候,她會感到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凜然的正氣。
經過與對面隊伍的談判,邊界定了下來,但彼此的斗爭并沒有結束。幾個舞隊之間還有更多的或大或小的摩擦,“廣場政治”在此頻頻上演,輕松歡快的音樂旋律下掩藏著各自不為外人道的心思。
為了能繼續(xù)跳下去,各支舞隊不至于完全撕破臉皮。在廣場上可能會糟心、會吵鬧,但她們無法想象沒有舞蹈的日子。
在跳舞之余,隊友們三五成群,聊聊柴米油鹽或關節(jié)的老毛病,聊聊對兒媳、女婿的看法,以“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彼此安慰著,有人興致勃勃介紹微信怎么用,有人談起比特幣的神奇。家在異鄉(xiāng)的保姆們對各自雇主吐槽一番,一起懷念起老家的油辣子和口味蝦。
她們在舞隊中尋求身份認同,又通過團隊間的“文斗”、“武斗”進行自我保護,她們都覺得,“廣場政治”不是為了斗爭而斗爭,是在維護自己格外珍惜的領地。
2014年6月,廣州出臺《廣州市公園條例》(草案),其中規(guī)定:超出限定時間和限定區(qū)域、超過相應分貝的廣場舞可能被罰最高1000元。而幾乎所有的公園廣場舞都超過《社會生活環(huán)境噪聲排放標準》規(guī)定的60分貝上限。這些限制將對廣州的廣場舞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大媽們驀地感受到世界“深深的惡意”。她們無心爭斗,開始擔心廣場舞的未來。
對于廣場舞,她們放不下,丟不掉,離不了。
時鐘指向9點半,各隊的人三三兩兩散去。廣場又恢復了寂靜,她們也沒有留下一絲舞動的痕跡。沒人知道一小時前這個廣場發(fā)生過什么。
每個廣場舞女性都有著自己獨特額品味和對美的理解,她們絕不僅僅在迎合社會,更是在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