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五四”啟蒙運動始,中國進入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文學上,各種思潮流派“百家爭鳴”,文學理念、創(chuàng)作手法“日新月異”,對這一時期作家、作品的轉型研究于“新文學”生態(tài)“多面向”的考察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何其芳;《月下》;《病中》;《扇》;轉型
自“五四”啟蒙運動始,中國進入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文學上,各種思潮流派“百家爭鳴”,文學理念、創(chuàng)作手法“日新月異”,對這一時期作家、作品的轉型研究于“新文學”生態(tài)“多面向”的考察具有重要意義。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的作家、作品轉型,何其芳是一個典型案例。通過考察《月下》、《病中》、《扇》,能夠展現(xiàn)出何其芳詩學理念、創(chuàng)作手法從浪漫主義到象征主義的過渡特征。
一、《月下》:浪漫主義詩學的呈現(xiàn)
中國“抒情之傳統(tǒng)”淵源流長,但中國之“抒情”與“浪漫主義”存在差異。[1]本文使用的“浪漫主義”一詞指:起源于18世紀西歐的藝術、文學及文化運動?!对孪隆纷鳛橐皇椎湫偷睦寺髁x詩歌表現(xiàn)為:主題是歌頌愛情,傳達思念,情感表現(xiàn)借助“夢境想象”與“自白式”的抒情來實現(xiàn),具有憂郁感傷之美。
《月下》
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
如白鴿展開沐浴的雙翅,
如素蓮從水影里墜下的花瓣,
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
流到積霜的瓦上的秋聲。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
即有,怕也結成玲瓏的冰了。
夢縱如一只順風的船,
能駛到凍結的夜里去嗎?[2]
《月下》最初題為《關山月》?!瓣P山月”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是“愛情”“思念”主題的特定“對應物”,比如李白《關山月》(明月出天山),題目的意蘊暗示了《月下》是一首抒情性詩歌的可能。
全詩以“但”字為界,可分為前后兩部分。第一部分寫“夢”?!皦簟痹诶寺髁x詩歌中暗含“美好想象”之意,即非現(xiàn)實實在。“白鴿”“沐浴”“素蓮”“秋聲”“積霜的瓦”意象使用蘊藉、典雅,“白”“素”“霜”色調運用純潔、素凈,“展開”“墜下”“流到”韻致呈現(xiàn)柔和、靈動,將讀者帶入一個素雅、柔美、流動的夢境。中國傳統(tǒng)古詩詞的意境美得到詮釋。
第二部分主人公情緒情感發(fā)生轉向。詩人采用對照寫法,表現(xiàn)為三個層面上的對照。一是意象使用上的對照:“銀色的月波”與“玲瓏的冰”,“順風的船”與“凍結的夜”,前者表現(xiàn)為柔和、流動與冰冷、凝固的對照,后者表現(xiàn)為想象與現(xiàn)實的對照;從情感色彩上看,前者表現(xiàn)為美好與失落的對照,后者表現(xiàn)為積極進取與無奈絕望的對照;從整個結構上看,前者是“自問自答”式結構,后者是“反問”式結構?!胺磫枴笔降目隙ɑ卮穑瑯嫵汕楦斜磉_的遞進邏輯,將主人公的失落和憂郁,自我質疑和否定進行了強化。
第一部分以“如”字引導的三個并列比喻開啟對“夢”的描寫。句式結構統(tǒng)一,表意清晰有層次,三個句式依次增長,形成“階梯式”。為保證詩歌整體的形式美感,第三個比喻句進行分行處理。第二部分是“獨語式”[3]句式的呈現(xiàn)。情感在自問自答中不斷的轉換,呈現(xiàn)情感發(fā)展的“復沓”式節(jié)奏?!岸艄?jié)”貫穿整首詩歌,契合表達的自然韻律,詩歌在結構、語言上實現(xiàn)了“建筑美”與“音樂美”的和諧統(tǒng)一。
綜上所述,《月下》這首詩不管是主題選擇,表達方式還是詩歌結構、詩歌語言都很好的詮釋了浪漫主義的詩學理念和創(chuàng)作手法。因此說《月下》是浪漫主義詩歌的一個典型。
二、《病中》:詩歌美學的新轉向
1931年,何其芳閱讀了梁宗岱發(fā)表在《小說月報》上的《保羅哇萊荔評傳》(瓦雷里)和譯作《水仙辭》,接觸到象征主義詩學。[4]1933年的返鄉(xiāng)經(jīng)歷使其對人生艱難和國家破敗有了新的認知,同一時期,他深受艾略特“荒原”意識的影響。[5]《柏林》[6]《古城》[7]就是詩人此時心態(tài)的寫照。這些因素在《病中》得到了展現(xiàn)。
《病中》
想這時湖水
正翻著黑色的浪,
風掠過灰瓦的屋頂,
黃瓦的屋頂,
大街上沙土旋轉著
像輪子,遠遠的郊外
一乘騾車在半途停頓,
四野沒有人家……
四個墻壁使我孤獨。
今天我的墻壁更厚了
一層層風,一層層沙。
“今夜北風像波濤聲,
搖撼著我們的小屋子
像船。我寂寞的旅伴,
你厭倦了這長長的旅程嗎?
我們是到熱帶去,
那兒我們將變成植物,
你是常春藤
而我是高大的菩提樹?!?/p>
黃昏。我輕輕開了
我的燈,開了我的書,
開了我的記憶像錦匣。[8]
全詩共分四個小節(jié)。
第一節(jié)是“境”的創(chuàng)造?!胺瓭L的浪”“呼嘯的風”“旋轉的塵”詩人一開篇就展現(xiàn)了一幅兇惡的環(huán)境描寫,“停頓于荒野無計可施的騾車”更是凸顯荒涼之外的絕望感,表現(xiàn)出艾略特式的“荒原”意識。結合社會背景和詩人經(jīng)歷,這一場景描寫賦予了社會荒涼,詩中人生的象征義。[9]“想”字表明此種場景非主人公所見,乃是其內(nèi)心所感的外化。這種借助外在事物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方法即是“象征”式手法。
第二節(jié)的環(huán)境描寫借助題目“病中”的暗示,可知這是“情景交融”式寫法。主人公被“擠壓”“束縛”在狹窄的病房內(nèi),孤獨寂寞感在層層風沙的包裹下被放大。疾病帶來的身體限制,轉化為想象世界的開拓,這與第一小節(jié)場景的想象和第三小節(jié)“獨語”式的呈現(xiàn)交相呼應。
第三節(jié)是一段“獨語”式對話的呈現(xiàn)。結合整首詩來理解,這個“你”顯然是虛設而非真實存在的人物,或者說是“我”的另一個側面,這種類似“復調”式的手法呈現(xiàn)了兩個“我”的對話關系?!暗綗釒ァ弊冏鳌俺4禾佟焙汀捌刑針洹?,“通感”[10]式的想象變作主人公寂寞孤獨自我療傷、慰藉的良藥。為第四節(jié)暖色調場景的展開做了鋪墊。
第四節(jié)是一個“黃昏”場景的描寫?!包S昏”暗示著時間的流逝?!拔逸p輕的”“開了”“開了”“開了”,三個“開了”并列使用,表現(xiàn)出動作和情感的延宕,暗示內(nèi)心走向平和,“錦匣”般記憶的開啟,標志著內(nèi)心療傷的最終成功。
整首詩展現(xiàn)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變化過程,構成文章的內(nèi)在情感邏輯。從“境”的創(chuàng)造,到主人公身份的確認,再到內(nèi)心療傷的整個過程,構成一個“起承轉合”的文本邏輯。詩中“荒原”式的描寫,“通感”“暗示”手法的運用,標示出與浪漫主義詩歌不同的特質,表明何其芳詩歌美學的新轉向。
三、《扇》:象征主義詩學的展現(xiàn)
象征主義作為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浪漫主義盛行的時期就已經(jīng)萌芽。許多浪漫主義詩人一定程度上運用了象征主義的手法。1857年,法國年輕詩人波德萊爾發(fā)表的《惡之花》被后人尊為象征主義的開山之作,“象征主義”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于法國詩人讓·莫雷亞斯1886年發(fā)表的《象征主義宣言》中,這份宣言通常被認定為象征主義流派誕生的標志。
何其芳象征主義詩學觀表現(xiàn)為:“純詩”理念的繼承,象征、暗示手法的借鑒,哲學命題的思考。
《扇》
設若少女妝臺間沒有鏡子,
成天凝望著懸在壁上的宮扇,
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
染著剩粉殘淚如煙云,
嘆華年流過絹面,
迷途的仙源不可往尋,
如寒冷的月里有了生物,
每夜凝望這蘋果形的地球。
猜在它的山谷的濃淡陰影下,
居住著的是多么幸?!璠11]
從思想內(nèi)涵來看,《扇》隱喻了一種人之生存困境的“圍城”狀態(tài),從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扇》表現(xiàn)為象征主義手法的成熟運用。
“宮扇”在歷史演變中被賦予眾多含義。杜牧《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讓人聯(lián)想到:女子寂寞深宮,遠離家人的孤獨;后宮明爭暗斗,步步驚心的危險;受寵時高人一等,失寵時階下伶人的人生悲歡;本是花季年齡,無人敢愛,青春消隕的人生悲苦等,而這些正是“扇”中呈現(xiàn)的“剩粉殘淚”故事。
詩中少女對“扇”中景象病態(tài)式的凝望,她哀嘆“華年”的流逝,“仙緣”的不可追尋。如“水中倒影”如“煙云”,暗示這些事物的不可把握,盡管局外智者發(fā)出了警告,但是,少女困于此中無法自拔。如“月中之人”對遙遠的地球,“陰影遮蓋”山谷中的人們幸福生活的想象一樣,受困于虛無縹緲的困境。詩人以個體寫群類,隱喻了眾人普遍存在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困于不可追尋的記憶,困于不可靠的想象,無法面對當下真實的生活,無法走出這種人生的“圍城”狀態(tài)。
詩的開頭用了“設若”二字,是一種假設性的建構。讀者閱讀變?yōu)橛^看一部戲劇,必須透過“戲劇”的故事層面去挖掘詩人要表達的深層內(nèi)蘊。詩歌呈現(xiàn)出“詩人表達的命題”、“文本呈現(xiàn)的故事”和“讀者文本的解讀”三方面的緊張關系,拉大了各層面之間的“縫隙”。另一方面,象征主義詩歌雖然是借助“非個人化”[12]的意象以實現(xiàn)交流的目的,但是意象的組合,詩歌語言對日常語言的“間離”效果以及詩歌內(nèi)在韻律的強調,使詩歌的結構、句式呈現(xiàn)出“陌生化”效果。這些因素的存在使詩歌呈現(xiàn)出多義性、朦朧性美學特征。
詩歌題目為“扇”,與“月”“病”相比,詩歌的主體發(fā)生了變化,直接抒情變?yōu)橐浴笆录睘檩S心的抒情?!皯騽 泵撾x詩人意志變作獨立存在的個體,讀者閱讀經(jīng)驗對空白的填充,增大了詩歌的藝術張力。詩歌整體的象征義與語言“間離”效果帶來的陌生感,彰顯了象征主義詩歌的獨特魅力。
何其芳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美學與西方現(xiàn)代詩歌美學的一個集大成者,中西美學理念,創(chuàng)作手法在他身上實現(xiàn)融會貫通再創(chuàng)造。在共性之外,何其芳有著自己區(qū)別于其他詩人的獨特美學特性,比如:古典意象的新使用、新意象的發(fā)明,對色彩、圖案的把握等等,這些特性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13]
《月下》《病中》《扇》是何其芳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的代表作。對三首詩歌的研究,能夠幫助我們理清何其芳詩學理念的發(fā)展演變脈絡,能夠對30年代的詩學語境做一番“以點帶面”的考察,能夠為研究其他作家、作品樹立一個相互關照的“參照系”。“轉型”作為一個新的研究視角,同樣對“新文學”生態(tài)“多面向”的考察具有啟發(fā)意義。
注釋:
[1]王德威:《總結“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現(xiàn)代性》,《抒情之現(xiàn)代性——“抒情傳統(tǒng)”論述與中國文學研究》陳國球、王德威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
[2][6][7][8][11]《何其芳全集》(全八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6頁,第34、35頁,第44—46頁,第42、43頁,第55頁。
[3][9]孫玉石:《論何其芳三十年代的詩》,文學評論,1997(6)。
[4][5]何其芳:《何其芳文集(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42頁,第66頁。
[10] 吳曉東:《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33—34頁。
[12]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艾略特文學論文集》,李賦寧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9頁。
[13]賀昌盛:《從“意象”到“象征”:30年代漢語象征詩學的拓展— 以廢名、卞之琳、何其芳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例》,江蘇社會科學,2004(3)。
作者簡介:王濤(1990–),男,山東濟南人,天津師范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