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藍、司馬三族人組成的三姓村盤踞在耙耬山脈的深皺之中,鮮為人知。疼痛與死亡在這里猖獗,愚昧和無知在這里交織,這里的人用肉體和蠻力與自然及命運抗爭,然而每一次傾巢出動的努力到最后都變成了一次又一次徒勞的壯舉;這里的人盡管陽壽短暫卻依舊崇拜權(quán)力,可是每一次權(quán)力的使用到最后無疑都演變成一次又一次陰森恐怖的悲劇。閻連科為三姓村設(shè)置了一個無法尋找到出口的生存困境,被困者注定只能如蟻類般渺小、如困獸般瘋狂。
關(guān)鍵詞:三姓村;死亡;愚昧;權(quán)力;悲劇
閻連科作為一個有良知、有學(xué)識、有想法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憂心使然,他既不對浮夸的表象高唱凱歌,也不為虛假的文字鳴鑼擊鼓,而是選擇棲居峽谷僻壤,從大地深處去發(fā)掘這個社會的病態(tài)的根源,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沉重的吶喊。在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文學(xué)作品漫天飛舞的時代,他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去公正冷峻地審視和思考社會現(xiàn)實,并對這個世界發(fā)出獨有的聲響。正如閻連科自己所言:“懷念某些時候,面對現(xiàn)實,我是多么想在現(xiàn)實面前吐上一口惡痰,在現(xiàn)實的胸口上踹上幾腳。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實更為骯臟和混亂,哪怕現(xiàn)實把它的褲襠裸在廣眾面前,自己卻也似乎懶得去多看一眼,多說上說一句了?!雹僖虼?,俯瞰他的全部作品,他所選擇的地域背景大多是貧窮、落后、充滿痛苦的呻吟與掙扎、飽受愚昧與疾病的侵蝕的邊遠村落,病入膏肓卻又無藥可醫(yī)。
耙耬山脈是閻連科文學(xué)世界的主要命脈,在其周圍,散布著各種村莊、集鎮(zhèn),《日光流年》所展現(xiàn)的三姓村,就是其中之一。
“三姓村僅有藍姓、杜姓、司馬姓組成。地理位置為三縣交界之地,然三縣上千年的志史記載中,卻均無三姓村之來源,據(jù)他們自己祖輩代代相傳的說法,是明末清初之時,因戰(zhàn)亂,藍姓從山東、杜姓從山西、司馬姓從陜西逃荒至耙耬山脈的深皺之間,見其這兒人煙稀少、水土兩旺,于是也就搭棚而居,常住下來,耕種勞作,通婚繁衍,成為村落。” ②
耙耬山脈土肥雨潤,滋養(yǎng)著周邊各個村落的繁衍生息,看似烏托邦式的桃源生活,經(jīng)過閻連科的神實之手,顯得荒誕而又病態(tài)。
一、沉重的肉身、瀕死的絕望
很多人認為閻連科是一位軍旅作家,可他卻并不醉心于描寫軍人題材的作品和渲染戰(zhàn)爭場面的宏大,而是著眼于不那么豐富多彩、繽紛繚亂卻又內(nèi)蘊深厚的中原大地,著眼于廣袤而又落后的農(nóng)村,在荒蕪而又凄清冷寂、無人問津的邊遠山村編織他的藝術(shù)世界,他抱著恨鐵不成鋼的絕望,把耙耬山脈周圍的病態(tài)呈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在《日光流年》中,三姓村的村民們長年累月遭受著命運的捉弄,隨著一代又一代的出生與消亡,人的壽限卻慢慢地銳減下來。由于喉堵癥的摧殘,村里竟沒有人能夠活過四十歲,村長司馬藍死的時候三十九歲,在村里已經(jīng)算是高壽了,三十多歲的人在村里儼然成為了老年人,死亡就像日出日落一般平常。
“在耙耬山脈的深皺里,死亡自古至今偏愛著三姓村,有人出門三日,回來可能就發(fā)現(xiàn)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謝世了……死就像雨淋樣終年朝三姓村嘩嘩啦啦下,墳?zāi)谷缬旰蟮哪⒐脚钆畈!雹?/p>
三姓村的村民們無法打破這殘酷的生死符咒,面對短暫的生和過早的死,三姓村的村民們掙扎著、痛苦著,三姓村的死亡宿命與蕭紅的《生死場》截然不同,生死場寫的是東北一個小村莊里的人生生死死的狀況,里面的人物,用胡風(fēng)的話說,就是“蟻子似地生活,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雹芩麄兯劳龅姆绞狡嫘喂譅睿錆M血腥,如小金枝被父親摔死后,“被狗扯得什么也沒有”,又如王婆死時,“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三姓村的死亡顯得簡單得多,這里的村民不曾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殘酷洗刷,也鮮有激烈的政治斗爭,一切都彷如與世隔絕,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被一種稱之為“喉堵癥”的不治之癥侵蝕,四十歲成為了生命的最后期限,無一幸免。
三姓村所有人都被死神扼住了咽喉,茍延殘喘也難逃劫數(shù),偏僻的地理位置加之不明來歷的疾病讓這個村落與世隔絕,死亡習(xí)以為常,就像《丁莊夢》中的人們因熱病死亡一樣,匆忙下葬,來不及悲慟。死亡像流水線工廠一般,一批一批地送走三姓村的人。
“在一個夏天,村里有七個男人喉嚨腫,五個女人咽喉疼。三個月后,夏季還沒有過去,這十二個人死了十一個,最小的只有十九歲,成親半年他就死去了。”⑤
在這樣一個死亡如影隨形的村子里,絲毫沒有桃花源中的怡然自樂,巨大的悲劇籠罩著絕望的人心,沒有人能擺脫符咒,死神必然會在四十歲來臨前的某一天,叩響人們的生命之門。
二、徒勞的壯舉、愚昧的抗爭
陳曉明說:“中國的本土小說有兩條線索,一是沈從文等對鄉(xiāng)土中國的審美,另一類小說如《創(chuàng)業(yè)史》、《金光大道》、《艷陽天》和現(xiàn)在的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品,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描述,但閻連科把這兩條線索都給打斷了。”⑥
沈從文的致力于發(fā)掘湘西之美,將對家鄉(xiāng)的愛訴諸于優(yōu)美的筆端,如小說《邊城》,他總在渲染自然之美后,有點染民風(fēng)之淳,里面的每一個人物身上都閃耀著美好的光芒,閻連科則打破了這一脈路,另辟蹊徑,去展現(xiàn)村人的愚昧與無知,用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俯視著村民們一次有一次徒勞的自救?!盎钕氯ァ背蔀榱舜迦说幕驹V求。
“人還是永遠永遠地活著好,司馬藍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著鋤锨、擔(dān)著籮筐,籮筐里裝滿了泥糞下地干活,只要能活著就好?!雹?/p>
為了活著,三姓村的一代又一代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自救的道路。
杜桑選擇的自救之路是讓村里的人多生孩子,他認為不斷有新生的孩子出世,三姓村就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然而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藍百歲的女人梅梅甚至央求杜桑道“我已經(jīng)生過六胎了,再生我都要死了哩?!彼抉R笑笑做村長后,也沒有忘記尋找自救的道路,他的選擇是讓村民們種油菜,結(jié)果等來的不是長壽而是饑荒。
“各家糧食和螞蚱粉都吃盡了,誰都不知道誰家是靠啥兒活在世界上,日子總是一天天過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死人的數(shù)量比起往年是咣當一下上去了,藍家、杜家、司馬家的墳群,和雨過天晴的蘑菇樣,嘰嘰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墳土氣,終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雹?/p>
從小就展露領(lǐng)導(dǎo)才華和極富權(quán)利意識的司馬藍在繼任村長后,依舊沒有放棄代領(lǐng)村人開展自救,如果說之前的村長藍百歲,企圖通過翻土的方式讓村人吃上新土里長出的糧食以達到益壽延年的目的顯得荒誕可笑,那么司馬藍也并沒有尋求到多么高明的方法,他領(lǐng)導(dǎo)全村的男人外出修建靈隱渠,以至于村里“白天,竟沒有一個吸煙的人”,“仿佛男人們都去充了軍役”,村子里驟然冷清了下來。為了修渠,司馬藍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僅存的兩個弟弟司馬鹿在修渠中被炸死,司馬虎為了籌集工錢,在教火院賣皮,直到“雙腳落地時,不時地有幾粒大米樣的蛆蟲從褲管掉下來,站一會就有膿水從鞋旁流到腳地上?!雹?/p>
然而三姓村到底還是身處原始的生產(chǎn)方式之中,除了肉體與簡陋的農(nóng)具再無其他工具,哪怕是男人割皮、女人賣淫也難以承擔(dān)巨大的人力和財力的損耗,千辛萬苦修渠引來的臭水帶給三姓村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發(fā)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臟毛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袔讉€叫著爹娘,說這水咋這么臭呀,要把人都熏死呢,……”⑩
這樣的結(jié)局徹底擊碎了三姓村的夢想,同時也宣布著那愚公移山似的堅韌和毅力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英雄氣短,三姓村從精神上已經(jīng)消亡了,愚昧終于讓這個耙耬山脈深處的村莊的自救之旅成為了一場偉大的徒勞。
三、權(quán)利的角逐,生存的悲劇
一方面,偏遠的地理位置將三姓村遠遠地拋出了政治中心,另一方面,死亡的公平讓三姓村的每一個人都活不過四十歲,然而盡管如此,三姓村的人依舊沒有忘記對權(quán)力的追逐和崇拜。
歐洲啟蒙運動時期的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出:“任何擁有權(quán)力的人,都易濫用權(quán)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jīng)驗?!眮喞锸慷嗟乱苍f到:“把權(quán)力賦予人等于引狼入室,因為欲望具有獸性。”三姓村的四代村長,雖然都是肩負著拯救村人性命的大任出現(xiàn)的,卻都因荒唐的舉動和失敗的自救而消失在歷史中。愚昧導(dǎo)致對權(quán)力的盲目崇拜,權(quán)力則導(dǎo)致三姓村不斷從一個悲劇跳進另一個
悲劇。
司馬笑笑在擔(dān)任村長期間,擁有著三姓村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先是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帶領(lǐng)村人種油菜導(dǎo)致饑荒之后,又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更加殘酷的度過饑荒,成為了三姓村的罪人:
“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我是三姓村的村長,天上地下都我說了算,今兒分糧就不分殘孩娃兒的糧食了?!?/p>
作為村長的司馬笑笑輕而易舉地便剝奪了這些殘孩子生存的權(quán)力,為了讓聰明健康的孩子活得更長久,他甚至還要求村人將自家的殘孩子扔進荒野,被烏鴉野獸啄食,殘忍程度令人發(fā)指。其四子司馬藍更是親眼目睹了這殘酷的一幕:
“他看見了一片尸體,像一片壞腐在地里的紅薯樣,躺倒在溝灣里一片崖落得白色沙土上。比他大或比他小的死尸的眼和鼻子都沒了,都被烏鴉啄去了。爛肉像污泥樣掛在骨頭上?!?/p>
如此陰森恐怖的場面,完全是由權(quán)力導(dǎo)致的一出悲劇,讓一群少不更事的孩子,還未成人便死在了父母和族人的手中。
司馬藍繼任村長后,大權(quán)在握,愚昧的他也無可避免的導(dǎo)演了一出又一出生存的悲劇。為了修渠換水,他帶領(lǐng)村民的肉身瘋狂的投入到與自然和天命的無休止的抗爭之中,不僅打破了私有財產(chǎn)的界限,還破壞了自古傳承的貞操觀念:
“第三家,‘把你家鐵錘拿出來?!?/p>
……
第十七家,‘你家交一百元買炸藥。’
……
第二十九家,‘五月單五那一天把這頭豬殺了送到工地上。’
……
第三十四家,‘你半月后去九都做十天人肉生意?!?/p>
由于生產(chǎn)方式的原始,各家各戶只能以最粗俗的方式為修渠出錢出力,私有財產(chǎn)由處長的一聲令下就不再屬于個人,女人原有的保守的性觀念也在權(quán)力的壓迫下成為了矯情造作。權(quán)力,再一次讓三姓村步入了悲劇:司馬虎因賣皮渾身潰爛、雙腿生蛆;藍四十因賣淫而染上重病死去;司馬騰的男人杜流因修渠失敗引來了熏天臭水而投河自盡……無數(shù)的悲劇皆因權(quán)力的濫用而致。三姓村就這樣在悲劇中不斷地摸爬滾打,卻始終無法走出悲劇。
三姓村里的生命沒有出口。閻連科從司馬藍的死寫到他帶領(lǐng)村人修渠的壯舉,接著回到他的青年以及童年時光,直至讓他回到他母親的子宮中去。這或許是苦苦掙扎過后對命運的一種妥協(xié),唯有追本溯源才能尋求到新的希望,杜柏、竹翠、四十、三九都回到了子宮里,世界又回到了原處的摸樣,這樣一個被疼痛和愚昧裹挾的村落,終于可以拋開過往,重新開始一次精神之旅。
從頭開始,大概可以算作是三姓村的一種靈魂上的救贖和重生吧!
“司馬藍就在如茶水般地子宮里,銀針落地樣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頭臉擠送到了這個世界上。”
注釋:
①靈魂淌血的聲響[A].閻連科,當代作家評論,2008,1
②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9
③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3
④胡風(fēng). 讀后記[A]. 蕭紅全集[M]. 哈爾濱: 哈爾濱出版社, 1991
⑤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199
⑥一部世紀末的奇書力作.閻連科新著日光流年研討會紀要
⑦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398
⑧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328
⑨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109
⑩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115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343
人肉生意:賣淫。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M].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47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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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閻連科.日光流年·自序[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8]閻連科.我為什么寫作:在山東大學(xué)威海分校的講演[J].當代作家論,2004(2).
作者簡介:王貝貝(1990–),女,土家族,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